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加工皮革
安德罗小心地从冒着热气的水中取出那片椭圆形的皮革。这片皮革的颜色已经变深,而且发生了卷曲,它质地变得更有弹性,容易塑形。
他迅速坐到自己的凳子上,长满老茧的手指动作更快。一片方形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右手边上。他将这块皮革卷在一条大约两寸粗的木柱上,开始在它的边缘打出小洞。
然后,他将这块皮革和另一块已经准备好的皮革缝在一起,在边缘缝出细密整齐的针脚,以保护皮革不受磨损。有许多皮匠对缝针都很随意,但安德罗不会。针脚是一块皮革上最醒目的一部分,一块皮革有什么样的针脚,就好像一面墙壁被粉刷成什么颜色。
在他工作的时候,这块皮革逐渐干燥,失去了一部分弹性,不过它还是足够柔软的,一个个平滑整齐的针脚在他的手指下出现。他拉紧最后几个针脚的缝线,用它们将皮革在木柱上绑好。等到皮革干燥以后,他就会割断这几条线。
缝好边缘后,他开始在皮革上做装饰。他用小木槌和尖头为字母形状的钉子在皮革上敲出名字,然后是“剑与龙”的徽印。这个印章也是他自己做的,图案取材于殉道使的徽章。
在徽印下面,他用更小的字母钉敲出“坚守、保卫、守护”的字样。随着皮革继续干燥,他拿出染料和纱布,小心地为皮革上的文字和徽印染色。
这样的工作总会给他带来一种平静的感觉。在这些日子里,他造成的毁灭已经够多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有这种变化。他会走进黑塔,就是因为知道这将给他带来什么。不过,能够制造出一些东西出来总归是好事。
他放下这块皮革,让它继续干燥。他转而开始制作固定它的皮带。他用放在桌边的尺量好皮带的长度,伸手到挂在桌旁的工具袋里去拿剪刀。这只工具袋也是他自己做的。但他气恼地发现,那把大剪刀已经不在袋子里了。
该死,是谁把我有一把好剪刀的信息传出去的,他想,尽管泰姆在黑塔中实行了严格的管理制度,但混乱与破坏仍然时有发生,令人头痛。严重的违纪行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一些小事情,比如晃进某个人的工作间,“借走”他的剪刀,则往往不会被重视,尤其是当借走剪刀的人深受米海峨的宠信时。
安德罗叹了口气。他腰带上的小刀还在等库俄拉来替他打磨锋利。是了,他想,泰姆总是让我们寻找能够用导引做的事情……安德罗开始清空自己的情绪,抓住真源。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在导引时已不会有任何障碍了。一开始,他只有在握住一块皮革时才能导引。米海峨经常会因此而抽打他,那可不是一段令人高兴的经历。
阳极力涌入他的身体,甜蜜、强大、美丽。他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享受着这股力量。污染已经不见了,这是多么美妙啊。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
如果能像其他人那样随心所欲地汲取强大的至上力,那又会是怎样的感觉?有时候,他的确会有这样的渴望。他知道自己很弱小。他是黑塔献心士中力量最弱的,也许他甚至根本就不该从士兵的位置上得到晋升,是因为洛根去找真龙大人谈了关于他的事,才让他成为献心士。而泰姆就曾公开表示过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安德罗睁开眼睛,举起皮带,编织出一个只有约一寸大的神行术通道。编织在他眼前活生生地闪耀着,将皮带切为两端。他露出微笑,然后让编织消失,再重复这个步骤。
有人说,洛根强行要求安德罗得到晋升,只是为了损害泰姆的权威。但洛根说过,安德罗是因为他在神行术上的非凡天赋才能成为一名献心士。洛根是一个刚硬的人,只是边缘有些破损,就像一把结实的老剑鞘,所缺的只是再刷一层油漆。但那把剑鞘里仍然藏着一把致命的剑。洛根是诚实的,是一个好人,只是有着许多被岁月洗磨的伤痕。
安德罗终于做好了皮带。他剪断固定椭圆形皮革的丝线,那块皮革仍然保持着被绑在木柱上的形状。他将皮革举到阳光下,检查它的针脚。皮革变得很硬,但并不容易脆裂。他把皮革绑在自己的前臂上,形状刚好合适。
他满意地点点头。生活的技巧之一就是注重最微小的细节。专注,将每一件小事做好。如果这只护腕上的每一个针脚都整齐到位,它就不会磨损或裂开。这可能意味着一名弓箭手是否能持续向敌人射击,还是不得不中途放下手中的弓矢。
一名弓箭手无法赢得一场战争,但小事一件一件累积起来,就会变成大事。最后,他将皮带在这只护腕背面固定好,让它能够被牢固地绑在手臂上。
他从椅背上拿起黑外衣。当他系好扣子时,银色的剑徽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他向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瞥了一眼,确认过外衣足够笔挺,没有皱纹。小事是重要的。几秒钟是很小的事情,而如果你累积足够多的这种小事,它们就会变成一个人的一生。
他将护腕裹在手臂上,然后推开自己的小工作室的屋门,走进黑塔外的市镇。这里簇拥着许多两层房屋,和安多的其他小镇没什么差别。铺着茅草的尖屋顶和木板墙壁,还有一些石砌和砖砌的房屋,两排房屋沿着整个镇的中轴线一直排列下去。光看这些,人们也许会以为他正走在新布雷姆或格雷芬戴尔的街道上。
当然,这里为数众多的黑衣男子彰显了此地的与众不同。他们完成米海峨指派的命令,进行训练,或者进行黑塔的建设工作,这项工作还远远没有完成。一队既没有剑徽,也没有龙徽的士兵,正使用至上力在大道旁炸出一道深沟。规划这个镇的人认为这里需要一条水渠。
安德罗能看到士兵身上的编织,它们大部分是地之力。在黑塔,每个人都要尽量使用至上力,持续练习,就像力士们举起石块以锻炼肌肉。光明啊,洛根和泰姆把这些小子逼得太紧了。
安德罗走上新铺好的石子路面,这些石子上往往能看到被炸碎时留下的熔融痕迹。它们本来是大块岩石,用风之力透过神行术被送到这里,然后再用爆炸编织炸碎。加工它们的工厂就如同一片战场,到处都是飞溅的石屑碎片。经过这样的训练,殉道使能够用至上力炸碎高大的城墙。
安德罗继续前行。黑塔是一个有诸多奇怪景致的地方,而它最奇怪的地方并不是这些熔化的碎石,也不是依照安德罗的精心测量开挖地面的那些士兵。最近,安德罗觉得最奇怪的情景莫过于那些孩子们,他们到处奔跑玩耍,跳进士兵们挖出的沟渠中,从土坡上滑下去,再爬上来。
孩子们在阳极力炸出的坑洞中玩耍。这个世界正在改变。安德罗还记得,当自己想晚上溜出家门去数星星时,他那掉光了牙齿的老祖母是如何用能够导引的男人的故事来吓唬他。门外的黑暗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兽魔人和隐妖的故事也不算什么,但能够导引的男人……那才是他最害怕的。
现在,当他将近中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突然开始害怕黑暗,并能够与其他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安然相处。碎石子在他的靴子下面发出咯吱的摩擦声。孩子们从土沟中爬出来,围绕在他身边。他漫不经心地拿出一把糖果,那是他在上次执行斥候任务时买的。
“每人两颗,”他对伸到他面前的那些小脏手严厉地说道,“不要乱挤。”那些小脏手很快就凑到嘴边。孩子们都在向他点头表示感谢,称他为“根哈德大人”,然后,他们就跑开了。他们没有回到土沟里去,而是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向东边的田野跑了过去。
安德罗微笑着拍拍手掌。小孩子的适应力真是强。在他们面前,绵延许多世纪的传统、恐惧和迷信都像烈日下的牛油般化掉了。不过他们的确应该离那条土沟远一点,至上力往往会发生无法预料的变化。
不,这样不对。阳极力是遵循规律的,难以预料的是使用它的人。不管怎样……嗯,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士兵们都停住手中的工作,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并非真正的殉道使,他们不必向他敬礼,但他们都很尊敬他,有时候甚至会显得过分尊敬。他不知道他们对他的敬意来自何处。他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尤其是在黑塔中。
不过他们总是会向他点头致意。这些人之中大多数来自两河,他们是一些顽强的人,充满热情,但他们之中不少人都还太年轻,差不多有一半的人一个星期只需要刮一次胡子。安德罗走过去检查他们的工作。看过他在沟边的小木桩上拴的绳子,他满意地点点头。“角度很不错,小子们,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沟壁更直一些。”
“是,根哈德大人。”带队的那个人说道。他的名字叫杰姆·托芬,是一个身材细瘦的青年人,褐色的头发上满是尘土。他还握持着至上力,那股愤怒的能量洪流实在太诱人了,放开它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避免一阵情绪的失落。
米海峨也鼓励他们一直这样握持阳极力。他说,握持它的时候,就能学会如何控制它。在感觉到阳极力的魅力之前,安德罗早已知道了一些具有很强吸引力的东西:战斗的兴奋、来自海民列岛的稀罕美酒、胜利的喜悦。这些感觉能让一个人完全陶醉其中,甚至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忘记自己是谁。而阳极力要比他曾经有过的任何体验都更加令人迷醉,难以自拔。
他并没有和泰姆陈述过自己的意见。他没有义务向米海峨进言。
“好了,”安德罗说,“你们仔细看好。”他说着,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感觉放空。他使用的是一种老兵们惯用的技巧。教给他这种方法的是他的第一位剑术导师——独臂的老加尔芬。他浓重的伊利安乡下口音很难听懂。当然,安德罗自己也有一点塔拉朋口音,不过在他离开家乡的许多年,这种口音已经渐渐淡去了。
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安德罗能感觉到阳极力的怒涛。他抓住那股力量,就如同抓住一匹狂奔野马的脖子,希望能调整它的方向,但在更大的程度上,只是要牢牢地将它抓住,不让自己掉下来。
阳极力非常美妙,但它也要比其他吸引安德罗的东西更加强大。它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丽和丰富。抓住这股可怕的力量,安德罗觉得自己才具有了生命,而他原先的自己只是一个干枯的躯壳,但它也随时都在造成致命的威胁,让他有可能被某一个涡流彻底吞噬。
他迅速采取行动,编织出一小股地之力。为此他已经尽了全力。在地之力上,他从来都是最弱的。然后,他小心地将土沟两侧切削整齐,并向士兵们解释,“如果你们在这里留下太多凹凸不平的地方,流过去的水就会将这些泥土冲刷下来,变成一股泥浆。尽量让沟壁平整牢固,明白了吗?”
士兵们纷纷点着头。汗水挂在他们的眉毛上,一道道泥垢布满他们的前额和脸颊,但他们的黑色外衣都很干净,尤其是在袖子的部分。一个人是否会在这个时候用袖子擦抹脸上的汗水,代表着他对自己的制服是否尊重。这些两河小子们只会使用手巾。
当然,资深的殉道使几乎是不会出汗的。这些小子还需要更多的练习,才能让精神集中到那种程度。
“你们做得很好。”安德罗站起身,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伸手按住杰姆的肩膀。“你们很不错,看来,两河是一个懂得如何培育青年人的地方。”
那个小伙子立刻显得容光焕发。能够拥有这样的一群人是黑塔的幸运。在把他们和泰姆最近招募的一些人相比较的时候,安德罗尤其有这种感觉。米海峨的斥候们说,他们带回了他们找到的一切有资质的人。但为什么他们带回的大多数人都显得那么愤怒,令人感到不安?
“根哈德大人?”一名士兵问道。
“什么事,托斯特?”安德罗问道。
“您……有没有洛根大人的信息?”
其他人也都露出期待的表情。
安德罗摇摇头。“他还没结束巡查任务,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些年轻人点着头。但安德罗能看出他们已经开始在担忧了。他们有理由感到担心。自从洛根那天晚上离开之后的几个星期以来,安德罗一直感到忧心忡忡。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会带走多拿罗、麦扎和维林,三名追随他的最强大的献心士?
而现在,那些两仪师已经在黑塔外安下营寨。她们带来了转生真龙的命令,要对殉道使进行约缚。对此,泰姆只是露出他那种绝不会触及眼睛的微笑,告诉那些两仪师,她们来自白塔的同伴要先进行挑选,因为她们来得更早,而奉真龙之命的两仪师只能先耐心地等待。
“米海峨,”一名两河人阴沉着脸说道,“他……”
“脑子放清醒一些,”安德罗打断了他,“不要制造事端,我们必须等洛根回来。”
那些人叹息着,但也都在点头。安德罗一直在和他们说话,险些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影子已经向他伸展过来。人们的影子在阳光下逐渐伸长,还有土沟中的影子,岩石的影子和地面上裂缝中的影子。它们缓慢而蜿蜒地向安德罗伸展过来。安德罗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依旧无法消除心中的恐慌。即使在虚空中,他依然能感觉到这种恐怖。
只要他握持阳极力的时间太长,这些影子就会向他爬过来,他立刻放开阳极力,影子不情愿地回到它们原先的位置上。
那些两河年轻人都在看着他,脸上显露出不安的表情。他们能看到安德罗眼里疯狂的影子吗?没有人会提起那些折磨黑塔人的……异常。但没有人不知道这些事,就像那些只在暗中流传的家族丑闻。
污染已经得到了净化,这些小伙子再也不会有安德罗这样的体验了。他和所有在阳极力得到净化前就进入黑塔的人终将成为少数分子。光明啊,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服从他这样一个力量弱小、还有些发疯的家伙?
而最可怕的问题是,他心中非常清楚,这些影子是真实的,绝不只是他的意识在疯狂中幻想出来的东西。它们如果碰到他,就会将他摧毁。它们是真实的,一定是。
哦,光明啊,他一边想,一边咬着牙。这两种可能都是如此令人胆寒。或者我已经疯了,或者就是黑暗想要毁掉我。
所以,他即使能在晚上入睡,充满世界的黑暗也会让他的心中满是恐惧。有时候,他可能连续握持几个小时的真源也看不到影子;但有时候,只需要几分钟,影子就会向他扑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他说道,至少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这点让他很满意,“你们最好回去工作。记住,要严格确保沟渠的走向正确,如果水从这条沟里漫出来,把周围都淹了,我们可就麻烦了。”
小伙子们立刻服从了命令。安德罗离开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在靠近镇中央的地方,是军营的所在地。五座由厚重石砌墙壁组成的高大建筑里居住着士兵。献心士的住所是12座小一些的房屋,这里就是暂时的黑塔。这些也会改变。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一座真正的高塔正在建造中,挖掘地基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安德罗能够想像那个地方将来的样子。他曾经在一位建筑大师的手下工作。在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漫长的人生里,曾经学习过十几种不同的手艺。在他的脑海中,他能清晰地看到一座用至上力建成、高耸入云的黑色石塔,强大、稳固。它的基部将是一座顶部为城堞形状的方形建筑。
这个小镇将扩张为一个大型城镇,一个都市,就像塔瓦隆一样宏大。宽阔的街道可以让数辆马车并排行驶。新的街区将得到规划和建设,这些都需要预先做出设计和计划。他脚下的街道已经开始悄声述说黑塔的命运了。
安德罗走上一条有些荒僻的小径,踏上满满的一丛丛野草。远处的平原上隐约传来隆隆声和仿佛鞭子抽击般清脆的爆裂声。每一个男人来到黑塔都有自己的原因,复仇、好奇、绝望、对力量的渴求。安德罗的原因又是什么?所有这四种?
他走出镇子,绕过一排树木,来到练习场地。那是一座两排山丘间的小峡谷。人们整齐地站成一排,正在导引火之力和地之力。在训练的同时,他们这么做也是要削平周围的山丘,让它们变成适宜耕作的土地。
这些人大多是献心士。流线型的编织在空中跃动,要比那些两河小伙子使用的编织更巧妙,也更强大,如同攻击的毒蛇或射出的箭矢,将岩石炸碎,把泥土炸上半空。这些爆炸的位置完全不可预期,面对它们的敌人只会感到困惑和慌乱。安德罗能够想像一队骑兵从山坡上飞驰而下,却在地面的不断爆炸中陷入混乱。一名献心士能够在片刻间消灭数十名骑马的战士。
让安德罗感到不快的是,那些正在训练的人明显分成了两支队伍。黑塔已经开始分裂了,洛根的人终于都遭到了孤立。在右边,凯德尔、埃马林和纳拉姆正专心地工作着。加入他们的还有乔奈瑟和多提,他们是两河小伙子里技巧最为纯熟的士兵。左边则是一群泰姆的朋友,他们一边导引,一边大笑。他们的编织更加狂野,破坏性也要强得多。考特伦靠在众人后面一棵枝叶繁茂的硬胶树旁,在监督众人的工作。
工人们开始休息,让镇里的男孩给他们送水过去。安德罗走了过去,首先看到他的是亚伦·纳拉姆,他向安德罗挥挥手,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这名阿拉多曼人留着稀疏的髭须,年纪将满30岁,不过他有时会表现得更像个年轻人。安德罗还记得他把树胶放进自己靴子里时的样子。
“安德罗!”纳拉姆说,“来啊,让这些没教养的笨蛋们知道什么是瑞塔什头昏!”
“瑞塔什头昏?”安德罗说,“那是一种酒,混合了蜂蜜酒和绵羊奶,后劲非常足。”
纳拉姆骄傲地看着其他人,他的外衣领子上没有徽章,表明他还是一名士兵。不过,他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晋升了。
“你又在炫耀自己的旅行经历了,纳拉姆?”安德罗一边问,一边揭开皮护腕。
“我们阿拉多曼人总是喜欢四处走走。”纳拉姆说道,“要知道,我父亲的工作可是为国王搜集情报……”
“上个星期,你说你父亲是一名商人。”凯德尔说道。这个身材强健的人是这些人之中年纪最大的,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一张方脸上留下了多年日晒的痕迹。
“没错,”纳拉姆说,“但那只是他用于掩饰身份的一种伪装!”
“阿拉多曼的商人不都是女人吗?”乔奈瑟一边揉搓着下巴,一边问道。他是一个身材高大、性格安静的人,有一张浑圆的面孔。为了陪伴他,他的整个家族,包括兄妹、双亲和老祖父布鄂都移居到黑塔外的镇子上。
“当然,她们是最优秀的商人,”纳拉姆说,“我母亲就是其中一员。不过,我们男人知道的东西更多。而且,因为我母亲一直忙着和图亚桑打交道,所以我父亲就只能接管她的生意了。”
“哦,这太无稽了。”凯德尔一皱眉,“有谁会想要和一群匠民打交道?”
“为的是得到他们的秘密配方。”纳拉姆说,“据说,匠民能调制一种美味无比的菜肴,让你吃了以后就会离开家园,和他们一起旅行。这是真的,我亲口尝过那东西。然后人们不得不把我捆起来,扔在一间小屋里关了三天,那种美味的效力才渐渐消失。”
凯德尔哼了一声。不过,片刻之后,那名农夫又问道:“那么……她得到那个配方了吗?”
纳拉姆这时已经开始讲另一个故事了。凯德尔和乔奈瑟专心地听着。埃马林站在一旁,似乎觉得这些人都很有趣。他也是一名士兵,领口上还没有徽章,不过他的年纪已经不小,头发也显稀疏,眼睛周围有不少皱纹。他白色的短胡须被修成尖状。
他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非同寻常,而安德罗更觉得他像是一个谜。他是在某一天随洛根来到黑塔。对于自己的过去,他没有任何描述。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言谈举止总是优雅得体。毋庸置疑,他是一名贵族,但和黑塔中的其他贵族不同的是,埃马林从不张扬自己的权威。许多贵族需要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懂得,一旦加入黑塔,自己原先的头衔就失去任何意义。这往往让他们感到郁闷和躁怒。但埃马林几乎是立刻就适应了黑塔中的生活。
从埃马林身上,安德罗感觉到,作为一名贵族,当他能够服从一个年纪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平民的命令又毫无怨言时,反而才凸显出了他的高贵和度量。埃马林从跑腿的男孩手中接过水,喝了一口,向他表示了谢意,然后向安德罗走过来。同时,他又向正在口沫横飞的纳拉姆点了点头。“那个家伙有一颗走唱人的心。”
安德罗哼了一声。“也许他能用这项特长来给自己赚几个钱,他还欠我一双新袜子呢。”
“朋友,我想你倒是有一颗书记员的心。”埃马林笑着说道,“你从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对不对?”
安德罗耸耸肩。
“你怎么知道瑞塔什头昏酒?我自以为在这方面所知甚多,却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我曾经喝过一次。”安德罗说,“是为了打赌才喝的。”
“在哪里喝的?”
“当然是在瑞塔什。”
“但那是远离海岸的一群小岛,就连海民都不常去那里!”
安德罗又耸了耸肩,他瞥了一眼那些逢迎泰姆的家伙。镇里的一个男孩已经给他们带来一篮子食物。米海峨宣称不会对殉道使们厚此薄彼。如果安德罗问起这件事,那么肯定另有一个男孩也给他们送来食物,只是那个孩子有可能迷了路,忘记了差事,或者犯了其他某个无心之过。泰姆会让他挨一顿鞭子,但结果并不会有所改变。
“这种嫌隙很令人困扰,朋友。”埃马林低声说道,“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和平共处,又该如何为真龙大人作战?”
安德罗摇了摇头。
埃马林继续说道:“他们说,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洛根喜欢的人得到龙徽了。这样的人很多。比如纳拉姆,他早就该得到剑徽了,但米海峨一再拒绝对他的晋升。一群只知道在内部争权夺势的人,永远不可能对敌人构成威胁。”
“你说得对。”安德罗说:“但我们又该做些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泰姆是米海峨,洛根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也许我们可以派人去找他。”埃马林说,“或者,也许你应该先让大家平静下来。我害怕已经有人要闹事了。如果有人公然挑起斗殴,我相信他们肯定会见识一下泰姆最严厉的惩罚。”
安德罗皱起眉。“确实。但为什么要我来做这件事?你比我更懂得该如何说服别人,埃马林。”
埃马林笑了起来。“是的,但洛根信任你,安德罗,所以他们都唯你马首是瞻。”
他们不该这样,安德罗想。“我会想一想能做些什么。”纳拉姆又一个故事刚刚开了个头。安德罗向乔奈瑟招招手,举起那只护腕。“我看到你的旧护腕已经裂开了,试试这个。”
乔奈瑟接过护腕,脸上立刻焕发光彩。“你真是令人吃惊,安德罗!我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这个。我知道,这很傻,但……”他咧开嘴笑着,快步跑到附近的一棵树旁,那里放着一些个人物品,也包括乔奈瑟的长弓,这些两河人总喜欢把长弓带在身边。
乔奈瑟一边给长弓上弦,一边走回来。他戴上护腕。“太合适了,就好像做梦一样!”安德罗感觉到自己也在微笑。这只是一件小事,却可能有很大的意义。
乔奈瑟瞄准,射出一箭,羽箭穿透空气,弓弦扫过护腕。那支箭飞得很远,射中两百步以外山丘上的一棵树。
凯德尔吹了声口哨。“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弓,乔奈瑟。”他们都是安多人,但凯德尔来自更靠近凯姆林的城镇。
乔奈瑟仔细地端详着他射出的箭,然后再次开弓。箭羽贴到他的脸颊上。弓弦松开,第二支箭也射中同一棵树。安德罗猜测,那两支箭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两掌。
凯德尔又吹了一声口哨。
“我父亲也曾学习过这样的箭术。”纳拉姆说,“他在伊利安救起一名溺水的两河人,从他那里学到两河弓的用法。那个两河人还把自己的弓弦送给了他,作为纪念。”
凯德尔扬起一根眉毛,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怀疑这个故事。安德罗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愿意让我试一试吗,乔奈瑟?我曾经用过提尔弓,射得也很准,那种弓的射程比大多数弓都要略远一点。”
“当然可以。”那名身材细瘦的年轻人说着,解下护腕,把它和长弓一起递了过来。
安德罗戴上护腕,举起弓。制造这种弓的材料是黑色的紫杉木,弹性比他习惯的弓要小一些。乔奈瑟又递给他一支箭,安德罗模仿那名两河人,将弓弦一直拉到脸颊旁。
“光明啊!”强有力的弓背让他不由得惊叹一声。“你的细手臂骗了我,乔奈瑟,你是怎么瞄准的?我甚至都拉不稳这张弓。”
乔奈瑟笑了,而安德罗的手臂只是不住地颤抖着,当他最终无法坚持的时候,只得放开弓弦,箭射在远离目标的地面上。他把长弓还给乔奈瑟。
“你干得很不错,安德罗。”乔奈瑟说,“许多人甚至连这张弓都拉不开。给我十年时间,我能让你用起这张弓来,就像土生土长的两河人一样好!”
“我暂时还是用短弓吧。”安德罗说,“你肯定不可能用这种弓从马背上射杀兽魔人。”
“我不需要那样!”乔奈瑟说。
“如果你被它们追赶呢?”
“如果它们的数量不超过五个。”乔奈瑟说,“我不必等到它们冲到我面前,就能把它们杀光。如果它们的数量更多,那我干吗还要向它们射箭?我会没命地逃跑,就像暗帝在追赶我一样。”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但安德罗发现埃马林正在看他。也许他是在奇怪,安德罗怎么会知道如何从马背上射箭。这名贵族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安德罗必须小心自己的言行。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声音问道,“你是在学习如何用一张弓吗,跑腿的?这样你们就能保护自己了?”
安德罗咬紧了牙,转过头,看到考特伦正不疾不徐地走过来,他是一个身材肥胖的人,留着一头油腻松散的黑色长发,垂在一张短胖鲁钝的脸旁,但他的目光犀利且充满威胁感。他在微笑,那种微笑就像是一只猫发现了一只可以玩耍的老鼠。
安德罗一言不发地解下护腕,把它交给乔奈瑟。考特伦是一名正式殉道使,米海峨的密友之一。他的地位要比这里的所有人都高出许多。
“米海峨会听到这种事。”考特伦说,“你们忽略了该有的训练。当你们可以用至上力杀敌时,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弓箭!”
“我们没有忽略任何事。”纳拉姆倔强地说。
“安静,孩子。”安德罗说,“管住你的舌头。”
考特伦笑了起来。“听听这匹小狼在说些什么,米海峨同样会知道你们的狂妄言论。”他盯着安德罗。“抓住真源。”
安德罗不情愿地服从了,阳极力的甜美涌入他的体内。他紧张地向身边瞥了一眼,没有影子的痕迹。
“别再摆出这种可怜的样子。”考特伦说,“摧毁那边的石头。”
那块石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安德罗以前也对付过一些混蛋。考特伦属于那种最危险的类型——有力量,也有权威。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逆来顺受。羞辱只是一种很小的惩罚,而这些混蛋们往往不懂得这一点。
安德罗编织出所需的火之力和地之力,击中那块巨石。微弱的编织中几乎凝聚了他能够汲取的全部至上力,却只从那块大石头上炸掉几块碎片。
考特伦发出畅快的大笑,在旁边树下吃东西的献心士们也一同笑了起来。“该死的,你可真没用!”考特伦说道,“忘掉我刚才说的话吧,跑腿的!你的确需要那张弓!”
安德罗放开了至上力。考特伦还在大笑着,他肯定感到非常满意。糟糕的是,安德罗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人握住了真源。乔奈瑟、凯德尔和纳拉姆走到安德罗身边,每个人的体内都充满了至上力和怒火。
那些吃东西的人也都站了起来,同样都握持住真源,他们的人数是安德罗的朋友的两倍。考特伦又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安德罗看了凯德尔他们一眼。“好了,小子们。”他抬起一只手,说道,“殉道使考特伦只是在完成米海峨分配给他的工作,他努力逼迫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进步。”
对峙的两群人迟疑了,但他们相互瞪视的目光丝毫不亚于在他们体内咆哮的至上力。终于,乔奈瑟放开真源,纳拉姆也依样做了。最后,凯德尔咕哝了一声,转过身去。考特伦还在大笑。
当他们走开时,凯德尔说道:“我不喜欢这样,”他回头瞥了一眼,“一点也不喜欢。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们,安德罗?”
“因为他们不会等你骂出声来,就会把我们炸碎,凯德尔。”安德罗说道,“光明啊!我导引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而埃马林来了一个月不到。乔奈瑟学得很快,但我们都知道,他还从没有用至上力战斗过。而考特伦的半数手下都为真龙大人战斗过!你真的以为你和纳拉姆能对付十个人?”
凯德尔还在生气,但他没有继续争论下去,只是低声嘟囔着。
“Makashak Na famalashten motkase,”纳拉姆低声说着,“delf takak—saki mere!”然后,他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狂野的神情。安德罗知道,这可能是古语,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一种语言。
其他人都没有再说话。纳拉姆偶尔还会胡言乱语几句。如果问他在说什么,他会说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或者只是在说些平常的话。刚才的冲突似乎让埃马林和乔奈瑟感到非常不安,他们还没见过朋友们发疯,向身边的人痛下杀手的情景。光明在上,希望他们永远也不会看到这种情景。也许对于撇下他们的真龙大人,安德罗的确有很多不满,但仅是净化阳极力这件事,就足以让世人原谅亚瑟的一切错误了。
现在,导引变得不再有危险,或者至少比以前安全许多。导引永远都不会是安全的,尤其处是在泰姆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
“愈来愈多人在接受泰姆那种该死的个人教导。”走在树荫里的纳拉姆说道,“内森的成功让许多人都跃跃欲试。最近这几个星期,我们这边已经有十几个人倒向泰姆的阵营。用不了多久,除了我们这几个人以外,所有人都会跟在泰姆的屁股后面了。以前我曾信任过的人里面至少有一半的人,我已经不敢和他们说话了。”
“诺雷还是可以信任的。”凯德尔说,“还有艾芬和哈德林。”
“值得信任的人很少。”纳拉姆说,“实在太少了。”
“两河人都是向着我们的。”乔奈瑟说,“他们只忠于一个人。”
“还是太少了。”纳拉姆说,“而且我们之中连一个殉道使都没有。”
他们全都看着安德罗。安德罗回头瞥了一眼泰姆的那些跟班。他们之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怎么样,安德罗?”纳拉姆问,“不打算责备我们说出这样的话吗?”
“什么样的话?”安德罗回头看着他们。
“这些与他们为仇作对的话。”
“我不希望你们被杀,或者被囚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问题的存在。”他继续回头瞥着那些人。“确实,这里有很大的麻烦,就像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
“接受泰姆私人训练的那些人学得都非常快。”纳拉姆说,“内森在不久前,还不具备能够成为献心士的力量,而现在,他已经是正式的殉道使了。这件事真的很奇怪。还有那些两仪师,为什么泰姆会同意让她们约缚我们?你知道,他禁止两仪师选择有龙徽的人,这样,他就将受他宠信的人全都保护了起来。该死的,如果有人挑中了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不打算被两仪师牵住鼻子。”
不止一个人在低声嘟囔着。
“泰姆的人正在新来的人中间散播谣言,”乔奈瑟轻声说,“他们在说真龙大人是如何逼迫好人变成叛徒。他们说他抛弃了我们,说他已经疯了。米海峨不想让别人以为这些谣言和他有关,但如果他不是这些谣言的源头,就让光明烧了我吧。”
“也许他是对的。”凯德尔说道。其他人都瞪向他,而这个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的人只是紧皱双眉。“我的意思不是我们要向泰姆投降,但真龙大人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要如何对待我们?看样子,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也许他真的疯了。”
“他没有疯。”埃马林说着,摇了摇头,“我来这里之前刚刚和他见过面。”
其他人立刻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他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埃马林说,“他很年轻,但有着强大的意志。我信任他,光明啊!我只和他说过几次话,但我信任他。”
其他人都缓缓地点着头。
“光明烧了我吧,”凯德尔说,“我想,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但我真希望他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听过洛根曾经抱怨真龙大人,他警告真龙大人要小心泰姆,但真龙大人根本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如果我们让他看到证据呢?”乔奈瑟问,“如果我们能向他证明,泰姆心怀叵测呢?”
“内森身上的确有些怪异的地方。”纳拉姆说,“还有那个凯什,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怎么那么快就变得那样强大?如果洛根回来的时候,我们能给他提供一些情报。或者,如果我们能直接向真龙大人报告……”
这些人又一次转向安德罗。为什么他们都在看着他?他是他们之中力量最弱的一个啊。他所擅长的只有神行术,这正是考特伦给他取“跑腿的”这个外号的由来。他只能送送信,或者把人们送到某个地方去。
但其他人都在看着他,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好吧,”安德罗说,“我们看看能有什么发现,艾芬、哈德林和诺雷也可以参加我们的行动,但不要再叫上其他人了,即使是那些两河小伙子也不行。不要刺激到泰姆和他的人……如果你们真的有任何发现,就来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联系洛根,或者至少搞清楚他去了哪里。”
所有人都在点头,表情异常严肃。如果我们错了,希望光明能救助我们,安德罗一边想,一边回头看着泰姆的宠臣们。如果我们对了,更希望光明能救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