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召唤者

在女宿区,沐瑞的房间里,这名两仪师正在调整绣着卷曲的常春藤和葡萄藤的披肩。她专注地打量着自己镜中的身影。当她释放怒气的时候,黑色的大眼睛就像鹰隼一样锐利,现在,银镜似乎也被这道目光所刺穿。她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将这条披肩放在鞍袋里,一直带到法达拉来。在披肩背面中心的地方,绣着白色的塔瓦隆之焰;披肩边上缀着代表她所属的宗派颜色——天蓝色。这样的披肩很少会在塔瓦隆以外的地方出现,即使在塔瓦隆城内,也往往只有在白塔才看得到。除非是两仪师的最高评议会——“白塔评议会”举行正式会议时,否则塔瓦隆城中也绝少会见到它们。在闪亮之墙以外,出现这样的火焰徽记会导致极大的恐慌,人们会忙不迭地躲藏起来,甚至去向圣光之子通风报信。一枝由白袍众射出的箭对两仪师来说,同样是致命的,而“暗杀”正是白袍众的专长。沐瑞并没有想到会在法达拉披上它,但这是晋见玉座猊下应有的礼节。

她的身材苗条,个子并不很高,圆润的脸颊和两仪师不受岁月侵蚀的皮肤,使她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沐瑞有种特殊的优雅和镇静的气质,她在人群之中总是显得鹤立鸡群,这是凯瑞安的皇家生活为她培养出来的。在她成为两仪师之后,这种气质更为增强。她知道,今天自己也许非常需要这种气质,但她就是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不会亲自前来。这个念头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了十几遍,而更有上千个问题充塞在她的思想中。出了什么事?她选择谁陪伴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是现在?现在不能出任何错误。

她的黑色卷发呈波浪状,一直垂到肩膀。她用右手轻抚系在头发上的精致金链,右手的巨蛇戒辉映出暗淡的光芒。在她额头正中央的金链上,缀着一块颜色清澈的蓝宝石。许多在白塔的人都知道,她能借助这块石头集中自己的思维。它只是一块无瑕的蓝色水晶,只是一个年轻女孩最初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学的工具。这个女孩早就听说过法器和更强的超法器的传说,那些是从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神奇物品,它们可以帮助两仪师导引更多的至上力。她在那时以为导引更多至上力的关键,就是集中自己的思想。她在白塔的姐妹们都知道她的一些小花招,并且怀疑她还有更多的花招,其中有一些根本不存在,有一些在她学习运用它们的时候却吃了不少苦。她能用这块石头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全是小孩子都能想象的东西,但有时却非常管用。如果陪伴玉座猊下的女子不知道真相,因为那些传闻,这块水晶也许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快速而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没有一名夏纳人会这样敲门,也许他们在其他的地方会如此,但绝不会是在这里。沐瑞仍然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直到所有感情都被藏至黑色的眼眸深处。她检查了一下挂在腰带上的软皮囊。无论是什么麻烦让她离开了塔瓦隆,我带给她的麻烦都会远远大于她的想象。一阵更加响亮的敲门声传来。沐瑞走过房间,打开门,向门外的两名女子露出平和的微笑。

沐瑞认识这两名女子,黑发的爱耐雅披着蓝色的流苏披肩,金发的莉亚熏披着红色的流苏披肩。莉亚熏的容貌不仅年轻,而且非常美丽,她有着一张洋娃娃的脸蛋,精巧的小嘴充满了个性。而她现在正举着拳头,打算继续敲门。她黑色的睫毛和更加漆黑的双眼,与在披肩上的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这样的形象经常可以在塔拉朋见到。这两名女子都比沐瑞长得高,虽然莉亚熏只比她高一点点。

看见沐瑞开门走出来,爱耐雅有些生硬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的脸上也终于在微笑中露出几道美丽的纹路,不过这就够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因为看到她现在的面容而感到舒心、安全、过目难忘。“光明照耀你,沐瑞,真高兴又见到你。你还好吗?你离开塔瓦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的心因你的出现而感到轻松,爱耐雅。”这是沐瑞的真心话,她很高兴能在来到法达拉的两仪师之中看见自己的朋友。“光明指引你。”

莉亚熏的双唇一直紧绷着,她将披肩收紧了一些。“玉座猊下正在等待你,姐妹。”她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沐瑞不喜欢她,至少不喜欢她的声音。莉亚熏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对周围事物都不满意的感觉。莉亚熏皱着眉,极力想越过沐瑞的肩头,看到屋内的情形。“这个房间被设下结界了,是不让我们进去吗?为什么你要防备你的姐妹?”

“防备一切。”沐瑞平静地回答,“有许多女仆对两仪师充满了好奇心,我不想让她们在我离开的时候进入我的房间。你们刚刚才到,但在这以前,我要防备这里所有的人。”她将房门在身后关上,就这样,她们三人就全都站在走廊里。“我们可以走了吗?不该让玉座猊下等待的。”

她和爱耐雅一边聊天,一边沿着走廊走了下去,莉亚熏仍然站在原地,她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扇门,仿佛心里一直怀疑沐瑞在里头藏了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赶上前去。莉亚熏走在沐瑞身边,如同一个满心警戒的卫兵。爱耐雅则显得自然得多,沐瑞只是她的同伴,她和沐瑞落在厚地毯上的脚步轻柔而和谐。

身穿礼服的侍女们纷纷向她们行屈膝礼,即便是对法达拉的领主,她们也不会如此恭敬。同时遇到三名两仪师,且玉座猊下就在城堡里,这对城堡中的每一名女子来说,是一生也难以得到的光荣。在走廊里还有一些贵族女子,她们也向三位两仪师行屈膝礼,这是爱格马领主都无法享受到的尊崇。沐瑞和爱耐雅向每位行礼的人微笑并点头致意;从仆人到贵族,无一例外。莉亚熏则对这些人视而不见。

当然,这里只有女子,没有男人。没有任何一位超过十岁的夏纳男性,可以在未经允许或邀请的情况下,进入女士的房间,所以只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小男孩,在这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当他们的姐妹向两仪师行屈膝礼的时候,小男孩们则有些笨拙地跪在地上。爱耐雅总是对他们露出微笑,并不时抚摸一下孩子的头顶。

“这一次,沐瑞,”爱耐雅说,“你离开塔瓦隆实在太久了,塔瓦隆想念你,你的姐妹们想念你,白塔需要你。”

“我们之中必须有人行于世上。”沐瑞柔声回答,“我会把在白塔评议会的责任留给你,爱耐雅。在塔瓦隆,你应该比我了解更多的信息。经常是我刚刚离开一个地方,那里就会发生一些事情。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我的吗?”

“又是三名伪龙。”莉亚熏插口说道,“在沙戴亚、莫兰迪和提尔,伪龙们正在蹂躏大地,而你们蓝宗两仪师却只是毫无意义地微笑、交谈,深陷在过去的时光里,无法自拔。”爱耐雅的眉头扬了起来,莉亚熏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三名。”沐瑞轻声说道,刹那间,她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芒,但她很快就将此掩饰了过去。“过去的两年里,出现了三名伪龙,而现在,竟有三名伪龙同时出现。”

“如同以往一样,他们最终难逃被消灭的命运,只有男性贱民组成的乌合之众会跟随他们的旗帜。”

沐瑞差点就要因为莉亚熏语气中的自信而感到放心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对现实了解得太过透彻,也知道太多的可能性。“姐妹,难道仅仅过了两个月,你就忘了上一名伪龙率领的军队,把海丹摧毁得支离破碎?不管那是不是乌合之众,他们确实被击败了。我想,洛根现在应该被带到塔瓦隆驯御了,成为一个无害的人,但我们的一些姐妹们却在那场战斗中丧生。即使是一位姐妹的死,也是我们无法承受的,而海丹的损失更是无法弥补。在洛根之前的两名伪龙并没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即使如此,坎多和阿拉多曼的人们也无法忘记他们的暴虐。村庄毁于战火,男人死在战场上,而现在,这个世界怎么能同时承受三名伪龙的伤害?会有多少人涌向他们的旗帜?转生真龙从来不会缺少追随者。这场战争还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情况并非如此严重,”爱耐雅说,“据我们所知,只有沙戴亚的伪龙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他还没有时间召集够多的追随者,姐妹们就已经在那里对付他了。提尔的人们正将他们的伪龙赶过哈登莫克。而莫兰迪的伪龙则已经被锁在镣铐之中了。”爱耐雅发出一个短促而带点惊讶的笑声。“想不到那些莫兰迪人会这么快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我们向他们问话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称自己为莫兰迪人,而称自己为卢加德人,或者伊尼斯尼人,或者某位领主的人。因为害怕他们的邻居会有借口入侵莫兰迪,莫兰迪人几乎是在那名伪龙一开口称自己是伪龙时,就把他抓了起来。”

“尽管如此,”沐瑞说,“同时出现三名伪龙仍然是不可轻忽的事情。有没有哪个姐妹做出过预言?”但沐瑞也知道,出现预言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两仪师的预知能力早已丧失殆尽了,几个纪元以来,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预言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当她看见爱耐雅摇头时,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并不令人惊讶,反而让人有一点儿放心。

她们走到一处走廊的交叉点,遇到爱玛莉萨女士。爱玛莉萨同样行了一个屈膝礼,深深地低下头,展开自己浅绿色的裙子。“荣耀归于塔瓦隆。”她低声说道,“荣耀归于两仪师。”

法达拉领主的妹妹得到了比一般人更多的礼遇,沐瑞扶着爱玛莉萨的手。“你让我们得到了荣耀,爱玛莉萨,请起身,姐妹。”

爱玛莉萨优雅地站起身来,双颊布满了红晕。她从来没去过塔瓦隆,也绝对想不到可以被一位两仪师称作姐妹。已届中年的爱玛莉萨,个子娇小,皮肤微黑,有一种成熟美,而现在她双颊的红晕让这种成熟感荡然无存。

“您给了我太多荣宠,两仪师沐瑞。”

沐瑞向她微笑。“我们认识多久了,爱玛莉萨?难道我现在必须称呼你爱玛莉萨女士,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坐在一起喝过茶?”

“当然不是。”爱玛莉萨微笑响应,她的脸上有着和她哥哥一样显而易见的力量,并未因圆润的脸颊和下巴而有稍减。人们都说,爱玛莉萨是和爱格马一样强大且著名的斗士,甚至有人认为爱玛莉萨甚至比爱格马还强。“但玉座猊下在这里……艾沙王访问法达拉时,我私底下称他马加米,是小叔叔的意思。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总是骑在他的肩膀上,但在公开场合又是另一回事了。”

爱耐雅善意地摇摇头,“有时,正式的礼仪是必须的,但人们经常会太过追求这些繁文缛节,请称呼我为爱耐雅。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称呼你爱玛莉萨吗?”

沐瑞瞥见艾雯在走廊远处闪了一下,便消失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短袖皮衣的男人,弯腰扛着一袋包裹。沐瑞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平静的神色。如果这个女孩在塔瓦隆也能这么有主见,她有些嘲讽地想,总有一天她会坐上玉座的位子。当然,她必须先学会控制这种我行我素的态度,而且到时候还得有空出来的玉座让她坐。

等她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谈话时,莉亚熏正说道,“……我很希望能多了解你们这个地方。”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和女孩般天真开朗的神情,声音也非常友善。

爱玛莉萨向三位两仪师提出一同前往她的私人花园游玩的邀请。沐瑞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莉亚熏则热情地接受了邀请。莉亚熏没有什么朋友,而她所有的朋友几乎都是红宗两仪师,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两仪师的圈子,否则,她甚至可能和一名男人,或是兽魔人交上朋友。沐瑞并不能确定在莉亚熏眼里,男人和兽魔人会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实际上,对于红宗,她什么也无法确定。

爱耐雅向爱玛莉萨解释说,她们现在必须去晋见玉座猊下。“当然,”爱玛莉萨说,“光明与她同在,她是造物主的恩宠。那么,等你们有空的时候再聊。”她站直身体,向离开的三位两仪师点头致意。

一路上,沐瑞偷偷审视着莉亚熏。这位金发两仪师一直望着前方,玫瑰花蕾一般的嘴唇若有所思地微微翘着。看来,她似乎已经忘了身边的沐瑞和爱耐雅。她怎么了?

爱耐雅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反常,不过一直以来,无论身边的人做了些什么,她都能坦然接受。沐瑞一直感到奇怪,尽管在白塔,她和爱耐雅表现得同样出色,但那些性格乖僻的人却总是能和爱耐雅进行坦诚的交流,而她也能够接受所有的人,他们总是会接受她的意见和看法。爱耐雅还有一种发现事物核心的能力,也能坦然接受所遭遇到的事实。现在,她又开始用轻松的语气向沐瑞谈起最近的消息。

“来自安多的消息有好有坏,凯姆林城的骚动因为春天到来的关系,已经消失无踪,但那里的流言蜚语还是很多。有不少人依然在责备女王和塔瓦隆,他们说,是我们导致了如此漫长的冬天。摩格丝的王位比去年更加不稳了,但她毕竟还是女王,只要加雷斯·布伦还是她的首席大将,就没有人能威胁到她。至于王女伊兰,和她的哥哥盖温爵士已经平安抵达塔瓦隆,开始他们的训练。在白塔,有人害怕这个惯例会被打破。”

“只要摩格丝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沐瑞说。

莉亚熏打了个冷颤,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那就要祈祷她还能继续留着这口气。王女的队伍一直被圣光之子跟踪到艾瑞尼河,通向塔瓦隆的桥头。有更多的圣光之子在凯姆林城外扎营,伺机作乱。而凯姆林城内也不见得安全。”

“也许现在是摩格丝应该接受一些警告的时候了,”爱耐雅叹了口气。“这个世界每天都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一位女王也无法逃避。也许对一位女王来说,情况会更加严重。她过于刚愎自用了。我还记得,当摩格丝还是一名女孩时,她来到塔瓦隆,发现自己无法成为我们的姐妹,这让她怒气冲天。有时,我觉得她不顾女儿的选择,一味逼着女儿按她的计划发展,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

沐瑞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伊兰是她所生,体内也有着和她相同的火种,这不存在什么选择的问题。几乎所有阿玛迪西亚的白袍众都已经在凯姆林城外扎营,摩格丝不会没看到这一点,她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因为缺乏训练而死于非命。她会指挥加雷斯和她的卫队,在那些白袍众中杀出一条直通塔瓦隆的路,如果有必要,就算只剩下加雷斯一个人,也会这么做的。”但摩格丝还是必须保守这个女孩的秘密。如果安多人知道伊兰在塔瓦隆接受训练,不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位女王,而是要让她成为一名两仪师,那他们会心甘情愿地让她继承摩格丝的狮王座吗?在所有可查的历史中,能同时身兼两仪师的女王屈指可数,而那些透露自己两仪师身份的女王无不为此抱憾终生。沐瑞感到一阵难过。但眼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有余暇去帮助一位女王,甚至连为她担心的时间都没有。“还有什么消息,爱耐雅?”

“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对圣号角的大狩猎召集令已经从伊利安发出,这是四百年来的第一次。伊利安人都说,最后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爱耐雅微微哆嗦了一下,随后又继续说道,“一定要在对抗暗影的最后战争开始之前找到瓦力尔号角。来自各地的男人正向伊利安聚集,他们全都渴望找到瓦力尔号角,成为传奇的一部分。莫兰迪和阿特拉也到处都是这些人,他们热情得可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会那么急着要抓住伪龙的原因。不管怎样,走唱人会有许多新的故事可以吟唱了。愿光明照耀那些新故事。”

“也许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新故事。”沐瑞说。莉亚熏紧盯着她,但沐瑞仍然面无表情。

“我也认为不是,”爱耐雅平稳地说,“他们所期待的故事是他们能进入传奇的轮回之中。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一些不太可靠的传闻,海民出现了异常的躁动,他们的船只毫不停歇地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从那些岛屿回来的姐妹们说,克拉莫——他们的被选中者就要来了,但她们也无法获知更详细的情报。你知道,关于克拉莫的事,亚桑米亚尔对外人向来都是三缄其口,而我们的姐妹似乎也不太想公开太多的东西。艾伊尔人同样开始四处活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没有人能和艾伊尔人进行交流。不过,感谢光明,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会再次越过世界之脊。”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要是我们能有一位艾伊尔人姐妹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啊!我们对他们了解得太少了。”

沐瑞笑着说,“有时,我还真会以为你属于褐宗的,爱耐雅。”

“阿摩斯平原。”莉亚熏说,而她似乎也为自己突然说出口的话感到惊讶。

“现在,这可真的是一个谣传了,姐妹。”爱耐雅说,“当我们离开塔瓦隆的时候,曾听到消息说,在阿摩斯平原会爆发战争,也许还会波及托门首。我是说,也许会。这个消息并没有得到证实,而且我们也在得到更多情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塔瓦隆。”

“那可能是塔拉朋和阿拉多曼。”沐瑞说着摇了摇头,“他们已经为了争夺阿摩斯平原而有了将近三百年的摩擦,但他们并没有爆发过公开的战争啊!”她看看莉亚熏,两仪师应该放弃她们对自己原先的国土和统治者的所有忠诚,但没有几个两仪师能如此决绝。对自己的故乡毫不关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

“不要再闲聊了。”金发女子恼怒地打断了沐瑞的话。“沐瑞,玉座猊下正在等着你。”她向前快走三步,打开一扇高耸的拱门。“玉座猊下不会跟你说什么闲话的。”

沐瑞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小袋子,便走过莉亚熏身边,进入拱门,同时向莉亚熏点了点头,仿佛她是为自己服务才打开那扇门的。沐瑞并没有因莉亚熏愤怒的脸色而感到高兴。这个可怜的女孩到底怎么了?

颜色鲜亮的地毯覆盖了整个接待室的地面,房间里摆设着座椅、长软椅和小桌子,虽然它们的形式很朴素,但每件家具摆放的布局都让人感到舒心惬意。锦缎窗帘装饰着高窄的通风口,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窗户。壁炉中没有生火,天气已经很温暖了,要一直到子夜时分,寒冷的北风才会再次吹袭夏纳。

房间里陪侍在玉座身边的两仪师并不多。褐宗的维林·玛瑟雯和撒拉菲并没有将目光移向走进来的沐瑞。撒拉菲正专注地阅读一本皮革封面已经破损褪色的古书,小心地翻动着它残破的书页。身形丰满的维林则交叠着腿坐在窗口下,将一朵花举到投洒进来的阳光中,然后用另一只手在膝上的一本书里绘制着它的草图。她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罐打开来的墨水瓶,还有一小堆花放在她的大腿上。褐宗的姐妹们除了探寻知识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关心。沐瑞有时很想弄清楚,她们是否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或者她们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事。

房间里的另外三位女士抬起头,但她们只是看着沐瑞,并没有走近她。其中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属于黄宗,沐瑞并不认识她。沐瑞待在塔瓦隆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尽管两仪师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其中一些姐妹她还是不认识。不过另外两位她都认识。卡琳亚白皙的皮肤和冰冷的态度,与她披肩上的白色流苏非常相配;而绿宗的埃拉娜·摩斯凡妮,则有着和卡琳亚正好相反的深色皮肤与火爆脾气。现在两个人都站在原地注视着沐瑞,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埃拉娜用力地整理了一下披肩,而卡琳亚则没有任何动作。身材苗条的黄宗姐妹带着一种遗憾的神情将脸别了过去。

“光明与你们同在,姐妹们。”沐瑞发出问候。没有人回答。沐瑞并不确定撒拉菲和维林是否听见了她的话。其他人在什么地方?没有必要让所有的两仪师都待在这里。大多数两仪师会在她们的房间里休息,以消除旅途的劳顿。但沐瑞知道,现在情况紧急,所有她不能提出的问题都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却没有表现在她脸上。

房间另一侧的一扇门打了开来,莉安出现在房间里,手里并没有拿着她的金焰杖。这位撰史者和大多数男子一样高,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短发,行走时的身姿流畅而优雅,美丽依然不减当年。她披着一条一掌宽的蓝色长巾,而不是其他两仪师那样的披肩。她是白塔评议会的监守者,所以她的穿着不会表现出她的宗派。

“你来了。”撰史者的声音里透出充沛的精力,她指了指身后打开的门。“来吧,姐妹,玉座猊下正在等你。”她的话总是那么清晰、有力而快捷,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她是气恼、快乐,还是兴奋。当沐瑞跟随莉安走进内室时,她仍然摸不清撰史者的情绪。莉安在她身后将门关上,门扇撞击的声音和牢门关闭时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玉座猊下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桌子后方,桌上放着一只金色的箱子,它的大小和一只旅行箱差不多,上面布满了华丽的镶银装饰。这张桌子的结构非常牢固,它的四条腿几乎就是粗大的原木。但桌上东西的重量对它造成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

看到金色的箱子,沐瑞几乎无法再保持平静。她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被锁在爱格马领主的保险库里。当她得知玉座猊下驾临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要向玉座猊下禀报这件事。现在这个东西已经被摆到玉座猊下的面前,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小事,一件打破她的计划的小事。

沐瑞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以庄重的语气说道,“您召唤我,吾母,我应您的召唤而来。”玉座伸出手,沐瑞亲吻了她手指上的巨蛇戒,那枚巨蛇戒和其他两仪师的戒指并没有什么不同。沐瑞站起身,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但她还是保持着相当的恭敬。她知道,撰史者就站在她身后那扇门旁边。“旅途愉快,吾母。”

玉座并非出身贵族,而是出生在提尔一个穷苦的渔人家庭中,她的名字是史汪·桑辰,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名字,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还可以这样取名字。今年已经是白塔评议会将她选为玉座的第十年,她现在的名字就是玉座,披在她肩膀上的宽阔长巾绣着七种宗派的颜色。玉座属于所有的宗派,同时她也不属于任何宗派。她的身高适中,容貌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俊俏。在她的脸上,能够看到一种力量,那不是玉座这个崇高的地位所给予她的,而是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提尔的港口区冒险挣扎求生时锻炼出来的。她清澈的蓝眼睛散发出远胜于王者的威严,即使是圣光之子的指挥官也不敢直视她。现在,这双眼睛里却有一点沉重,双唇也同样地紧绷着。

“我们召唤疾风,让我们能够快速抵达艾瑞尼河,女儿,然后又得到水流的帮助。”玉座的声音显得深沉而悲伤,“我见到了我们造成的洪水对沿岸村庄的伤害。光明将记住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因为村民的苦难和被淹没的庄稼而得到宠爱。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尽快到达这里。”她将目光落在那只金色的箱子上,微微抬起一只手,仿佛要碰触它。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她只是说,“爱莉达正在塔瓦隆,女儿,她是随伊兰和盖温一起来的。”

沐瑞发觉站在旁边的莉安虽然如同以往安静,但她正仔细地观察和倾听着。“我很惊讶,吾母,”沐瑞小心地说,“摩格丝不该在这时离开两仪师的帮助。”摩格丝是少数几个公开承认有两仪师顾问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有两仪师顾问,但他们很少会承认这一点。

“是爱莉达坚持要来的,女儿,我怀疑摩格丝是否能左右爱莉达的意志。不管怎样,也许摩格丝这次并不同意爱莉达的选择。爱莉达有很大的潜力,超乎我以往所察觉的,她已经进步许多。红宗姐妹的数量就像拼命吸气的鲀鱼一样膨胀增加。我不认为伊兰会赞同她们的想法,但她还年轻,所有的事情都无法确定。即使她们没有刻意去改变她,她的发展仍然是未知的。伊兰很可能会成为千年来最强大的两仪师,而且因为是红宗发现了她,所以红宗的地位会因她而得到显著的提升。”

“我将两名年轻女子带到法达拉来,吾母,”沐瑞说,“她们都来自两河流域,在那里,曼埃瑟兰人的血统仍旧浓稠。虽然她们可能早已忘记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叫做曼埃瑟兰的地方。古老的血统在高歌,吾母,响亮的歌声来自两河流域。艾雯虽然只是一名乡下姑娘,但她至少会像伊兰一样强大。我见过那位王女,我了解她。至于另一位姑娘,奈妮薇是她们村里的乡贤,虽然她还只是个大女孩,但村里的女子都一致推举她作为乡贤。一旦她能有意识地控制她现在所不了解的天赋,她将和塔瓦隆里的任何一位两仪师一样强大,经过训练之后,她将成为夜色中巨大的篝火,而伊兰和艾雯与她相比,也只是烛光而已。这两位姑娘不可能选择加入红宗,她们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愉快,也会被他们所激怒。她们确实喜欢男人。她们会削减红宗因为找到伊兰而在白塔中提升的地位。”

玉座点点头,仿佛这些根本无关紧要。沐瑞这次终于没有来得及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眉因惊讶而扬起。她现在所说的正涉及白塔评议会主要的问题,她们找到有能力导引至上力的女孩每年都在减少,而其中真正算得上力量强大的更是罕见。两仪师的数量在减少,力量在削弱,这比常人误解两仪师导致世界崩毁更加可怕,比圣光之子对两仪师的憎恨更加可怕,比暗黑之友的行动更加可怕。白塔厅堂中原本熙熙攘攘的场面已经日渐凋零,原先能轻易借助至上力做到的事情,现在则很难做得到,甚至根本就做不到了。

“爱莉达回到塔瓦隆还有另一个原因,女儿。她派了六只信鸽送来同一则讯息,为的就是要确保我能收到。也许她也派了信鸽给塔瓦隆城中的某些人,关于这点,我也只能猜测。随后,她就回来了,她告诉白塔评议会,你已经插手一名年轻人的命运,他是一个时轴,而且非常危险。她告诉我们,那名年轻人曾经在凯姆林逗留过,但当她找到那名年轻人居住的旅店时,你已经把他带走了。”

“那家旅店的人对我们十分友善而忠诚,吾母,如果她伤害了他们……”沐瑞无法掩饰语气中的急迫,她听见莉安向前移动了一步。没有人能如此对玉座猊下说话,即使是一位坐在王位上的王者也不行。

“你应该知道,女儿,”玉座平静地说,“爱莉达只会伤害那些她认为有危险性的人,她针对的目标只有暗黑之友和那些企图导引至上力的可怜且愚蠢的男人,以及那些威胁到塔瓦隆的人。对她来说,除了这些人和两仪师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地面上的石子。那名旅店老板很走运,我记得他被称为吉尔师傅。他显然是支持两仪师的,所以毫无保留地回答了爱莉达的问题,实际上,爱莉达和他聊得十分投机。她还告诉我们很多关于你带走的那个年轻人的事。她说他是继亚图·鹰翼之后最危险的男人。你知道,有时,她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的这番言论在白塔评议会里引起很大的骚动。”

因为莉安的缘故,沐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柔顺,虽然实际上她的声音还是非常生硬,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有三名年轻男子与我同行,吾母,但他们之中并没有王者,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曾在梦里想象过自己会统一世界。自从百年战争之后,就再没有人做过亚图·鹰翼的梦了。”

“是的,女儿,他们只是年轻的乡下人,爱格马领主是这么告诉我的。但他们之中有一个是时轴。”玉座的眼睛再次望向那只箱子。“白塔评议会提议你应该隐退思过,这个提案由一位绿宗的监管者提出,另外两位绿宗的监管者也表示同意。”

莉安发出一声充满厌恶和挫败的叹息,她在玉座猊下说话的时候极少会这么明显地表示自己的存在。沐瑞能够理解她这次小小的反常。绿宗和蓝宗联盟已经超过了有千年之久,自从亚图·鹰翼的时代开始,她们就一直是站在同一阵线的。“我不想去荒僻的村庄锄地,吾母。”无论白塔评议会说什么,我都不会任人摆布。

“此外绿宗还提议,说你在隐退期间应该交由红宗监管。红宗监管者竭力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她们看起来就像是知道猎物是已无自卫能力的鱼鹰一样。”玉座哼了一声。“红宗公开宣称她们不愿管理不属于她们宗派的人。但她们又说,她们会接受评议会的决定。”

尽管极力克制,但沐瑞还是打了个哆嗦,“这会……很不好的,吾母。”这比不好还要糟糕得多,红宗向来不以仁慈著称,不过沐瑞还是努力把这件事放在一边,过一会儿再处理吧!“吾母,我无法理解绿宗和红宗为什么会如此明显地结盟。她们的信条和她们对待男人的态度,以及她们对两仪师责任的看法都是大相径庭的,红宗两仪师和绿宗两仪师甚至都无法心平气和地交谈。”

“事情改变了,女儿,我是第五个出自蓝宗的玉座。也许她们觉得来自蓝宗的玉座太多了,或者蓝宗的方法已经不适合这个满是伪龙的世界。在一千年之后,有许多事都改变了。”玉座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在喃喃自语。“古老的墙壁削弱了,古老的屏障倒塌了。”她摇摇头,但声音随即恢复了坚定。“她们还提出了一项议案,一个同样像是在防波堤上扔了一个星期的死鱼那样臭气冲天的议案。因为莉安属于蓝宗,而我也是来自蓝宗,评议会认为如果再让两位蓝宗姐妹随我一同前来的话,蓝宗就有四名代表了。她们当着我的面讨论这件事,而她们的态度仿佛好像在讨论修理塔瓦隆下水道的问题似的,于是两位白宗的姐妹站出来反对我,接着是两位绿宗的姐妹。黄宗在她们之间嘀嘀咕咕,迟迟没有表态。只要再有一个宗派表示反对的话,你的姐妹爱耐雅和梅格就无法出现在这里了。甚至有人还公开说,我根本不应该离开白塔。”

这个消息对沐瑞的震撼,甚至超过自己将落入红宗手里。无论来自哪个宗派,撰史者只服从玉座猊下的决定,而玉座猊下代表的是所有宗派。白塔的情况一直是这样的,甚至在兽魔人战争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或者在亚图·鹰翼的军队把所有的两仪师全都困在塔瓦隆城里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此有过异议。不管怎样,玉座猊下毕竟是玉座猊下,每个两仪师都要发誓效忠她,没有人能质疑她的决定和选择。这是三千年来都不曾被打破的规矩和法律。

“谁敢这么做,吾母?”

玉座露出苦笑,“几乎每个人,女儿。凯姆林开始骚动,大狩猎的召集令在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就已经发出了。伪龙如雨后的毒菌般丛生,国家在倾颓,自从亚图·鹰翼大幅削减贵族领地之后,还没有过这么多的贵族参与贵族游戏。最糟糕的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暗帝又开始骚动了。如果还能有姐妹相信白塔并没有失去对时局的控制,那她不是属于褐宗,就是已经逝去了。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愈来愈紧迫,女儿。有时,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种紧迫感。”

“如您所言,吾母,情况正在改变,但在闪亮之墙以外的危险,还是远远大于墙内的。”

有好一段时间,玉座只是望着沐瑞的眼睛,然后,她缓缓点了点头。“出去一下,莉安,我要和我的沐瑞女儿单独谈一谈。”

莉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您所愿,吾母。”沐瑞能感觉到她的惊讶,玉座猊下从来不会在撰史者缺席的情况下会见任何人,特别是对一个她有理由进行惩罚的姐妹。

房门被打开,又在莉安背后关上,对于内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会在前厅多说一句,但玉座猊下单独会见沐瑞的消息会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样,在来到法达拉的两仪师之间迅速传开。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会出现。

门一关上,玉座就站了起来,沐瑞感到全身一阵刺麻。这是另一位女子导引至上力时所造成的影响。一瞬间,玉座似乎被耀眼的光芒所环绕。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耍你的老把戏,”玉座说着,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沐瑞额头上那块蓝宝石,“不过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些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学会的小把戏。不管怎样,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突然,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沐瑞,这是两位老朋友之间温暖的拥抱,沐瑞也给了玉座同样温暖的拥抱。

“你是惟一一个,沐瑞,惟一一个还能让我记得我是谁的人,即使是莉安也总是把我看成那条圣巾和那根手杖。即使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仿佛我们从来不曾有过初到塔瓦隆时那段充满欢笑的时光。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仍然只是一名两仪师初阶生,而你还是我的玩伴,仍然天真地以为我们走进了走唱人的故事中,仍然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找到心爱的男人,而他们全都是些王子,还记得吗?英俊、强壮、温柔的王子……有谁能忍受和拥有两仪师力量的女人一同生活呢?我们还能不能天真地以为我们会像走唱人的故事所说的一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们会像其他小妇人那样,只是得到比她们更多的东西?”

“我们是两仪师,史汪,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即使你和我没有导引至上力的天赋,你会为一个家和一个丈夫而放弃你的人生吗?即使那个丈夫是一位王子?我不相信,这只是一位乡下好妻子的美梦,甚至连绿宗两仪师也不会这么做。”

玉座向后退去。“不,我不会放弃,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但我有时确实会羡慕那些乡下的好妻子。在那时,我几乎就要放弃了。沐瑞,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即使那个人是莉安,我们也会双双遭到静断。我敢说,她们不会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