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被拒绝的提议
“你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艾玲达轻蔑地说。
兰德低头看着她。她正在杰丁身边大步前进,身上还是穿着那身厚重的裙子,褐色的披肩裹在头上,蓝绿色的大眼睛直瞪着他,仿佛希望手里还能握着在兽魔人来袭时捡到的短矛。当然,那些武器已经被智者们拿走了,而且她还为此被智者们骂了一顿。
她在走路,而他却在骑马,有时候,这让兰德觉得很不舒服。但兰德确实试过和她一同走路,所以现在他会因为有马匹代劳而感激不已。偶尔——非常少——他会说服她坐在自己身后,理由是一直低头和她说话会让自己的脖子感觉很累。实际上,骑乘并不算是种亵渎习俗的行为,但不能用自己的双腿撑起自己的身体是会遭到鄙视的。只要艾伊尔的人群中传来一个笑声,特别是如果发出笑声的是枪姬众,即使只是有人看他们一眼,她就会立刻从杰丁的背上跳下来,所以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是走在地上的。
“她很软弱,兰德·亚瑟,软弱得很。”
兰德回头瞥了那辆箱子般的白马车一眼,它正引领着卖货郎的马车队在满是尘灰的破碎平原上蜿蜒前行。今天又是金多的枪姬众负责看守马车,伊馨德正与哈当和马车夫坐在一起,伊馨德坐在这个最重的卖货郎的大腿上,下巴靠在他肩上。哈当则撑着一把蓝丝小阳伞,为伊馨德和他自己抵挡灼人的阳光,他虽然穿着一件白色外衣,还是不停地用一块大手绢擦着他的黑脸,看起来,他比伊馨德更怕热。伊馨德则穿着一件和那把阳伞同样质料的丝绸缝制的紧身裙装,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兰德看不清楚,但他觉得在那块薄雾般的面纱上面,伊馨德的黑眼睛正在望着自己。她似乎总是在看着自己,哈当丝毫没有显出介意的神色。
“我不觉得伊馨德很软弱。”兰德平静地说,一边调整头上的束发巾。它确实替他挡住了恼人的阳光,但他一直都拒绝穿上更多的艾伊尔服装,无论它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比他那身红羊毛外套要优越多少。不管他有着什么样的血脉,不管他的胳膊上有着什么样的印记,他不是艾伊尔,也不打算装成艾伊尔。无论他必须做什么,他总要保留住这最后一点尊严。“不,不能说她软弱。”
在第二辆马车的驭手座位上,肥胖的凯勒和走唱人杰辛又开始争吵了。杰辛抓着缰绳,但他并不像马车夫一样能够熟练地使用它,有时候,他们也会看兰德一眼,只飞快地瞥上一眼,就又回到了他们的争吵之中。话说回来,实际上每个人都在看他,包括在他身边的金多队伍,和他有一段距离的智者队伍和那支队伍里的沐瑞、艾雯和岚。还有最远处,规模最大的沙度队伍。这一直都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他是随黎明而来之人,每个人都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软弱就是软弱,”艾玲达重重地哼了一声,“伊兰就不软弱,你是属于伊兰的,你不该总是用眼睛去瞟那个奶油皮肤的婊子。”她猛烈地摇着头,半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们的方式已经把她吓坏了,她不能接受他们。为什么我会在意她能不能?我不想被卷进来!这不行!如果我可以,我会让你变成我的奉义徒,然后把你交到伊兰手里!”
“为什么伊馨德要接受艾伊尔的方式?”
她大睁着眼睛望向他,那种吃惊的神情差点让他笑出声来,她立刻露出一副怒容,仿佛他刚刚做了什么激怒她的事。艾伊尔女人肯定不比其他任何女人更容易理解。“你肯定不软弱,艾玲达。”她应该会把这个当成一种赞扬,有时候,这女人像一块磨石般粗糙。“再跟我解释一下关于顶主妇的事吧!如果鲁拉克是塔戴得部族和冷岩堡的首领,那个聚居地又怎么会属于他的妻子,而不是他?”
艾玲达又瞪了他好一会儿,嘴唇不停地开合,仿佛是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她才答道:“因为她是顶主妇,你这个石头脑袋的湿地人。一个男人不可能拥有屋顶,就像他不可能拥有土地!有时候,你们湿地人就像一些未开化的野蛮人。”
“但如果因为莲是鲁拉克的妻子,所以她才是冷岩堡的顶主妇……”
“这是不同的!难道你永远都不懂吗?小孩子都能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调整一下脸旁边的披肩。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只是她看着他的目光总像是在说,他对她犯下了罪行,而那会是什么罪行,他根本就不知道。鹤发鸡皮的柏尔一直都不愿意跟他提起鲁迪恩的事,但柏尔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告诉他,艾玲达并没有去过那片玻璃圆柱,在做好成为一名智者的准备之前,她还不能去那里。那么,为什么她会恨他?对于这个谜团,他很想知道答案。
“我从另一个方面说吧!”她发牢骚似地向他说道,“当一个女人要结婚的时候,如果她还没有自己的屋顶,她的家庭就要为她建一个。在结婚的那一天,她的新婚丈夫会用肩膀将她从她的家中扛走,而丈夫的兄弟则要挡住那些要把她抢回去的姐妹,但到了新家的门口时,丈夫要把她放下来,求得她的允许之后,才能进去,那座房顶是她的,她能……”
这些话是自从兽魔人袭击以来的十一个日夜里最让人感到高兴的话,她终于愿意主动和他谈谈别的话题了。这以前,她不是言辞激烈地批评他亏待了伊兰,就是让人窘迫不安地向他形容伊兰有多么美好。他甚至曾经和艾雯说过,如果艾玲达不愿意和他说些什么,那至少她不要总是那么瞪着他。
结果一个小时内,就有一名白袍奉义徒男子来找艾玲达。无论智者跟她说了什么,她从智者那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气得浑身发抖,并强迫(是强迫的!)他学习关于艾伊尔的各种行为方式和风俗。毫无疑问,她希望能从他提出的问题中了解他的计划,在经历过提尔那种毒蛇窟般阴险的环境之后,智者这种开诚布公的刺探真是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不过,尽量多学习一些信息总是明智的,而和艾玲达说话确实也是让人高兴的事,特别是在她偶尔忘记要因某种理由而对他加以蔑视的时候。当然,只要她一发现他们之间谈话的方式像两个正常人,而不是像奴隶主和奴隶那样,她就很有可能会将一桶灼热的愤怒扔在他头上,仿佛他将她引进了一处陷阱。
但即使有着这些纷纷扰扰,他们的谈话还是很愉快的,特别是和这次旅行的其他部分相较之下,更会给人这种感觉。他甚至开始觉得她发怒时也是很有趣的,不过他很聪明地没让她知道这一点。即使她真的恨他,至少她不会把他当成随黎明而来之人,或是转生真龙,在她眼里,他只是兰德·亚瑟。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而不像伊兰,在一封信里让他的耳朵发热,在同一天写的另一封信里,却又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出了兽魔人般的长牙和利角。
明是他遇到的惟一一名没有让他陷入混乱的女子,但她还在白塔里,至少,她在那里是安全的,虽然那里也是他在尽量躲避的地方。有时候,他觉得如果能把所有女人都忘掉,生活一定会变得很简单,现在,艾玲达已经悄悄溜进他的梦里,仿佛明和伊兰两个还不够似的。女人把他的感情系成了许多死结,而现在,他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冰冷的清醒。
他发现自己又在看着伊馨德了,她正在哈当的耳边向他扭动纤细的手指,他确信那双丰满的嘴唇是在微笑。哦,是的,危险,我必须像钢一样冷硬,锐利的钢。
现在他们行军即将进入第十二天,除了兽魔人的袭击之外,再没有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每日每夜,从他眼中经过的只有古怪的岩石阵,平顶石峰,从破裂、崎岖的地面上突起的孤岭,以及犬牙交错、随意伸展的山脉。白天是火烈的阳光和阵阵扑面的热浪,晚上是刺骨的严寒,生长在这里的只有满是荆刺的矮灌木,或是一触手便麻痒灼烫的植物。艾玲达说,其中一些是有毒的,不过有毒植物的名单似乎比可以食用的还要长。只有从隐藏的泉眼和水槽里才能汲到水,但她告诉他一些代表水源的植物,如果深掘可以发现有水缓缓渗出,足以让一两个人活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酸涩的果肉可以咀嚼出汁液。
一天夜里,狮子杀死了沙度的两匹驮马,它们吼叫着被从它们的猎物旁边赶开,消失在山沟里。在第四天晚上扎营的时候,一名马车夫惊扰了一条褐色的小蛇。后来艾玲达告诉他,那种蛇的名字叫“两步”,它也证明了这个名字。被咬的马车夫尖叫着向马车跑去,虽然沐瑞已经朝他急速驰去,但他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就倒在地上,没等到两仪师跳下坐骑,他已经死了。艾玲达为他列出了有毒的蛇、蜘蛛和蜥蜴,竟然还有毒蜥蜴!有一次,她为他找到这样一条蜥蜴,它有两尺长,一条条黄色条纹纵贯在在青铜色的鳞片上。她若无其事地用软靴踩住那条蜥蜴,用小刀撬开它的宽头,然后把它举到能让兰德看清楚的地方。兰德能看见油状液体从它山脊般的牙床上渗出。她告诉他,这种蜥蜴的名字叫岬辣,它能咬穿靴子,杀死一头牛。其他的毒虫更加可怕,岬辣并不算危险,它的速度很慢,除非一个人愚蠢地踩在它身上,才有可能遭到攻击。当艾玲达将那条巨大蜥蜴甩到旁边的时候,蜥蜴背上黄绿色的鳞片变成了和干裂的土地同样的颜色。哦,是的,只要不蠢到踩在它身上就行。
沐瑞将时间平均分配在智者和兰德身上,她经常会用两仪师的办法吓唬他,要他说出自己的计划。“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她在早晨还这么对他说,声音冰冷,看不出年纪的面孔毫无表情,而那一双越过艾玲达头顶望向他的黑眸里却闪动着炽烈的火焰,“但愚蠢的人会在因缘中活活将自己勒死,小心不要在脖子上编织出一圈套索。”她披着一件浅色的斗篷,几乎像奉义徒的衣服一样白,在烈日之下熠熠发光。在宽兜帽下面,她用一条潮湿的雪白色围巾包住了前额。
“我没有在脖子上勒套索。”他笑了。她猛地掉转阿蒂卜的马头,急转的白马差点蹬倒了艾玲达,然后她飞快地跑回到智者队伍中去了,闪亮的斗篷飘扬在她身后。
“激怒两仪师是愚蠢的行为,”艾玲达一边嘟囔,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肩膀,“我不觉得你是个蠢人。”
“那就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愚蠢吧!”他对她说。他不再觉得好笑了,愚蠢?有时候冒险是必须的。“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
艾雯很少会离开智者们,她和她们一同行走的时间不亚于她骑在薄雾背上的时间,有时候,也会有一位智者和她一同骑在那匹灰母马的背上。兰德终于明白,她又一次被别人当成正式的两仪师了,艾密斯、柏尔、辛那和麦兰似乎就像那些提尔人一样欣然接受了这个看法。只是她们对这位“两仪师”的反应和那些提尔人完全不同,不时总会有一位智者和她大声吵嚷,让一百步以外的兰德都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这和智者们对待艾玲达的态度几乎如出一辙,但她们对艾玲达更像是威吓,而不是争吵,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和沐瑞进行相当激烈的讨论,特别是那位太阳色头发的麦兰。
第十个早晨的时候,艾雯终于不再把头发梳成两根辫子了,那种样子真是奇怪。智者和她单独谈了很长的时间,那时,奉义徒正在收起她们的帐篷,而兰德已经骑到了杰丁的背上。如果不是他对艾雯相当了解,那种低下头的姿态一定会让他以为她是个很驯良的女孩子,当然,如果是和奈妮薇相比,大概她还算是驯良的,也许和沐瑞比也是这样。艾雯突然开始用力地拍手,笑着拥抱了每一位智者,然后就急匆匆地解开那两根辫子。
他问艾玲达出了什么事(每天早晨他一醒过来,就能看见艾玲达坐在他的帐篷外面),艾玲达只是不高兴地嘟囔着:“她们认为她已经成熟到……”突然停了下来,艾玲达瞥了他一眼,双臂抱在胸前,用冷冷的声音继续说道,“那是智者们的事,兰德·亚瑟,如果你想知道,就去问她们好了,但你要做好准备听到她们告诉你,此事与你无关。”
艾雯成熟到怎样?这和她的头发有什么关系?兰德只觉得更加糊涂。艾玲达没有对这件事再多说一个字,相反,她从一块岩石上刮下一点灰苔,开始向兰德解释该如何用它来敷涂伤口。这女孩这么快就学会了智者的办法,让兰德感到很不适应。智者自己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当然,她们不需要,只要有艾玲达栖息在他肩头就行了。
其他的艾伊尔人,至少是金多人每天对他的冷淡都会稍减一点,也许是他们对于随黎明而来之人的不安正在减轻,但仍然只有艾玲达会随心所欲地和他说话。每个傍晚,岚都会来帮助他练剑,鲁拉克则会教他使用枪矛以及艾伊尔奇怪的徒手格斗。护法对此也有一些了解,并且会参与他的训练,其他大多数人仍然会避开兰德,特别是那些马车夫。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转生真龙,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兰德曾经见过,那些相貌粗横的男人之中,曾经有人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正在盯着暗帝本尊。不过,哈当和走唱人并不属于这些人。
几乎每天早晨,当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哈当都会骑着一头从被兽魔人烧毁的马车上解下的骡子,到金多的队伍中来看看。他在头上围了一条白色的长头巾,头巾一端一直垂到脖子上,将脸衬得更黑了,他对兰德一直都非常客气,但那种从未改变过的冰冷眼神让他的鹰钩鼻完全像是一只鹰喙。
“真龙大人,”受到攻击之后的那天早晨,他这么对兰德说,然后他那块时刻都会出现在他手中的大手绢擦去脸上的汗水,又不自在地在骡背上的老鞍子里挪动了一下身体,“我能这样称呼您吗?”被烧焦的三辆马车残骸都被留在原地,同样留下的还有两名哈当手下和更多艾伊尔的坟墓。兽魔人都被拖出营地,丢给秃鹫和那些吠叫着的食腐兽,兰德不知道这些大耳朵的生物应该是大狐狸还是小狗,它们看起来两种都像。有一些红翼尖的秃鹫一直在空中盘旋,仿佛是害怕落在地上就会和它们的同类发生激烈的争斗。
“随便叫我什么都行。”兰德对他说。
“真龙大人,我一直在思考你昨天说的话。”哈当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仿佛害怕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不过艾玲达这时正在智者那里,而他自己的马车队还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然后,他将声音减弱到像耳语一般,一边还在紧张地擦着脸,但眼神仍然没有变化:“您说过知识拥有巨大的价值,是通向伟大的道路,您说的没错。”
兰德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眼睛没眨一下,脸上毫无表情:“是你说的,不是我。”
他最后说道:“嗯,也许是我说的,但那是真的,不是吗,真龙大人?”兰德点点头,卖货郎继续一边用眼角向四下窥看,一边对兰德耳语:“但知识之中也会有危险,知识授与者可能遭遇的危险更超过接受者,一个出卖知识的人所要求的绝不仅仅是它的价钱,而且还有安全的保障,对于可能出现的……后果的担保。您是否同意?”
“你有知识想要……出售,哈当?”体重过人的男人皱起眉望着他的车队,虽然天气正迅速变热,凯勒还是走下马车,在车队旁边散步。她肥大的身躯上套着一件白裙装和一条白蕾丝头巾,粗糙的黑发里插着象牙梳子,她的目光偶尔会瞥一下两个正坐在马鞍上说话的男人。在这么远的距离,兰德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看见那么肥大的人竟然能那么轻快地移动,兰德总是感到很奇怪。伊馨德已经坐到第一辆马车的驭手位上,她显然是觉得那个位置比马车厢里有更加开阔的视野,她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在座位边缘摇摆。
“那个女人真是会要了我的命。”哈当嘟囔着,“也许我们能以后再谈,真龙大人,希望我们的谈话能让您高兴。”重重地踢了一下骡子,他跑到领头的马车前,以惊人的敏捷动作一步迈上了驭手位,回身将骡子的缰绳绑在车厢角上的一个铁环里,随后就和伊馨德消失在车厢里。那天,他们直到队伍在夜里停下时才再次出现。
第二天和往后的每一天里,只要那个卖货郎看见兰德是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凑过来,而且每次都会说些他有价钱合理的知识可以出售,但必须有安全保障之类的话。有一次,他甚至说只要为了能得到知识,即使是谋杀、背叛,或是无论什么样的罪行都可以被饶恕。看到兰德没有表示同意,他立刻变得更加紧张。无论他想出售什么知识,看来他非常希望兰德能为他提供保护,不管他可能有过什么恶行。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知识想买,”兰德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所有的问题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而有些代价我并不愿意偿付。”
杰辛在第一天晚上就将兰德拉到一旁,那时营火刚刚点起,煮食的香气在矮帐篷周围飘荡,走唱人看起来几乎像哈当一样紧张。“关于你,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他将头歪到一边,斜着眼盯着兰德,“应该有个伟大的史诗来讲述你的传奇,转生真龙,随黎明而来之人,在这个纪元和其他无数纪元的预言中都有所记载的男人。”他用斗篷裹住身体,各种颜色的补丁在风中翩翩飞舞。在荒漠中,黄昏非常短暂,夜晚和严寒总是踏着飞快的脚步携手而来。“你在预言中被注定的命运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我要完成这部史诗,我就一定要知道。”
“感觉?”兰德看了看周围的营地,以及在帐篷之间来回穿行的金多人,在他的计划实现之前,他们之中有多少将要死去?“疲惫,我感觉疲惫。”
“这不是一个英雄的心境,”杰辛喃喃地说,“但可以想象得到,担负如此沉重的宿命,当然会觉得疲惫。整个世界都压在你的肩头,如果有机会,大部分人都会杀死你,而剩下的傻瓜们则想利用你,骑着你去赢取他们的权势和荣耀。”
“你是哪种人,杰辛?”
“我?我只是个单纯的走唱人,”那个男人举起百衲斗篷的一角,似乎是要证明这一点,“我可完全不羡慕你的位置,还有与之相伴的命运,那只有死亡和疯狂。‘他的血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这是《卡里雅松轮回》——真龙预言里的一段。不是吗?为了拯救那群傻瓜,你必须去死,而换来的却是他们因为你的死亡而放松地长吁一口气。不,即使有你这样的权能,我也不会接受这些的。”
“兰德,”艾雯穿着浅色斗篷从深暗的夜幕中走来,斗篷的兜帽被她戴在了头上,“我们来看看你接受治疗以后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恢复得如何。”沐瑞和她在一起,两仪师的脸被包覆在白色斗篷的深兜帽里,她们身后是柏尔、艾密斯、麦兰和辛那。她们将头裹在深色的披肩里,四双眼睛全都注视着他,目光如同夜色般平静而寒冷,就连艾雯也是一样。她还没有两仪师那种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但已经有了两仪师的眼神。
兰德一开始没注意到艾玲达,因为她跟在这群人之后。片刻之间,他觉得自己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情,但即使真的有过那样的神色,当她发现他的目光时,也立刻将它抹去了。那一定是他的想象,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下次吧!”杰辛对兰德说,目光却随着他那种少有的侧头动作转向了走过来的女人们,“我们下次再谈。”他微微一鞠躬,离开了兰德。
“未来让你很恼火吗,兰德?”等走唱人离开之后,沐瑞对他说,“预言里充满了各种隐喻,它们所真实表达的和字面上的意思有时并不一样。”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他对沐瑞说,“而我则会做我必须去做的。记住,沐瑞,我会做我必须去做的。”沐瑞似乎对这些话感到满意,但身为两仪师,兰德很难确定她真实的心情,等她知道所有事情之后,她就不会那么满意了。
杰辛第二个晚上又过来了,然后是随后的每一个晚上。他总是在谈论那部他要完成的史诗,并显示出一种几乎是病态的热情,一直追问兰德如何看待即将到来的疯狂和死亡,看起来,他的故事一定是以悲剧收场。兰德绝不想将自己的恐惧展示给他人,它们应该永远被埋在他的心中。最后,走唱人似乎厌倦了听他说“我会做我必须去做的”,便不再来找他了。看起来,他大概只是想在他的史诗中塞满各种痛苦的哀嚎。当那个男人最后一次从兰德身边离开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非常颓丧,荒漠中的大风吹得他的斗篷扬得老高。
这个家伙很奇怪,但汤姆·梅里林和其他所有走唱人大概也都是如此。杰辛的身上明显能看出一名走唱人的特点,比如,他总是自信十足。兰德不在乎这个人称呼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什么称号,但他在与鲁拉克和沐瑞交谈时仿佛也自认为是与他们平等的人,汤姆同样是如此。他已经不再为金多表演了,现在他每晚都会跑到沙度的营地里去,这里的沙度艾伊尔更多,他这么对鲁拉克解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一个更大的观众群体。金多对此都很不高兴,但即使是鲁拉克对此也无能为力。在三绝之地,除了谋杀以外,走唱人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艾玲达一直在智者那里过夜,有时在白天她也会和她们共同走上一个多小时。那时,她们全都会聚在她身边,就连沐瑞和艾雯也是一样。一开始,兰德以为她们一定是在建议她如何对付自己,如何将她们想知道的信息从自己的脑子里拖出来。但有一天,当太阳还高挂在头顶的时候,一个像马一样巨大的火球突然爆涌在智者队伍的前面,然后又旋转着翻跌出去,在干枯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沟,又在眨眼间就灭掉了。
一些马车夫勒紧了他们的缰绳,让惊慌嘶鸣的马匹停了下来,他们用混杂着恐惧、疑惑和粗鄙脏话的声音互相询问着。议论声也不停地从金多的队伍里发出来,像沙度艾伊尔一样,他们都在望着火球发出的地方,但这两支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真正爆发出明显兴奋情绪的是智者的队伍,四位智者簇拥在艾玲达周围,挥舞着双手,抢着和她说话。沐瑞和艾雯拉着缰绳让坐骑贴在她们身边,也想插句话。即使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兰德也能看见艾密斯正警告般地对她们两人摇着一根手指——不准靠近。
又看了那个贯穿有半里距离的笔直焦黑圆沟一眼,兰德坐回马鞍上。当然,她们在教导艾玲达进行导引。他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那不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当那个火球爆出的时候,他凭着直觉碰触了真源。他伸手去抓阳极力,却觉得自己只是在空气中抓了一把,就像是用破筛子去舀水。总有一天,这种情况会在他迫切需要至上力时发生,他必须学习,但他却没有老师。他必须学习,不仅仅是因为至上力有可能在他要为发疯而担忧之前就杀死他,更是因为他必须能使用它。学习使用它,在使用中学习。他大声笑了起来,引来一些金多人不安的目光。
在这十一个日夜里,麦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会很高兴,但麦特每次总是在他身边待一两分钟就离开。他用那顶宽边平顶帽遮住眼睛,将黑矛放在果仁马鞍的鞍桥上,矛端就是那根有着古怪乌鸦铭文、由至上力打制的矛尖,形状就如同一把弯曲的短剑。“如果你的脸再被太阳晒黑一点,你就会变成一个艾伊尔人了。”
他也许会对兰德这么说,或者是笑着说:“你想要在这里度过你的余生吗?整个世界都在龙墙的那一边,酒,女人,你还记得这些吗?”
但麦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他甚至比那些智者更加不愿意提到鲁迪恩,以及他们在那里遭遇的一切。说到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城市时,他的手就会紧紧握住乌黑的矛杆,而且他总是说自己不记得在那件特法器里发生的任何事了,但他又会自相矛盾地说:“不要靠近那东西,兰德,它和提尔之岩里的那个完全不同,他们只有欺骗和谎言。烧了我吧,希望我从没见过它!”
有一次,兰德提到了古语,他立刻喊道:“烧了我吧,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古语!”接着他就催马跑回卖货郎的马车里。
那里是麦特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和那些马车夫玩骰子,直到他们发现他赢的钱经常要远远超过他输的——无论他用的是谁的骰子。一有机会,他就会与哈当和杰辛聊上很长的时间,还会不时讨好一下伊馨德。在兽魔人发动袭击之后的那个早晨,当他第一次扶正了帽子,向伊馨德露出微笑的时候,他的心思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和伊馨德聊很久,为了给她从一株长满荆刺的灌木上摘下的一朵白花,他的手被刺得连续两天都难以抓住缰绳,但他拒绝让沐瑞为他治疗。伊馨德没有鼓励他去冒险,但很难说她放荡的笑容对他的鲁莽有多少刺激。许多人都对麦特的行径议论纷纷。哈当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有时候,他会用秃鹰般的眼睛盯着麦特的后背。
一天黄昏的时候,马车上的骡子都已经被解开,帐篷也纷纷被竖立起来,兰德正在解下杰丁的马鞍,麦特则与伊馨德站在一辆帆布顶马车的阴影里,靠得非常近。兰德这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花斑马梳理皮毛了,他看了那两个人一眼,摇了摇头。太阳落在地平线上,仍然发出炙热的光芒,远处的尖峰伸出细长的阴影,一直横跨过营地。
伊馨德无聊地玩弄着她的透明面纱,也许是打算拿下它,然后不时会发出一两个笑声,丰满的嘴唇半撅着,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吻。麦特仿佛是受到了鼓励,带着自信的笑容又向她靠近了一些。她放下手,缓缓地摇了摇头,但那种动人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他们都没听见凯勒正朝他们走来,因为这个大胖子的脚步实在是太轻盈了。
“她就是你想要的,好大爷?”凑在一起的两个人听到胖女人甜蜜的声音,立刻向两旁跳开,凯勒发出一阵音乐般的笑声,实在很难和她的面容联想在一起。“和你做笔交易吧,麦特,一枚塔瓦隆金币,她就是你的了,像这样一个毛头姑娘值不到两枚金币,所以这笔交易谁也不吃亏。”
麦特的面容扭曲了一下,看起来仿佛希望自己只要不在这里,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伊馨德缓缓地转向凯勒,如同一只山猫面对着一头熊。“你太过分了,老女人,”她低声说道,面纱上方的眼里露出苛烈的光,“我不会一直容忍你的舌头,小心点,否则也许你会宁愿自己能留在荒漠这个地方。”
凯勒咧开大嘴笑了笑,用肥脸后面那双毫无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伊馨德:“你会吗?”伊馨德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枚塔瓦隆金币,”她的声音像铁一样硬,“我会在我们离开你的时候确保你得到一枚塔瓦隆金币,我只希望能看着你把它喝下去。”转过身,她向领头的马车走去,最后消失在马车里,一路上,她的腰肢再没有任何诱惑的摆动。
凯勒看着离去的女人,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白色的马车门关上,她才突然转向正要离去的麦特:“还没有男人曾经拒绝过我提出的交易,更别说是两度拒绝了。你应该小心点,希望我不会因为这个而做出什么事来。”她带着笑容伸出手,用粗手指捏了一下麦特的脸颊,巨大的力量让麦特哆嗦了一下。这时,她又向兰德喊道:“和他说说吧,真龙大人,我觉得你会明白轻视女人是多么危险。那个跟着你的艾伊尔女孩一直瞪着你,我听说你属于另一个女人,也许她因为这个而觉得被你轻视了。”
“我对此存疑,夫人,”兰德漠然地说,“如果艾玲达相信我是这样看她的,她会将一把匕首刺进我的肋骨里。”
胖女人大声笑了起来,麦特躲避着她又一次伸过来的手,但她只是拍了拍他刚才被她捏到的地方。“你看见了吗,好大爷?轻视一个女人的提议,也许她会觉得这没什么,但也许……”她做了一个刺的动作,“……会是一把匕首,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应该学会的一课。嗯?真龙大人?”一边带着透不过气的笑声,她跑去检查那些照料骡子的人了。
搓了搓脸颊,麦特喃喃地说道:“她们全都疯了。”随后他也离开了那里,但在那以后,他并没有放弃追求伊馨德。
一切都在随时间流逝。十一天过去了,现在是第十二天,他们在不毛、焦热的土地上行进着。有两次,他们看见了别的台地,那种粗糙的岩石屋和伊墨台毫无差别,都建在孤峰的崖壁上,以此来抵挡可能发生的袭击。其中一座台地有三百头以上的绵羊,而兰德带给那些牧羊人的惊讶丝毫不亚于进入三绝之地的兽魔人。另一块台地没有人烟,不是因为遭到了袭击,只是没有被使用。有几次,兰德看见了远方的山羊、绵羊和白色的长角牛,艾玲达说那些牧群属于附近的氏族聚居地,但兰德并没看见半个人,而且肯定也没有可以被视为聚居地的建筑。
第十二天,金多和沙度的大队夹着智者的队伍继续前行,智者队伍后面是卖货郎蜿蜒的马车队,那里一直都会传来凯勒和杰辛的争论声,还有坐在哈当膝上看着兰德的伊馨德。
“……就是这样,”艾玲达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你一定对顶主妇有所了解了。”
“不算太了解,”兰德承认。他这时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是在听着艾玲达的声音,却没有去听她说些什么,“不过我确实学到了很多。”她瞪了他一眼。“等你结婚的时候,”她用一种很僵硬的声音说,“既然你手臂上的龙纹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那么你是要追随你的血统,还是要像一些未开化的湿地人那样,要求拥有一切,除了你妻子身上的衣服以外,什么都不留给她?”
“根本不是这样的,”兰德表示反对,“在我来的地方,只要有男人敢这么想,女人就会打破他的脑袋。不管怎样,你不觉得这只是我和我决定要与之结婚的女子之间的事吗?”听到这番话,艾玲达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
鲁拉克这时从金多队伍的前面跑了过来,让兰德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到了,”艾伊尔的部族首领带着微笑喊道,“冷岩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