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杯葡萄酒

当伊兰带着捆扎整齐的包裹踏上甲板的时候,落日刚刚碰触到坦其克海湾以外的海面,粗大的缆绳正在将浪舞者号系到排列在码头边的船只中间。独行在海面上的快船成为这座城市西侧半岛边船群中的一员,一些船员正在收起最后一批帆篷。长码头的后面,这座城市隆起在众山丘上,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圆顶和尖顶上被抛光的风向标都在闪闪发亮。大约在北方一里以外,她能看到高大的环形墙壁,如果她记得没错,那就是大圆环。

将手中的包袱甩到背着皮肩袋的肩头,她向已经等在步桥旁边的奈妮薇走去,克恩和乔翎也与奈妮薇在一起。看见她们两姐妹重新穿上了整齐的衣服,伊兰甚至感觉有一点奇怪。她们穿着颜色鲜亮的丝绸上衣,与之颜色相配的宽裤子。现在她已经开始习惯了她们的耳环,甚至鼻环,就连那根横过她们黝黑面颊的细金链,现在也不再令她打哆嗦了。

汤姆和泽凌带着他们的行李站在两边,表情看起来都有些赌气。奈妮薇是对的,她们在两天前把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了他们——告诉了其中的一部分,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尝试劝说两个女孩回头,这两个老头似乎都觉得她们无法胜任——胜任!——寻找黑宗两仪师的任务。奈妮薇威胁他们,要把他们送上另一艘航向不同的海民船,这才让他们的图谋胎死腹中。至少,当托朗姆真的集中了十几个船员,准备把他们塞进一艘小船送到对面的船上去时,他们立刻闭上了嘴。伊兰仔细地看了看他们,赌气意味着酝酿造反,这两个老头子肯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现在你们要去哪里,克恩?”伊兰走过来的时候,奈妮薇正这样问着。

“先去丹特拉,然后是艾贾法,”领航长回答,“然后去坎特伦和艾桑玛。我们要将克拉莫的讯息广为传播,希望如此能得到光明的喜悦,但我必须允许托朗姆在这里进行贸易,否则他一定会大为光火的。”

她的丈夫现在已经下到了码头上,现在脸上没戴那副奇怪的金属丝框的镜片,赤裸着胸膛,手上带着戒指,正认真地和几个人说着话。那些人穿着白色的松腿裤子,外衣在肩膀处绣着螺旋形的图案。每个坦其克人都戴着一顶深色的圆柱形帽子,脸上遮着一块透明的面纱,这种戴面纱的模样显得很可笑,特别是有的男人留着浓密的胡须,却也戴着面纱。

“光明保佑你们一帆风顺,”奈妮薇说着,将行李背到背上,“在你们出海以前,如果我们在这里找到任何可能威胁到你们的危险,我们会给你们送信的。”

克恩和她妹妹显得非常镇静。黑宗两仪师不会让她们过于挂怀,克拉莫——兰德才是真正重要的。

乔翎亲吻了自己的指尖,将它们按在伊兰的嘴唇上:“依光明的意愿,我们会再见的。”

“依光明的意愿。”伊兰一边说,一边模仿寻风手做了同样的动作。这种感觉仍然很奇怪,但这是一种崇高的敬意,只有在最亲密的家人或者爱人之间才会使用。她会想念这位海民女子的,她从乔翎那里学到了很多,也教给她一点知识,乔翎现在编织火之力的能力肯定比原来强多了。

当她们走下步桥时,奈妮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之后,乔翎给了奈妮薇一瓶油剂,压住了她翻腾不已的胃,但她还是每天直着眼睛,紧咬着嘴唇,直到坦其克出现在她们眼前。

一上岸,两个男人就一言不发地将女孩们夹在了中间。泽凌背着行李走在前面,双手拿着他那根拇指粗的浅色手杖,黑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周围。汤姆走在后面,虽然他有着长长的白胡子,瘸了一条腿,还披着走唱人斗篷,身上仍然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奈妮薇撅了一阵子嘴唇,但什么也没说,伊兰认为她这种表现是明智的。她们才在长长的石码头上走不到五十步,她已经看见许多面露饥渴的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这些男人也同样在打量那些在码头上搬运板条箱、麻包和大袋的坦其克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她怀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愿意割开她的喉咙,因为她身上的丝衣代表着她荷包里的金币。她并不害怕他们,她很肯定自己可以轻易制服两三个人,但她和奈妮薇的巨蛇戒现在都藏在口袋中,如果她被迫在这几百人面前导引,即使假装与白塔没关系也毫无意义了。最好泽凌和汤姆的那副凶相就能把他们吓住,现在就是再多十个这样的老头,她也不会介意的。

突然间,从港口一艘小一点的船里传来一个吼声:“你们!就是你们!”一个穿着绿色丝绸外衣的魁梧的圆脸男人跳上了码头,毫不在意举起手杖的泽凌,直盯着她和奈妮薇。只留在下颔上的胡子表明他是名伊利安人,口音也是伊利安的,他看上去很是面熟。

“多蒙船长?”过了一会儿,奈妮薇问道,她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贝尔·多蒙?”

他点点头:“是啊!我从没想过还能见到你们,我在法美镇……确实是尽可能多等了,我是直到我的船几乎要着火了才拔锚启航的。”

现在,伊兰也认出了他,他曾经同意带着她们离开法美镇,但那时城里一片混乱,她们没能赶到他的船上。现在他的这身衣服说明那以后他混得很不错。

“很高兴又能见到你,”奈妮薇冷冷地说,“但请你原谅,我们还要去城里寻找宿处。”

“这很难,坦其克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了,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的话在那里也许能派上些用场。我不能留在法美镇太久,但我确实觉得对你们有些亏欠。”贝尔停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你们到这里来,那么,这里也会发生法美镇那样的事?”

“不,多蒙船长,”在奈妮薇犹豫的时候,伊兰说道,“当然不会,我们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帮助。”

她半预料到奈妮薇会对她的发言表示某种反对,但年长的女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为贝尔和同行的两个男人做了介绍。汤姆的斗篷让贝尔挑了一下眉毛,有那么一瞬间,伊兰几乎以为贝尔认识这位走唱人。泽凌的提尔装束让贝尔皱了皱眉,泽凌也以同样的表情回报他,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在坦其克时还能隐藏住提尔人和伊利安人之间的憎恶。伊兰决定,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她就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贝尔陪着他们一直走下了码头,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自从法美镇以后他的经历,他确实混得不赖。“有十几艘近岸船,帕那克的收税人是知道的,”他笑着说,“还有四艘深水船他们不知道。”

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聚集了这么多船,他肯定不是用诚实的手段获得的。听他在行人稠密的码头上如此公开地谈论这件事,这让伊兰感到非常震惊。

“是啊,我确实是在走私,并因此得到了我从前绝对无法相信的财富。只要把税金的十分之一塞进海关那些人的口袋里,他们立刻就会将目光转到一边,紧紧闭上他们的嘴。”

两名戴着面纱和圆帽的坦其克人双手握在背后,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在脖子上都用一根粗链子拴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这是官员的标志。他们点点头,似乎和贝尔很熟识。汤姆莞尔地看着这一切,泽凌却对贝尔和那两个坦其克人各瞪了一眼。身为一名捕贼人,他从来都不喜欢藐视法律的人。

“但我不相信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很久,”等坦其克人走过去以后,贝尔接着说道,“阿拉多曼的情况比这里还糟,而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真龙大人还没有崩毁世界,但他确实已经崩毁了阿拉多曼和塔拉朋。”

伊兰想责备他几句,但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了码头,于是她只能安静看着贝尔雇下轿子和十几个拿着粗棍子、相貌凶狠的壮汉。码头末端还站着许多持剑和长矛的卫兵,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受码头雇佣的保镖,而不是士兵。在连接码头的宽阔街道上,几百个面色灰白、双颊凹陷的人都在盯着那些卫兵,有时候,他们的眼睛会瞥向海港里的那些船只,但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阻止他们接近船只的卫兵上。伊兰记起了克恩曾经向她说过,这里的人们是如何疯狂地冲向她的船,只为了能搭船离开坦其克,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当这些饥饿的眼睛望向这些船的时候,急迫的渴望正燃烧着这些人的内心。伊兰僵硬地坐在轿椅里,竭力不去看任何东西,只是任由轿椅在不断被棍棒赶开的人群中颠簸,她不想看到那些脸。他们的国王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照看他们?

贝尔领着他们到了大圆环下方,一家完全被粉刷成白色的旅店前面,看这家旅店的招牌,它的名字是“三李庭”,伊兰所能看见的“庭”就是旅店前被高墙围住、用石板铺地的一个院子了。旅店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在靠地面的一层没有窗户,上层的窗户上都装饰着铁铸的花纹栏杆。走进旅店,大厅中熙熙攘攘,大多数人都穿着坦其克服饰,喧闹的声音几乎淹没了一个响板琴师的演奏。

第一眼看到这位旅店老板,奈妮薇就大吃了一惊。那是个漂亮的女人,年纪并不比她自己大多少,她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浅蜂蜜色的头发被梳成了许多辫子,面纱并没有掩藏住两片蔷薇花蕾般丰满的嘴唇。伊兰也吓了一跳,不过那并不是莉亚熏,她的名字是芮达,显然和贝尔很熟。她对伊兰和奈妮薇报以欢迎的微笑,看见汤姆是个走唱人,笑容就更多了一些。她将最后两个房间给了他们,而且伊兰怀疑她要的房钱比现在的市价要低。伊兰确认她和奈妮薇得到了床比较大的那一间房,以前她和奈妮薇共睡过一张床,这女人的胳膊总是会来回乱顶。

芮达还给了他们一个私人的房间让他们享用晚餐,有两个带面纱的年轻男侍专门为他们服务。伊兰发现自己只是盯着盘子里的烤羊肉、香料苹果酱,还有与松仁一同烹调的某种微黄色的长豌豆,但她就是没法去碰它们,所有那些饥饿的面孔让她完全没有了食欲。贝尔尽情地吃喝着,就像他吞进那些走私货和黄金一样,汤姆和泽凌也没有任何谦让。

“芮达,”奈妮薇平静地说,“这里有人帮助那些穷人吗?如果能帮上忙的话,我可以出一些金币。”

“你可以把那些金币捐给贝尔的厨房。”旅店老板一边说,一边给了贝尔一个微笑,“这个家伙逃掉了所有的赋税,但他还是在纳税。他每拿出一枚金币作贿金,就会拿出两枚金币为穷人提供面包和热汤,他甚至还劝说我也纳这样的税。”

“这比真正的赋税要少,”贝尔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防卫性地缩起了肩膀,“我得到了非常丰厚的利润,好运常在,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喜欢帮助人是很好的行为,多蒙船长。”奈妮薇说道。

这时,芮达和侍者们都离开了房间,汤姆和泽凌同时要去门口看看他们是否真的离开了。泽凌抢先了一步,汤姆就坐回到椅子里。捕贼人拉开门,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奈妮薇便继续说道:“我们也许又需要你的帮助了。”

伊利安人的刀叉停在了切到半截的羊肉上。“什么帮助?”他怀疑地问。

“我还不是很确切,多蒙船长,你有船,你一定也有人,我们也许需要耳朵和眼睛。一些黑宗两仪师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坦其克,我们一定要找到她们,如果她们真的在这里的话。”奈妮薇一边说,一边将一叉子豌豆塞到嘴里,仿佛她只是在与贝尔聊着闲话。最近,她似乎逢人就说黑宗两仪师的事。

贝尔张大了嘴瞪着她,然后又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坐回到椅子里的汤姆和泽凌,看到他们都在点头,他将自己的盘子推到了一边,用双手撑住了脑袋。从奈妮薇咬牙的怒容来看,她可能是非常想揍上贝尔一拳,伊兰并不觉得应该为此责备奈妮薇。为什么贝尔要向那两个老头子确认奈妮薇的话?

最后,贝尔挺起了身子:“真的又要出这种事了,法美镇已经完了,也许现在是打包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如果我带着这些船回到伊利安去,我在那里同样会是个富翁。”

“我怀疑你是否会认为伊利安是个舒服的地方,”奈妮薇用坚定的声音对他说,“我知道,沙马奥现在正统治着那里,虽然他没有公开露面,你也许不会喜欢把自己的财富送往一个被弃光魔使统治的地方。”贝尔的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但奈妮薇仍然继续说道:“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你可以像兔子一样逃跑,但你没办法隐藏。难道像男人一样奋起反击不会更好吗?”奈妮薇有些过于严厉了,她总是用强势去压迫别人。

伊兰微笑着靠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贝尔的手臂上:“我们不是要吓唬你,多蒙船长,但我们真的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否则你也不会在法美镇等我们那么长的时间了,我们会很感激你的。”

“你们做得很好,”贝尔喃喃地说,“一个拿着赶牛杖,另一个拿着女王的蜂蜜。哦,好吧,我会尽力帮忙,但我可不会答应留在另一个法美镇了。”

汤姆和泽凌一边吃,一边开始详细地询问贝尔坦其克的现状。不过,泽凌总是用一种迂回的方式提问题,他会要汤姆去问哪个地区窃贼、扒手和夜盗出没频繁,他们经常会在哪家酒馆聚集,以及谁会收买他们的赃物,捕贼人认为这些人经常比政府更了解一座城市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他看样子是不想和这个伊利安人有直接的交谈,贝尔每次回答一个汤姆替提尔人问出的问题,都会重重地哼一声,也只有汤姆问出了口,他才会回答。

汤姆自己所问的问题完全不是一名走唱人会问出来的,他一直在询问关于贵族和他们之间的派系,谁与谁结盟,与谁为敌,谁有什么样的目标,他们为此采取了什么行动,以及行动的结果如何。虽然在浪舞者号上和汤姆聊过不少,但伊兰根本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汤姆很喜欢和她说话——其实每次说话时伊兰都能看出他是很高兴的——但每次只要她觉得有可能发现一些关于他的过去,他就会收回话题,将她激得大步离去。比起回答泽凌的问题,贝尔回答汤姆的问题要爽快得多,但不管怎样,他看来对坦其克非常了解,无论是这座城市的贵族、官员,还是它的阴暗面,在他的口中,这两部分似乎根本没有差别。

等到两个老头子榨干了走私贩子所知道的一切之后,奈妮薇叫来芮达,和她要了钢笔、墨水和纸张,将对每一名黑宗两仪师的样貌描述详细地写了下来。贝尔皱起眉,用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些单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就是那些黑宗本人一样,但他答应会让手下的人注意城里有没有这些女人出现。当奈妮薇提醒他一定要非常小心的时候,他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奈妮薇是在提醒他不要用剑把自己的肚子刺破。泽凌在贝尔离开不久后也离开了,他玩弄着自己的白色手杖,说晚上是寻找盗贼和依靠盗贼生活的人最好的时间。

奈妮薇说她要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躺一会儿,她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伊兰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奈妮薇已经习惯了浪舞者号上的颠簸,现在她到了不会晃动的地面上,反而不适应了,这个女人的胃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旅伴。

伊兰自己则跟着汤姆走到了大厅里,汤姆答应芮达会在这里进行演出。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发现一张空桌子边有一张没人坐的长椅,伊兰冰冷的眼神挡开了突然想坐到那里的男士。芮达给了伊兰一只盛着葡萄酒的银杯,她一边听汤姆演奏竖琴,一边轻啜了一口。汤姆先唱了两首爱情歌曲——“夏日的第一朵玫瑰”和“清风拂柳叶”,又唱了两首滑稽歌曲——“只有一只靴子”和“老灰鹅”。听众们都非常喜欢他的歌,不停地拍着桌子为他喝彩。过了不久,伊兰也开始拍桌子了,她喝了不到半杯酒,不过一名英俊的年轻侍者总是微笑着随时为她加满杯子。她觉得又新鲜,又兴奋。在伊兰过去的生活里,她只有几次机会走进旅店的大厅,而且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边品尝着葡萄酒,一边享受一个平民的乐趣。

汤姆挥舞了一下斗篷,让上面的五彩碎布如同蝴蝶般上下翻飞。他开始讲故事了,先是“玛拉和三个傻国王”,然后是几个关于睿智顾问安莱的故事,最后,他背诵了很长的一段《寻猎号角史诗》。这时,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骏马腾跃驰骋,号角悠扬长鸣,男人和女人作战、相爱,然后死去。时间已经将近夜晚,他仍然在歌唱、朗诵,只有在需要喝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时才会停下来,而这个时候,观众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喝彩着,要求再来一个。那名原先演奏响板琴的妇人只是坐在角落里,将自己的乐器放在膝头,脸上布满了酸溜溜的表情,人们不停地将硬币扔到汤姆面前——汤姆要一个小男孩帮他把它们收起来——看起来他们并不曾这样赞赏过她的音乐。

汤姆似乎很擅长于这种表演——那把竖琴,特别是他的朗诵,是的,他是一名走唱人,但看情形他应该不止于此。伊兰可以发誓,自己以前绝对听到过他背诵《寻猎号角史诗》,而且是以至高圣歌的韵律诵唱出来的,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日常圣歌的调子念诵出来。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名单纯的老走唱人啊!

终于夜色已经很深了,汤姆最后鞠了个躬,将斗篷舞出一个花式,在震耳的拍桌声中向舞台的台阶走去。伊兰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用力拍着桌子。

她站起身,想向汤姆走去,却又滑倒在椅子里。她皱着眉望向自己的银杯,那里盛满了葡萄酒。她肯定只是喝了一点而已,但她确实觉得有些头晕,是的,那个笑容甜美、一双棕色大眼睛能够融化女孩子的年轻男子一直在斟满她的杯子——有多少次?倒不是因为这有什么关系,她从没有喝过一杯以上的葡萄酒,从没有。一定是刚离开浪舞者号回到地面上的原因,她也有奈妮薇那样的反应,就是这样。

小心地站起身,同时拒绝了那个甜美男孩殷勤地伸出的手,伊兰费力地爬上了楼梯,尽管楼梯一直在摇摇晃晃。她没有在第二层停留,她和奈妮薇的房间在这一层,而是直接上了第三层,找到汤姆的房门,敲了起来。汤姆缓缓地将门打开,带着狐疑的神色从屋里望出来,他的手里似乎有一把匕首,但一转眼就消失了。奇怪的是,她一把就抓住了他的一绺长长的白胡子。

“我记起来了。”她的舌头似乎变得很笨拙,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我坐在你的大腿上,我拉着你的胡子……”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话,她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胡子,他哆嗦了一下。“……而我母亲靠在你的肩膀上,朝着我笑。”

“我想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去。”他一边说,一边想把她的手拿开,“我想你需要睡了。”

她却拒绝离开,实际上,她似乎正在把他往房间里推,手里仍然紧抓着他的胡子,“我母亲也坐在你的大腿上,我看见过,我记得。”

“应该睡了,伊兰,等到了早晨你就会觉得好些了。”他努力掰开她的手,把她引向门外,但伊兰只是绕着他来回摇晃。可惜这张床上没有床柱,如果她抓住一根床柱,也许这个房间就不会这样东倒西歪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坐在你的大腿上。”他后退了一步,她发现自己又向他的胡子伸出手去了,“你是一个走唱人,我的母亲不会坐在一个走唱人的大腿上的。”

“回床上去,孩子。”

“我不是孩子!”她生气地跺着脚,几乎摔倒在地上,地板仿佛比看上去要低,“不是孩子,你要告诉我,现在!”

汤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最后,他僵硬地说:“我并非一直都是走唱人,。我曾经是一名吟游诗人,一名宫廷吟游诗人。碰巧在凯姆林,我为摩格丝女王服务过,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你记错了,就是这样。”

“你是她的爱人,对不对?”他眼神中的畏缩已经足够了,“你是!我一直都知道加雷斯·布伦的事,至少,这是我推测出来的。我一直都希望她能和他结婚,加雷斯·布伦,还有你,还有那个加贝瑞大人。麦特说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他,还有……还有多少?到底有多少?她和贝丽兰又有什么差别,把所有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都拉上床,她没有不同……”

她的视野在抖动,脑子在尖叫,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刚刚抽了她一巴掌。抽了她!她稳住身体,希望他不会再摇晃。“你怎么敢?我是安多的王女,我不能——”

“你是个喝了一肚子酒,又在这里乱发脾气的小女孩。”他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我再听到你这样说摩格丝,无论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都会把你放在膝盖上打屁股,不管你会怎么导引!摩格丝是一个好女人,她不比任何女人差!”

“是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发现自己正在哭泣,“那么,为什么她……为什么……”

不知何时,她已经将脸埋在了他的外衣里,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身为一位女王,永远都是孤独的。”他轻声说,“因为大多数男人被女王吸引都是因为她的权力,而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我看见了她是个女人,她知道这一点,我想加雷斯也是,还有那个加贝瑞。你必须明白,孩子,每个人都希望能在自己的一生中拥有某个人,某个在意他的人,一些他能够在意的人,即使是一位女王。”

“为什么你会离开?”她在他的怀里咕哝着,“你给了我很多欢笑,我记得的,你也让她笑个不停,你还让我骑在你的肩上。”

“那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他痛苦地叹息了一声,“等换个时间我再告诉你,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如果运气好,你到了早晨就会忘记这一切。你应该回床上去了,伊兰。”

他领着她向门口走去,她又趁机拉了拉他的胡子。“就像这样,”她带着满意的神情说,“我以前经常这样拉着它。”

“是的,你就是这样拉它的,你自己可以下楼吗?”

“当然,我可以。”她用最傲慢的神情瞪了他一眼,但他看上去比听到她回答前更想跟着她走进走廊。为了证明这是不必要的,她一直走到——小心翼翼地——楼梯口。直到她开始走下楼梯,他仍然站在门口,紧皱着双眉,担忧地看着她。

很幸运的,一直到走出他的视线,她都没有摔跤,但她确实是走过了她的房门,结果不得不折返回来。一定是那些苹果酱搞的鬼,她知道,自己不该吃那么多苹果酱的,莉妮总是说……她记不起莉妮说过什么了,但一定是些关于吃太多甜食的话。

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其中一盏在床头的小圆桌上,另一盏在白色的砖砌壁炉台上。奈妮薇没脱衣服,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伊兰注意到,她的手肘已经顶出来了。

她随口就把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说了出来:“兰德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汤姆是一名吟游诗人,贝丽兰毕竟不是我母亲。”奈妮薇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伊兰还在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头晕,一个不错的男孩有一双甜甜的棕色眼睛,他要帮我上楼梯。”

“我打赌他肯定会的,”奈妮薇用力说出每一个字眼,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伊兰的肩膀,“过来一下,这里有些东西,我想你应该看看。”在盥洗架旁边像是放着一桶水。“过来,我们都跪下来,这样你就能看到了。”

伊兰跪了下去,但桶里的水面上除了她自己的倒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笑成这样。奈妮薇将手按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脑袋一下子浸到了水里,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奈妮薇的手臂就像一根铁棒一样。在水里应该屏住呼吸,伊兰知道这一点,但她只是记不起来应该怎么做。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挥动双手,大口地把水喝进肚里。奈妮薇把她拉起来,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则是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你……怎么敢,”她喘着气说,“我是……王女……”她哀嚎一声,又扑通一声被按进了水里。她用双手压住桶沿努力推也没有用,在地板上拼命踢蹬双脚也没有用。她要淹死了,奈妮薇要把她淹死了。

仿佛过了一个纪元,她又被拉回到空气里,湿透的头发披散到了她的脸上。“我想,”她用自己能维持的最稳定的声音说,“我要吐了。”

奈妮薇及时地将盥洗架上的白釉大盆放到地上,然后托住伊兰的头,看着她几乎要把一辈子吃到肚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又过了一年——嗯,也许是几个小时,至少有这么长——奈妮薇将她的脸和嘴唇擦洗干净,又洗了她的手和手腕,但她的声音却一直都是冷冷的:“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是着了什么魔?我能想到一个蠢男人一直喝到变成一摊烂泥,但是你!而且还在这种时候。”

“我只是喝了一杯。”伊兰喃喃地说,即使那个年轻男人不停地给她倒酒,她也绝没有喝超过两倍,肯定没有。

“水壶那么大的杯子吧!”奈妮薇哼了一声,帮她站起身,实际上,是把她拉起来的。

“你还能醒着吗?我要去找艾雯了,如果没有人叫我,我还没把握能自己从特·雅兰·瑞奥德中走出来。”伊兰对她眨眨眼。自从那次艾雯突然消失在石之心大厅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去找艾雯,但一直没有找到她。

“醒着?奈妮薇,这次该我去了,最好是我去。你知道,除非生气,否则你无法导引,而且……”

她意识到对面的女子已经被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她觉得,这团光晕好像不是刚刚出现的。她觉得脑子里好像塞满了羊毛,她想到的事情都被这些羊毛包住了,一定要把它们用力挖出来才行,她几乎没办法感觉到真源。“也许还是你去的好,我会醒着的。”

奈妮薇朝她皱起了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伊兰伸手想去帮她脱衣服,但她的手指似乎怎么也解不开那些小扣子。奈妮薇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自己把衣服脱了下来。她只穿着衬衣,将那枚扭曲的石戒指穿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绳里,皮绳上还挂着一枚沉重的男式金戒指。那是岚的戒指,奈妮薇总是将它挂在胸前。

当奈妮薇躺下的时候,伊兰将一只矮木凳拉到床边,她确实觉得非常想睡,但她坐在这种凳子上就不会睡着了。她现在的问题应该是怎样不让自己掉到地板上去。“我会估计时间,过一个小时叫醒你。”

奈妮薇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双手同时握住两枚戒指,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石之心大厅空无一人,向巨大圆柱的幽暗间隙一一望去,奈妮薇已经绕着在石板上熠熠生辉的凯兰铎走了一圈,然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只是穿着衬衣,两枚戒指穿在皮绳上,悬在她的胸口。她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她穿上了一套褐色的两河上好羊毛裙装,脚上出现了一双结实的鞋子。伊兰和艾雯似乎都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些,但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在她刚刚涉足特·雅兰·瑞奥德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些非常令人困窘的事情,大多数是在她分心想到岚的时候。但她在把衣服改回来的时候,却必须集中全副精神,才刚回忆了一下那时的状况,她的衣裙就变成了丝绸的,而且像芮达的面纱一样透明,就连贝丽兰穿上这样的衣服也会觉得脸红。想到岚看着她穿这件丝衣的模样,奈妮薇也脸红了,她很努力地把衣服变回了褐色的羊毛衣裙。

更糟糕的是,她的怒气退去了——那个蠢女孩,难道她不知道喝醉了会出什么事吗?难道她以前没有一个人去过酒馆?好吧,也许她真的没有——不管怎么说,奈妮薇现在是无法碰触到真源了。也许这不会有什么关系,她带着不安的心情再次将目光投向巨型红石柱的丛林。什么事让艾雯那么突然地离开?

大厅里寂静无声,带有一种空洞虚无的气氛,她能听见血液在耳膜中流动的声音,但背后的皮肤仍然在不停地跳动,仿佛正有人在背后盯着她。“艾雯?”她的喊声回荡在死寂的石柱群中。

“艾雯?”没有响应,她想在裙子上搓搓手掌心,才发现手中已经多了一根在头上有一个大硬疙瘩的弯弯扭扭的木手杖。它根本就没什么用处,但奈妮薇还是将它紧紧握住。一把剑也许会更有用——那根手杖闪烁了一阵,有一半变成了剑——但她不知道该如何用剑。她悲惨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地方,一根棍子和一把剑并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全都没什么用处。导引是惟一真正的防御,剩下的就只有逃跑了,而现在,她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现在她想逃跑,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她不会这么快就放弃的。只是她要做些什么?艾雯不在这里,她在荒漠中的某个地方。鲁迪恩,伊兰说过这个地名,但那又是什么地方?刚刚迈出一步,她突然出现在一座高山上,太阳正从一座山谷另外一侧的锯齿状山峰间升起,放射出炽烈的阳光,烘烤着干燥的空气。荒漠,她正在荒漠里。一开始,那个太阳吓了她一跳,但是荒漠位置远在坦其克以东,坦其克深夜时,荒漠即将破晓也很合理。然而,这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没有什么差别,据她所知,这里白日与黑夜的时间似乎和真实世界并无关联。

长长的灰色影子仍然覆盖了几乎半个山谷,但奇怪的是,一团雾气正在谷地间翻滚,似乎不受烈日影响,雾中隐约可见重重高塔,部分看来尚未竣工。一座城市。荒漠中的城市?

她眯起眼睛,看见山谷里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从这个距离,她还是能看出他穿着裤子和一件浅蓝色的外衣。肯定不是艾伊尔人。他正沿着雾气的边缘走动,不时会停下脚步,拨弄一下雾气。她不能确定,但她觉得他的手每次都是刚伸出去就停下了,也许那根本不是雾。

“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急迫地说,“如果让他看见你,你就死定了,也许还要更糟。”

奈妮薇吓了一跳,抓紧手中的棒子转过身,几乎失足滑下了山坡。那个女人站在她上面一点的地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外衣和宽大的淡黄色裤子,裤脚在短靴上收紧,她的斗篷在干燥的阵风中不停地翻滚,那一头被编成繁复辫子的金色长发和她手中的银弓,让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蹦出了奈妮薇的嘴唇。

“柏姬泰?”柏姬泰,出现在上百个传说中的英雄,她的银弓从没有失手过。柏姬泰,瓦力尔号角将从坟墓里召唤回人世,参加最后战争的英雄。“这不可能,你是谁?”

“没有时间了,女人,你一定要在他看见你之前离开。”她以行云流水的动作从腰间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银箭,扣在弓上,将弓弦拉到耳际,银色的箭尖直指向奈妮薇的心口,“走!”

奈妮薇逃走了,她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她正站在伊蒙村的草地上,看着酒泉旅店的烟囱和红瓦屋顶。茅草顶的屋子环绕在草地周围,酒泉正从一座石潭里喷涌而出,虽然两河在荒漠西边很远的地方,但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尽管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但一片幽暗的阴影覆盖了整座村子。

奈妮薇刚刚还在想,没有她在,不知村民们过得如何。一片移动的闪光吸引了她的眼睛,银光中,一个女人冲进了酒泉旁边,爱丽思·坎德文家整洁的屋舍后面。是柏姬泰。

奈妮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跑向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她的鞋踏在木桥板上,砰砰直响。“过来,”她喊道,“你过来回答我!那是谁?你过来,否则我就要让你真当上英雄了!我会好好捶你一顿,让你认为你经历了一场冒险!”

转过爱丽思家的屋角,她实际上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能看见柏姬泰,而她真正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正在距离她不到一百步的街道上向她跑来。她的呼吸停住了,岚。不,但他有着和岚一样的脸形,一样的眼睛。他停住脚步,抬起弓射出一箭,目标是她。她尖叫着向一旁跳去,同时拼命地想要醒过来。

伊兰跳了起来,将凳子撞翻在地,看着奈妮薇尖叫着坐起来,大睁着双眼。

“出了什么事,奈妮薇?出了什么事?”奈妮薇浑身打着哆嗦。

“他看起来就和岚一样,就和岚一样,而他想要杀死我。”她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在她左侧肩膀以下几寸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如果我没有跳那一下,那枝箭就刺穿我的心脏了。”

伊兰坐到床沿上,仔细检查她的伤口:“还不算太糟,我给你清洗包扎一下。”伊兰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医疗,但盲目地尝试可能会导致很糟的结果,更不要说她的脑子里似乎仍然充满了果冻,而且还是颤个不停的果冻。幸好伤口真的非常浅。“那不是岚,不要担心,无论那是谁,那都不是岚。”

“我知道。”奈妮薇尖刻地说,她还是带着那种恼怒的口气复述了一遍整个的经过。那个在伊蒙村射她的男人,还有那个荒漠中的男人,她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柏姬泰已经让她感到非常难以置信了。

“你确定?”伊兰问,“柏姬泰?”

奈妮薇叹息了一声:“我惟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我没找到艾雯,还有今晚我可不打算回去了。”她一拳砸在大腿上,“她在哪里?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她遇到那个拿弓的家伙……哦,光明啊!”

伊兰过了许久才将奈妮薇的话理清楚,她是那么想睡觉,神思一直都模糊。“她说过,我们下次应该见面的时候,她也许不会在那里,也许这同样是她要匆匆离开的原因。无论她是因为什么才不能……我是说……”她的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合理,但她现在也没办法理清思绪。

“我希望是这样。”奈妮薇疲倦地说。看着伊兰,她又加了一句:“我们最好还是睡吧!看起来你随时都有可能摔到地板上。”

伊兰很感激奈妮薇能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同时她也没忘记包扎奈妮薇的手臂。但这张床看上去太可爱了,让她几乎再没办法去想其他事情,到了早晨,也许这个房间就能不再缓慢地绕床旋转了。她的脑袋一碰到枕头,睡眠就俘虏了她。

到了早晨,她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阳光刚刚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大厅里只有伊兰一个人,她用双手捧着头,盯着一只奈妮薇放在桌上的杯子,现在奈妮薇已经找旅店老板去了。她每呼吸一次都能闻到杯中的气味,这让她的鼻子总是想缩成一团,她觉得自己的头……那种感觉根本无法形容。如果有什么人能把这只杯子拿走,她倒有可能谢谢他。

“你还好吗?”汤姆的声音让她猛地转过头,立刻又几乎哭出了声。

“我没事,谢谢你。”说话让她头顶的血管不停地抽动,汤姆则不确定地捋了捋胡子。

“昨晚你的故事真是棒极了,汤姆,不论我还记得多少。”她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很有些尴尬的笑容,“恐怕我除了记得坐在那里听你说故事以外,其他记住的不多了,我好像是吃了一些很糟糕的苹果酱。”她不打算承认喝了那么多酒,实际上,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她也不打算承认自己在汤姆的房间里做的那些蠢事,这个绝不能承认,看汤姆那种放心地坐进一把椅子里的姿态,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

奈妮薇出现了,她坐下的时候,递给伊兰一块湿布,然后又将那只散发着可怕气味的杯子向伊兰推近了些。伊兰感激地将那块布按在前额上。

“你们两个今天早晨有没有看见泽凌?”奈妮薇问。

“他没有睡在我们的房间里,”汤姆回答,“想想那张床的尺寸,我对此很是感激。”

仿佛是受到这句话的召唤一样,泽凌从前门走了进来,脸上充满了疲倦,贴身合适的外衣上也满是褶皱,左眼下面有一块瘀伤,平时平铺在头顶的黑色短发被他的手指梳到了后面。但在坐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脸上却带着笑容。

“这座城市里的盗贼就像芦苇塘里的鲦鱼一样多,只要你肯给他们买杯酒喝,他们就能和你聊聊。有两个人告诉我,他们见过一个在左耳上方有一绺白色头发的女人,我想,他们之中有一个说的是真话。”

“那么,她们确实在这里了。”伊兰说,但奈妮薇摇了摇头,“也许不止一个女人的头发上有一绺白发。”

“他说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泽凌一边说,一边伸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哈欠,“他说,那个女人根本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开玩笑说她也许是一位两仪师。”

“你太急躁了。”奈妮薇严厉地对泽凌说,“如果你让她们注意到我们,将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帮助。”泽凌的脸立刻变成了紫红色:“我很小心的,我可不希望再落入莉亚熏手中了。我没有问问题,只是闲聊,有时候,我会和他们聊起我见过的女人。有两个男人说到了那一绺白发,他们都会以为那只是伴随着便宜啤酒的闲谈中的一段小插曲。今晚,也许会有另外一条鱼游进我的网里,只是这一次,也许那会是一个来自凯瑞安的娇弱女人,有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泽凌说的是提麦勒·金德罗。“我会一点一点收窄她们被看见的范围,直到我搞清楚她们的具体位置,我会为你们找到那些人的。”

“或者是我。”汤姆说话的语气仿佛是他的可能性高得多,“难道她们所热衷于打交道的会是蟊贼,而不是贵族和政治阴谋?这座城市里总会有某个贵族做出他平时做不出的事,然后他就能带着我们找到那些人了。”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如果是在别的时候,伊兰觉得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一个提出要和对方来一场摔跤。男人!先是泽凌和贝尔,现在又是泽凌和汤姆,很可能汤姆和贝尔也会来一场拳击,这就更完美了。男人!这是伊兰对这种现象惟一能给出的解释。

“也许没有你们,伊兰和我也能成功地完成任务,”奈妮薇冷冷地说,“今天,我们会自己去寻找。”她几乎没有看伊兰一眼:“至少,我会,伊兰也许需要再休息一下,好从……航行的颠簸中恢复过来。”

小心地放下了额上的湿布,伊兰用双手捧起面前的杯子。灰绿色的浓稠液汁尝起来比闻起来还要可怕,打着哆嗦,她强迫自己不停地吞咽。当药液流进胃里的一剎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强风中被吹起的斗篷。

“两双眼睛能比一双看得更清楚。”她对奈妮薇说着,将空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一百双能看得更清楚,”泽凌急忙说道,“而且,如果那条伊利安鳗鱼真的派出了他的人,再加上那些盗贼和扒手,我们现在至少已经有这么多人了。”

“我——我们——会为你们找出那些女人,如果她们能够被找到的话,”汤姆说,“你们不需要走出这家旅店,即使莉亚熏不在这里,这座城市也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而且,”泽凌又说道,“如果她们在这里,她们知道你们两个,她们认识你们的脸。你们还是留在旅店里要好得多,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你们了。”

伊兰惊讶地盯着他们,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在努力压倒对方,而现在,他们已经肩并肩地联合了起来。奈妮薇说他们会制造麻烦是对的,不管怎样,安多的王女不会藏在泽凌·散达先生和汤姆·梅里林先生的背后。

她张开嘴,想把这话告诉他们,但奈妮薇先开口说话了。“你们是对的。”她平静地说。伊兰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汤姆和泽凌看起来也很惊讶,同时也让人讨厌地显得非常满意。“她们确实认识我们,”奈妮薇继续说道,“我想,今天上午我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啊,芮达带我们的早餐来了。”

汤姆和泽凌彼此看了一眼,不安地皱起了眉,但在旅店老板透过面纱抛来的微笑前,他们什么话也没法说。“我向你要的东西如何了?”当芮达将一碗蜂蜜麦片粥放在奈妮薇面前的时候,奈妮薇对她说道。

“嗯,可以的,找到合适你们两个的衣服并不困难,至于说头发——你有这样一头可爱的头发,这么长——没时间弄成这样了。”她用手指着自己暗金色的发辫说。

汤姆和泽凌的表情让伊兰笑了起来,他们也许对于争论已有十足准备,但他们对忽略可束手无策。现在她的头确实感觉好了一些,奈妮薇那副可怕的药剂看起来是起作用了。奈妮薇正在和芮达讨论衣服的价格、剪裁和质料——芮达想让她们也穿上她今天这种紧身浅绿色连身丝裙,奈妮薇表示反对,但决心似乎正在动摇。伊兰将一勺麦片粥塞进嘴里,想要洗去嘴里的那股味道,这让她想到,现在她已经很饿了。

有一个问题,她们都没有说出来,而汤姆和泽凌都不知道,如果黑宗两仪师出现在坦其克,就会对兰德产生危险。有一样东西可以借助至上力束缚住兰德,找到莉亚熏和其他黑宗还不够,她们必须也找到那样东西。突然间,她刚刚找到的食欲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