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离开梅登

清冷的春风吹过佩林的脸庞。这样的风里应该充满花粉和晨露的气息,还有被阳光催动的嫩芽,新的生命和土地中洋溢的勃勃生机。

但,风中却只有血和死亡的气味。

佩林转过身,背对着那阵风,跪下去查看这辆马车的轮子。这是一辆用山核桃木制造的牢固马车,因为常年日晒雨淋,木色已经变得很深。不过看起来,它被保养得很好。但佩林知道,处置来自梅登的各种物品时,都要多加谨慎。对待车辆,沙度人并不像对马匹那样蔑视,但他们也像所有艾伊尔人一样,更喜欢轻装简行,所以他们丢下所有的马车和大车。不过佩林在查看的过程中,已经发现不止一辆车上有暗藏的破损。

“下一个!”他一边查看第一个轮毂,一边喊道。他命令的目标是那些正等待着同他说话的人。

“大人。”一个粗重的声音响起,就好像木料相互碰撞在一起般。是海丹首席将军格拉德·亚甘达,他的身上散发着上过油的盔甲气味。“我必须就行军事宜提出请求,请允许我和女王殿下走在前面。”

亚甘达口中的“女王殿下”指的是雅莲德,海丹女王。佩林继续审视着车轮。对于木匠一行,他并不像对铁匠那般熟悉,不过他的父亲教过每一个儿子辨认马车上的各种问题。最好现在就修整好这些问题,不要让它们在半路上造成麻烦。佩林的手指抚过光滑的棕褐色山核桃木,这些木头的纹理相当清晰。他用指尖摸索过每一个裂缝,寻找着每一个不正常的受压点。四个轮子看起来都很不错。

“大人?”亚甘达问道。

“我们一同行军,”佩林说,“这就是我的命令,亚甘达。我不会让那些难民以为我们要抛弃他们。”

难民。这里足足有十万人!光明啊,整个两河都没这么多人。现在佩林就需要喂饱他们的每一张嘴。马车,许多人都不明白一辆好马车的重要性。他躺下去,准备检查车轴,这让他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这片天空被梅登城的城墙遮住了一部分。

在阿特拉北部如此偏僻的地方,这已经算是一座大城了。不过它更像是一座要塞,有着巍峨的城墙和塔楼。就在前一天,这座城市周围还盘踞着沙度艾伊尔,但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这里。许多人被杀了,其他人都逃走了,沙度人的俘虏全被佩林和霄辰人的联盟所解救。

沙度人留给他两样东西:空气中的血腥味和十万名需要照料的难民。但他很高兴能还他们自由。不过他攻取梅登的目标却只有一个:救出菲儿。

另一队艾伊尔人已经来到城下,但他们的进军速度很慢,而且没有直接冲向梅登,只是在城外扎下营帐。也许他们得到逃跑沙度人的警告,一支大军击溃了拥有数百名导引者的沙度本部。看样子,这支新来的艾伊尔人队伍并不急于和他打交道。

这给了佩林时间,至少是一点时间。

亚甘达还在看着他。这位将军披着抛光的胸甲,将带面甲的头盔夹在手臂下面。这名身材壮硕的人并不是那种依靠贵族身份飞黄腾达的军官,而是一个从最底层一直打拼到首席将军位置的普通平民。他擅长作战,服从命令,一般都是如此。

“我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亚甘达。”佩林说着,将躺在潮湿土地上的自己拉到了马车下面。

“我们至少可以使用神行术吧?”亚甘达一边问,一边跪下身,朝马车底下望过来。他被剪短的灰发几乎碰到了地面。

“殉道使已经快累死了。”佩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个你也知道。”

“他们无法开启大通道,”亚甘达说,“但也许他们能送走一小队人。俘虏生活已经让我的主人耗尽心力和体力!你不会想要她进行这场行军吧!”

“难民们一样疲劳。”佩林说,“雅莲德可以骑马行军,但她必须和我们一起离开。光明在上,但愿我们能尽早出发。”

亚甘达叹了口气,但他同时也点了一下头。在佩林摸索车轴时,他站起身。佩林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木材承受的压力,但他更愿意用手进行确定,触摸得到的结果更加可靠。在木头脆弱的地方总是会有裂隙,而且手指还能感觉到木头上即将折断的位置。只要认真对待,木头总还是可靠的。

和人不同。和他自己不同。

佩林咬住牙,他并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他必须不断工作,必须做些事来分散心神。他喜欢工作。但现在,他能够工作的机会愈来愈少了。“下一个!”他的声音从马车底下直传出去。

“大人,我们应该进攻!”一个凶狠的声音在车边响起。

佩林猛地将后脑靠在被踩踏过无数遍的草地上,闭起眼睛。贝坦·加仑恩,翼卫队将军,梅茵军队的统帅,正如同亚甘达是海丹军队的统帅。这两个人唯一相似的也只有这一点了。在马车下面,佩林能够看见贝坦一双漂亮的大靴子,上面装饰着鹰形的搭扣。

“大人,”贝坦继续说着,“我相信翼卫队的一次冲锋足以打垮那些艾伊尔暴徒。我们正是在这里打败了那些艾伊尔人!”

“那时我们有霄辰人的帮助。”佩林检查完车轴后,将身子向前挪过去,准备检查另一根车轴。他穿着脏污的旧外衣。菲儿又要为此而惩罚他了。他应该有领主的样子。但如果他要在泥泞的草地上躺一个小时,查看马车底部,难道他还是必须穿上好的外衣吗?

菲儿当然不会想让他躺在泥地里。佩林犹豫着,手指按在前车轴上,心里想着菲儿鸦黑色的头发和别致的沙戴亚鼻子。菲儿拥有他全部的爱,她是他的一切。

他已经成功了,他救了她,但为什么他感觉状况几乎还像以前一样糟糕?他应该喜悦,应该快乐,应该如释重负。在她还是俘虏的时候,他曾经有那么多忧虑,而现在,她平安回来了,所有事情的感觉却还是不对。他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光明啊!难道就没有一件事能正常一点吗?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找那根打结的皮绳。但他已经将那根绳子给丢了。不要这样!他想,她回来了,我们可以恢复成以前那样。我们可以吗?

“是的,没错。”贝坦还在说话,“我想,霄辰人的离去的确削弱了我们的力量,但那支艾伊尔部队的规模要比被我们击败的沙度人小得多。如果您担心我们力量不足,您可以送信给那名霄辰将军,让她回来,她肯定会愿意再次与我们并肩作战!”

佩林强迫自己的心思回到眼前的状况里,他自己的问题愚蠢且无聊。现在,他需要确保这些马车能够使用。前车轴也没问题。他翻起身,从马车下面退出来。

贝坦身高中等,但他头盔上的三根羽毛让他显得更高了一些。他的红色眼罩和盔甲都微微闪烁着光芒。佩林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丢掉了一颗眼珠。现在他显得很兴奋,仿佛是认为佩林默认了他的进攻计划。

佩林站起身,掸了掸朴素的褐色长裤。“我们要走了。”他抬起一只手,阻止贝坦和他争论。“我们在这里击败了一些沙度氏族,但那是因为我们利用了叉根,而且我们一方还拥有罪奴。现在我们已经疲惫了,很多人受了伤。菲儿已经回来了,我们没有理由再次开战。我们要逃走。”

贝坦看起来并不满意,但他还是点点头,转身朝他骑在马背上的部下走去,一双靴子在地面上踏起一片片泥水。佩林看了一眼在这辆马车周围等待着与他谈话的人群。这种事务曾经让佩林感到气馁。看起来,这几乎是没意义的工作,这些人之中有许多早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

但他们需要听他亲口说出这些答案。现在佩林已经理解这其中的重要性,而且,他们的问题能够帮助他不去考虑救出菲儿之后,自己那种奇怪的紧张感。

他朝队列中的下一辆马车走去。这里排列着超过50辆马车,前面的马车已经装满了从梅登搜集来的物资,中间的马车正在装货,还没被检查的马车只剩两辆了。他本想在日落之前离开梅登,这样,他们也许能及时远离这里,到达安全的地方。

除非这些新来的沙度人为了复仇向他们发动追击。现在就算是瞎子也能找到佩林要率领的这帮人马。

太阳正向地平线坠去,仿佛云层后面的一个光点。光明啊,这里还是一团混乱,到处都是散乱的难民和各支部队的营地。不要说离开这里,现在如果能把这些人组织成像样的队伍就不错了!

原先的沙度营地已经不复存在,他的人在那里搜集了许多被抛弃的帐篷。现在,梅登城周围只剩下被踩踏过无数次的荒草和烂泥,以及一些无用的垃圾。属于艾伊尔的沙度人不喜欢城市,他们宁愿在城墙外扎营。佩林依旧觉得艾伊尔是一个奇怪的民族。有谁会放弃睡在床上的机会?更别说城墙能够让他们在军事方面占尽优势了。

但艾伊尔人轻视城墙。在沙度最初攻击梅登城的过程中,大部分建筑物都被烧毁,或者至少被洗劫一空。门扇被砸掉,窗户被打碎,各种物品被丢弃在街道上,又被取水的奉义徒踩得稀烂。

人们像蚂蚁一样来回奔忙,在城门口进进出出,在周围的旧沙度营地中寻找一切还有些价值、可以带走的东西。如果他们打算通过神行术离开这里,就必须丢掉这些马车,因为格莱迪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开能够让马车通行的通道。但现在,这些车辆将发挥很大的作用。这里还有一些牛,有人正在检查它们,确保它们能够拖曳车辆。沙度人让城中的许多马匹都跑掉了,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现在只能尽量利用能够找到的资源了。

佩林向另一辆马车走去,开始查看这辆车的轭具。“下一个人!”

“大人。”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相信我是下一个人。”

佩林朝说话的人瞥过去,是塞班·巴尔沃,他的秘书。这个人有着一张干瘪的面孔和永远向前弯曲着的头颈,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秃鹫。虽然他的外衣和裤子都很干净,佩林却觉得他每迈出一步,那些衣服上都能抖下一团灰尘。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尘土气息,就好像一本旧书。

“巴尔沃,”佩林说着,用手指抚过车轭,然后又检查过皮制挽索,“我还以为你在和那些俘虏交谈。”

“确实,我一直在忙着我的工作。”巴尔沃说,“不过,很想问一下,您有没有让霄辰人带走全部能够导引的沙度俘虏?”

佩林又瞥了一眼这位似乎散发着霉味的老秘书。那些能够导引的智者因为喝下了叉根而不省人事。她们还在昏迷的时候,就被移交给了霄辰人,任由他们处置。这个决定当然不会给佩林的艾伊尔盟友留下任何好印象,但他不可能让那些能导引的女人有机会向他复仇。

“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她们的地方。”他对巴尔沃说。

“那么,大人,我有一些非常有趣的事要告诉您。比如说,似乎有许多沙度人对他们部族的行为感到羞耻,那些智者之间也多有分歧。而且,她们曾经和一些非常奇怪的人打过交道,那些人给了她们一些属于传奇纪元的强大物品。无论他们是谁,他们肯定是可以施展神行术的。”

“弃光魔使,”佩林耸了耸肩,单膝跪到地上,查看起右前轮,“我们没办法知道是哪些弃光魔使。也许他们进行了伪装。”

他从眼角看到巴尔沃吮了吮嘴唇。

“你不同意?”佩林问。

“不,我同意您的看法,大人。”他答道,“根据我的判断,沙度人得到的那些‘物品’非常值得怀疑。那些艾伊尔被愚弄了,但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还不明白。不管怎样,如果我们能更仔细地搜索这座城市……”

光明啊!这个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向他提出一些明知他不会答应的请求吗?他俯下身,查看车子的后轮,心中感到一阵烦乱。“我们已经知道了,弃光魔使在图谋攻击我们,巴尔沃。他们不会张开手臂欢迎兰德再次将他们封印,或者用别的办法处置他们。”

该死的色块,在他的脑海里凝聚成兰德的样子!他将这些图像推开。每当他想起兰德和麦特时,这些色块就会出现,并变成他们的样子。

“不管怎样,”佩林说,“我不知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们会带上沙度人奉义徒,他们是枪姬众的俘虏,你可以审问他们,但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是的,大人。”巴尔沃说,“我们失掉那些智者实在有些可惜。根据我的经验,她们是那些艾伊尔人中最……讯息灵通的人。”

“霄辰人想要她们,”佩林说,“所以他们才会参加这场战争。在这件事上,我不会接受伊达拉的威吓。而且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巴尔沃?”

“也许我们可以送去一封信,”巴尔沃说,“让那些智者在醒来以后回答一些问题。我……”他停住口,弯下腰看着佩林。“大人,这样我们都无法专心讨论问题。不能让别人来检查这些马车吗?”

“其他人或者太累,或者太忙。”佩林说,“我希望难民们都等在营地里,只要我们下达出发的命令,他们就能上路。我们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中搜寻补给品,我们需要他们找到的每一把谷粒。我们的食物已经有半数都腐烂了。我只是因为必须待在人们能找到我的地方,所以才没有到那里去。”虽然不情愿,但他只能接受这种安排。

“好吧,大人。”巴尔沃说,“但您肯定能另找一些事,不必非要躺倒在马车下面。”

“这个工作我可以一边和别人说话一边做。”佩林说,“你并不需要我的双手,只需要我的舌头,而这条舌头正在告诉你,忘掉那些艾伊尔人。”

“但……”

“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已经结束了,巴尔沃。”佩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一边透过轮辐看着巴尔沃。“我们向北出发。我和沙度人之间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就算把这里烧光,我也不在乎。”

巴尔沃再次吮了吮他的薄嘴唇,气息中出现了一丝气恼的意味。“当然,大人。”他迅速地鞠了个躬,便退下了。

佩林也从马车下退出来,站起身,朝马车队旁一个穿着脏裙子和破旧鞋子的年轻女孩点点头,说道:“去找林科过来,让他来看看这个轮毂。我觉得这里的轴承脱落了,随时都有可能散开来。”

那个女孩点点头,跑开了。林科是一名木工师傅,他很不走运,在去凯瑞安看亲戚时遭遇沙度人的进攻。成为沙度人的俘虏之后,他差点就失去自己的意志。也许一开始就可以让他来检查这些马车,但佩林看到他那双魂不守舍的眼睛时,实在没信心他是否真的会仔细检查这些车辆。不过,如果把问题直接指出来,林科还是很擅长把车辆修复如新的。

实际上,佩林希望自己能做些实在的事情,而不必去思考其他问题。修理马车是简单的事,和人完全不同。

佩林转过身,朝空旷的营地瞥了一眼,那里大约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篝火坑和碎布垃圾。菲儿正朝城内走来,她组织了一些她的追随者,出去进行侦查了。她美得撼人心魄,那种美丽并不只限于她的面容和身材,还有她指挥部属时的镇定从容,她随机应变的机巧聪灵。她的聪慧是佩林永远也不会有的。

他并不愚蠢,只是习惯对事情多加考虑。但不像兰德和麦特,他在和人打交道时从来都没什么办法。是菲儿让他明白,他不需要去应付任何人,甚至不需要应付女人,只要能让别人理解自己就行了。他也不需要善于与任何人交谈,只要能够和菲儿说话就可以了。

但现在,他不知道该和菲儿说些什么。他担忧菲儿在被俘时发生的事情,尽管他并不在意那些事。的确,那些事让他愤怒,但它们并不是她的错。一个人为了生存下去,有时必须做一些事。他尊敬她和她的力量。

光明啊!他想道,我又在想这些事了!他需要工作。“下一个!”他喊了一声,又弯下腰继续检查起马车。

“如果让我只从你的表情判断,”一个强壮的声音说道,“我会以为我们打输了。”

佩林惊讶地转过头,他一直没发现谭姆·亚瑟也是等待和他说话的人之一。现在这群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一些信使和随员等在那里。在他背后,那名上了年纪,却依然身材健壮的牧羊人正靠在他的硬头棒上。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了银色,佩林还能记得那些头发全部如漆般黑亮的时候,那时,佩林还只是个男孩,还不懂得如何使用铁锤和铸炉。

佩林的手指垂下去,碰到了腰间的铁锤。他选择这把锤子做为武器,而不再是战斧。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他在梅登的战斗中还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这才是令他感到困扰的问题吗?

或者他真的是那么喜欢杀戮?

“你想要什么,谭姆?”他问。

“我只是来报告一个讯息,大人。”谭姆说,“两河人已经做好了行军准备,每个人都背着两顶帐篷,以备万一。因为叉根的关系,我们不能使用城中的水,所以我派一些人去引水渠那里,灌满了一些水桶。我们需要一辆马车把它们运回来。”

“好。”佩林微笑着说道。终于有人在做一些实在的事情了!“告诉两河人,我打算让他们尽快返回家乡。只要等到格莱迪和尼尔德恢复体力,能够施展神行术时。这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很感谢你,大人。”谭姆说。这个头衔由他的口中说出来,感觉真是奇怪。“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佩林点点头,注意到林科已经过来了,他一瘸一拐的步伐很是独特。佩林和谭姆一起离开马车队,后面还跟随着那些随员和卫兵。他们一直走进梅登城墙的影子里。垒成墙基的大石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奇怪的是,这里的苔藓要比他们脚下泥土中的野草色彩明艳得多。在这个春天里,似乎只有苔藓是绿色的。

“什么事,谭姆?”一走到众人听不到的地方,佩林立刻就问道。

谭姆揉搓着满是灰色胡渣的脸颊。最近这个星期,佩林把部下逼得很紧,让他们根本没有刮胡子的时间。他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羊毛外衣,厚实的布料能够很好地抵挡住山风。

“孩子们都想知道,佩林。”谭姆的口气比刚才在众人面前时随和了许多,“你所说的放弃曼埃瑟兰是真的吗?”

“是,”佩林答道,“那面旗子从一开始出现时,就只是在制造麻烦。霄辰人和其他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国王。”

“已经有一位女王宣誓成为您的仆从。”

佩林考虑着谭姆的话,思索如何回答才是最好。以前,他这种习惯总是让人们以为他是个脑筋迟钝的人。现在,人们认为他的思考代表着机敏与睿智。这就是在名字前面加上几个花俏头衔的效果!

“我想,你是对的。”谭姆的评价让佩林感到惊讶,“称两河为曼埃瑟兰不仅会引起霄辰人的敌意,而且还会激怒安多女王。这意味着你的野心将不止是拥有两河,也许你还想要征服旧曼埃瑟兰全境。”

佩林摇摇头,“我不想征服任何地方,谭姆。光明啊!无论人们说我得到了什么,那些都不是我想拥有的。伊兰最好快一点坐到王座上,向两河派个领主过来。到那时候,佩林领主的事情就结束了,我们就能回到正常生活。”

“那么雅莲德女王呢?”谭姆问。

“她可以改为向伊兰宣誓,”佩林顽固地说,“或者也许直接向兰德宣誓。她似乎很喜欢玩关于王国的游戏,就像小孩子玩的那些游戏一样。”

谭姆的气味里带着关切,还有困扰。佩林将目光转向一旁。这件事不该变得这么复杂。“怎么了?”

“我只是以为,你已经对这件事做出决定了。”谭姆说。

“从菲儿被俘以前到现在,我的决定一直没有改变。”佩林说,“我也还是不喜欢那面狼头旗。我想,现在该是把两面旗子一起取下来的时候了。”

“人们相信那面旗帜,佩林。”谭姆低声说道。他对佩林一直都很温和,但这也让佩林没办法不听他的话。当然,他的话一直都很有道理。“我把你拉到这里,是因为我想要警告你,如果你让孩子们回两河去,也许会有一些人走掉,但并不会很多。我早就听说,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发誓要追随你直到煞妖谷。他们知道最后战争就要到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他们不打算缩回家里去。”说到这里,谭姆犹豫了一下。“我想,我也不会。”他的气息显得异常坚决。

“到时候再看吧。”佩林皱起眉,“到时候再看。”

他让谭姆去叫一辆马车把那些水桶运回来。士兵们不会违抗谭姆的命令,他是佩林的大将。虽然这并不是佩林任命的,他只是默认了这个事实。对于谭姆的过去,他并不是很清楚。但谭姆参加过很久以前的艾伊尔战争,在佩林出生前,他就已经习惯与刀剑为伴了。现在,他忠心耿耿地追随着佩林。

他们全都是这样,而且他们还想一直这样!难道他们不明白佩林是什么人?佩林靠在墙上,继续留在阴影里,丝毫不打算回到他的随员中间去。

现在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心境也在受这件事的困扰。这不是让他愤懑的全部原因,但这些事却仿佛都有着莫名其妙的牵连。即使菲儿回来了,也是如此。

最近,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领袖。即使有菲儿在身边指导,他也没能成为别人的表率。当她不在的时候,他的表现就只有更糟,非常非常糟糕。他忘记兰德的命令,对身边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心里只想着把菲儿弄回来。

但一个男人还应该做些什么?他的妻子被绑架了!

他救了菲儿。但为了做这件事,他抛弃其他每一个人。因为他,人们死去。那些都是很好的人,是信任他的人。

站在影子里,他回忆起一个时刻,只是在一天以前,那时,他的一名盟友倒在艾伊尔人的箭下,那个人的心被马希玛毒害了。亚蓝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了救菲儿,佩林抛弃了他。亚蓝本该有个更好的结局。

我本来就不该让那个匠民拿起剑,他想。但他不想现在处理这个问题,他不能,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他从墙边走开,打算去检查车队中的最后一辆马车。

“下一个!”他在开始查看马车前喊道。

埃拉纹·卡奈尔迈步上前。这名阿玛迪西亚女子已经不再穿着她的奉义徒长袍,而是换上一条样式简单的浅绿色长裙。这条裙子也并不干净,是从营地的废墟中找出来的。她身材丰满,但脸上依旧有着俘虏生活带给她的憔悴形容。她的气息中有着坚定的决心,而她的组织能力优秀得令人吃惊。佩林怀疑她本是一名贵族。她有着这样的气息:自信,惯于发号施令。这些特质并没有因为俘虏生活而被抹去,这也是让人颇感惊奇的一件事。

当佩林跪下去端详第一只车轮时,他忽然很好奇为什么菲儿会选择埃拉纹来监督其他难民,为什么不从刹菲儿中找一些人?那些刹菲儿的确曾经是惹人厌烦的纨绔子弟,但他们早已显示出令人惊讶的办事能力。

“大人,”埃拉纹说道,她熟练地行着屈膝礼,这同样证明了她的出身背景,“我已经将人们组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这么快?”佩林从车轮上抬起头。

“这并不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困难,大人。我命令他们按照国籍集结在一起,然后再依照他们出生的城市分成队伍。当然,凯瑞安人的人数最多,其次是阿特拉人和阿玛迪西亚人,还有一切其他国家的人,如阿拉多曼人、塔拉朋人,以及零星的边境国人和提尔人。”

“有多少人能够徒步行走一到两天?”

“大多数都可以,大人。”她说道,“当沙度人占据这座城市时,病患和年长的人都被赶走了。这里的人早已习惯艰苦的劳作。他们都很疲惫,大人,但没有人想要在这里继续逗留下去,毕竟另一支沙度人已经在距离这里不到半天路程处扎了营。”

“好的,”佩林说,“让他们立刻出发。”

“立刻?”埃拉纹惊讶地问。

佩林点点头,“我想让他们尽快上路,朝北方前进。我会派雅莲德和她的卫兵在前面引路。”这应该会让亚甘达不再抱怨了,而且也能让难民们尽快离开此地。在那之后,枪姬众们可以更有效率地在这里搜集物资。不管怎样,对沙度营地的清理已经接近尾声,佩林的全部人马都必须在路上独立生存一两个星期,然后,他们就能借助神行术前往更安全的地方。也许是安多,直接前往凯姆林。

他背后的那些沙度人的确是个麻烦,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最好赶快离开,让诱惑从他们的眼前消失。

埃拉纹又行了个屈膝礼,跑去进行准备了。又有一个人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或者对他的意图进行各种猜测,佩林为此感谢了一下光明。他马上派了一个男孩去通知亚甘达准备出发,然后结束了对马车的检查,站起身,在裤子上擦净双手,说道:“下一个!”

没有人再走过来,现在他身边只剩下卫兵、送信的男孩和几个等待着把牛套上车,去装载货物的马车夫。枪姬众在旧营地中央堆积了大量的食物和其他物资。佩林能够看见菲儿正在那里进行指挥。

佩林派自己的全部随员去协助菲儿,随后便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且无事可做。

这是他最不想出现的情况。

风再一次吹起,带来可怕的死亡气味,还有一阵阵回忆,战斗的狂热,每一次挥起铁锤的激动与颤栗。艾伊尔人是优秀的战士,在这片土地上无人可与他们为敌。他们同样损失惨重。佩林的身上也多了不止一道伤口,不过这些伤口都已经得到了治疗。

与艾伊尔人作战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每一个被他杀死的人都是使用枪矛的大师,都是差点夺走他性命的人。但他赢了。在那个战斗的时刻,他感觉到了无比的激情,那就好像终于找到可以释放的裂隙,溃堤而出的洪水。在两个月的苦等之后,每一击都意味着距离菲儿更近一步。

再没有空谈,再没有计划,他找到了目标。而现在,这目标又不复存在了。

他感觉到空虚,就好像……好像他的父亲许诺给他,会在冬日告别夜送他一件特殊的礼物。他等待着、期盼着、努力工作,只为了那件未知的礼物。当他终于得到那匹小木马时,他兴奋了一段时间。但到了第二天,他的心里就充满了烦闷。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目标可以为之奋斗了。兴奋感消失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等待带给他的兴奋要比礼物本身强烈得多。

那之后不久,他就开始去铁匠铺拜访卢汉师傅,并最终成为他的学徒。

他很高兴救回菲儿,他们终于重新团聚了。但现在,他又该做些什么?这些该死的人视他为领袖,有些人甚至把他想象成国王!他可从没提出过这种要求。每次他们打出那两面旗帜时,他都会要求把它们收起来,直到菲儿劝说他,这么做会给他带来好处。只是他仍然不相信孤独飘扬在他的营地上方的那面狼头旗会是属于他的。

但他能把那面旗摘下来吗?所有人都在看着那面旗。每次经过那面旗帜时,他都能嗅到他们的自豪。他不能拒绝他们。兰德需要他们的力量。为了最后战争,他需要每一个人。

最后战争。难道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毫无权力欲望的人能够率领这些人加入那场战斗,并让他们活下来吗?

色彩在盘旋,凝聚成兰德,他正坐在一间似乎属于提尔风格的石砌房屋里。佩林的老友脸上布满了阴影,如同肩头压着重担。即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庄严且高贵。他才是君王的不二人选。那身华贵的红色外衣,那种贵族气质。佩林只是一个铁匠。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驱散了那副景象。他需要找到兰德,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拉着他。

兰德需要他。这就是他现在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