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在通过帽子说话。”灵思风道。
“呃?”奈吉尔渐渐意识到,蛮族英雄的世界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明了。对于从前那个奈吉尔来说,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也不过是码放萝卜罢了。
“你是说那顶帽子在通过他说话吧?”柯尼娜也开始后退,人在恐惧面前常有这种反应。
“呃?”
“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曾经派上过用场。”阿必姆张开两只手往前走,“但你们说得没错。阿必姆以为戴上我以后,他就能获得力量。当然了,事实上正好相反。此人的头脑实在鬼诈机灵,简直叫人吃惊。”
“所以你就试了试他的脑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灵思风打了个哆嗦。他自己也曾经戴过那顶帽子,但很显然,他的脑袋并不合适。阿必姆倒是很叫帽子中意,所以他的眼睛才变成了没有色彩的死灰。他皮肤苍白,走路时身体仿佛挂在脑袋上似的。
奈吉尔已经掏出自己的书,正拼命翻着。
“你到底在干吗?”柯尼娜问。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可怕的人影。
“我正在查询《各地怪物名录》。”奈吉尔道,“你觉得这会是不死族吗?它们可难杀了,你需要大蒜,还有——”
“这东西书上找不到的,”灵思风缓缓说道,“这是——这是顶吸血鬼帽。”
“当然,它也可能是僵尸。”奈吉尔的手指顺着书页往下滑,“这上头说你需要黑胡椒和海盐,但是——”
“你是要跟这些鬼东西干架,又不是要把它们煮了吃。”柯尼娜道。
“这是一个可以为我所用的头脑。”帽子说,“现在我可以反击了。我要把所有的巫师集合起来。这个世界只能容下一种魔法,而我就是它的象征。大法师,当心了!”
“哦,不。”灵思风低声道。
“巫术在过去的二十个世纪里学会了不少东西。这个暴发户是可以战胜的。你们三个跟上。”
这不是请求。这甚至不是命令。它有点像是预报。帽子的声音直接进入三人的后脑,压根儿懒得去理会他们的意识。灵思风的双腿自作主张行动起来。
柯尼娜和奈吉尔也在前进,动作突兀笨拙,活像偶人,表明他们也一样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
“为什么‘哦,不’?”柯尼娜问,“我是说,原则性的‘哦,不’我能理解,但这一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一旦抓住机会我们就得赶紧逃跑。”灵思风说。
“对目的地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多半没什么要紧。反正都死定了。”
“为什么?”奈吉尔问。
“这个嘛,”灵思风回答道,“听说过魔法师大战吗?”
碟形世界上有不少东西都源于魔法师大战。智慧梨花木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的那棵树很可能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整日畅饮地下水,饱餐阳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对外界完全无知无觉。然后魔法师大战在它附近爆发,猛然把它的基因推进到一种洞察力极端敏锐的状态。
其实魔法师大战留给它的还有一副臭脾气。但无论如何,智慧梨花木还算是走运的。
过去,位于碟形世界背景里的魔法曾经十分强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冲入世界的机会;那时所有的巫师都像大法师一样强大,他们在每个山顶都建起自己的高塔。而如果说世上有一样东西能让强大的巫师忍无可忍,那就是另一个巫师。巫师的外交本能很简单:咒到对方发亮,再把他扔进黑暗里。
于是结局只可能是一个词儿。好吧,两个。三个。
全面的。魔法。战争。
而且很显然,巫师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同盟、派别、交易,他们没有慈悲心,也从不肯罢手。天空被扭曲,海洋在沸腾。火球尖厉的呼啸把黑夜变成了白昼,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接下来的黑烟又把白昼变回了黑夜。大地起起伏伏活像是蜜月里的鸭绒被,空间的材质也被打上了多维的绳结,猛地撞上了时间之河岸边的大石头。举个例子吧,当时流行一个咒语“皮勒佩之时间压缩”,有次它竟然导致了新物种的诞生。一种巨型爬行动物被创造出来,在大约五分钟之内进化、扩张、繁盛然后毁灭,除了埋在地里的骨头什么也没剩下,彻底误导了后来的无数代人。那时候树游泳,鱼走路,大山溜达到商店里买香烟;那时候存在是如此反复无常,以至对于性格谨慎的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数数自己今天一共长了多少胳膊腿。
而这,事实上,就是问题所在。所有的巫师实力都大致相当,再说反正他们也住在很能抵御咒语攻击的高塔里,也就是说大多数魔法攻击都被反弹回来,落到普通人身上,尽管这些人不过是想在大地上(或者至少暂时还是大地的地方)讨个生活,老老实实地过完自己那平凡的(虽然是相当短暂的)一生。
然而战斗仍然如火如荼,损坏着宇宙秩序的结构,削弱了现实的围墙,很可能会将摇摇欲坠的时空整个推入地堡空间的黑暗之中……
根据有一个版本的故事,这时众神介入了,但神仙其实很少插手人类的事务,除非他们能从里头找到乐子。另一个版本——也是巫师们自己讲述并且写进他们书里的那个——说巫师们主动聚在一起,为了整个人类的缘故友好地解决了彼此的争端。大家一般都接受这一说法,尽管从本质上讲它发生的可能性就跟用铅做成的救生圈一样大。
真相很难被钉在纸上。在历史的浴缸里,真相比肥皂还滑溜,想要找到它的难度也大得多……
“那后来到底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这无关紧要,”灵思风一脸忧伤,“关键是这一切都会重新来过。我能感觉得到。我有这种才能。世界里流进了太多魔法。会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很快就会发生。这次碟子太老,受不住了。一切都已经磨损得太脆弱。死亡、黑暗和毁灭正扑面而来。末日近了。”
“死神四处游走。”奈吉尔热心地补充道。
“什么?”灵思风被打断了思路,不由有些气恼。
“我说的是,死神四处游走。”奈吉尔说。
“他到处走我倒无所谓,”灵思风说,“那些反正都是外国人。我担心的是死神跑到这儿来。”
“那不过是个隐喻。”柯尼娜说。
“你们就只知道这样而已。我见过他。”
“他什么样?”奈吉尔问。
“这么说吧——”
“嗯?”
“他不需要理发师。”
太阳就像钉在天上的一盏喷灯,而在沙子与红热的灰烬之间,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颜色而已。
行李箱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晃晃悠悠地穿过滚烫的沙丘。箱盖上,几道黄色的黏液正迅速变干。
不远处有块锥形的岩石,表面的形状和温度都类似一块耐火砖。一只客迈拉停在上头,正监视着一个孤身跋涉的长方体。客迈拉是个极为罕见的濒危物种,而眼前这只也不会为改善这一状况做出任何贡献。
它仔细地判断时机,爪子一蹬,展开强韧的翅膀,朝自己的猎物猛扑下去。
客迈拉的猎食技巧通常是这样的:一个俯冲,从猎物头顶低空掠过,用自己热辣辣的呼吸把对方稍微烤一烤,再转过身以一口尖牙撕裂自己的晚餐。喷火那部分它倒是完成了,但接下来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它的经验告诉它,自己此时应该面对一个惊慌失措、呆若木鸡的牺牲品,结果它却发现自己跌落地上,面前还有个被烤焦的行李箱火冒三丈地冲过来。
行李箱唯一的情绪就是愤怒。它头痛了好几个钟头,这期间全世界似乎都企图对它发动攻击。它受够了。
行李箱把倒霉的客迈拉踩成了沙地上油腻腻的一堆,然后停下半响,好像是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很显然,不属于任何人比它原先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它隐隐记起为别人服务的好时光,那时候它还拥有属于它自己的衣柜呢。
它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不时停下来打开盖子,就好像是在嗅着空气里的什么味道——假如它有鼻子的话。终于它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它有心的话。
校长帽和戴帽子的人也在大踏步前进,他们坚定地走在大法之塔底下。这里曾经是举世闻名的洛克西,如今只剩下了一片瓦砾。三个不情不愿的随从拖拖拉拉地落在后面。
塔底有门。幽冥大学通常都是敞开大门,这里的门却关得很紧。它们仿佛在发光。
“你们三个能站在这儿实在是三生有幸。”帽子透过阿必姆松垮垮的嘴巴说道,“就在这一刻,巫术不再逃跑,”他睥了灵思风一眼,“它将开始反击。你们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直到生命终结。”
“你是说,直到午饭那时候?”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仔细看好了。”阿必姆说着伸出两只手。
“只要一有机会,”灵思风对奈吉尔窃窃私语,“我们就逃,明白?”
“往哪儿?”
“从哪儿。”灵思风道,“重要的是从哪儿。”
“我不信任这个人。”奈吉尔说,“我尽量避免单凭第一印象去判断一个人,但我绝对相信他没安好心。”
“他让人把你扔进了蛇坑里!”
“或许当时我就应该有所觉察。”
大维齐尔开始嘟嘟囔囔。灵思风寥寥无几的才能里正好包含了语言天赋,可就连他也没听出对方说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它仿佛是专门为这样的嘟囔而设计的。语言仿佛镰刀一般从众人脚踝的高度盘旋而出,阴暗、血红、冷酷无情。它们在空中描绘出复杂的旋涡,然后轻轻往高塔的门飘去。
被它们碰触的白色大理石变成了黑色,然后化为齑粉。
等到残渣飘落地上,一个巫师走出门来,上上下下把阿必姆打量了一番。
灵思风早已习惯了巫师们花哨的打扮,但眼前这位实在不同凡响。他的袍子里塞了无数衬垫,各种奇妙的褶皱仿佛雉堞和扶墙,看样子极有可能出自一位建筑师之手。与衣服配套的帽子也很不一般,活像是结婚蛋糕同圣诞树亲密接触后的成果。
在巴洛克式的高领与金线镶边的帽檐之间有个小小的缺口,从里头往外瞅的那张脸实在有些叫人失望。它显然认定一小撮邋邋遢遢的胡子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它想错了。
“那该死的是我们的大门!”它说,“你要后悔的!”
阿必姆把双手环抱胸前。
这似乎让对方更加火冒三丈。巫师猛地抬起胳膊,把手从袖子上的蕾丝花边里解放出来,然后透过袖口送出一道尖啸的火光。
火光正中阿必姆的胸口,化作一团白热的光芒反弹开。片刻之后,蓝色的残影渐渐消失,灵思风发现阿必姆毫发无伤。
阿必姆的对手则手忙脚乱,急着扑灭自己衣服上的小火花。完事之后巫师抬起头,眼里闪着凶光。
“你似乎还不明白,”巫师哑着嗓子道,“现在你遇上的可是大法。你没法对抗大法。”
“我能使用大法。”阿必姆说。
巫师咆哮着掷出一颗火球,它飞向阿必姆,眼看离那讨人厌的微笑仅仅几寸之遥,却提前爆炸了。
巫师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气。他再接再厉,从无限中召唤来一道道滚烫的蓝色魔法,直击阿必姆的心脏。阿必姆把它们通通挥开。
“你的选择很简单。”他说,“你可以加入我,或者死。”
就在这时,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耳边有种规律的刮擦声。它带着种教人不快的金属质地。
他半转过身,再一次体验到了时间放慢脚步时那种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死神正拿块磨刀石打磨镰刀的刀刃,他停下来朝灵思风点点头,类似于专业人士之间的招呼。
他把一根指骨放在嘴唇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放在如果他有嘴唇就会是他嘴唇的那个地方。
所有的巫师都能看见死神,只不过他们倒不一定愿意有这样的荣幸。
灵思风耳朵里砰的一声,死神消失了。
阿必姆和他的对手被一圈凌乱的魔法环绕着,其中阿必姆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灵思风飘回活人的世界,正好看见他伸手抓住巫师那缺乏品位的衣领。
“你打不过我,”阿必姆用帽子的声音说,“我用了两千年时间练习如何让力量为我所用。我可以从你身上汲取力量。臣服于我,否则你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
巫师不停挣扎,而且很不幸的,任由自尊心战胜了谨慎。
“绝不!”他说。
“死。”阿必姆建议道。
灵思风这辈子见过不少怪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看的,但他还从没看过有人真的被魔法杀死。
巫师不杀普通人,因为⑴他们很少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以及⑵这被认为是一种缺乏体育精神的举动,还有⑶这样一来做饭种庄稼之类的事该交给谁来打理呢?而用魔法杀死自己的巫师兄弟则几乎是毫无可能的,因为任何小心谨慎的巫师都会用无数防护咒语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没有一刻放松。年轻巫师在幽冥大学学到的第一件事——除了自己挂衣服的挂钩和厕所的位置以外——就是他必须随时随地保护好自己。
有些人觉得这简直是偏执到了极点,可他们想错了。偏执狂只不过以为所有人都想干掉自己,巫师们则很清楚这一点。
眼前这个小巫师,他的精神防御约等于三尺厚的回火钢,如今它却像喷灯下的黄油一样,融化成条条小溪,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如真有语言能形容巫师接下来几秒钟的遭遇,这语言肯定是被禁锢在幽冥大学图书馆一本疯狂的大辞典里。至于说究竟都有些什么落进了灵思风的眼睛,这恐怕还是留给大家自行想象比较好;不过么,那样痛苦扭曲的情状,如果你真能想象出来,那大家肯定应该给你穿上那套有名的白色帆布紧身衣,还不能忘了加长的袖子。
“如是所有敌人都将毁灭。”阿必姆说。
他抬起脸看向塔的高处。
“我发出挑战。”他说,“根据魔法传承,不敢接受的人都必须追随我。”
接下来,由于好多人都伸长了耳朵,所以出现了一阵漫长、沉重的停顿。过了许久塔顶才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它有些迟疑地喊道:“根据魔法传承的哪个章节来着?”
“我就是传承象征。”
远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刚才的声音又喊道:“传承已经死了。大法高于——”
这句话以尖叫结尾,因为阿必姆抬起左手,往说话人的方向放射出一道细细的绿色光芒。正中目标,分毫不差。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灵思风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又听使唤了。帽子暂时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瞄了眼身旁的柯尼娜。刹那间他们已经达成无言的共识,两人各抓住奈吉尔的一只胳膊转身就跑,直到有好几堵墙把他们同高塔隔开。灵思风一面跑一面等着什么东西砸中自己的脖子,比如整个世界之类的。
三人都瘫倒在瓦砾里,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们没必要这么干。”奈吉尔嘟囔道,“我正在做准备呢,准备好好收拾他。要是你们老这么——”
他们身后传来爆炸声,五颜六色的火焰从头顶呼啸而过,在建筑物上溅起无数火花。接下来的声音类似于从一个小瓶子里拔出一个硕大的软木塞,然后还有洪亮的大笑,可惜听不出什么喜悦之意。地面颤动起来。
“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魔法师大战。”灵思风道。
“是好事吗?”
“不。”
“不过你肯定希望巫术能胜出吧?”奈吉尔问。
灵思风耸耸肩,头顶有一大团什么东西发出鹧鸪叫似的声响,他看也不看,直接把头埋下。
“我还从没见过巫师打架。”奈吉尔说着开始在瓦砾中扑腾。他准备站起来,结果被柯尼娜抓住一条腿,于是发出一声尖叫。
“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说,“灵思风?”
巫师一脸阴郁地摇摇头。他捡起一块鹅卵石抛到残垣断壁之上。它变成了一把蓝色的小茶壶,然后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咒语之间会相互作用,”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我们躲在这些墙后头还算安全?”
灵思风高兴了些,“真的?”
“我是在问你。”
“哦。不。恐怕没什么用。这些不过是平常的石头。只要有合适的咒语……呸。”
“呸?”
“没错。”
“我们要不要继续逃?”
“值得一试。”
他们冲到另一堵依然矗立的墙壁背后。几秒钟之后,一颗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球刚好落到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把大地变成了一堆挺恐怖的东西。高塔周围的区域空气闪闪发光,仿佛龙卷风过境。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奈吉尔说。
“我们可以试试继续跑。”灵思风道。
“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多数问题它都能解决。”灵思风说。
“我们得走多远才能安全?”柯尼娜问。
灵思风冒险把墙壁打量一番。
“很有趣的哲学命题。”他说,“我走了很远,但从没安全过。”
柯尼娜叹口气,目光扫过身旁的一堆碎石。她又看了它一眼。这儿有什么不大对劲,可她就是理不清头绪。
“我可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奈吉尔恍恍惚惚地说。他盯着柯尼娜的后背,满眼渴望。
“没用的。”灵思风说,“什么东西对魔法都没用,只除了更厉害的魔法。而唯一能打败更厉害的魔法的又只有比那还厉害的魔法。就这样一直到……”
“呸?”奈吉尔帮他说完。
“过去就是这么着,”灵思风道,“好几千年,直到一个都——”
“你们知不知道这堆石头到底有什么古怪?”柯尼娜问。
灵思风瞟了石头一眼。他眯细眼睛。
“那什么,你是说除了长着腿之外?”
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沙里发挖出来。他仍然紧紧攥着一只酒瓶,不过已经快见底了。他朝他们眨眨眼,似乎对这些人还有些印象。
“够劲,”他说,然后,在费了些力气之后,“这酒。感觉,”他继续道,“就好像房子塌在我身上了似的。”
“它确实塌了。”灵思风道。
“啊。原来如此。”尝试过好几次之后,柯瑞索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集中到柯尼娜身上,他的身子直往后晃。“哎呀,”他说,“又是这位年轻的女士。非常不错。”
“我说——”奈吉尔插进话来。
“你的头发,”沙里发的上身慢慢晃回来,“就好像,好像放牧在杰卜拉山一侧的一群山羊。”
“听我说——”
“你的胸脯就好像,好像,”沙里发左右晃了晃,又飞快地瞟了眼空酒瓶,神色很忧伤,“就好像传说中黎明花园里镶满宝石的西瓜。”
柯尼娜睁大了眼睛。“当真?”她问。
“毋一一”沙里发道,“庸置疑。镶宝石的西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水边草地那耀眼的白光一如你的大腿,它是那么的——”
“呃唔,打扰一下——”奈吉尔带着精心预备的恶意清了清喉咙。
柯瑞索朝他所在的方向晃过去。
“唔?”他说。
“在我的故乡,”奈吉尔冷酷地说,“没人这样对女士讲话。”
奈吉尔站到柯尼娜跟前,一副保护人的派头,姿态笨拙可笑。柯尼娜长叹一声。没错,她暗想,半点不假。
“事实上,”使劲往外翘起下巴,只可惜它看起来仍然像个酒窝,“我真想好好——”
“跟您聊聊。”灵思风踏步上前,“呃,先生,大人,我们需要出去。我猜您不会正好知道路吧?”
“几千个房间,”沙里发道,“这里有,你知道。好些年没出过门了。”他打个嗝,“更古以来。亘古。一辈子也没出过门,事实上。”他脸上突然一片空白,显示他正在构思,“时间的鸟儿只有,呃,一点点路要走啊,瞧喔!鸟儿已经起立了。”
“这是个拷严。”灵思风喃喃地说。
柯瑞索朝他晃过去,“事情都是阿必姆在管,你知道。可难了。”
“他现在,”灵思风说,“可管得不怎么样。”
“而且我们也有点想,你知道,出去。”柯尼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关于山羊的那一句。
“而且我还有这个拷严。”奈吉尔瞪着灵思风道。
柯瑞索拍拍他的胳膊。
“这很好,”他说,“每个人都该养个宠物。”
“那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你这儿有没有马厩什么的……”灵思风循循善诱。
“上百个。”柯瑞索说,“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顶呱呱……好的马。”他皱起眉头,“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你不会碰巧知道它们在哪儿吧?”
“这倒没有。”沙里发承认。不知哪里喷出来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墙变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我觉得咱们还不如待在蛇坑里。”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
柯瑞索再次把悲伤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儿能找到张飞毯。”他说。
“不,”灵思风高举双手保护自己,“绝不。想都别——”
“我祖父留下来的——”
“真正的飞毯吗?”奈吉尔问。
“听着,”灵思风万分紧张,“我单单听到高字也会头晕。”
“哦,很,”沙里发轻声打着酒嗝,“真的。图案特漂亮。”他眯着眼瞟瞟酒瓶,然后叹了口气。“一种可爱的蓝色。”他补充道。
“你不会刚好知道它在哪儿吧?”柯尼娜问话时轻声慢气,就好像对方是只随时可能受惊逃跑的野生动物,需要蹑手蹑脚才能靠近。
“在宝库。我知道怎么去那儿。我富得很,你们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沙里发压低了嗓门,企图对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成功地把两只眼睛一起开闭几次。“我们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开始冒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
灵思风试着在咬紧牙关的同时放声尖叫。
他的脚踝已经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么飞毯!”他嘶嘶地说,“我害怕地面!”
“你是说怕高吧。”柯尼娜道,“别傻了。”
“我说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后结果你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尔-喀哈里的战斗仿佛一片锤头状的云,在它翻腾汹涌的深处能听见古怪的形状,看见奇特的声音。时不时的、脱靶的魔法会烧到城里。在它们降落的地方,事情变得有些……有些不同。
鳄鱼神奥夫勒是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如今它的神庙变成了一个糖做的丑东西,总共五个维度。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一大群蚂蚁正把它当饭吃。
此情此景无异于对失控的社会动乱发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却很少有人表示欣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逃命。他们在肥沃的大地上鱼贯而行。有些人选择了坐船,但这一逃脱方式很快就被摒弃了,因为港口的大多数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另外不知为什么,竟还冒出两头粉红色的小象筑起窝来。
惊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沟,两旁长满芦苇,行李箱正在里头游泳。它前方不远处有一堆小鳄鱼、大鳄龟和老鼠蜂拥出水,争先恐后地逃到岸上。推动它们的动物本能尽管十分模糊,但却精确到了极点。
行李箱的盖子保持着一种阴沉而坚定的表情。它对这世界没什么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态的彻底毁灭,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却是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