第三十章 橡树之外
佩林不知道自己将脸埋在菲儿的怀里哭了多久,家人的面容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父亲微笑着向他示范如何握住弓;母亲一边纺羊毛,一边唱歌;爱多拉和黛瑟拉在他第一次刮胡子时大声嘲笑他;派特在阳之日睁大了眼睛看着走唱人。坟墓的影像,冰冷、孤独的一排坟墓。他哭泣着,直到眼中再没有泪水。当他最终收起哭声的时候,大厅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和正在啤酒桶上梳理皮毛的爪爪。他很高兴其他人没有留下来看他,被菲儿看到这副丑态已经够糟糕的了。以某种角度来说,他很高兴她能留下来,他只是希望她没看见自己失声流涕的模样。
菲儿握住他的双手,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她是这么美丽,柔美的面颊轻巧可爱,微微挑起的凤目楚楚动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补偿这几天对她的粗暴,不过,毫无疑问,她会找到办法让他付出代价的。“你不会再向白袍众投降了吧?”她问,语调仿佛刚才根本没看见他哭得像个小孩。
“看起来,这么做毫无用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追捕兰德和麦特的父亲,我的家人……”他飞快地放开了握住她的手,但她微笑着,没有让他的手抽回去,“我必须让卢汉师傅和他的妻子重回自由,如果我能做到,还有麦特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我答应过他会照看她们,还有那些兽魔人。”也许那个路克大人会有些主意,至少,道门已经被封锁,不会再有人能从道里过来了,他最想做的还是消灭那些兽魔人。“如果我让他们吊死我,这些事我就都不能做了。”
“很高兴你能明白。”她平静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愚蠢的理由要把我赶走吗?”
“没有。”他准备好要承受女孩连串的责骂。
但她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而听到他说出这个字就已经足够了。一件小事,不值得再说了,她将会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们有五个人,佩林,如果罗亚尔愿意的话,就是六个人。如果我们能找到谭姆·亚瑟和亚贝·考索恩……他们像你一样擅长使弓吗?”
“他们使得更好,”他认真地说,“要好得多。”她怀疑地微微点点头:“这样就是八个人了,这是个开始,也许其他人还会加入我们。还有那个路克大人,他也许想领导我们,但只要他不是个傻子,这样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毕竟不是每一个立下狩猎者誓言的人都是有理智的,我遇到过一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狩猎者,实际上,他们像骡子一样又倔又蠢。”
“我知道。”佩林说,女孩瞪了他一眼,他急忙把笑容从脸上抹去,“我是说,我知道你遇过这样的人,我记得见过两个这样的家伙。”
“哦,他们啊!嗯,我们应该能希望路克大人不是一个只知道吹嘘的骗子。”她的目光变得专注,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仿佛要把她的力量加到佩林身上:“你会想去看看家人的农场,你的家,我会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让我去的话。”
“等到我能的时候,菲儿。”但不是现在,还不行,如果他现在看到了那些苹果树下的坟墓……这感觉很奇怪,他一直把自己的力量视为理所当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不再强壮了。是的,他确实曾经哭得像个婴儿,但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首先,我们要找到谭姆和亚贝。”
艾威尔先生将头探进大厅,看见厅中的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他才走了进来。“厨房里有一位巨森灵,”他带着困惑的眼神对佩林说,“一位巨森灵,他正在喝茶,就连最大的茶杯在他手里……”他捏起两根手指,仿佛是拈着一枚顶针。“也许玛琳能装作艾伊尔人来访是家常便饭,但她看见这个叫罗亚尔的,差点晕了过去。我给她倒了双份的白兰地,她像喝水一样一口就灌下了肚,然后几乎呛到咳死,她通常只喝葡萄酒的。我想,如果我再给她一杯白兰地,她还是会喝下去的。”他噘起嘴唇,垂下目光,紧盯着自己白色长围裙上一块不存在的污渍。“你没事了吗,我的孩子?”
“没事了,村长大人。”佩林匆忙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太长时间,也许有人会向白袍众告发你庇护我们。”
“哦,这里没什么人会这样做的,即使是科普林和康加家里也是有好人的。”但他并没有建议他们留下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亚瑟先生和考索恩先生吗?”
“他们一般都会在西林里,”布朗缓缓地说,“我也只知道这些,他们一直都在变换宿处。”他将十指交叉,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生着灰发的脑袋偏向了一边。“你们不会离开的,对不对?嗯,我跟玛琳说,你们不会走,但她不相信。她觉得你最好马上离开——这是为你好,而且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相信只要她说得够多,你就会按照她的想法看问题了。”
“不是的,艾威尔先生,”菲儿甜甜地说,“我就总是发现男人是理智的生物,只要看到最好的办法,他们就会选择它。”
村长给了女孩一个莞尔的笑容:“你会帮佩林找到好办法的,对吧?玛琳说得对,离开是最明智的决定,这样他才能躲开要命的绞索。惟一要留下来的理由是,有时候男人不能随便逃跑,你不同意?嗯,毫无疑问,你最懂事了。”他没有去看女孩生气的眼神。“来吧,我的孩子,让我们告诉玛琳这个好消息。咬住你的牙,坚持你的想法,她可是不会放弃说服你的。”
在厨房里,罗亚尔和艾伊尔人都盘腿坐在地板上,这家旅店里肯定不会有能让巨森灵坐上去的椅子。罗亚尔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眼睛仍然能和玛琳的眼睛相互平视。布朗刚才形容罗亚尔握住杯子的样子是有些夸张了,不过再看一眼,佩林就发觉,巨森灵手里拿的实际上是一只白瓷汤碗。
艾威尔太太仍然在竭力装作艾伊尔人和巨森灵只是普通的客人,她正忙着往盘子里盛面包、奶酪和泡菜,让每个人都能好好享受食物。但她每次看到罗亚尔的时候,眼睛都会睁大一圈,而巨森灵则一直在夸奖她的烘焙手艺,想让她轻松下来。每次被艾威尔太太的眼神瞥到,巨森灵毛茸茸的耳朵都会紧张地抖动一下,而每次他这样做,玛琳都会被吓一跳,然后再摇摇头,粗大的灰辫子也会在背后晃荡几下。如果再这样过几个小时,这两个人也许都会躺在床上抖个不停。
看到佩林走进来,罗亚尔才重重地吁了口气,将手中的茶杯——汤碗放在桌上,但他的大脸上立刻就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听到你的事,我很难过,佩林,我能感到你的哀痛,艾威尔太太……”即使不去看她,他的耳朵仍然剧烈地抖动了两下,这也让玛琳又哆嗦了好一阵子,“……已经告诉我,你要离开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挂怀的事情。如果你想走,我会在我们离开之前为那些苹果树唱一首歌。”
布朗和玛琳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村长用一根手指挖了挖耳朵。
“谢谢你,罗亚尔,等我们去追悼的时候,我会感激你的,但我在离开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艾威尔太太将手中的盘子用力放在桌子上,双眼直瞪着佩林,但佩林并没有看她。他将想好的计划逐一告诉众人:找到谭姆和亚贝,援救被白袍众拘禁的人。他没有提到兽魔人,虽然它们也被模糊地列在他的计划之中,也许并不模糊。他不打算在离开时还让一个活着的兽魔人或魔达奥继续留在两河。他将拇指扣在腰带上,好让自己不去抚摸战斧。“要完成这些事情不会很容易。”最后,他说道,“我会感谢你的帮助,但如果你想走,我也会理解,这不是你的战斗,你在这一路上已经见到了许多麻烦。罗亚尔,这些也不值得写进你的书里。”
“我想,不管在哪里,进行的都是同一场战斗。”罗亚尔说,“书可以缓一缓,也许我会有一章是专门写你的。”
“我说过,我会和你在一起,”没有等到佩林问他,高尔就直接说道,“我不想因为任务变得困难就离开,我欠你血债。”贝恩和齐亚得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菲儿,看到菲儿点头,她们也决定留下来。
“倔头倔脑的傻瓜,”艾威尔太太说,“你们这些人,你们最后很可能会落得被吊在同一个绞刑架上的,如果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你们知道的,不是吗?”看到他们只是信心十足地看着她,她无奈地解开长围裙,从头顶将它褪去。“好吧,如果你们真的蠢到想留下来,我最好先给你们找个藏身的地方。”
看到玛琳这么轻易就投降了,她的丈夫显得很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我想,也许那间老病房会不错,玛琳,现在已经没有人去那里了,它的屋顶应该还算完整。”佩林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得传染病的人会被送到现今仍号称为新病房的屋子去接受照料。它就在村子的东边,比赛恩先生的磨坊还要更靠东,而老病房是在西林里,更早之前就几乎被一次猛烈的暴风给彻底摧毁了。佩林还记得那间病房墙上爬满葡萄藤和石南,茅草顶里满是鸟窝,一只獾在它的台阶下面筑了巢,那确实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艾威尔太太锐利地瞥了布朗一眼,仿佛很惊讶他竟然能想到那个地方:“我想,那里不错,至少度过今晚应该没问题,我会带他们去那里。”
“不需要你带他们去,玛琳,我能带他们过去,如果佩林不记得该怎么走的话。”
“有时候,你会忘记你是村长,布朗。你很显眼,人们会奇怪,你要去哪里,做些什么。为什么你不留在这里,如果偶尔有人过来,你应该保证他们会毫不疑心地离开,锅里的炖羊肉和扁豆汤还要热一下。现在,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病房的事了,布朗,最好不会有人还记得它的存在。”
“我不是傻瓜,玛琳。”布朗有些生气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亲爱的。”她拍了拍丈夫的脸颊。当她转头望向其他人的时候,温柔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你们真是会惹麻烦的家伙。”她在走出门时喃喃地说道。
他们被安排分成几次间隔着走出去,以免引起别人注意。艾威尔太太先一个人走过村子,在对面的林子里与他们会合。艾伊尔人们向她保证,他们能找到她所说的那棵被闪电劈开的橡树,随后他们三个就溜出了后门。佩林知道那棵树,那是一棵大树,距离村子边缘还有一里的路程,形状就像是被一把巨斧从中间一劈为二,裂口一直延伸到树干一半的地方。但它仍然活着,甚至可以说是枝繁叶茂。他确定自己可以毫无问题地直接走去病房,但艾威尔太太坚持每个人都要在橡树那里集合。
“你们自己闲逛过去吧,佩林,只有光明才知道你会被什么绊住。”
玛琳转头去看站起身的罗亚尔,巨森灵长满毛发的脑袋一直顶到了屋梁上。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们能有办法减减你的身高,罗亚尔先生。我知道天气很热,但你是否介意穿上你的斗篷,再把兜帽戴上?在这些日子里,大部分人都学会了让自己相信没见过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但如果他们看见了你的脸……不是说你不够英俊啦,我保证,但人们绝对不会把你看成是两河人的。”
罗亚尔的微笑让他鼻子下面的脸咧成了上下两半:“这种天气穿一件斗篷并不热,艾威尔太太。”艾威尔太太披上了一条轻薄的蓝色流苏针织披肩,陪着佩林、菲儿和罗亚尔走到拴马的院子里,送他们离开。
片刻之间,他们为了保密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了。仿佛是一段多瘤老树根般的森布正瞪着他的水泡眼检查那些马匹,特别是罗亚尔那匹像布朗的杜兰大马一样高大的坐骑,他搔着脑袋,不停地瞅着马背上那只巨大的马鞍。
看见罗亚尔的时候,森布的下巴立刻拉得老长:“兽……兽……兽魔人!”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不要当个老傻瓜,森布。”玛琳用力地说道,她向旁边走了一步,将老茅屋匠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佩林一直低着头,盯着他的弓,一动也没动。“难道我会和一只兽魔人一起站在我家后门的台阶上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罗亚尔先生是一位巨森灵,如果你不是一只瞎了眼的笨鹅,你就应该能看出来。宁愿整天抱怨,也不去忙点正经事,我们要走了,没时间和你这种人胡诌。你最好干你的事去,不要打扰我的客人。你非常清楚,珂琳·艾玲因为你给她做的糟糕屋顶,已经找了你几个月了。”
森布嘀咕了一声“巨森灵”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眼睛一直不停地眨动。片刻之间,他似乎是要反驳玛琳贬低他的手艺,但他这时看到了佩林,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是他!他们正在找你,你这个小崽子,小流氓,跟着两仪师跑了,又成了暗黑之友,那还是我们被兽魔人祸害之前的事了。现在你回来了,兽魔人也回来了,你打算告诉我,这只是偶然吗?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病了吗?你带着病回来,是要把我们全都害死吗?兽魔人还不够吗?圣光之子会逮捕你,你看着吧!”
佩林感觉到菲儿绷紧了身体,他看见她正抽出一把匕首,便急忙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要干什么?森布是个暴躁的老傻瓜,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他动刀子。女孩恼怒地一甩头,但她至少把匕首留在了鞘中。
“够了,森布,”玛琳厉声说道,“你把这些话留给你自己吧!或者你现在就要到白袍众那儿去报告?就像哈利和他的兄弟达奥一样?我一直在怀疑,为什么那些白袍众会跑来搜布朗的书。他们拿走了其中六本,并在布朗自己的屋檐下宣布他渎神。渎神!只因为他们不同意一本书里写的东西。我没有让你赔那些书,已经是你的运气了,他们像黄鼠狼一样掀翻了旅店里所有的东西。他们说,他们要找到更多渎神的书,仿佛有谁会有兴趣藏一本书似的,床上的被褥和我的亚麻衣服被扔了一地。我没抓住你的领子,叫你把这一切都整理好,已经是你的运气了。”
玛琳每说一句话,森布都会向后退缩一点,最后,他就像是要把脑袋缩进那副瘦骨嶙峋的肩膀里去。“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玛琳,”他反驳说,“只是因为一个人提到……就是这样,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随口……”他摇着头,躲避着玛琳的目光,却也在努力地恢复强硬的态度,“我要把这件事通知村议会,玛琳,我是指他。”他用满是皮瘤的指头指着佩林。“只要他在这里,我们就都有危险,如果圣光之子发现你在包庇他,他们也许会惩罚我们所有的人,到那时,就不止是把你的衣橱翻乱那么简单了。”
“这是妇议团的事。”玛琳理了理肩膀上的披肩,走到茅屋匠的面前,直盯着他的双眼。他比她要高一点,但她庄重的气势占了压倒的优势,茅屋匠慌乱地想说些什么,但玛琳一连串的话语让他一个字也插不进来。“这是妇议团的事,森布,如果你以为我的话有错,如果你敢叫我骗子,那你就去拨弄你的舌头吧!如果你敢把妇议团的事对任何人说一个字,哪怕是对村议会……”
“妇议团没有权力干涉村议会的事。”森布喊道。
“……那就看看你的老婆会不会让你睡到谷仓里去,让你去吃喂奶牛剩下的稻草,你以为村议会能凌驾于妇议团?我会让黛斯·康加去说服你的,如果你需要说服的话。”森布哆嗦了一下,仿佛黛斯真的来了一样。如果黛斯·康加是乡贤,她会在今后一年的时间里每天都把味道可怕的药汤灌进他的喉咙里,而像森布这么瘦弱的人根本阻止不了她。
在伊蒙村,奥波特·卢汉是惟一比黛斯更魁梧的女子,而黛斯的手段和脾气比起奥波特来说可是厉害许多,佩林没办法想象她当乡贤的样子。奈妮薇如果知道是谁接替了她的位置,也许会十分恼火,奈妮薇总是以为自己对待村民们是非常温柔的。
“不需要说得这么可怕,玛琳。”森布安抚地小声说,“你想要我保持安静,我会保持安静的,但不管妇议团会不会处理,你都在冒着让圣光之子惩罚我们所有人的危险。”
玛琳只是扬了一下眉毛,过了一会儿,他就缩着尾巴走了,只是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干得好!”
等到森布消失在旅店的拐角,菲儿对玛琳说:“我想,我需要从你这里学一课,我对付佩林还没有你对付艾威尔先生和这家伙的一半好。”她朝佩林笑了笑,表明自己是在开玩笑,至少,佩林希望她是这个意思。
“你必须知道什么时候拉紧他们的缰绳,”年长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回答,“还有什么时候让他们自己去思考。让他们在不重要的事情中随心所欲一些,等到有需要的时候,管束他们就会比较容易。”玛琳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些话上,而是望着森布离开的方向,皱起眉。“有些人应该被捆在畜栏里,绝不能放出来。”她说这话也许是认真的。
佩林吓了一跳,菲儿肯定不应该听取这样的建议,他急忙向玛琳问道:“你认为他会管住自己的舌头吗,艾威尔太太?”玛琳犹豫了一下,“我相信他会的,森布的舌头生来就让人讨厌,而他年纪愈大,就愈惹人厌,但他毕竟还不是哈利·科普林那样的人。”不过佩林也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
“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佩林说,没有人表示异议。
太阳比他预料的要升得更高,已经越过了天顶的最高点,这意味着大多数人都正在家里吃午饭。还留在外面的人已经不多了,主要都是一些照顾牛和羊的男孩,也都在专心地吃着带在身上的午饭。他们和道路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远,所以并不会很注意在路上走动的人。不过,将面孔藏在兜帽里的罗亚尔还是引来了几道惊异的目光,即使是骑在快步的背上,佩林的头顶却还不到巨森灵的胸口。从远处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带着两个骑在矮种马上的儿童,还牵着两匹驮货的驴子。这肯定不会是经常能看到的景象,但佩林只希望看见他们的人会把他们想象成这样。谈话会引来更多的注意。他必须躲避别人的注意,直到把卢汉夫妇等人救出来,但愿森布真能闭上嘴。他自己也戴上了兜帽,这样可能也会招致别人的议论,但这总比让别人看到他的胡子,从而断定他不是孩子的好。至少,天气不是非常热。经过提尔的热度之后,佩林觉得这里就好像是春天,而不是夏天。
他很轻易就找到那棵裂开的橡树,被劈开的两半各向两侧伸展,仿佛一把巨大的叉子。露出的树芯表面如同生铁一样黝黑坚硬,向四周伸展的巨大树冠下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穿过村子径直走过来要比绕路便捷得多,所以艾威尔太太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他们到的时候,她正不耐烦地玩弄着披肩上的流苏。艾伊尔人也到了,他们蹲在树阴里,一只啃橡实的松鼠下面,高尔没有和两个女孩子待在一起。枪姬众和高尔在监视着周围树丛的同时,也在彼此监视。佩林丝毫不怀疑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不会被别人看见,他只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能力。他能在树林里隐藏得很好,但艾伊尔人似乎并不在意需要藏身的地方是森林、农田还是城市,当他们不想被看见的时候,他们总是能找到办法不被看见。
艾威尔太太坚持要他们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说剩下的路上草木过于茂密,已经不适合骑马了。佩林并不同意,但还是下了马,很显然,让艾威尔太太步行引领他们这些骑马的人,会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他的脑子早已被各种计划占满了,他需要在望山顶上看一眼白袍众的营地,才能决定如何援救卢汉夫妇等人。谭姆和亚贝又藏在了哪里?布朗和玛琳都没有告诉他,也许他们不知道。如果谭姆和亚贝都还没能救出那些被拘禁的人,可见这并不是个轻松的任务,但他必须完成它,然后,他就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兽魔人身上了。
村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这里,原来的小路都消失了,但高大的树木遮挡了阳光,所以灌木和长草繁生得并不算很厉害。艾伊尔人和他们一起无声地在草丛间穿行,艾威尔太太坚持所有人都必须聚在一起,罗亚尔对着巨大的橡树、高耸的冷杉和羽叶木不停地发出赞许的喃喃声。偶尔会有一只模仿鸟或知更鸟在树枝间鸣叫,有一次,佩林闻到一只狐狸在看着他们走过。
突然间,他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又听见了一阵微弱的沙沙声。艾伊尔人们绷紧了肌肉,俯下身,抽出短矛,佩林将手伸进了箭囊。“别紧张,”艾威尔太太急忙说,她伸手示意他们将武器放低。“请别紧张。”两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左边的个子高瘦,皮肤黝黑;右边的身材矮壮,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两个人都握着上箭的弓,时刻准备抬起射击,两个人的腰带两侧都分别挂着箭囊和佩剑,全都穿着与周围植物融为一体的斗篷。
“护法!”佩林喊道,“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这里有两仪师,艾威尔太太?艾威尔先生也从没有提到过,为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玛琳急忙说道,“我没有撒谎,我说过,这是妇议团的事。”她将目光转向护法。两名护法这时都没有丝毫放松。“托马斯、伊万,你们认识我,把弓放下,你们知道,我不会带心怀歹意的人来。”
“一位巨森灵,”灰发男子说,“艾伊尔,和一名被白袍众追捕的黄眼睛男人,当然,还有一个拿匕首的好斗女孩。”
佩林看了菲儿一眼,她已经抽出一把匕首,准备要投掷了。这一次,他同意她的决断。他们也许是护法,但他们丝毫没有表露出会放下弓箭的意思,他们的面容就像是在铁砧上捶打出来的一样。艾伊尔人看上去等不及戴上面纱,就要开始枪矛之舞了。
“一支奇怪的队伍,艾威尔太太。”年老的护法继续说道,“我们会弄清楚的,伊万?”削瘦的男人点了点头,立时融入到草木之中,佩林几乎无法听到他行动的声音。护法可以在一片死寂中展开行动,只要他们想这么做。
“你是什么意思?妇议团的事?”佩林问,“我知道,白袍众如果发现这里有两仪师,一定会惹来很大的麻烦,所以你当然不会想告诉哈利·科普林,但为什么你不告诉村长和我们?”
“因为这是我们一致的决定。”艾威尔太太急躁地说,这种急躁似乎同时在针对佩林和那名仍然在监视——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们的行动——他们的护法,也许还有一点是对两仪师的。“当白袍众到来的时候,她们正好在望山,除了那里的妇议团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份,那里的妇议团将她们送到我们这里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佩林,这是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光明保佑,我知道已经有两名女子和丈夫分床睡了,就因为害怕自己会在睡觉时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们一致同意要对所有人隐瞒这件事。”
“为什么你们的决定改变了?”灰发护法用严厉的声音问。
“我有充分的理由,托马斯。”从她抚弄披肩的神态看来,佩林怀疑她希望妇议团和两仪师也会这样想。一直都有传闻说,妇议团对待团员会比对普通村民更加严厉。“有什么地方比两仪师身边能更好地隐藏你们?你和一位两仪师一起逃走过,所以肯定不会害怕她们,而且……你们很快就能明白了,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两仪师之间也是互有不同的。”佩林对她说。不过他最害怕的红宗两仪师是不会约缚护法的,红宗两仪师相当不喜欢男人。这个托马斯有一双毫不动摇的眼睛,他们可以冲向这名护法,或者不理他径自走过去,但这名护法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射穿所有轻举妄动的人。佩林打赌,其余的人也会被他随后射出的箭一一钉死。艾伊尔人似乎同意佩林的看法,他们仍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朝任一方向跳开的姿势,但他们又仿佛能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太阳下山。
佩林拍了拍菲儿的肩膀。“不会有事的。”他说。
“当然,不会的。”女孩向他露出微笑,她已经收回了匕首,“如果艾威尔太太这么说,我就信任她。”
佩林希望她是对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那么多人了。他不信任两仪师,他可能连艾威尔太太也不信任,但也许这些两仪师能帮助他对抗兽魔人,他会信任所有愿意这样做的人。但他到底对两仪师能相信多少?她们的行动总是有她们自己的目的。对于他,两河是家乡,但对于她们,这里也许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菲儿和玛琳·艾威尔应该都是可以信任的,还有那些艾伊尔人正蓄势待发。在这个时刻,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