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龙转生

兰德走在护法身旁,感到双腿僵硬而紧张。自己挺起胸膛去面对。对岚来说,这很容易吧!玉座猊下召见的不是他,他也不必为了自己是否会被驯御,或者受到更糟糕的待遇而忧心。兰德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哽着什么东西,纵使拼命想咽下去,却怎么也没办法,反而让自己的感觉更加糟糕。

走廊里到处都是匆忙来往的人。仆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佩剑的战士也比往常来得多。几个小男孩拿着练习剑,跟在大人们身边,模仿他们走路的样子。没有什么战斗后的痕迹,但就连孩子身上都多了一丝警觉的气氛,成年男子机警的样子则更像是一只等待鼠群的猫。

印塔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兰德和岚,那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不安的眼神。他张开嘴,似乎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直到两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高瘦、气色差的卡金,看到岚和兰德走过来,便高举拳头大喊,“台沙马吉尔!台沙曼埃瑟兰!”那是“马吉尔之血、曼埃瑟兰之血”的意思。

兰德被他吓了一跳。光明啊,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要做傻事。他告诫自己。这里的人都知道曼埃瑟兰。他们知道每一个与战争有关的老故事。该死,我必须注意自己的仪态。

岚举拳应答:“台沙夏纳!”

如果他现在逃走,能不能藉助拥挤的人群掩护自己,抢到他的坐骑?如果她派追踪者来抓我……每多走一步,兰德都觉得更加紧张。

当他们接近女宿区的时候,岚突然说道:“猫舞于庭!”

兰德吃了一惊,急忙按照岚之前的训练做出这个行走姿态——挺直背脊,放松每一块肌肉,仿佛头顶正有一根线吊着他。这是一种样子有些闲散,甚至是有些傲慢的走路姿势。兰德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放松,但他的身体绝对不是这种感觉。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正在做什么。两个步调一致的男人很快就走过了最后一道走廊。

女宿区入口处的女子们平静地看着两人靠近。她们之中有一些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检查一些账目,偶尔还会做一下记录;另一些人则忙着刺绣和针线活儿。她们之中,有身穿绸衣的女士,也有穿着制服的侍女。入口处的拱门大开着,除了这些女子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守卫。这里不需要守卫,没有任何夏纳男人会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走进这道门,但所有夏纳男人随时都准备着在需要时保卫这里。

兰德的胃仍旧翻搅不停。她们看到我们带着剑,一定会把我们给轰走。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如果她们把我们轰走,也许我就有机会逃跑了。不过,她们可不要叫卫兵来啊!他仍旧保持着岚教他的行走姿势,仿佛那是一根在洪水中被他抱住的树枝,紧紧抓住它成了惟一支持着他、让他不至于转头就逃的力量。

一个爱玛莉萨女士的随从——圆脸的妮苏拉放下手中的刺绣活儿,走到两人面前。她看了看两人的佩剑,绷紧了嘴唇,但她并没有说什么。所有女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安静且专注地望着他们。

“荣耀归于两位。”妮苏拉微微点了点头。她瞥了兰德一眼,但兰德并不确定,因为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妮苏拉的这种举动让兰德想起了佩林的话。“玉座猊下正在等你们。”她说话的时候,另外两位女士走过来(这两位女士在起身时也受到周围女子的礼敬,可见她们并非仆人),陪在兰德和岚的身边。两位女士向兰德和岚鞠了个躬,并指引他们走过拱门。她们也瞥了兰德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了。

她们是在找我们三个,还是只有我一个?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走进拱门,一切都如兰德所预想的那样。两个男人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女子,而他们的佩剑更引来许多侧目。没有一位女子对他们说话。两个男人一路上不断地听到低声的窃窃私语,只是那些声音太低沉了,兰德根本无从分辨。岚则始终昂首阔步前进,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跟在两位女士后面的兰德则一直希望自己能听清楚她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很快就到达玉座猊下的房间。门外的走廊上有三位两仪师,其中一位是高个子两仪师莉安,她的手里拿着那根金焰杖。兰德不认识另外两位两仪师,但从她们披肩上的流苏颜色看来,一个属于白宗,另一个则属于黄宗。兰德还记得她们的脸孔,上次他跑过走廊的时候,她们都曾紧紧盯着他看。两仪师们在看见兰德后,都扬起眉毛,嘟起嘴唇,带他们过来的两位女士向两仪师行过屈膝礼,随后就退下去了。

莉安微笑着上下打量兰德,尽管面带笑容,但她的声音依旧刚硬。“你今天为玉座猊下带来了什么,岚·盖丁?一只年轻的狮子?你最好不要让绿宗看到他,否则她们会在他喘第二口气之前就约缚他。绿宗向来喜欢约缚这样的年轻人。”

兰德不知道汗水是否真的能在皮肤里倾流,但他现在正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向岚求助,但幸好他还记得护法教他说的话。“我是兰德·亚瑟,谭姆·亚瑟的儿子,我来自两河,也就是原先的曼埃瑟兰。我受玉座猊下的召唤而来。两仪师莉安,我已身至此地,做好了准备。”他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没有丝毫的颤抖。

莉安眨眨眼,她脸上的微笑消退,变成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岚·盖丁,这就是那个牧羊人?他今早还没那么自信满满。”

“他是一个男人,两仪师莉安,”岚镇定地说,“就是这样。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两仪师摇摇头,“世界每天都变得更加奇怪。我认为那名铁匠会戴上王冠,用失传的古语说话。在这里等着。”她走进屋里向玉座猊下告知他们的到来。

莉安只去了一会儿工夫,兰德已经被其他两位两仪师看得心神不宁。他努力想恢复岚教给他的姿势,但那两位两仪师却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说个不停。她们在说什么?她们知道什么?光明啊,她们是不是要驯御我?这就是岚所说的我要面对的命运吗?

莉安回到两人面前,示意兰德跟她进去。岚也想跟上去,但却被莉安以金焰手杖挡在门外。“不是你,岚·盖丁,两仪师沐瑞有任务要你完成。你的幼狮不会有事的。”

房门在兰德身后关上,不过兰德还是来得及听到岚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但低沉的声音只有兰德一个人能听到,“台沙曼埃瑟兰!”

沐瑞坐在房间的一侧,另一位兰德在地牢里见过的褐宗两仪师则坐在另一侧,而真正吸引住兰德全部注意力的则是坐在大桌子后方的女子。房里的窗帘都已放下,但从她身后透入的阳光还是让兰德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管怎样,兰德都能认出她,她就是玉座猊下。

兰德立刻单膝跪下,并将左手按在剑柄上,以右拳撑住地板,低垂下头。“我应您的召唤而来,吾母,我已做好准备。”一说完,他就抬起头,直视玉座猊下的双眼。

“真的吗,孩子?”她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愉快的,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兰德弄不清的东西,因为兰德确实感觉不到房里存在愉快的气氛。“起身吧,孩子,让我看看你。”

兰德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但他的双拳就是无法松开。三名两仪师。驯御一个男人需要多少两仪师?为了制服洛根,她们派出了十几名两仪师。沐瑞会对我这么做吗?他望着玉座猊下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眨一下。

“坐吧,孩子。”她指着桌前一把有靠背的椅子说道,“恐怕我们交谈的时间不会很短。”

“感谢您,吾母。”心中默背着岚的叮嘱,他低下头,看着那把椅子,然后用手握住剑柄,“吾母,请您容许我不能坐卧,对暗影的监守尚未结束。”

玉座生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沐瑞。“女儿,你让岚教他这些?他用不着去学护法那一套。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岚对所有男孩都是这样教导的,吾母。”沐瑞平静地回答,“他只不过是在他身上稍微多花了一点时间而已,因为他带着一把剑。”

褐宗两仪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吾母,岚倔强而骄傲,但他很有能力。我离不开托马斯,正如您不能失去奥瑞克。我甚至听一些红宗的姐妹提到过她们想要一个护法;而绿宗,当然……”

房里的三位两仪师都忽略了兰德的存在。“这把剑,”玉座说,“看起来是一把有苍鹭徽记的武器。沐瑞,他是怎么得到它的?”

“谭姆·亚瑟在孩提时就离开了两河流域,吾母,他加入伊利安的军队,参加了白袍战争和随后两场针对提尔的战争。那时,他成为剑技大师和伊利安军队的第二将军。在艾伊尔战争之后,谭姆·亚瑟带着一位来自凯姆林的妻子和一个初生婴儿回到了两河。如果我早知道,会省下许多工夫,但我现在都查清楚了。”

兰德紧盯着沐瑞。他知道谭姆曾离开两河,并带着一位妻子和这把剑回到家乡,但其他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会是在伊蒙村知道的,除非奈妮薇把瞒着我的事情告诉了你。一个初生婴儿。她没有说是他的儿子。但我是他的儿子啊!

“针对提尔的战争。”玉座微微皱起眉,“这些战争的双方都应该受到谴责,愚蠢的男人宁可作战也不愿交谈。维林,你能确定这把剑是真的苍鹭剑吗?”

“有一些专门的测试,吾母。”

“那就对它进行测试,女儿。”

三位女子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兰德一眼。兰德后退几步,紧紧握住剑柄。“我父亲将这把剑交给我,”他愤怒地说,“没人能从我这里拿走它。”这时,他才注意到维林根本没有离开她的椅子。兰德疑惑地望着她们,同时尽量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嗯,”玉座说,“无论岚怎样教你,你还是保有了一些火气。很好,你会需要它的。”

“我就是我,吾母,”兰德终于让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会自己面对我的命运。”

玉座苦笑了一下,“岚对你的影响确实不小。听我说,孩子,印塔很快就会出发去寻找那只丢掉的号角,你的朋友麦特会与他同行。我相信你的另一位朋友,叫佩林,对吗?他也会去。你愿意和他们一起吗?”

“麦特和佩林会去?为什么?”当他记起要用恭敬的口气说话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他赶忙补上一句,“吾母。”

“你知道你朋友携带的那把匕首?”玉座嘴角的一点抽动显示出她对这把匕首的看法。“那把匕首也被带走了,除非很快找到它,否则麦特和它的联系就完全切断,如此麦特就会死亡。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你也可以留在这里,爱格马领主会视你为客人般殷勤招待。你想留在这里多久都行。我也会在今天离开。两仪师沐瑞将留在我身边,艾雯和奈妮薇也会和我们一起走。所以,如果你留下,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一切的选择都在于你。”

兰德盯着她。沐瑞说我可以随时离开,这就是她把我带到法达拉的目的?麦特快死了!他看了沐瑞一眼。那位两仪师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里,双手交叠在膝头。看起来,他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更重要。两仪师,你要把我推向何处?该死,我会走的。但如果麦特……我不能扔下他。光明啊,我们该如何才能找到那把匕首?

“你不必现在选择,”玉座的脸上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你必须在印塔离开前做出决定。”

“我会和印塔同行,吾母。”

玉座不在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们来说些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有引导的能力,孩子,你对此知道多少?”

兰德的头无力地垂下。在这之前,他还在为麦特担忧,但玉座猊下随意的几句话却像一根棍子,在他的头顶猛击了一下。岚的指示和叮嘱瞬间就被轰得无影无踪。兰德死盯着玉座猊下,嘴唇止不住地打颤。尽管他一直在设想玉座猊下会怎样处理这个问题,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兰德还是无法接受。汗水终于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玉座将身体前倾,等待他的回答,但兰德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是想向后靠去,尽量躲开他。他想起了岚对他说的话,如果她害怕你……兰德突然想放声大笑,如果她害怕他。

“不,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故意使用这种能力,它就这么发生了。我不想……不想导引至上力,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发誓。”

“你不想,”玉座说,“这是你聪明的地方,也是你愚蠢的地方。有些人在经过训练之后,可以掌握导引的能力;有些人则不行。但有极少数的人天生体内就种着至上力的种子,迟早他们都会使用至上力,这和他们的意愿无关,这就像鱼卵中必然会生出小鱼一样确定。你还会继续引导至上力,孩子,你对此无能为力。你最好学习导引的技法,学会控制至上力,否则你甚至活不到陷入疯狂的时候。至上力会杀死那些无法控制它的人。”

“我该怎样去学?”兰德问道。沐瑞和维林仍旧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就像等待我走进陷阱的蜘蛛。“我该怎么做?沐瑞说她不能教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学习,要学些什么。不管怎样,我不想和至上力染上关系。我想停下来。你明白吗?我想停下来!”

“我告诉你事实吧,兰德。”沐瑞的口气异常轻松,仿佛她们正在进行愉快地闲谈,“那些能教你的人,那些男性两仪师,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光了。现在,活着的两仪师都无法教导你接触阳极力,而你也不可能去接触阴极力。鸟不能教鱼飞翔,鱼也不能教鸟游泳。”

“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有问题。”维林突然说道,“确实有鸟雀能俯冲入水,来回潜游;在风暴海,也有能够飞翔的鱼。它们伸展出有手臂那么长的胸鳍,它们的尖嘴像长剑一样,可以刺穿……”她突然止住了话,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沐瑞和玉座猊下全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兰德趁这个机会平静了一下心神。他按照谭姆在很久以前教他的,在脑海里想象一束火焰,将自己的恐惧放在其中烧尽,同时寻找一种空无的感觉,一种凝滞的虚空。那股火焰愈来愈大,最后它包容了一切东西,一直膨胀到兰德的思想无法容纳,无法继续去想象。此时,火焰就会消失,只留下一片平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边缘,仍然有情绪在跳动。恐惧和愤怒好像黑色的斑块,但那种虚空已经控制了兰德的心神,所有的思想从那虚空上面掠去,仿佛滑过冰面的鹅卵石。两仪师的注意力只离开了兰德很短的时间,但当她们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吾母,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他问道,“您应该驯御我。”

玉座皱了皱眉头,转向沐瑞,“这是岚教他的吗?”

“不,吾母,他是从谭姆·亚瑟那里学到这些的。”

“为什么?”兰德再次问道。

玉座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你是转生真龙。”

虚空在瞬间被打破,整个世界也一同被打破,每件事似乎都在他身边飞旋。兰德将精神集中在虚空之中,那种平静感重新形成,世界终于稳定了下来。“不,吾母,我虽然能导引至上力,但我不是罗林·灭暗者,不是桂尔·亚玛拉桑,也不是尤瑞安·石弓。您可以驯御我,或者杀了我,或者让我离开,但我不会成为被塔瓦隆当成牵线木偶的伪龙。”

他听见维林的喘息声,玉座猊下则双眼圆睁,强悍的目光仿佛从山巅飞滚而下的巨石,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兰德,那道目光从兰德的虚空上滑了过去。

“你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名字的?”玉座问道,“谁告诉你塔瓦隆曾经操纵过伪龙?”

“一位朋友,吾母,”兰德说,“一位走唱人。他的名字是汤姆·梅里林,但他已经死了。”沐瑞轻呼一声。兰德转头看着她。她告诉兰德,汤姆没有死,但她从没有给过任何他还活着的证据。兰德不认为一个普通人能在与隐妖的肉搏中存活下来。这些想法进入兰德的脑海,很快又褪去了,他的思想里仍旧只是虚空和惟一。

“你不是伪龙,”玉座坚定地说,“你是转生的真龙。”

“我是一个来自两河流域的牧羊人,吾母。”

“女儿,告诉他那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孩子,听好。”

沐瑞开始讲述。兰德一直看着玉座猊下的脸,但他没有放过沐瑞所说的每一个字。

“近二十年前,艾伊尔人跨过了世界之脊——那道龙墙,那是他们惟一一次这么做。他们从凯瑞安开始,挥军蹂躏四方,每一支敢抵抗他们的军队都被消灭,凯瑞安城陷入熊熊的火海。艾伊尔大军的目标,直指塔瓦隆。那时还是冬天,大雪覆盖了原野,但严寒或酷暑对艾伊尔人毫无意义。对艾伊尔人的最后一战就发生在闪亮之墙外面,龙山的山阴下。经过三日三夜的鏖战,艾伊尔人退却了,也许他们是主动退却的,因为他们已经实现了他们的目的,凯瑞安的国王雷芒被他们斩落马下,这是对他对生命之树犯下罪行的惩罚。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就由此开始。”

他们如洪水般翻过龙墙,一直冲向闪亮之墙。

兰德等待着这个回忆褪去,但那是谭姆的声音,重伤时的谭姆在狂乱的梦呓中讲述着他的过去。那个声音在虚空之外盘旋,拼命想闯进其中。

“那时,我还是一名两仪师的见习生,”沐瑞继续说道,“我们的母亲,玉座猊下,那时也和我一样,我们很快就会被提升至两仪师的行列中。那一晚,我们待在当时的玉座猊下身边,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玉座猊下的撰史者,吉塔拉·摩罗索。塔瓦隆城内所有的两仪师都在城外竭尽全力医治伤者,连红宗也不例外。到了黎明时分,壁炉中的火焰已经无法抵挡严寒,大雪终于停了。在白塔里,玉座猊下的房间中,我们能闻到战场上飘来的硝烟和血腥味。”

杀戮永不停歇,热血融化大雪。我没命地逃避死亡发出的恶臭。谭姆昏乱的声音不断打击着兰德平静的心。虚无的空间颤抖、萎缩,偶尔会稳定一下,却又立刻开始震荡。玉座猊下的眼睛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兰德的脸颊再次感到汗水流下。“那只是发烧时的昏梦,”他说,“他受了重伤。”兰德提高了声音,“我的名字是兰德·亚瑟。我是一个牧羊人,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我的母亲是……”

这时,沐瑞原本停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兰德的话。两仪师的声音柔如春水,却寒若冰霜。“《卡里雅松轮回》的真龙预言中早已写明:真龙将在龙山的山麓重生,正如同他也在那里死于世界崩毁。两仪师吉塔拉有时拥有预知的能力,她已经很老了,她的头发白过外面的霜雪,但她做出的预言仍然准确无误。当清晨的阳光从窗口洒入屋内的时候,我为她沏了一杯茶。这时,玉座猊下问我战场上情况如何,两仪师吉塔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的四肢紧绷如钢,却又颤抖不止,恐惧侵蚀着她的脸孔,仿佛她正凝视着煞妖谷的末日深渊。她高喊道:‘他转生了!我感觉到他了!真龙在龙山的山麓呼出他的第一口气!他来了!他来了!光明救助我们!光明救助世界!他躺在雪与血中,他的哭嚎如雷般鞭挞着世界!他正如太阳般燃烧!’随后,她就倒在我的臂弯里,死去了。”

在那山麓下,有婴儿在哭嚎,她在死前独自产下了他。那个孩子在寒风中浑身发紫。兰德拼命想赶走谭姆的声音。虚无的空间愈来愈小。“发烧时的昏梦,”他气喘连连。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一个孩子。“我出生在两河。”我知道,你总想要个孩子,凯丽。兰德在玉座的凝视中转过头。他要稳住那片虚空。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虚空转眼已在他的体内崩塌。是的,我的爱,兰德是一个好名字。“我……是……兰德……亚瑟!”兰德的双腿颤抖不止。

“于是,我们得知了真龙转生,”沐瑞仍未停止,“玉座猊下要我们两人发誓严守秘密。她知道,并非每位姐妹都会正视这一转生,她派我们去搜寻真龙。在那场战争之后,失去父亲的孤儿不可胜数。但我们还是听说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在山下找到了一个婴儿,这就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婴。于是我们开始全力搜寻。数年之后,我们根据那个预言一点一滴地寻找着线索。‘他生于古老的血,养于古老的血。’这便是其一。但从传说纪元以来,有古老血统传承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最后,我在两河流域的伊蒙村——曼埃瑟兰的血液仍旧奔淌不息的地方找到了三个男孩,他们的命名日都距离龙山之战不到数周的时间,而他们其中的一个还拥有导引的能力。你以为兽魔人追踪你,只因为你是时轴?你是转生真龙。”

兰德的膝盖终于垮了下来。他跪坐在地上,用双手撑住地面,才免于栽倒在地,脑海中的虚空早已无影无踪,平静化成了一堆碎片。他抬起头,发现她们都在看着他,三位两仪师的表情全都那么祥和,平滑如不见涟漪的水面。三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兰德。“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我是……”她们凝视着他。她们在说谎,我不是……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永远都在说谎,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言辞。她们只是想利用我。“我不会被你们利用的。”

“一根锚没办法固定一艘船。”玉座说,“你一定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存在,兰德·亚瑟。‘当末日战争的烈风横扫大地之时,他会与暗影面对,将光明再次带给这个世界。’预言一定要实现,否则暗帝就会重获自由,并按照他的意愿重塑世界。最后战争已经近了,你天生的使命就是统合整个人类,并领导他们抵抗暗帝。”

“巴尔阿煞蒙死了。”兰德的声音沙哑。而玉座则像烈马一样喷出鼻息。

“如果你相信这件事,你就像阿拉多曼人一样愚蠢,那里有许多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表面上相信。但我注意到,他们仍然不敢冒险直呼他的名字,暗帝还活着,而且他正试图打破他的封印。你终将面对暗帝,这是你的宿命。”

这是你的宿命,兰德以前听到过这句话,那是在一个也许不是梦的梦里。兰德很想知道,如果玉座猊下知道巴尔阿煞蒙在他的梦里也曾说过相同的话,她会怎么想。已经结束了,巴尔阿煞蒙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死掉的。

兰德忽然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地板上,在三位两仪师的注视下,好像一只垂死的青蛙。他想重新建立虚空,但各种声音紧紧缠住了他的神经,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这是你的宿命。雪与血中的婴儿。你是转生真龙。巴尔阿煞蒙死了。兰德是个好名字,凯丽。我不要被利用!借着他顽固的本性,兰德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要挺起胸膛去面对。至少你还能拥有你的骄傲。三位两仪师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们……”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你们要怎么对付我?”

“我们什么也不会做。”玉座眨了眨眼,这不是兰德预料的答案,但却是他害怕的答案。“你说你想陪着你的朋友们和印塔一起出发寻找号角,你可以这样做,我不会指使你去做什么事。可能有一些姐妹会知道你是时轴,但她们不会知道更多的东西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和你一样,你的朋友佩林也会来见我,我会去医务室探望你的另一个朋友。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不用害怕我们会让红宗的姐妹对付你。”

我真正的身份。怒火在兰德体内燃烧,让他感到燥热而痛苦。他强自将怒火藏在心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预言必须实现。我们给你自由,让你知道你是谁,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就会死亡,暗帝将用火焰与死亡覆盖整个大地。记住我的话,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和我的看法一样。就在法达拉,有些人如果知道关于你的事情的十分之一,她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杀死你,她们收拾你不会比收拾一条鱼更有罪恶感。有些人,今天还会向你报以真诚的微笑,但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明天就会杀死你。小心,兰德·亚瑟,转生真龙。”

兰德逐一看着三位两仪师。你们的预言与我无关。她们已经收回落在兰德身上的目光。三位女士的样子是如此平静,让人很难相信她们刚才还在劝说一个牧羊人相信自己是全世界最受人憎恨和害怕的男人。兰德看着她们,由恐惧引起的酷寒慢慢从心中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熊熊怒火,让他体内充满着逼人的热力。她们能驯御他,或者将他烧成灰烬。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记起岚的一些指点,于是把左手放在剑柄上,将佩剑推到身后,用右手抓住剑鞘,挺直手臂,深深一鞠躬。“请您容许,吾母,我可以告退了吗?”

“我允许你离开,吾儿。”

兰德直起身,又多站了片刻。“我不会被你们利用。”他告诉她们,随后便转身向外走去。房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兰德离开以后,房里的寂静仍旧持续着。过了许久,玉座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装成那个样子真是费力,这确实有必要,但……女儿,这样做有效吗?”

沐瑞摇摇头,但她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感觉不出来。“我不知道,但这在过去是必要的,在目前也是必要的。”

“是的。”维林表示同意。她摸了一下额头,又看了看留在指尖上的潮气。“他很强大,也像你说的那样顽固,沐瑞,比我预期的还要强大许多。我们也许真的应该驯御他,不要等到……”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但我们不行。那个预言。愿光明原谅我们把这样的人释放到世界上。”

“那个预言。”沐瑞点点头,“但我们还是要做我们必须做的,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

“我们必须做的。”玉座说,“是的,但当他学习导引的时候,愿光明会帮助我们所有的人。”

房里重新归于寂静。

奈妮薇感觉风暴已经接近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比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场风暴都要可怕。她能解读风声的含义,听出天气的变化,所有的乡贤都自称有这样的能力,但实际上大多数的乡贤做不到这些。奈妮薇一直很高兴自己能拥有这种能力,直到她得知这只是至上力在她身上的体现。任何一个能解读风声的女子,实际上都能导引至上力,但其中大多数都像她原来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偶尔使用一下至上力所创造的这些奇迹。

不过,奈妮薇觉得这次有些不寻常的地方。窗外,朝阳像一颗大金球,挂在碧蓝的天空中,鸟雀在花园中鸣唱。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今天会是普通的一天。如果她不能预见天气的变化,风声在她耳里也不会有什么异常。而且,这一次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一些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那场风暴在感觉上离这里很远,可以说非常遥远,照理说,她根本不该感觉到的。她觉得头顶的天空会向大地撒下雨、雪及冰雹,而且会同时落下,强风将撼动这座城堡的石基。她也能感觉到美好的天气,会连续持续几天的好天气。但风暴最终一定会来临。

一只蓝雀从窗口的窄缝中飞入走廊,仿佛是在嘲笑她对天气的预感,但转眼间,那只鸟又消失在走廊尽头,只在奈妮薇眼前留下一道蓝白相间的残影。

奈妮薇凝视着蓝雀曾经停留的地方。会有一场风暴,却又不是一场风暴。它代表着某些东西。那是什么?

在走廊远处,有许多妇女和小孩,但她还是能清楚看见兰德离开的背影,还有小跑步跟在他身后陪着他的女子。奈妮薇坚定地点点头。如果会有一场不是风暴的风暴,兰德将会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她提起裙子,向兰德跑去。

她在法达拉结交的女性朋友们纷纷向她打招呼,她们知道,兰德是和她一起来的。他们都是两河流域的人,所以很多女子都想从奈妮薇那里打听一下为什么玉座猊下会召见兰德。那是玉座猊下啊!奈妮薇感到胃里一阵发凉。她快步奔跑想追上兰德,但在拐了太多的转角、敷衍过太多的问候之后,她还没有离开女宿区,就已经失去了兰德的踪迹。

“他往哪条路走?”她问妮苏拉。奈妮薇不需要说出兰德的名字,因为这些女士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他。

“我不知道,奈妮薇,他一离开玉座猊下的房间,就开始没命地向前走,好像创心者正跟在他的背后似的。不过,既然他能带着一把剑来到这里,他大概也不会害怕暗帝吧!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他竟然能在玉座猊下的房间里晋见玉座本尊。告诉我,奈妮薇,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其他女子都不再说话,而是侧耳等着听奈妮薇回答。

奈妮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摆脱那群女子的。她紧握双拳,急匆匆地跑出女宿区,在每一个走廊的交叉路口左顾右盼,寻找着兰德。光明啊,她们对他做了什么?我要让他离开沐瑞。愿光明刺瞎她的双眼吧!我是兰德的乡贤!

你是乡贤?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嘲笑她。你已经放弃了伊蒙村的村民,让他们自生自灭,你还能称自己为他们的乡贤?

我没有放弃他们,奈妮薇用力地告诉自己。我请玛夫拉·马伦从戴文骑村过来,照看村里的事务,直到我回去。她能与村长和妇议团合作得很好。

玛夫拉必须回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所有的村子都不可能让自己的乡贤离开太久。想到这里,奈妮薇的心里又哆嗦了一下。她离开伊蒙村已经有几个月之久了。

“我是伊蒙村的乡贤!”她大声喊道。

一名仆人正拿着一篮衣服走过来,望着大喊大叫的奈妮薇,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后急忙一鞠躬,便跑掉了。他的脸上全是想逃开的神情。

红晕涌上奈妮薇的双颊,她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走廊里少数几个男人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对谈;另外还有一些身穿金黑两色制服的侍女,也都匆忙地走着,但在经过奈妮薇身边的时候,她们还是会向她行屈膝礼。奈妮薇以前和自己争论过这个问题不下一百次,但她这次是第一次将这种争论大声喊出来。奈妮薇又悄声嘀咕了几句,但当她发现自己的举动时,便立刻把嘴巴紧紧闭上。

当奈妮薇遇到岚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寻找是没有用的。岚背对着她,正透过窗口的窄缝向外头的广场望去,广场上传来一阵阵人马嘶喊的声音,岚的样子非常专注,以至于奈妮薇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注意到她的脚步声。无论奈妮薇的脚步多么轻柔,她从来也没能悄悄接近岚而不被他发觉,为此,她很是气恼。在伊蒙村时,她的林间潜行技巧是数一数二的,虽然有许多妇女对此根本不感兴趣。

她停下脚步,将手按在胸口上,平息一下激动的情绪。我应该给自己开一帖兰脑和羊蕨根的合剂。她酸溜溜地想着。她经常把这帖合剂配给闷闷不乐、自称有病的人,或者是行为像一只呆头鹅的人服用。兰脑和羊蕨根可以让人感到些许振奋,且没什么副作用,只是它的味道非常可怕,而且那种味道会在嘴里持续一整天。这是治疗“傻子”的良药。

奈妮薇仍然躲在岚的视线之外,悄悄地望着他。岚正靠在墙上,用手撑住下巴,审视着下面发生的事情。他的个子真高,而且他也老得可以当我爸爸了。一个有这样一张脸的男人一定很冷酷吧!不,他不是的,他绝对不是。他是一位国王。他的国土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毁于战火之中。他没有王冠,但他是一位国王。一位国王会稀罕一个村妇吗?他仍是一位和沐瑞约缚在一起的护法,他可以为沐瑞而死,他们的联系比任何情人都要密切。她拥有他,她有我要的每样东西。愿光明灼烧她!

岚从窗口转过身来。奈妮薇急忙转身要走。

“奈妮薇。”岚的声音仿佛一根套索,让奈妮薇寸步难行,“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但你总是待在女宿区里,要不然就是和别人在一起。”

奈妮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但她相信自己的表情还算平静。“我正在找兰德。”她不想承认自己实际上正在躲着他,“我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要说的话说清楚了,你和我。你要我走开,我是自取其辱。我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我从没有说过……”岚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告诉你,我能给你的不是新娘的婚纱,而是寡妇的丧服,这不是任何男人忍心赐给女人的东西。任何自认是男人的家伙都做不到。”

“我明白,”奈妮薇冷静地说,“不管怎样,一位国王不会将礼物送给一个村妇,而这个村妇也没资格收下它。你有没有见到兰德?我需要和他谈一谈,他刚刚被玉座猊下召见。你是否知道玉座猊下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岚的目光闪烁不定,仿佛阳光下的蓝色冰块。奈妮薇稳住双腿,克制着自己向后退却的欲望,同时直视着岚的双眼。

“叫兰德和玉座猊下去找暗帝吧,我管不了了!”岚咬牙说道。同时,他将一样东西塞进奈妮薇的手心里,“我要给你一样礼物。你要接受它,要不然,我就把它拴在你的脖子上。”

奈妮薇将目光从岚的身上移开。当岚生气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蓝眼睛的鹰隼一样犀利。握在奈妮薇手中的是一枚戒指,沉重的黄金被久远的岁月磨损,戒指大到奈妮薇甚至可以把两根拇指同时放进去。在戒指上镶有一只仙鹤飞翔在长枪和王冠之上,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奈妮薇停止了呼吸。这是马吉尔诸王的戒指。她忘记该恶狠狠瞪着对方,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不能接受,岚。”

岚耸耸肩,“这没什么,它已经陈旧而无用了,不过还是有些人会认出它。只要出示这枚戒指,你就能从边境国里的任何一位领主那儿,得到你所需要的款待和帮助,出示给任何护法看,他就会帮忙或是捎口信给我。将它寄给我,或者将这上面的徽章印在寄给我的信上,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不延迟,不爽约。这是我的誓言。”

岚的身影在奈妮薇的眼中变得模糊。如果我现在哭了,我就自杀。“我不能……我不想要你的礼物,亚岚·人龙。把它拿走。”

岚挡开了奈妮薇递还戒指的手。他的手掌将她的纤纤细指拢在一起,温柔而坚定。“为了我,拿着它。或者,如果你不喜欢,就扔掉它吧!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他用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瑟缩。“我必须走了,奈妮薇……马希亚拉。玉座猊下想在今天中午之前离开,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许我们能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认真谈一次。”岚转过身,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奈妮薇举起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她还能感觉到他的碰触。马希亚拉——全心全灵的爱,也是永远无法成真的爱。夏日的果实还未结出,秋风就已吹落了春天的花朵。愚蠢的女人!不要像头发还没有扎辫子的小女孩那样。没有用的,用不着让他把你弄得……

奈妮薇紧紧握住那枚戒指,慢慢转过身,却被吓得向后一跳——沐瑞正站在她面前。“你在这里多久了?”她问沐瑞。

“还没有久到听见我不该听见的东西。”两仪师平静地回答,“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句话我是听见了,你必须去收拾行李了。”

离开,当岚向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没有意会到其中的意思。“我必须向那些男孩告别。”奈妮薇喃喃地说道,“你们对兰德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被带到玉座猊下那里?你有没有告诉她关于……关于……”奈妮薇说不出那件事。兰德来自她的村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就照看过他,想到他将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奈妮薇的心就禁不住一阵阵抽痛。

“玉座猊下将接见他们三人,奈妮薇,时轴本来就非常罕见,何况是三个时轴集中在一起。玉座猊下不会放过见识这三人聚会的机会。在他们和印塔一起去追踪那些偷走瓦力尔号角的敌人之前,也许她会给他们一些鼓励。他们会和我们在差不多的时间一同离开,所以,如果你想道别,最好快一点。”

奈妮薇冲向最近的一个窗口,向下面的广场张望。广场上到处都是马匹,有些驮着货物,有些备上了马鞍。人们在马匹旁边来回忙碌,彼此呼喊。惟一不受干扰的地方是玉座的轿子周围,一对驮轿的骏马安静地站在原地,身边并没有马夫。还有一些护法也在院子里照顾他们的坐骑。院子的另一端是印塔和一群夏纳士兵。护法和印塔的士兵们不时会走向对方,说上一两句话。

“我应该带那些男孩离开你们。”奈妮薇说。还有艾雯,如果我能带走她而又不会杀了她。光明啊,为什么她会有那种被诅咒的能力?“我应该带他们回家。”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绕着你的围裙打转的孩子了。”沐瑞不动声色地说,“你心里清楚,你绝不能这样做,至少对他们其中的一个,你不能这样做。另外,你这样做也就意味着要艾雯一个人去塔瓦隆。但你能不去塔瓦隆吗?如果你使用至上力的能力没有经过训练,你永远也不能用至上力来对付我。”

奈妮薇转身盯着这位两仪师。她的下巴低垂,张大着嘴,但她就是无法掩饰自己的丑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子,你认为我不知道?好吧,如你所愿。我认为你会去塔瓦隆的,对吧?我想的果然没错。”

奈妮薇真想给她一拳,好敲掉这两仪师脸上自信的微笑。自从世界崩毁之后,两仪师就再也无法公开使用至上力,而至上力的力量也削弱了许多。但她们制定策略、施行阴谋,像木偶艺人一样操纵当权者,王位和国家都成了她们棋盘上的棋子。她想利用我。连国王都可以随意摆弄,乡贤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她利用兰德那样吗?我不是小孩,两仪师。

“你们想对兰德做什么?你们利用他还利用得不够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将他驯御。现在,玉座猊下和许多两仪师都在这里,你们可以很轻松地驯御他。你们不做,一定有原因,这一定是你的阴谋。如果玉座猊下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打赌,她一定会……”

沐瑞打断她:“玉座猊下会对一个牧羊人有什么兴趣?当然,如果他以错误的方法得到她的注意,他也许会被驯御,甚至被杀死。不管怎样,他就是他。昨晚的事情让这里的很多人都深感恼火,大家都在寻找罪魁祸首。”两仪师恢复平静,很久没再说话。奈妮薇瞪着她,紧咬牙关。

“是的,”沐瑞最后说道,“让睡着的狮子继续睡下去是一个好得多的办法。现在你最好去收拾一下。”说完,她便朝岚离开的方向走去,轻柔的步伐如一阵春风掠过地面。

满脸怒容的奈妮薇一拳打在墙上。掌中那枚戒指更增添了她的痛楚。她张开手掌,望着它,感受着心中的怒与恨。我会学习的。你处处占我先机,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心思。你能甩开我,但我会学得比你预料的还要好。我会彻底打垮你,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对麦特、佩林、兰德所做的一切。愿光明帮助他们,造物主护佑他们,特别是兰德。她将那枚沉重的金环紧紧握在掌心。还有我。

艾雯看着侍女将她的衣服放进一个皮制的旅行箱里。即使在将近一个月的练习之后,虽然她做得并不比别人差,但她心中总是感到有些不舒服。这些都是很华美的衣服,就像她身上这件淡色丝绸骑装一样,它们全是爱玛莉萨女士送给她的礼物。艾雯特别选了这件只有几朵晨星花点缀在胸前、样式淡雅的骑装,其他许多衣服的做工都要比这件精致得多,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件都能让艾雯在阳之日或立春节成为耀眼的明星。想到下一个阳之日,她只能在塔瓦隆度过,艾雯不禁叹了口气。关于初阶生的训练,沐瑞只对她透露了一点点,但从那寥寥数语来看,她不但要在塔瓦隆度过下一个立春节,甚至还有那之后的阳之日。

奈妮薇将头探进屋里。“你准备好了吗?”说完,她就走进房间,“我们必须马上就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她也穿着一身骑装,那身骑装是由蓝色的丝绸制成,且在胸口处打着红色的爱人结。它也是爱玛莉萨的礼物。

“快好了,奈妮薇,我几乎都要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咱们在塔瓦隆很可能没有什么机会穿上爱玛莉萨送我们的这些漂亮衣服了。”艾雯突然笑了一下。“不过,乡贤,我可不想继续在洗澡的时候还要小心提防。”

“还是单独洗澡要好得多。”奈妮薇轻快地说。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过双颊上还是泛着些许的红晕。

艾雯笑了笑。她在想念岚。想到乡贤奈妮薇会倾心于一位男子,艾雯总是觉得有些奇怪。艾雯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奈妮薇想成这样的人,但最近这一段日子以来,这位乡贤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像一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男子身上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位没有接受她的心的男子。她爱他,我能看出来他也爱她。但他为什么不向她表白?

“你不该继续称我为乡贤了。”奈妮薇突然说。

艾雯眨眨眼。奈妮薇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说,除非在她生气的时候,或者在正式的场合里,否则奈妮薇从来没有坚持过让别人称她为乡贤。但这次……“为什么不能继续称你为乡贤?”

“现在,你是一个女人了。”奈妮薇看着艾雯松散的头发。艾雯一直都没有将它们扎成辫子,两仪师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发型,艾雯认为松开头发是她开始一个新的人生的象征。“你是一个女人了。”奈妮薇顽固地重复道,“我们是两个女人,从伊蒙村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看来,在我们回家之前,我们还要走更长的路。如果你只称我为奈妮薇,感觉上会更好一些。”

“我们会回家的,奈妮薇,我们会的。”

“不要试图安慰乡贤,女孩。”奈妮薇粗声说,但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门口传来敲门声,还没等艾雯去开门,妮苏拉已经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艾雯,你的那个年轻男人正想闯进女宿区。”她非常反感地说,“他还带着一把剑,只因为玉座猊下让他这样进来……兰德大人应该懂得一些礼仪。他让整个女宿区都骚动起来了,艾雯,你应该和他谈谈。”

“兰德大人,”奈妮薇哼了一声,“这年轻人太嚣张了。等我遇到他的时候,让我来封他个大人。”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奈妮薇的手臂上,“让我去和他谈谈,奈妮薇,让我一个人去。”

“嗯,好吧!再好的男人也是家中的祸害。”奈妮薇停了一下,又自顾自地说道,“能得到最好的男人,即使他是家里的祸害,也好吧!”

艾雯在离开房间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在半年前,奈妮薇绝不会说出最后那句话。但她和岚无法拥有一个家的。她的心思又回到兰德的身上。造成一场骚动?他?“和他有一个家?”艾雯喃喃自语。“如果他这次还没有学会礼貌,我就活剥了他的皮。”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妮苏拉一边飞快地迈着步子,一边说,“男人在结婚前永远也不知道礼貌是什么。”她瞥了艾雯一眼,“你会和兰德大人结婚吗?我不是想刺探你个人的隐私,但你要去白塔,而两仪师很少有人结婚。我听说,只有一些绿宗两仪师会过着婚姻生活,但即使有,人数也不多,而且……”

艾雯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她曾不只一次听见女宿区的女子们谈论过谁会是兰德合适的妻子,一开始,这样的谈论总是会引起艾雯的嫉妒和愤怒。兰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向她发誓,心中只有她一人。但她现在要成为一个两仪师,而他还是他,一名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她可以和他结婚,然后看着他疯狂,看着他死亡。惟一一个拯救他的办法就是驯御他。我不能对他那样做。我不能!“我不知道。”她伤心地说。

妮苏拉点点头,“没有人会抢你的东西。但你要去白塔了,而他总要成为一个好丈夫。”

在女宿区的入口处,里里外外聚集了许多女子,她们都看着外面走廊里的三个男人。兰德的佩剑就挂在他的腰间,他的面前是爱格马和卡金,他们两人都没有佩剑。即使刚刚发生过敌袭,但这里终究是女宿区。艾雯在人群后面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进去。”爱格马说,“我知道安多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但你应该明白。”

“我不是想进去。”从兰德的语气判断,他已经解释了不只一次,“我告诉妮苏拉女士,我想见艾雯,她说艾雯正在忙。所以我只能等在这里。我只是想在门外喊她出来,而不是想进去。她们看我的样子好像是我呼了暗帝之名一样。”

“女人有她们的规矩。”卡金说。以夏纳人的标准来看,他的个子很高,几乎和兰德一样高,他头顶的束发像沥青一样乌黑。“她们为女宿区设立了规章,我们就必须遵守,哪怕那有多么愚蠢。”许多女子一听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卡金急忙清了清喉咙,“如果你想和一位女子交谈,就必须先送信进去。至于如何传信,要由女子来决定,你所能做的只是等待。这就是我们的风俗。”

“我必须见她,”兰德顽固地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我还是要看她一眼。我们要把瓦力尔号角和那把匕首夺回来,然后一切就结束了,肯定会结束的。但我想在出发之前看她一眼。”艾雯皱起眉头。兰德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不需要如此暴躁,”卡金说,“你和印塔会找到瓦力尔号角的。即使你们做不到,瓦力尔号角也终将回到我们手中。时光之轮自有安排,我们只是因缘中的丝线。”

“不要让瓦力尔号角控制你,兰德。”爱格马说,“它能控制男人,我知道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而被它控制的人将无法发挥任何力量。使用它的人必须承担责任,而不是索求荣耀。会发生的事总要发生,如果瓦力尔号角注定要为光明而鸣响,那它就一定会响彻天地。”

“艾雯在那里。”卡金向兰德指出了她的所在。

爱格马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当他看见艾雯和妮苏拉在一起的时候,便点了点头。“我会把你交给她,兰德·亚瑟。记住,在这里,她的话就是法令,你的却不是。妮苏拉女士,不要太为难他,他只想见见他的小情人。他不知道我们的规矩。”

艾雯跟着妮苏拉穿过围观的女人们。妮苏拉向爱格马和卡金微微点头,但她并没有理会兰德,她的声音显得很生硬:“爱格马领主,卡金大人,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应该知道我们的规矩了。只是他已经长大了,我不好再打他的屁股。一切就交给艾雯好了。”

爱格马用力拍了一下兰德的肩膀,“你看,不用你的办法,你还是能和她说上话。来吧,卡金,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玉座猊下仍坚持……”他和他的伙伴大步向远处走去,声音也渐渐无法分辨了。只剩下兰德站在那里,看着艾雯。

艾雯发现,女人们仍然在四周观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兰德,想看看她会做些什么。现在,要由我来对付他了,是不是?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又落在了对面这个男子身上。他的头发蓬乱如杂草,他的脸上满是愤怒、轻蔑和疲倦。“一起走走吧!”她对他说。当他们肩并肩朝远离女宿区的方向走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在艾雯的眼里看来,兰德正在和他自己抗争,并且努力地想说出什么。

“我听说你的……功绩了。”艾雯最后说道,“带着一把剑在女宿区乱跑。带着一把剑去见玉座猊下。”兰德仍旧一语不发,只是皱着眉,紧盯着地面。“她没有……伤害你,对不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受到了驯御,但她就是问不出口。他不像被驯御了的样子,但她也不知道男人被驯御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兰德颤抖了一下,“不,她没有……艾雯,玉座猊下……”他拼命地摇头,“她没有伤害我。”

她有一种感觉,他本来是要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平时,她总是能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但当他表现出他的倔强脾气时,她便觉得用指甲从砖墙上抠下一块砖头还来得容易些。现在,看见他下巴的棱线,她知道,他正处在倔脾气闹得最凶的时候。

“她想要你干什么,兰德?”

“没什么,时轴而已。她想看看时轴。”他转过头,凝望着她,脸颊渐渐变得柔和。“你呢?艾雯,你还好吗?那时,沐瑞说你会好起来的,但你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死了。”

“嗯,没有啦!”她笑了起来。她和麦特一起去地牢之后的事情,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仿佛转眼间,她就已经在清晨的阳光中从床上醒过来。后来听人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她非常庆幸自己忘了一切。“沐瑞说她本该让我继续头痛下去,好让我能从这次愚蠢的行为中得到教训,但她最终狠不下心,总算是彻底治好了我的伤。”

“我告诉过你,帕登很危险的。”他喃喃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但你就是不听。”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她大声应道,“我就把你交给妮苏拉好了,她不会像我这样跟你说话的。最后一个试图闯进女宿区的男人,被罚在妇女的洗衣店里工作,他手肘以下的部位在肥皂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而他只不过是想找自己的未婚妻,确定一下约会的时间,至少,他还知道不该带着一把剑。光明知道她们会怎样对付你。”

“每个人都想对付我。”他吼道,“每个人都想要我去做什么事。好吧,我不是那么好使唤的。只要我找到了那只号角,还有麦特的匕首,我就永远也不必受人指使了。”

她恼怒地哼了一声,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正视她的目光。“如果你再不理智一些,兰德·亚瑟,我发誓我会打你耳光。”

“现在的你就像奈妮薇一样。”兰德笑了出来。当他俯视她的双眸时,他的笑容渐渐退去。“我想……我想,我永远也没办法再见到你了。我知道你必须去塔瓦隆。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位两仪师,我不会再和两仪师有任何牵扯了,艾雯。我不会再成为她们操纵的木偶了,无论那个操纵我的两仪师是沐瑞,还是其他人。”

他的样子是那么失落。看着他,她真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一想到他那倔强的脾气,她真的忍不住要打他耳光。“听我说,你这只公牛。我会成为一个两仪师,那时,我就能找到一个帮助你的办法,我会的。”

“下一次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就会想驯御我了。”

她飞快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幸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你不管住你的舌头,我也没办法帮你了。你想让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事吗?”

“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他说,“艾雯,我希望事情不是这个样子,但她们不会顾及我的想法。我想……照顾你。向我发誓,你不会选择加入红宗。”

泪水模糊了艾雯的双眼。她看不清对面的男子,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他。“你要照顾你自己。”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大声说道,“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我就……”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他的喃喃低语,“我爱你。”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撑开她的手臂,温柔地将她从自己身前移开。他转过身,大步向远方走去。

妮苏拉的碰触把艾雯吓了一跳,“看来,似乎你要让他完成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任务,但你绝不能让他看见你在哭泣,这会让你的目标无法达成的。来吧,奈妮薇想见你。”

艾雯擦干了自己的双颊,跟着另一位女子走回去。照顾好你自己,你这个大傻瓜。光明啊,帮我照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