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呼唤血
当担架抬着麦特离开玉座的房间时,沐瑞小心地将她的法器重新包裹起来。那是一尊象牙雕刻成的女子像,她穿着平滑如水的长袍,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雕像的颜色有点暗淡。沐瑞将它放在一块丝绸中包裹好之后,再把它放进一个袋子里。即使在最好的状况下,加上法器相助,要与其他两仪师共同导引至上力完成一项任务,也是件让人疲劳的事,更不要说连续一整夜都没有睡了。她们要为这个男孩做的事情真的很不容易。
莉安用简洁的话语和手势指引担架离开。两名抬担架的人一直低着头,有这么多两仪师在身旁,其中一位甚至就是玉座猊下,而这些两仪师又运用了强大的至上力。所有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非常紧张。他们一直都蹲在走廊的墙角下,直到两仪师结束工作,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女宿区。麦特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他的胸口正规律地起伏着,表示他已经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沐瑞暗自思索着。号角已经消失,他也不是那么必要了,但……
房门在莉安和抬担架的人身后关闭,玉座疲倦地吸了口气:“一件肮脏的事情,肮脏。”她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却不断地摩搓着双手,仿佛想洗净它们。
“但很有趣。”维林说,她是玉座选来参与解救麦特的第四位两仪师。“这太糟糕了,我们……我们……没有那把匕首,治疗就无法完成。即使我们今晚竭尽全力,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顶多就是几个月吧!”玉座的房里只有这三位两仪师。拂晓的曙光正透过窗口的细缝射入屋中。
“但他毕竟还有几个月可活。”沐瑞的语气相当尖锐,“如果能将那把匕首找回来,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果它能被找回来,是的,当然可以。
“它还可以被打破。”维林点头表示同意。她是一位丰满的方脸女子,虽然两仪师不太容易受到岁月的侵蚀,但她棕色的头发里还是有了一些灰丝。这是她在年龄上惟一的标志,但对于两仪师而言,这说明她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不过她的声音依旧圆润,就如同她平滑的双颊一样。“他和匕首之间的联系持续了太长的时间,我们必须把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找到匕首,他们之间的联系都会持续更长的时间。那时,我们也许已经无法让他完全恢复了,而且能不能做到让他不去污染别人,也将是个问题。这样一个小东西,这把匕首,”维林低头沉思了半晌,“它虽然小,却能污染任何人,只要他携带它的时间够长,他也会污染他身边的人,且这样的污染会持续扩散。这就是毁掉暗影之城的憎恨和猜疑,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彼此为敌。现在,这种污染重新出现在世界上。如果它能持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身受其害,我也许能计算出大致的范围。”
沐瑞有点生气地望了一眼这位褐宗姐妹。这是我们面临的另一个巨大的危险,而她却把它当成了书本里的习题。光明啊,褐宗真的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吗?“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先找出那把匕首。爱格马已经派人去追击那些抢走号角的人了,匕首一定也是他们抢走的。如果能找到这两样东西里的任何一样,那另一样也就好找了。”
维林点点头,但还是紧皱着双眉:“不过,即使找到了匕首,谁能安然无恙地能将它带回来?它会污染任何接触到它的人。也许放在箱子里,进行妥善的封存会好一些,但只要时间够长,它仍然会污染靠近它的人。没有研究过那把匕首,我们无法确定要对它加上多少道防护才算安全。沐瑞,你见过它,而且你还处理过它,你成功地让那个年轻人活着携带那把匕首,同时又不会去污染他人。你一定对它的污染能力有清楚的了解。”
“有个人,”沐瑞说,“有个人可以不受伤害地带回那把匕首。我们可以为他多加一些防护,那就是麦特·考索恩。”
玉座点点头:“是的,当然,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他活得够长。只有光明知道在爱格马的人找到这把匕首的时候,它离这里会有多远。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它了,但那时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嗯,如果那把匕首弄丢了那么久,我们就有别的问题要担忧了。”她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眉,“我认为我们还必须找到帕登。为什么这个暗黑之友如此重要?以至于他们甘冒巨大的风险,把他救走。如果他们只是抢走号角,那就容易多了。溜过这么一个城堡,就算只抢走号角,他们的风险也像在冬天的风暴海上航行一样大,而释放这名暗黑之友更是大大增加了这样的风险。如果潜伏者们认为他如此重要……”她停顿了一下,沐瑞知道,她正在思考这次敌袭的真正指挥者是不是魔达奥,“那我们就必须把他抓回来。”
“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沐瑞表示同意,同时尽量不表露出自己急迫的心情,“号角应该跟他在一起。”
“正如你所言,女儿。”玉座以手指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维林,请原谅,我想和沐瑞单独说几句话,然后睡一会儿。我认为爱格马会坚持在今晚举行宴会,以补偿昨晚被破坏的一切。你对我的帮助是无法估算的,女儿。请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孩子受到的伤害。你的一些姐妹会把他看成暗黑之友,而忘记他也是一个人。”
玉座猊下不需要说出红宗。沐瑞心想,也许,红宗已经不是惟一需要提防的了。
“当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吾母。”维林鞠了个躬,但并没有向门口走去,“我想您也许想看看这个,吾母。”她从腰带里拿出一本用褐色软皮封装的小本子,“这里记下了写在地牢墙壁上的那些话。我们在翻译上没有遇到什么问题,这里大多数的内容都是些亵渎的言辞。兽魔人对于这些以外的东西大概知道的也不多。但有一部分言辞的笔迹相当正规,可能是一名受过教育的暗黑之友,或者是一名魔达奥所写的。也许这只是一些辱骂之词,但它是以诗歌的形式写出来的,且其中似乎蕴含着预言的成分。我们对暗影的预言知之甚少,吾母。”
玉座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允。来自暗影的预言,黑暗预言,很不幸的是,它和来自光明的预言一样会实现。“念给我听。”
维林翻开书页,清了清喉咙,开始用平静、单一的声音诵念她所抄录的内容:
夜之女,重行于世;
远古之战,仍在厮杀。
她正寻找新的爱人,供她驱使;
就算死了,也要继续供她驱使。
谁能阻挡她的到来?
闪亮之墙跪倒在尘埃。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导引的男人独自站立。
他送出他的朋友们,作为牺牲。
有两条路在他面前,一条通向死亡,一条通向永生。
他会如何选择?
哪只手护卫?哪只手屠戮?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路克来到末日山脉,
伊沙姆等在高高的路口。
狩猎开始,暗影的猎犬们全力追杀。
一个活,一个死。
改变之时到来。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守望者等在托门首。
锤之种子燃烧远古之树。
死亡将播种,夏日燃起烈焰,在暗主到来之前。
死亡将收割,躯体纷坠,在暗主到来之前。
种子再次屠戮远古的错误,在暗主到来之前。
现在,暗主已到。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现在,暗主已到。
维林念完之后,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最后,玉座说:“女儿,还有谁见过这段话?还有谁知道它?”
“只有撒拉菲,吾母。我们一把它抄录下来,我就让人擦洗粉刷了那堵墙。他们没有任何疑问,只是一心想把那些血渍除去。”
玉座点点头,“很好。在边境国,有太多人懂得兽魔人语,没必要让他们担心,他们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
“你怎样看这段文字?”沐瑞小心地问维林。“你认为这是一段预言?”
维林斜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笔记。“有可能,它的形式和我知道的有限的几个黑暗预言一样。这段话里有的部分很清楚,不过它可能仍然只是一种亵渎之语。”她以手指在其中一行上点了点。“‘暗之女,重行于世’,这一定是说兰飞尔已经再次脱离了封印,或者有人想让我们这样以为。”
“这也是让我们忧虑的,女儿,”玉座说,“这有可能是真的,但弃光魔使应该还在封印之中。”她看了沐瑞一眼,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即使那些封印被削弱了,弃光魔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释放出来。”
兰飞尔,在古语中是“夜之女”的意思。她的真名已经失传,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而不像大多数弃光魔使那样,是由他们所背叛的人帮他们取的新名字。有人说她是弃光魔使中力量最强大的之一,仅次于伊煞梅尔,但她一直没有真正显露出自己的力量。关于这方面的数据几乎也没有流传下来多少,所以没有任何学者对她有具体的了解。
“既然出现了那么多伪龙,有人声称兰飞尔出现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沐瑞的声音像她的表情一样毫无波动,但在她的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怒火。除了兰飞尔的名字以外,关于她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在她投向暗影之前,在路斯·瑟林·特拉蒙遇到伊琳娜之前,兰飞尔曾经是他的爱人。又是一个我们不想要的复杂因素。
玉座皱起眉头,仿佛她也在想这件事,但维林只是点点头,好像那只是一行诗。“其他的名字我们也知道,吾母。路克阁下,他就是安多的王女——提格兰的兄弟,他在妖境失踪了。不过,伊沙姆是谁,他对路克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
“我们会查出需要知道的事情,”沐瑞平静地说,“至今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是一段预言。”她知道这个名字,伊沙姆是贝莉扬的儿子,而贝莉扬则是莱恩·人龙的妻子,她曾经企图为她的丈夫夺下马吉尔的王位,从而导致兽魔人攻进了马吉尔。贝莉扬和她的幼子在兽魔人攻占马吉尔时失踪了。伊沙姆曾经是岚的直系血亲。或者现在这个血亲还活着?我不能让岚知道这件事,至少在确定他会如何反应之前不能让他知道。而且,我们必须先远离妖境。如果他认为伊沙姆还活着……
“‘守望者等在托门首’,”维林继续解释道,“还有一些人坚守着那个古老的信念,他们相信被亚图·鹰翼派至爱瑞斯洋的军队,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但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多米尔爱佛朗,亦即是波涛守望者,仍旧在托门首的法美镇维持着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组织的东西。而亚图·鹰翼的其中一个古名正是光明之锤。”
“女儿,你的意思是说,”玉座说,“亚图·鹰翼的军队,或者是他们的后代子孙,会在一千年之后返回这里?”
“有传闻说,在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爆发了战争,”沐瑞慢慢地说,“而亚图那次派出去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大规模的军队。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新大陆,并生存下来,亚图就可能会有数量可怕的后代,否则就是一无所有。”
玉座给了沐瑞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显然是想单独和沐瑞谈谈,以便弄清楚沐瑞要说什么。沐瑞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她的老朋友则回了一个苦笑。
维林仍然埋在她的笔记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人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吾母,但我对此仍旧存疑。我们对亚图想要征服的那些海外之地一无所知。糟糕的是,海民拒绝跨过爱瑞斯洋,他们说大海的另一边只有死亡列岛。我希望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那些该死的海民个个守口如瓶……”她叹了口气,仍然没有抬起头,“我们所有的数据只是‘暗影笼罩之地,远离太阳的地方,远离爱瑞斯洋的地方,暗夜大军统治的地方’,没有数据显示亚图派出的军队是否有能力击败暗夜大军,或者在亚图死后有没有人存活下来。一旦百年战争爆发,所有人都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瓜分亚图的帝国上,没有人会关心那支被派遣渡过大海的军队了。在我看来,吾母,如果他们真的有后代子孙,如果那些后代想回来,他们不会等这么久的时间。”
“那么你相信这不是预言了,女儿?”
“现在,远古之树,”维林自顾自地说着,“一直有传闻说,当阿摩斯国还存在时,他们拥有一根爱凡德梭拉的树枝,也许还是一棵活着的树苗。当然,这只是传闻而已。而阿摩斯的旗帜是‘蓝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伸展的生命之树将它们连接’。当然,塔拉朋人称他们自己为人之树,并自称为传说纪元贵族和统治者的子孙,而阿拉多曼人宣称他们拥有在传说纪元创造生命之树的那些人的血脉。当然,这段话也可能包含了其他内容。但您要注意,吾母,这段话里至少有三个要点涉及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
玉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你确定吗,女儿?如果亚图的后代没有回来,那这就不是预言,这里所说的远古之树也就和一个烂鱼头一样毫无意义。”
“我只能告诉您我所知道的,吾母,”维林从笔记里抬起头,“要由您来做决定。我相信亚图的海外军队早已片甲不留,但我相信的事情未必是真的。改变之时,自然指的是一个纪元的结束。而这里的暗主……”
玉座猛力一拍桌面,“我知道谁是暗主,女儿,我认为你现在最好离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自压抑住即将引爆的怒火,“先离开吧,维林,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我不想忘记当我还是一个初阶生的时候,是谁特意让厨师把甜糕留给我。”
“吾母,”沐瑞说,“这些并不能说明这段话是预言。任何有一点小聪明,又懂得一些历史的人都能将这些东西凑在一起。而没有人知道魔达奥会耍什么花招。”
“当然,”维林平静地说,“那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指的一定是跟你在一起的三名年轻人之一。”
沐瑞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褐宗真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吗?我真是个笨蛋。还没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沐瑞已经将意识集中到了那种脉动的能量源头,真源之上。至上力在她的血管中涌流,让她的体内充满了能量,而玉座猊下的身体也同时透出能量的光晕。沐瑞以前甚至没想过要用至上力去对付另外一位两仪师。我们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世界在平衡点上摇摇欲坠。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我必须去做。哦,维林,你为什么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事情?
维林合上她的本子,将它放回到腰带里,然后才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女士。她看见至上力产生的光晕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只有接受过导引至上力训练的人才能看见这样的光晕,而两仪师绝不会错看这件事。维林看见了光晕,却不明白她们要做什么。
满意的神情出现在维林脸上,但没有迹象表明她意识到沐瑞刚刚发出的一道闪电。维林似乎只是找到了拼图中的另一块碎片。“是的,我想一定是这样,沐瑞没办法单独完成这件事。有谁能比还是孩子时就和她一起偷甜糕吃的朋友更有能力帮助她呢?”她眨眨眼,“请原谅,吾母,我不该这样说的。”
“维林,维林,”玉座有些惊讶地摇摇头,“你在控告你的姐妹……还有我吗?对于……我不会这样说的。你害怕你对玉座的言谈太过随意了?你在渔船上钻了个洞,却担心下雨?想想你在说什么吧,女儿。”
太晚了,史汪。沐瑞想。如果我们没有惊惶失措,急于接触真源,也许……但她现在已经确定了。“维林,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沐瑞大声说道,“如果你相信你所说的,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姐妹。特别是告诉红宗。”
维林惊讶地睁大眼睛:“是的,是的,我认为我应该这样做,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如果我这么做,你会遭到静断,沐瑞,还有您,吾母,而那个男人则会受到驯御。自从疯狂之年代以来,再没有人曾经记录过男人对至上力使用的状况。到底他是怎样使用至上力的?这种能力在他体内发展的速度有多快?他的肉体腐烂的状况如何?他身体的功能是否还健全?还能坚持多久?除非他受到驯御,否则我就能从那个年轻人身上得到答案了。如果他受到监视和指引,我们应该可以在足够安全的情况下获得一些数据。而且,还有《卡里雅松轮回》的问题。”维林平静地回应她们惊讶的目光,“吾母,我是否能假定,他就是转生真龙?我不相信您会对一名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放任不管,除非他就是真龙。”
她只是以学识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沐瑞有些好奇地想。全世界都知道,这是那个可怕预言的核心,也许还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而她只关心与此相关的学识。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危险的。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玉座的声音非常虚弱,但依旧清晰,“我想撒拉菲应该也知道。除此以外,还有谁知道,维林?”
“没有了,吾母。撒拉菲不会关心书本以外的东西,愈古老的知识才愈合她的胃口。她只希望能找到十倍于塔瓦隆收藏的古书、手稿和史籍残片供她研究,她想做的只是寻找古老的知识……”
“够了,姐妹。”沐瑞说道,她放开了与真源的联系。同时,她也感觉到玉座猊下做了相同的事情。至上力从体内消失的感觉,永远会让人感到难受和虚弱,就像鲜血和生命力从伤口中大量流出一般。沐瑞很想将至上力保持在体内,但和她的一些姐妹不一样的是,她总是很严格地控制自己对至上力的依赖性。“请坐,维林,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东西,还有你是如何收集到这些信息的。请不要对我们有所隐瞒。”
维林拿了一把椅子,同时望向玉座,请求在她驾前就座。沐瑞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心酸。
“这个,”维林开始述说,“如果没有仔细研究过古老的史籍纪录,任何人大概都不会对你们的行为感到奇怪。请原谅我,吾母。这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塔瓦隆被围攻时,我发现了第一条线索,然后只有……”
光明助我,维林,我是多么爱你和那些甜糕,还有那可以依偎哭泣的胸膛。但我要做我必须做的,我会做的,我必须做。
佩林躲在墙角里,偷看着两仪师离去的背影,她身上有一股熏衣草肥皂的味道,只是其他人即使在她身边大概也不会闻到。两仪师一离开他的视线,佩林就急匆匆地赶向医务室的门口。他曾经试图去探望麦特,但那个两仪师(他听见有人称她为莉安)也不问他是谁,就差点把他的脑袋给揪下来。有两仪师在身边,佩林总是感到忐忑不安,特别是在她们看着他的眼睛时。
佩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直到他没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也没听见房门另一边有什么声音,他才推门走了进去,又轻轻地将房门关上。
医务室是一间被粉刷成雪白的长方形房间,房间两端与拱形阳台相连的出入口射进了大量的阳光,麦特正躺在靠墙的一张病床上。昨晚之后,佩林以为这里的病床上会躺满了负伤的人。愣了片刻,他才想到,现在这里来了许多两仪师,而两仪师惟一无法医治的伤员大概只有死去的人。但对于佩林来说,这间屋子的气味还是让他觉得想吐。
佩林感到难受和恶心的时候,麦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他看起来非常虚弱,不是那种生病的虚弱,而像是连续在田地里工作了三天三夜,现在才躺下休息一会儿的样子。他闻起来……味道不对。佩林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但他知道,麦特有问题。
佩林小心地坐在麦特床边。他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健壮魁梧许多,所以他做事必须更加小心,以免误伤别人,或者打破东西。现在,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第二本能了。他也喜欢把事情仔细地想清楚,有时更希望能有人和他讨论一下。兰德认为自己是一位爵士,我没办法跟他说。而麦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能多说话的样子。
那天晚上之前,他一直待在花园里,仔细地想着各种事情。想到这里,他仍然感到有些后悔,如果他没有离开,他就会和艾雯、麦特一同待在地牢里,也许他能让两个朋友免于受伤。不过,他也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他现在也和麦特一样躺在病床上,甚至已经没命了,但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不管怎样,他去了花园,他对抵抗兽魔人的入侵没有做出任何帮助。
这时,侍女们发现了正坐在黑暗病房中沉思的佩林,这些女子中的一位是爱玛莉萨女士的侍女提摩拉。她们一看见佩林,提摩拉就让一名侍女快跑出病房。佩林听见她说,“快去找两仪师莉亚熏!快!”
她们站在那里,紧盯着他,仿佛他随时都会像走唱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此时,警钟突然敲响,每个人都开始胡乱地狂奔起来。
“莉亚熏,”佩林喃喃地说道,“红宗两仪师,她们的任务就是猎捕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你不认为她会相信我能导引至上力吧?是不是,麦特?”麦特没有回答。佩林有些伤心地摸了摸他的鼻子。“现在,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大概也不需要其他什么了。”
麦特的眼睛动了一下。“是谁……佩林?出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说梦话。
“你不记得了,麦特?”
“记得什么?”麦特迟缓地抬起一只手,想摸摸佩林的脸颊。但随着一声叹息,他的手又放回床上。他微微睁开双眼,“我还记得艾雯。她要我……下去……去看帕登。”他笑了笑,虚弱的笑容转成一个疲倦的哈欠。“告诉我……我不记得那之后的事情了……”他又张了张嘴,便重新陷入沉睡之中。
一阵脚步声传进佩林耳中,他猛地跳了起来,但他现在已经无处可逃了。当房门打开,莉安走进来的时候,他仍然站在麦特的床边。莉安停住脚步,用手捂着嘴,缓缓地上下打量着他。这位两仪师几乎跟他一样高。
“你,”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你的样子很不错,几乎让我想当一位绿宗两仪师了。但如果你打扰我的病人……嗯,在我进入白塔之前,我曾经一个人打倒跟你一样强壮的两兄弟,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肌肉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佩林清了清嗓子。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女人在对他说些什么。不像兰德,他总是知道该向女孩子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为此有些闷闷不乐,便急忙把这些想法从心里抹去。他不想去回忆兰德会怎么做,但他也不想冒犯一位两仪师,特别是一位已经不耐烦地用脚尖点着地的两仪师。“啊……我不是要打扰他。他还在睡觉啊!”
“是的,这对你来说算是个好消息。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记得曾经把你轰出去过,你不要以为我忘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莉安犹豫了一下,“他现在好好地在睡觉,这就是他的情况。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就能下床了。你会觉得他没有任何问题的。”
两仪师犹豫的态度,让佩林心生不安。她在说谎。虽然两仪师从不说谎,但她们也不会告诉你真正的事实。佩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莉亚熏在抓他,莉安在骗他。不过,他至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离开这位两仪师了。他在这里并不能为麦特做任何事。
“谢谢您,”佩林说,“我最好让他继续睡觉。那么,请原谅。”
他想绕过莉安,从门口出去,但两仪师突然伸出手,用食指挑起佩林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直瞪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佩林的躯体似的,一种温暖的波动从他的头顶一直奔流至脚底,然后又倒返回来。佩林使劲地将两仪师的指尖拨开。
“你像年轻的猛兽一般健壮,”她说着,嘟起她的嘴唇,“但如果你这双眼睛是天生的,那我就是一个白袍众了。”
“它们是我惟一的眼睛。”佩林大声咆哮着。用这样的口气对两仪师说话,让他感到有点不安。但当他发现自己正轻柔地抱起莉安,将她放到一边去的时候,他和她同样感到惊讶。他们彼此对望,佩林怀疑自己的眼睛睁得比对面这个女人还要大。“请原谅。”佩林又说了一遍,然后就没命地跑了出去。
我的眼睛,我该死的眼睛!当清晨的日光射入佩林双眼的时候,它们像被打磨过的黄金一样闪闪发光。
兰德在床上辗转反侧,努力想在硬床垫上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阳光从窗口的窄缝中透入,在岩壁上留下一道道光影。从夜里躺下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睡着,尽管他一直努力地想闭上眼睛,但他现在终于确定,他不可能睡得着了。那件短皮衣被他扔在床和墙壁间的地上,除了它以外,兰德一件衣服都没有脱。就连他的新靴子也还套在脚上。他把剑靠在床边,将弓、箭袋和包裹一起堆在角落里。
沐瑞为他提供的出城机会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兰德真的想立刻就离开,这个想法使得他整夜心神不宁。他三次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发。有两次,他已经打开了房门。走廊里除了少数几名仆人还在打扫外,已经空无一人。出去的路就在他面前,但他就是不放心艾雯和麦特。
佩林垂着头,打着哈欠走进房里。兰德从床上坐起来,“艾雯怎么样了?麦特呢?”
“她们告诉我,艾雯睡着了,她们不让我进女宿区去看她。而麦特……”佩林突然怒容满面地盯着地板。“如果你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他们?我以为你已经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了。你说过,你没有兴趣了。”他打开衣柜,想找一件干净的衬衫。
“我去了医务室,佩林。那里有一名两仪师,就是那个总是跟着玉座猊下的高个子女士。她说麦特睡着了,要我离开,过些时候再去探望麦特。她的口气就像是在磨坊里指挥伙计的赛恩师傅。你知道赛恩师傅发号施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只要他说的话,你就得立刻去做,没有商量的余地。”
佩林没有回答。他只是脱下外衣,将身上的衬衫从头顶拉下来。
兰德盯着朋友的后背,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想不想听听她对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那个医务室里的两仪师。你看见她个子有多高了。她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高,要是她再高一掌,她就能平视我的眼睛了。那时,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半天,然后嘀咕着说:‘个子够高啊!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我三十岁的时候呢?’然后她就不住地发笑,仿佛她刚刚说了个笑话。你想她是什么意思?”
佩林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瞥了兰德一眼。兰德看着他魁梧的身躯和浓密的卷发,觉得站在面前的好像是一只受伤的熊,一只被他伤害的熊,而他却不知道伤害是怎样造成的。
“佩林,我……”
“如果你想拿两仪师开玩笑,”佩林打断他,“那是你的事,大人。”他开始将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学会……幽默,是这个词吗?我只是一名笨拙的铁匠,也许我挡了什么人的路了,大人。”他从地板上拾起外衣,向门口走去。
“该死,佩林,我向你道歉。我很害怕,我想我陷入了麻烦,那麻烦也许过去了,也许还在缠着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连累你和麦特。光明啊,昨晚,所有的女人都在找我,我想那是我麻烦的一部分。还有莉亚熏……她……”兰德挥了挥手,“佩林,相信我,你不会想惹上这些麻烦的。”
佩林停下脚步。他仍然朝门口站着,只是稍稍转过身,让兰德能看见他一只金色的眼睛。“找你?也许她们找的是我们三个人。”
“不,她们只是在找我。我希望她们的目标不是我,但我知道事实和我希望的完全不一样。”
佩林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莉亚熏想抓我。我知道,那是我亲耳听见的。”
兰德皱起眉头,“她为什么……?但这并不要紧。看着我,佩林,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佩林,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麦特的事?”
“他睡着了。莉安……那个两仪师说他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能下床了。”他不安地耸耸肩,“我认为她在说谎。我知道两仪师从不说谎,你永远也抓不到她们的把柄,但她就是在说谎,或者至少是隐瞒了一些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侧目看着兰德,“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你的本意?我们会一起离开?你、我,还有麦特?”
“我不能,佩林,我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必须一个人离开……佩林,等等!”
房门在他朋友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兰德倒在床上。“我不能告诉你,”他喃喃地说,一拳击在床板上,“我不能。”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艾雯会没事的,而麦特也很快就能站起来。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不要等沐瑞改变了主意。
兰德慢慢坐起来。突然传来的一阵敲门声吓得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如果是佩林回来了,他不会敲门的。敲门声这时再次响起。
“是谁?”
岚走进房里,用脚将门关上。和往常一样,他腰佩长剑,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外衣,这件外衣让他在森林里几乎可以达到隐身的效果。不过这一次,他的左上臂绑了一条宽边金带,带子末端一直垂到了他的手肘。在带子打结的地方,别着一只飞翔的金鹤,那是马吉尔的标志。
“玉座猊下想见你,牧羊人,你可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换掉这件烂衬衫,把你的稻草头整理一下,你看起来就像是个干草堆。”他拉开衣柜的门,开始在兰德打算放弃的衣服当中来回搜寻。
兰德僵硬地站在床边。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刚刚被大锤砸过般,他一直都相信在玉座猊下找他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了。她知道我的打算。光明啊,肯定是这样。“你是什么意思,她找我?我要离开了,岚。你是对的,我现在就去马厩把我的马牵出来,然后我就离开。”
“你应该在昨晚做这件事的。”护法将一件白衬衫扔在床上,“没有人会拒绝玉座猊下的召见,牧羊人,就连白袍众的大头目也不行,那个培卓·南奥会趁这样的机会实行暗杀她的计划。当然,这一定是要在他先想好稳当的逃跑计划之后,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又拿起一件高领外衣,转过身,将它递给兰德,“这件不错。”这是一件红色的外套,以厚实的金丝织成的长刺石南藤互相纠缠,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袖口,在立起的衣领上绣着金色的苍鹭,衣领的边缘包着金边。“颜色也合适。”岚的样子看起来很愉快,或者是满意,“来吧,牧羊人,换掉你的衬衫。快点!”
兰德不情愿地从头顶脱下工人穿的粗羊毛衬衫。“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嘀咕道,“一件丝绸衬衫!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过丝绸衬衫。我也没穿过这么华丽的外衣,即使是节日也没穿过。”光明啊,如果佩林看见我穿上这样的衣服……该死,那个傻瓜总是说我变成了一位大人。如果他看见我穿成这样,他永远也不会听我解释的。
“你不能在玉座猊下面前穿的像一个换了新衣服的马夫,牧羊人。让我看看你的靴子,嗯,还不错。好了,就这样吧!你不能让玉座猊下等你。佩上你的剑。”
“我的剑!”刚刚罩住兰德脑袋的丝绸衬衫也捂住了他的声音,他急忙将衬衫拉下。“在女人区?岚,我是去见玉座猊下哪!如果我佩着一把剑,她会……”
“她什么也不会做。”岚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如果玉座猊下害怕你,也不会是因为一把剑。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你应该知道,她并不怕你,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令那个女人害怕。现在,记住,你在她面前要下跪,单膝下跪,记住。”他突然厉声说道,“你不是正在作奸犯科时被抓住的商人。也许你应该先好好练习一下礼仪。”
“我想我知道该怎样做,我见过摩格丝女王的卫兵如何向摩格丝女王下跪。”
护法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是的,你就像他们那样做吧!那些两仪师会因为你的行为而思考不少东西的。”
兰德皱起眉,“岚,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你是一位护法,但你却好像站在我这边。”
“我是站在你这边,牧羊人,只有一点而已,不过却足以帮助你。”这个护法的脸像石头般毫无表情,同情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训练过你很多东西,我不会让你表现得像不知体统的家伙。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将我们编织在时代因缘里,而你在时代因缘中比大多数人更缺少自由。光明护佑,你终究还能自己面对你的命运。牧羊人,你记得玉座猊下是谁,你要向她表示应有的尊敬,看着她的眼睛,同时记住我告诉你的事。好了,不要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把你的衬衫弄整齐一些。”
兰德闭上嘴,开始整理衬衫。记得她是谁?该死,我宁可忘了她!
当兰德穿上那件红色外衣、佩好苍鹭剑的时候,岚又向他说明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对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还有该如何走路。兰德没信心自己能记住这一切。其中大部分内容听起来都很奇怪,也很容易忘掉。不过他能确信,他忘记的任何事情都会招来两仪师的怒火。她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沐瑞会把我的事告诉玉座猊下?她还会告诉谁?
“岚,为什么我不能像原先计划的那样离开?等她知道我没有去晋见她时,我已经逃到了距离城墙四里的地方,而且还会骑在马上继续没命地狂奔。”
“她在你逃出六里前就会派出追踪者去抓你。玉座猊下想要什么,她就能得到什么。”他调整了一下兰德的佩剑,让剑的重心垂在兰德的腰带上。“我所做的都是我能为你做到最好的,相信我。”
“但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如果玉座猊下站起来,我就要把我的手掌放在心脏的位置?为什么除了水以外,什么都要拒绝,同时还要滴一些在地板上,口里说:‘大地在干渴?’我这样问的意思当然不是想跟她吃饭。为什么在她问我多大年纪的时候,我要告诉她我拿到这把剑有多长时间?你说的东西有很多我都不能理解。”
“三滴,牧羊人,不要将水倒出杯子,你只能滴出三滴水。现在你只需要记住就行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一种风俗。玉座猊下会对你做她必须做的事。如果你相信你能避开她,那你就像林恩一样相信自己能飞上月亮。你躲不掉的,但也许你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自主权,至少你应该还能拥有你的骄傲。该死,我正在浪费时间,已经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现在,不要动。”护法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金边宽带子,将它系在兰德的左臂上。他用带子打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结,又在结上别了一枚红色珐琅别针,别针的形状是一只伸展双翼的雄鹰。“我为你做了这个,现在正是使用它的时候,这会给她们带来很多遐想的。”现在一切都已经就绪,护法向兰德报以微笑。
兰德担忧地看着那枚别针。考达扎,曼埃瑟兰的红鹰。“扎穿暗帝脚底的尖刺,”他喃喃地说,“划破他手掌的荆棘。”他望着护法,“岚,曼埃瑟兰早已逝去,且被人遗忘了,现在,那只是书中的一个名字,那个地方现在被称为两河。我只是一名牧羊人和农夫,就是这样。”
“嗯,那把不可折断之剑最后还是崩碎了,牧羊人,它和暗影战斗到最后一刻。身为一个男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无论发生什么事,挺起胸膛去面对。现在,准备好了吗?玉座猊下正在等着你。”
兰德忍受着肠胃的痉挛,跟着护法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