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第二纪元 第二篇 阿勒达瑞安与埃仁迪丝
水手的妻子
美尼尔都尔是努门诺尔第四代国王塔尔-埃兰迪尔的儿子。他有两个姐姐,名为熙尔玛莉恩和伊熙尔梅,故他在国王的儿女中排行第三。他的长姐熙尔玛莉恩嫁给了安督尼依的埃拉坦,他们的儿子便是安督尼依亲王维蓝迪尔,很久以后,中洲的刚铎与阿尔诺的诸王家族便是承自此人。
美尼尔都尔性格温和,为人谦逊,比起体力成就,更注重动脑思考。他深爱着努门诺尔这片土地和其间的万物,但对环抱岛国的大海不感兴趣,因为他心念所系比中洲更远——他沉迷于群星和苍穹。关于一亚和包围着阿尔达王国的深邃领域,他研习了埃尔达和伊甸人的传承学识中能搜集到的所有资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观星,他在空气最澄净的佛洛斯塔(岛国最靠北的地区)建了一座塔,夜晚他就在塔上博览天象,观察天穹之光的一切动向。
美尼尔都尔继承王位以后,就不得不离开佛洛斯塔,迁到阿美尼洛斯的雄伟王宫中居住。事实证明,他是一位贤明睿智的君王,不过他始终渴望着可以丰富天文知识的日子。他的妻子名叫阿尔玛莉安,是位极美的女子。她是塔尔-埃兰迪尔麾下的王室舰队统帅维安图尔的女儿。她本人和岛上大多数女人一样,对舰船和大海并无偏爱。她儿子不像美尼尔都尔,而是更像她父亲维安图尔。
美尼尔都尔与阿尔玛莉安的儿子名叫阿纳迪尔,后来以“塔尔-阿勒达瑞安”之名位列努门诺尔诸王当中。他有两个妹妹爱林妮尔和阿尔米尔,其中年长的爱林妮尔嫁给了哈多家族的后裔欧尔哈尔多,他父亲是哈索尔迪尔,与美尼尔都尔交情甚笃。爱林妮尔与欧尔哈尔多的儿子名叫梭隆托,将会在后面的故事中登场。
阿纳迪尔在所有的传说中都被称为阿勒达瑞安。他很快就长成一个伟岸魁梧的人,强壮坚定,精力充沛。他像母亲一样是金发的,为人开朗,宽和慷慨,但比父亲骄傲,而且越来越坚持己见。他生来就热爱大海,迷上了造船工艺。他不喜欢北境,把父亲允许的时间全都消磨在海滨,特别是罗门娜附近。罗门娜是努门诺尔的首要港口,那里有最大的造船场和技术最高超的造船工匠。多年以来,美尼尔都尔几乎不干涉阿勒达瑞安,因为做父亲的十分乐见儿子磨炼坚韧的意志,运用双手和头脑劳作。
阿勒达瑞安深受外祖父维安图尔宠爱,他经常到罗门娜狭湾南侧维安图尔的家中居住。那座房子有专属的码头,总有很多小船泊在那里,因为维安图尔能走水路就决不走陆路。在那里,阿勒达瑞安从小就学会了划桨,之后又学会了驾驶帆船。不等完全成年,他就能指挥一条人手众多的船,在各处港口之间航行了。
一次,维安图尔对外孙说:“我的阿纳迪尔啊,春天即将到来,你成年的日子亦然。”(阿勒达瑞安到那年四月就满二十五岁了。)“我心里有个打算,要好好庆祝一番。我自己比你年长得多,我想我再也不会常有兴致离开美好的家园和努门诺尔蒙福的海岸,但我想至少再去大海上乘风破浪一次,迎着北风,向东航行。今年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去米斯泷德,看看中洲那巍峨的蓝色山脉和山麓埃尔达的绿色国度。造船者奇尔丹和吉尔-加拉德王都会欣然接待你。去向你父亲说说这件事吧。”
阿勒达瑞安对父亲提起了这次探险,并请求一到春天风向合适就启程,而美尼尔都尔十分不愿应允。他感到周身泛起一股寒意,就好像他的心预感到此事的影响将超出他的头脑所能预见。但他看着儿子热切的面容,丝毫未露声色。“我儿,遵从心灵的呼唤吧。”他说,“我会想念你至深,但有维安图尔担任船长,有维拉的佑护,我会怀着希望等你归来。不过,不要迷上那片大地!有朝一日你必须成为这个岛国的国王和宗父。”
就这样,第二纪元725年的明媚春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努门诺尔王储的儿子从岛国出发了。傍晚时分,他看到泛着微光的故土沉隐到海平面下,最后消失的是美尼尔塔玛山巅,映衬着夕阳的余晖,如同一根黑色的手指。
据说,阿勒达瑞安亲笔记录了他前往中洲的所有航程,这些记载在罗门娜保存了很久,不过后来全都佚失了。有关他的处女航,人们了解极少,只知道他与奇尔丹、吉尔-加拉德结下了友谊,并深入林顿和埃利阿多西部旅行,对所见的一切都感到惊奇。他一去就是两年多,美尼尔都尔忧心如焚。据说,阿勒达瑞安延误归期,是因为他渴望向奇尔丹尽可能地学习,既包括如何制造、操控船只,也包括如何修建抵御大海侵袭的堤墙。
当人们目睹大船努美尔拉玛(意思是“西方之翼”)从海上驶来,金色的风帆被落日染得彤红,罗门娜和阿美尼洛斯都是一片欢腾。夏季即将结束,一如含塔列即将到来。美尼尔都尔在维安图尔家中迎接了自己的儿子,他觉得阿勒达瑞安身量长高了,眼睛也更明亮,目光却显得遥远。
“我儿,你在远航中的所见所闻,是什么给你留下的印象最深?”
阿勒达瑞安望向东方的夜色,陷入了沉默。末了他回答了,但声音很轻,犹如自言自语:“是美丽的精灵族人?是青绿的海滨陆岸?是云霭缭绕的山岭?还是那些笼罩着迷雾和阴影、无从揣测的地域?我不知道。”他住了口,但美尼尔都尔明白他并没有和盘托出心中所想。因为阿勒达瑞安已经迷上了大海,迷上了驾着孤舟在海上航行,不见陆地的踪影,乘风破浪,去往未知的海岸与港口。终其一生,他都不曾摆脱那种爱与渴望。
维安图尔再也不曾离开努门诺尔出海航行,但他把努美尔拉玛赠给了阿勒达瑞安。不出三年,阿勒达瑞安就又请求动身出海,航向了林顿,并在外度过了三年。不久之后,他又一次出航,这次航程花了四年,因为据说他不再满足于驶往米斯泷德,而是开始向南探索沿海地区。他经过了巴兰都因河、格瓦斯罗河和安格仁河的入海口,绕过了黝黑的海岬拉斯墨希尔,看见了壮观的贝尔法拉斯湾,还有阿姆洛斯之地的山岭,那地仍有南多族精灵生活。
阿勒达瑞安在三十九岁时回到了努门诺尔,给父亲带回了吉尔-加拉德所赠的礼物。因为塔尔-埃兰迪尔于次年按照早已宣布的决定,将王位让给了儿子,塔尔-美尼尔都尔即位成为国王。那时,为了让父亲放心,阿勒达瑞安克制渴望,暂时留在了家乡。在那段时期,他运用从奇尔丹那里学到的知识造船,自己又大量创新,并且开始派人去修缮港口和码头,因为他总是热衷于建造更大的舰船。然而他重燃了对大海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努门诺尔,如今他的兴趣转向了单独一艘船无法胜任的探险。因此,他组建了后来享有盛名的探险者公会,公会吸纳了所有最坚毅、最热切的水手,年轻人纷纷寻求入会,就连来自努门诺尔内陆地区的也不例外,他们称阿勒达瑞安为“大船长”。那时,阿勒达瑞安不想去阿美尼洛斯,在陆上生活,于是命人造了一艘可以供他居住的船,并因而为它取名埃雅姆巴尔。他不时会乘着它在努门诺尔各处港口之间航行,但它主要还是抛锚泊在托尔乌妮岛边——它是诸海之后乌妮设在罗门娜湾里的一个小岛。探险者公会的会所设在埃雅姆巴尔上,他们那些伟大航行的记载就保存在那里;因塔尔-美尼尔都尔认定阿勒达瑞安播下了不安分和渴望占据其他疆土的种子,他冷眼看待儿子这些规划,也不想听他那些航行的故事。
在那段时期,阿勒达瑞安疏远了父亲,不再公开提起自己的计划和渴望。但王后阿尔玛莉安无论儿子做什么都加以支持,美尼尔都尔也不得不顺应事态发展。因为探险者公会人数渐多,所受尊重日增,人们称他们为“乌妮迪利”,意思是“热爱乌妮者”,要斥责或约束他们的大船长也愈发不易。在那段时期,努门诺尔人的船造得越来越大,吃水越来越深,终至足以搭乘大批人手和大量货物,胜任远航。阿勒达瑞安常常离开努门诺尔,每次一走就是很久。塔尔-美尼尔都尔总是驳回儿子所请,并且给努门诺尔为造船而砍伐的树木数量设下限制。结果阿勒达瑞安萌生了这样的念头:要在中洲取得木材,并在那里寻找一处港口,以供修缮船只。他在沿着海岸航行的途中,惊喜地看到了大片的森林。在努门诺尔人称为“暗影之河”格瓦希尔的入海口,他建起了“新港”温雅泷迪。
然而第二纪元开始将近八百年后,塔尔-美尼尔都尔命令儿子暂时停止东航,留在努门诺尔,因为之前诸王都是在继承人这个年龄时立储,他希望同样立阿勒达瑞安为王储。于是,美尼尔都尔在那时与儿子达成了和解,二人融洽相处。伴着欢腾与庆祝,阿勒达瑞安于一百岁那年被立为王储,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努门诺尔舰队统帅与港口领主”的头衔与权力。有位家在岛国西部,名叫贝瑞加尔的人,偕女儿埃仁迪丝一同前来阿美尼洛斯参加庆典。王后阿尔玛莉安注意到了埃仁迪丝的美貌,那是一种在努门诺尔不常见的美。因贝瑞加尔虽然并非埃尔洛斯的王室一脉出身,却秉承了贝奥家族的古老血统,埃仁迪丝发色乌黑,窈窕纤秀,眼睛的颜色如她的族人,是清澈的灰。然而当阿勒达瑞安骑马走过时,埃仁迪丝看到了他,他的英俊外表和出众风采令她几乎不曾旁顾。此后,埃仁迪丝做了王后的女伴,也赢得了国王的喜爱。但她极少见到阿勒达瑞安,他一心挂念将来努门诺尔不能缺乏木材,正忙于植树育林。不久,探险者公会的水手们就变得浮躁不安,因为他们不满足于接受次级指挥官的领导,从事时间较短、次数更少的航行。阿勒达瑞安被立为王储六年后,决定再次出海前往中洲。国王虽然允准,但很不情愿,因为做父亲的力劝儿子留在努门诺尔,物色妻室,做儿子的却不肯听从。阿勒达瑞安在那年春天启程,然而他去向母亲道别时,见到了身为王后女伴之一的埃仁迪丝。他端详着她的美貌,凭直觉看出她身上隐藏着坚强的品质。
阿尔玛莉安见状,对他说:“我儿阿勒达瑞安,你定要再次离去吗?在这片凡世中最美好的土地上,难道就没有什么能挽留你?”
“目前还没有,”他答道,“但在阿美尼洛斯确实有美好的事物,一个人在别处、哪怕是在埃尔达的领地上也找不到。但水手都是抱有双重意愿之人,内心总是冲突不休,对大海的渴望仍然挽留着我。”
埃仁迪丝相信这些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虽不抱希望,但从那时起,她的一颗心就完全给了阿勒达瑞安。彼时,无论法律还是习俗都不要求王室成员——哪怕是王储——只与埃尔洛斯·塔尔-明雅图尔的后代成婚,但埃仁迪丝认为阿勒达瑞安是高不可攀的。然而她此后再未垂青别的男人,并且回绝了所有的追求者。
七年之后,阿勒达瑞安带着金银矿石回来了,他对父亲讲述了航行的经过和自己的作为。但美尼尔都尔说:“我宁愿你在我身边,而不要任何来自黑暗之地的消息或礼物。这不是王储的职责,而是商人和探险家的行当。我们要更多的金银有什么用?除非是用于炫耀,而要炫耀的话,别的东西也一样适用。王室需要的,是了解并热爱他将会统治的土地和人民之人。”
“我这辈子岂不是一直在研究人?”阿勒达瑞安说,“我能随心所欲地引导他们,统治他们。”
“不如说,那只是一些与你自己看法相同的人。”国王答道,“努门诺尔还有女人,并不比男人少。你诚然能随心所欲地引导你的母亲,但除了她,你对女人了解多少。然而有朝一日你必须娶妻。”
“有朝一日!”阿勒达瑞安说,“但不到必须我就不会,要是谁想逼我成婚,那日就会来得更晚。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一心想着那些事,它们对我来说更加紧迫。‘水手的妻子,必冷清度日’,目标专一、不受海岸束缚的水手走得更远,也能更好地学习如何对付大海。”
“更远,却并非更有益。”美尼尔都尔说,“而且我儿阿勒达瑞安,你并不是在‘对付大海’。你莫非忘了?伊甸人蒙受西方主宰的恩典才居住在此,而乌妮对我们仁慈,欧西受到约束。我们的船是受到守护的,引导它们的并不是我们自己的手。所以,不要骄傲过甚,否则恩典可能渐渐消失,也不要擅自认定,恩典会泽及那些到陌生海岸的礁石上或黑暗人类的土地上,拿自己的生命无谓冒险的人。”
阿勒达瑞安说:“要是我们的船哪里的海岸都不去,也不能寻找未曾见过的事物,那么蒙受恩典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再对父亲说起这类事务,而是在名为埃雅姆巴尔的船上度日,与探险者公会的人为伴,并且开始建造一艘空前庞大的船,他把它命名为帕拉尔兰,意思是“远游者”。然而如今他经常遇到埃仁迪丝了(那是出于王后的安排)。国王得知他们二人相会,感到不安,但没有不悦。他说:“要是阿勒达瑞安能在赢得哪个女人的芳心之前,改掉那种不安分就好了。”王后说:“除了爱情,您还能靠什么让他改掉呢?”美尼尔都尔说:“埃仁迪丝还很年轻。”但阿尔玛莉安答道:“埃仁迪丝的族人并不享有赐予埃尔洛斯后代的长寿,而且她的心已经被赢去了。”
大船帕拉尔兰建成后,阿勒达瑞安想要再次出海。美尼尔都尔闻讯大怒,不过在王后的劝说下,他没有动用国王的权力去阻止儿子。在此必须介绍这样的习俗:船从努门诺尔出发,驶过大海去往中洲时,一位女子——通常是船长的亲人——会在船首挂上“归航长青枝”。它是从欧幽莱瑞树上剪下的,“欧幽莱瑞”的意思是“永夏”。埃尔达把那棵树赠给了努门诺尔人,说他们自己就把它挂在船上,象征与欧西和乌妮的友谊。那棵树的树叶长青,富有光泽,散发芳香,它在海风中茁壮成长。但美尼尔都尔禁止王后和阿勒达瑞安的妹妹们把欧幽莱瑞的树枝送往帕拉尔兰停泊的罗门娜,说他拒绝为违背自己意志出发探险的儿子祝福。而阿勒达瑞安听了这话之后,说:“要是我必须没人祝福、不挂树枝就走,那我就这么走。”
王后闻讯感到伤心,但埃仁迪丝对她说:“我的王后啊,您若从精灵之树上剪下树枝,蒙您恩准,我愿把它送去港口,因为国王并没有禁止我这么做。”
水手们认为船长这样离去是件不吉利的事。但当一切准备就绪,人们准备起锚时,埃仁迪丝来了,不过她并不喜欢大港里的嘈杂忙碌与海鸥的鸣叫。阿勒达瑞安又惊又喜地接待了她,她说:“殿下,我为您带来了‘归航枝’:它来自王后。”“它来自王后?”阿勒达瑞安问,态度变了。“是,殿下。”埃仁迪丝说,“但是,是我求了她恩准我这么做。除了您自己的亲人,还有别人会为您的归来欣慰,请早日返回。”
那时,阿勒达瑞安首次怀着爱意看待埃仁迪丝。帕拉尔兰驶入大海时,他在船尾回望,伫立良久。据说,他提前了归期,离开的时间比计划中要短。他回来时,为王后和她宫中的女士们带来了礼物,但他把最贵重的一件礼物送给了埃仁迪丝,那是一颗钻石。如今国王和王储之间的问候很是冷淡,美尼尔都尔责备了阿勒达瑞安,说王储送出这样一件礼物是不得体的,除非那是订婚信物。他命令阿勒达瑞安说明心中的打算。
“我怀着感激带它回来,”阿勒达瑞安说,“为了一颗众人冷酷中独存的温暖之心。”
美尼尔都尔说:“冷酷之心无论来去,都不会激发旁人给予温暖的热情。”他虽未提到埃仁迪丝,却再次催促阿勒达瑞安考虑成家。但阿勒达瑞安完全不肯听从,他向来都是这样行事——身边的人们越是力劝,他便越是逆反。如今他对待埃仁迪丝冷淡多了,决定离开努门诺尔,进一步推行他在温雅泷迪的计划。他觉得陆上的生活令人厌烦,因为他在自己的船上不必服从旁人的意愿,而陪伴他的探险者们对大船长只有热爱和崇敬。但现在美尼尔都尔禁止他离去,而阿勒达瑞安不等冬季彻底结束,就违抗国王的命令,带着七艘船组成的舰队和大半探险者们启航了。王后不敢招惹美尼尔都尔的怒火,但夜里,一个裹着斗篷的女子带着树枝来到了港口,她把它交到阿勒达瑞安手中,说:“它来自西境女士(人们如此称呼埃仁迪丝)。”然后就在黑暗中离开了。
国王面对阿勒达瑞安的公然忤逆,撤销了他的努门诺尔舰队统帅与港口领主之权,并下令查封埃雅姆巴尔上的探险者公会会所,关闭罗门娜的造船场,并禁止为了造船砍伐任何树木。五年过去了,阿勒达瑞安带着九艘船回来了——他在温雅泷迪新造了两艘——每艘船都满载着从中洲海岸的森林里伐来的优质木材。阿勒达瑞安发现出了什么事,勃然大怒,他对父亲说:“既然我在努门诺尔不受欢迎、无所事事,我的船也不能在这里的港口得到修缮,那我很快就要再走。目前风一直狂暴,我也需要休整。国王的儿子难道就没别的事可做,只能研究女人的面孔,好找个妻子?我曾从事植树育林,我对此向来谨慎,我有生之年,努门诺尔的木材将比您统治时更多。”阿勒达瑞安言出必践,同年就带着三艘船和最坚毅的探险者们又一次离开了,走时既没人祝福也没挂树枝,因为美尼尔都尔禁止所有自己家族和公会的女眷这么做,并且派人在罗门娜周围把守。
阿勒达瑞安那次航行走了很久,久到了人们为他担忧的地步。美尼尔都尔本人也很不安,尽管努门诺尔的船向来受到维拉的恩典佑护。阿勒达瑞安出海十年后,埃仁迪丝终于绝望了,她相信,阿勒达瑞安不是已经遇难,就是已经决定在中洲定居,加之她想避开求婚者的骚扰,因此她求得王后恩准,离开阿美尼洛斯,回到了西境自家亲人身边。然而又过了四年,阿勒达瑞安终于回来了,他的船队饱受大海蹂躏,创痕累累。当初他先驶去了温雅泷迪港口,然后从那里沿着海岸线向南长途航行,所到之处比努门诺尔船曾经抵达的任何地方都远得多。但他向北返航时遭遇了逆风和大风暴,在哈拉德险险躲过沉船失事之后,又发现温雅泷迪已被大浪摧毁,并遭到了不友善的人类洗劫。他试图渡过大海时,被西方吹来的强风驱赶回去三次,他自己的船则被闪电击中,折断了桅杆。他在汪洋深海上经历了非同一般的挣扎和困苦,才最终回到努门诺尔的海港。美尼尔都尔见阿勒达瑞安归来,大为宽慰,但他还是责备了儿子,因儿子忤逆国王与父亲,摒弃维拉的佑护,不但亲身去冒险激起欧西的怒火,而且还带上了那些他团结到身边的忠诚之人。于是阿勒达瑞安接受教训,消了脾气,得到了美尼尔都尔的宽恕,而美尼尔都尔恢复了他的舰队统帅与港口领主之权,还额外加上了“森林总管”的头衔。
阿勒达瑞安发现埃仁迪丝离开了阿美尼洛斯,感到难过,但他过于骄傲,不肯去找她。实际上,他要想去找她,只能是向她求婚,可他又仍然不愿意受到束缚。由于他一走就是将近二十年,他着手去弥补自己长期在外这段时间的疏漏。那时启动了庞大的港口工程,尤其是在罗门娜。他发现,人们为了建筑和制造很多物品,砍伐了大批树木,但做法毫无远见,砍去树后并未植树取代。他前往努门诺尔各地,视察尚存的树林。
一天,他骑马走在西境的森林中,看到了一名女子。她乌发在风中飘扬,身披一袭绿色的斗篷,领口用一颗明亮的宝石扣住。埃尔达偶尔会来岛国这片地区,他把她当成了其中之一。但当她走近,他认出她是埃仁迪丝,发现那颗宝石正是他送给她的。于是,他心中蓦然意识到了对她的爱恋,体会到了自己生活的空虚。埃仁迪丝见到他,面色变得苍白,想要拨马离开,无奈他动作太快,并且说:“过去我逃得太频繁也太遥远,如今你要逃避我,我的确是自作自受!但原谅我吧,现在留下来。”于是他们一同骑马来到她父亲贝瑞加尔家中,阿勒达瑞安在那里坦白表示他想与埃仁迪丝订婚。埃仁迪丝虽然依照本族的习俗和寿数,正值婚配之年,此时却踌躇难决。她对他的爱并未消减,她也并非假意退缩,但如今她心中害怕,怕自己在这场为了留住阿勒达瑞安而与大海进行的较量中无法取胜。埃仁迪丝宁可满盘皆输,也决不会让步分毫。她害怕大海,将她所热爱的树木遭到砍伐归咎于所有的船,因此她下定决心,必要彻底战胜大海和船,否则就是她自己彻底败下阵来。
但阿勒达瑞安热切地追求埃仁迪丝,无论她去何处,他都跟随。他不再砍伐树木,而是只去植树,把港口、造船场和探险者公会的全部事务都抛到了脑后。他在那段时期得到的满足超过他一生中任何时候,不过这一点他直到很久以后的迟暮之年,回首往事时才意识到。末了,他想方设法说服了埃仁迪丝,让她与他一起乘着埃雅姆巴尔这艘船进行一次环岛国的航行,因为阿勒达瑞安创建探险者公会至今已满一百年,努门诺尔所有的港口都将欢宴庆祝。埃仁迪丝掩藏了嫌恶和恐惧,同意去航海。他们从罗门娜出发,去了岛国西部的安督尼依。在那里,阿勒达瑞安的近亲、安督尼依亲王维蓝迪尔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他在宴会上为埃仁迪丝祝酒,称她为“乌妮涅尔”,意思是“乌妮的女儿”,新的海洋夫人。然而坐在维蓝迪尔的妻子身边的埃仁迪丝大声说:“别这么称呼我!我才不是乌妮的女儿,她更像是我的对手。”
此后,疑虑又暂时袭上埃仁迪丝心头,因为阿勒达瑞安又开始转去考虑罗门娜的工程,忙于建造巨大的海上堤墙,以及在托尔乌妮岛上修起的高塔——它名为“卡尔明登”,意思是“灯塔”。但等这些完工,阿勒达瑞安回到了埃仁迪丝身边,恳求她与他订婚。她却仍想推迟,说:“殿下,我已经与您乘船旅行过了。在我答复您之前,您难道不愿与我一起在陆地上旅行,到我热爱的地方去吗?作为一位将会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您对它了解得太少了。”因此,他们一起动身去了埃梅瑞依,那里有绿草覆盖的起伏丘陵,是努门诺尔主要的牧羊场。他们看到了农夫与牧羊人的白色房屋,听到了羊群的咩咩叫声。
在那里,埃仁迪丝对阿勒达瑞安说:“我在这里便能安然度日!”
“你作为王储夫人,想住在哪里就能住在哪里。”阿勒达瑞安说,“而作为王后,你能住在诸多你心仪的那种漂亮房屋中。”
“等您登上王位,我就老了。”埃仁迪丝说,“与此同时,王储会住在哪里?”
“与他的妻子住在一起,”阿勒达瑞安说,“在他操劳之余,如果他的操劳她无法参与。”
“我不会与乌妮夫人分享我的丈夫。”埃仁迪丝说。
“这是种歪曲的说法,”阿勒达瑞安说,“我的妻子热爱野生的树木,所以我也同样可以说,我不愿与掌管森林的欧洛米大人分享我的妻子。”
“您才不会,”埃仁迪丝说,“因为您只要动念,就会砍伐任何树木作为献给乌妮的礼物。”
“指出任何一棵你爱的树,它定会耸立到枯死。”阿勒达瑞安说。
埃仁迪丝答道:“我热爱所有生长在这个岛国的树木。”
然后他们骑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沉默。过了那天,他们就分开了,埃仁迪丝回到了父亲家中。她对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对母亲努奈丝,她讲了自己与阿勒达瑞安之间的对话。
“埃仁迪丝,你从小就是这样:不能全部拥有,就宁可彻底放弃。”努奈丝说,“可你爱这个人,而他是位伟大之人,不必说还拥有那样的地位。你不可能轻易就从心中摒弃你对他的爱,除非深深地伤害你自己。女人必须分享丈夫对本行的热爱,分享他心灵的激情,否则就会把他变成不可爱的人物。但我怀疑你到底能不能理解这样的忠告。可我还是感到伤心,因为你已经到了正该成婚的时候。我生了一个漂亮的孩子,本来指望见到漂亮的孙辈。他们若是躺在王宫的摇篮里,我不会不高兴的。”
这番忠告确实不曾动摇埃仁迪丝的意志。尽管如此,她却发现她的心不受意志控制,她的日子过得空虚,更甚于阿勒达瑞安远游那些年。因为他仍然住在努门诺尔,然而时光流逝,他却没有重返西境。
王后阿尔玛莉安从努奈丝那里了解到发生了何事,担心阿勒达瑞安会再度出海寻求慰藉(他已留在陆地上许久),便给埃仁迪丝传话,要她回到阿美尼洛斯。而埃仁迪丝受努奈丝和她自己的心意催促,遵命而行。在阿美尼洛斯,她与阿勒达瑞安和解了。而那年春天,在一如祈尔梅节日到来之际,他们作为国王的随从,登上了努门诺尔人的圣山美尼尔塔玛之巅。等所有人都下山后,阿勒达瑞安和埃仁迪丝留了下来。他们眺望远方,只见下方春意盎然,西方之地岛国全境皆是翠绿。在西方,他们看到了遥远的阿瓦隆尼所在之处闪烁的微光,在东方,他们看到了大海上的幢幢暗影。在上空,美尼尔一片蔚蓝。他们不曾开口,因为惟有国王一人能在美尼尔塔玛高山上开口。但在下山途中,埃仁迪丝驻足片刻,望向埃梅瑞依,望向更远之处她故乡的树林。
“您难道不爱约扎阳吗?”她问。
“我确实爱,尽管我认为你对此心存怀疑。”他答道,“因为我还要考虑它的未来,它的人民的希望与荣光。我相信赠礼不应被束之高阁。”
但埃仁迪丝不赞同他的说法,她说:“如此来自维拉、间接来自至尊者的赠礼本身是现在就要珍爱的,包括每一个‘现在’。如此赠礼并非交易,不能用来交换更多或更好之物。阿勒达瑞安,伊甸人固然伟大,却仍是必死的凡人。我们不能活在尚未来临的日子里,为了追求自身构想的幻影而丧失了现在。”她忽然从颈间摘下那枚宝石,问他:“我若用它换取别的心仪之物,你可愿意?”
“不!”他说,“但你也不该把它束之高阁。只是,我觉得你把它戴得太高了,它被你眼中的光采映得黯然失色。”他说完便吻了她的双眼,而她就在那一刻抛开恐惧,接受了他。在美尼尔塔玛陡峭的山路上,他们订下了婚约。
他们随即返回阿美尼洛斯,阿勒达瑞安把埃仁迪丝作为未来的王储夫人引见给塔尔-美尼尔都尔。国王十分欣喜,王城之中乃至岛国全境都为此庆贺。美尼尔都尔赐给埃仁迪丝一片埃梅瑞依的土地作为订婚贺礼,他已经在那里为她修建了一座白色的住宅。但阿勒达瑞安对她说:“我的宝库中还有别的珠宝,它们是远方土地上的诸王所赠的礼物,努门诺尔的舰队曾经向他们施以援助。我有碧绿的宝石,色泽就像你钟爱的树木叶间洒下的阳光。”
“我不要!”埃仁迪丝说,“虽是提前收到,但我已经有了订婚信物。我拥有,或者说想要的宝石仅此一颗,而且我还要把它戴得更高。”然后他发现,她已经命人将那枚白宝石像一颗星那样嵌在了银质头环上。应她的要求,他把它戴上了她的额头。她就这样戴了它很多年,直到悲伤降临。她因而以“星额夫人”塔尔-埃列斯提尔尼这一称号闻名四方。因此,有一段时间,阿美尼洛斯的王宫乃至岛国全境都得享和平与欢乐,而古书中记载,在那年——也就是第二纪元八百五十八年——的金色夏日里,获得了大丰收。
然而国人当中,惟独探险者公会的水手没有心满意足。阿勒达瑞安已经留在努门诺尔十五年,不再带领海外探险了。虽然他已培养出一些勇敢的船长,但没有国王之子的财富和权力支持,他们出海次数减少,为期也更短,几乎总是只到吉尔-加拉德的国度为止。此外,造船场开始缺乏木材,因为阿勒达瑞安疏于森林之务,探险者们恳请他重拾这项工作。阿勒达瑞安应他们之请,重操旧业,起初埃仁迪丝还肯随他一起在林中往来,但她目睹树木在全盛时期被伐倒,之后被又砍又锯,心中感到悲伤。因此,阿勒达瑞安不久就独自前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
待到又一年来临,人人都期待王储成婚,因为习俗使然,订婚的时间以三年为限,不应超出太久。那年春天的一天早晨,阿勒达瑞安骑马离开港口安督尼依,走上了去贝瑞加尔家的路。因他要去那里做客,而埃仁迪丝已经先去了,她从阿美尼洛斯出发,走的是陆路。他来到那片拔地而起,从北面庇护着海港的大悬崖顶上时,回头望向了大海。当时正刮着那个季节常有,受到打算航向中洲的人欢迎的西风,波浪顶着白沫,正一排排涌向海岸。就在那时,对大海的渴望蓦然间攫住了他,仿佛有一只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心在怦怦猛跳,呼吸也停顿下来。他挣扎着控制了自己,最后还是转过身去,继续上路。他特意选了穿过树林的路线,当初就是在那片林中,他见到埃仁迪丝骑马而行,宛如一位埃尔达,那距今已有十五年。他几乎盼望着再度这样见到她,但她不在那里。他被重见她面容的渴望驱使着,从而在天黑前就赶到了贝瑞加尔的家。
她在那里欣然迎接了他,他也感到高兴,但他只字不提涉及婚礼之事,尽管人人都以为他来西境的部分目的就在于此。日子一天天过去,埃仁迪丝注意到他如今与人相处时,经常在旁人欢欣时独自陷入沉默。她若突然看向他,便会发现他在注视她。在她看来,阿勒达瑞安的蓝眼睛现在显得灰暗冷酷,然而她又察觉他的目光中可以说含有一种渴求,这令她的心大受震动。他这个样子,她从前见得太频繁了,她担心这预示着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努奈丝也注意到了发生的一切,她见女儿这样,感到欣慰,因为用她的话说,“言语可能揭开伤口”。不久,阿勒达瑞安和埃仁迪丝便骑马离开,返回阿美尼洛斯。远离大海之后,他又变得高兴起来。他依然没有对她说起自己的困扰,因为实际上他心中矛盾不已,尚无决断。
那一年就这样渐渐过去,阿勒达瑞安既不提大海也不提婚礼,但他经常到罗门娜去,与探险者们为伴。最后,当新的一年开始,国王召他来到自己的私室,父子两人相处并无拘束,彼此之间的爱也不再蒙有阴云。
“我儿,你什么时候才会给我那位我盼望已久的儿媳?”塔尔-美尼尔都尔说,“现在超过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足够久了。我很惊奇,你竟能忍得住拖延这么久。”
阿勒达瑞安闻言沉默了,但末了他说:“父亲啊,那种感觉又降临到我身上了。十八年的禁足很长。我在床上几乎无法安卧,在马背上几乎无法端坐,坚硬的岩地伤了我的双脚。”
美尼尔都尔听了很难过,他怜悯儿子,但不理解儿子的困扰,因为他本人从不爱船。他说:“唉!可你订婚了。依照努门诺尔的律法以及埃尔达与伊甸人的正统风俗,一个男人不能娶两个妻子。你既然与埃仁迪丝有了婚约,便不能与大海成婚。”
阿勒达瑞安闻言,硬了心肠,因为这些话令他想起了他与埃仁迪丝经过埃梅瑞依时的对话,他以为她与他父亲商量过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而他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他若认为旁人联合起来催促他走他们选好的道路,那条路他就偏偏不走。“即便订了婚,铁匠还是可以打铁,骑手可以骑马,矿工可以挖矿。”他说,“那么水手为什么就不能去航海?”
“倘若铁匠在铁砧前待上五年,那就没人愿做铁匠的妻子了,”国王说,“而水手的妻子确实很少,她们忍受必须忍受的,因为这是他们的谋生之道与当务之需。但王储的职业不是水手,他也不受当务之需所辖制。”
阿勒达瑞安答道:“人除了谋生之外,还受别的需求驱使,而且还有很多年可以利用。”
“不,不,”美尼尔都尔说,“你把赐予你的恩典当成理所当然了。埃仁迪丝的寿数比你要短,她衰老得更快。她并非出身埃尔洛斯一脉,而她如今已经爱了你很多年。”
“我怀着热情的时候,她退缩了将近十二年,”阿勒达瑞安说,“而我所要求的,还不到那段时间的三分之一。”
“她那时尚未订婚,”美尼尔都尔说,“但现在你们二人都不是自由之身了。她若退缩过,我不怀疑那是因为她担忧你无法自控的话会有什么后果,而那种后果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出现。你肯定曾经用某种办法平息了她的担忧。你或许不曾明言,但依我判断,你是负有义务的。”
阿勒达瑞安闻言,愤怒地说:“我亲自去和我的未婚妻谈谈岂不更好,何必靠中间人来谈判。”他离开了他父亲。此后不久,他就对埃仁迪丝提到他想再去汪洋上航行,说他被剥夺了一切睡眠与安歇。但她坐着,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最后她说:“我以为你来是为了讨论我们的婚礼。”
“我会,”阿勒达瑞安说,“你要是肯等,我一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但他看到她的哀伤神色,为之触动,心头浮现了一个想法。“婚礼应该现在就办,在今年年底之前。”他说,“之后我要准备一艘探险者公会从未造过的船,一座水上的王后住宅。埃仁迪丝,在维拉的佑护下,在你爱戴的雅凡娜和欧洛米佑护下,你将与我一起出海。你将航向别的大地,在那里我会给你看你从未见过的树林,即便现在,埃尔达也在那林中歌唱,还有比努门诺尔岛国更广阔,自从天地初创就自由野生的森林,在那里你或许仍能听到欧洛米大人的洪亮号角。”
但埃仁迪丝哭了。她说:“不行,阿勒达瑞安。我很高兴世上仍有你讲的这些事物,但这些事物我永远都见不到,因为我并不想看——我的心给了努门诺尔的树林。而且,唉!我要是出于对你的爱而上船,就不可能归来。我没有承受海上生活的气力,看不见陆地,我就会死。大海憎恨我,我不让你出海,却又从你身边逃开,现在它达成报复了。去吧,大人!但请发发善心,不要占用像我从前失去的那么多年。”
阿勒达瑞安闻言无地自容,因为他曾不顾一切地对父亲说了气话,现在她说话时却是怀着爱。那年他没有出海,但他既不安心也不快乐。“看不见陆地她就会死!”他说,“可再多看看陆地,我就快要死了。那样,倘若我们还想共同度过任何岁月,我就必须自己走,而且要快。”因此,他终于为春天出航做好了准备。岛国的居民得知他的举动,惟有探险者们感到欢喜。他们驾着三艘船,在四月(Víressë)出发了。埃仁迪丝亲手把欧幽莱瑞的长青枝挂在帕拉尔兰的船头,直到它消失在新建的巨大港口堤墙之外,才落下眼泪。
阿勒达瑞安过了六年多的时间,才回到努门诺尔。他发现,就连王后阿尔玛莉安在迎接他时也更冷淡了,而探险者们不再受人尊敬,人们认为他对埃仁迪丝负心薄情。但他其实并没打算一去如此之久,因为他发现温雅泷迪港口此时已经彻底被毁,大海令他修复港口的全部努力都化为乌有。邻近海滨的人类渐渐变得害怕努门诺尔人,或公然表现出敌意。而阿勒达瑞安听到了传言,说中洲有个君主,憎恨乘船而来的人类。然后,他要启程归乡时,一阵大风从南方吹来,把他远远吹到了北方。他在米斯泷德稍作停留,但当他的舰队再度出海时,他们又一次被扫去北方,逐进了荒凉冰封的危险海域,遭受了严寒之苦。最后,海静风止,但就在阿勒达瑞安从帕拉尔兰的船头热切地眺望,遥遥看到了美尼尔塔玛高山时,他的目光落在长青枝上,发现它枯萎了。阿勒达瑞安见状大为惊愕,因为欧幽莱瑞的树枝只要有浪花滋润,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船长,它被冻死了,”一个站在他身边的水手说,“天一直冷得要命。我真高兴看到天柱。”
阿勒达瑞安找到埃仁迪丝时,她紧盯着他,但没有上前迎接,而他一反常态,有一刻只站在那里,无言以对。“请坐,大人,”埃仁迪丝说,“先告诉我您所有的作为吧。这么长时间,您必定见过了很多,也做过了很多!”
于是阿勒达瑞安开始结结巴巴地述说,她则静静地坐着聆听,听他原原本本地讲了他所遇到的考验与延迟,他说完后,她说:“我要感谢维拉,靠着他们的佑护,你才终于得以归来。但我还要感谢他们的是,我当初没有跟你走,因为我定会先于任何长青枝而死。”
“你的长青枝不是故意进入严寒的,”他答道,“但你若有意,现在就和我解除婚约吧,我想人们不会责怪你的。然而,我可否斗胆希望,事实会证明你的爱比美丽的欧幽莱瑞还要经久不衰?”
“事实证明,正是这样。”埃仁迪丝说,“阿勒达瑞安,我的爱尚未冰封至消亡。唉!我既再度见你归返,如同冬日过后的骄阳那般美好,我怎能与你解除婚约呢?”
“那就让春天和夏天从现在开始!”他说。
“而且别让冬天归来。”埃仁迪丝说。
于是,令美尼尔都尔和阿尔玛莉安高兴的是,王储的婚礼定在次年春天举行,并且也如期举行了。第二纪元八百七十年,阿勒达瑞安与埃仁迪丝在阿美尼洛斯成婚。每座房屋中都响着音乐,所有街道上都有男男女女在歌唱。随后,王储与他的新娘悠然骑马游遍了岛国全境,直到仲夏时分,他们抵达安督尼依,当地的领主维蓝迪尔准备举办最后一次宴会。西境的居民齐聚此地,既是出于对埃仁迪丝的爱,亦是为他们当中能出一位努门诺尔的王后而感到自豪。
盛宴之前的早晨,阿勒达瑞安在卧室里透过一扇朝西对着大海的窗子向外眺望。“埃仁迪丝,看哪!”他喊道,“有艘船正快速进港,它不是努门诺尔的船,而是一艘你我哪怕心甘情愿都无法登上的船。”埃仁迪丝闻言,举目望去,看见了一艘高高的白船,一群白鸟披着阳光,绕船飞翔。它航向海港,船首激起泡沫,船帆隐隐闪着银光。那正是埃尔达出于对与他们交情最深的西境居民的爱,前来为埃仁迪丝的婚礼助兴添彩。他们的船上满载用来装点宴会的鲜花,因此夜幕降临的时候,出席之人尽皆戴着埃拉诺与甜香的利斯苏因编成的花冠,芬芳沁人心脾。他们还带来了吟游诗人,也就是歌手,犹记很久以前在纳国斯隆德和刚多林的时代,精灵与人类的歌谣。很多高贵俊美的埃尔达与凡人同席落座。但安督尼依的居民见了喜气洋洋的宾主众人,都说谁也不及埃仁迪丝美丽。他们说她的眼睛亮得就像古时的墨玟·埃列兹玟,甚至就像那些来自阿瓦隆尼的居民。
埃尔达还带来了诸多贺礼。他们送给阿勒达瑞安一棵小树苗,树皮雪白,茎干笔挺,强韧有如钢铁造就,但它尚未长叶。“我感谢你们,”阿勒达瑞安对精灵们说,“这样一棵树的木材必定极其珍贵。”
“也许,我们不清楚,因为从来不曾砍伐过任何一棵。”他们说,“它在夏天长出清凉的叶子,在冬天开出花朵。我们因此而珍爱它。”
他们送给埃仁迪丝一对鸟儿,羽毛是灰色,喙和脚是金色。它们向伴侣动听地鸣叫,长长的一首扣人心弦的歌中,曲调抑扬顿挫,从不重复。但如果一只与另一只分开,它们就立刻飞到一起,并且不肯单独歌唱。
“我该如何照料它们?”埃仁迪丝问。
“就让它们自由飞翔。”埃尔达答道,“因为我们已经嘱咐过它们,指明了你,它们会留在任何你住的地方。它们寿命很长,相伴终生。也许在你们的儿女的花园里,会有众多这样的鸟儿歌唱。”
是夜,埃仁迪丝醒来,透过窗格飘来一股怡人的芳香。满月正在西沉,夜并不黑。埃仁迪丝下了床,向外望去,只见整片大地都在披着银辉熟睡,而那两只鸟儿并排栖在她的窗台上。
庆祝结束后,阿勒达瑞安和埃仁迪丝到她家暂住。那对鸟儿又一次栖息在了她的窗台上。最后,他们向贝瑞加尔和努奈丝告别,终于骑马回到了阿美尼洛斯。因为国王希望自己的继承人住在王城里,已经为他们在一片种满树木的花园里盖好了一座房子。那棵精灵之树就种植在那里,那对精灵鸟儿在枝间歌唱。
两年之后,埃仁迪丝怀孕了,隔年春天,她为阿勒达瑞安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孩子刚一问世就很美,并且越长越美。古时的传说讲述,除了末代那位阿尔-辛拉斐尔,她是埃尔洛斯一脉全部后代当中最美的女子。到了初次取名的时候,他们为她取名安卡理梅。埃仁迪丝心中暗喜,因为她想:“现在阿勒达瑞安肯定想要一个儿子,好作为继承人。他还会与我一同生活很久。”这是因为,她私下里仍然害怕大海,害怕它会主宰他的心。虽然她竭力掩饰这种恐惧,还会与他谈论他过去的探险,谈论他的愿望和计划,但他若去他的船屋,或与探险者们久处,她看在眼里,妒在心中。阿勒达瑞安曾经邀她前去埃雅姆巴尔,但他迅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并不心甘情愿,便再也不曾勉强她。埃仁迪丝的恐惧不是没有理由的。阿勒达瑞安在陆地上停留了五年后,又开始忙于他作为森林总管的事务,经常离家多日不归。如今努门诺尔的确有了充足的木材(主要归功于他的深谋远虑),但现在人口也更多了,总是需要木料以供建筑和制造很多其他物品之用。在那段古老的时期,虽然很多人都有处理岩石和金属的高超技艺(因古时的伊甸人从诺多族那里所学良多),但努门诺尔人喜爱木制的器物,既为日常所用,也为雕刻之美。在那时,阿勒达瑞安又一次把未来作为首要考虑,总是在砍伐处重植,若有无主的空闲土地,适合各种树木生长,他便命人种植培育新的树林。就是在那时,“阿勒达瑞安”这个名字流传开来,广为人知,他以此名位列努门诺尔历代执掌王权的君主当中。然而包括埃仁迪丝在内,很多人认为他并不爱树木本身,而是把它们当作能为自己的计划所用的木材在照料。
他对大海的态度也与此相去不远。很久以前,努奈丝对埃仁迪丝说:“我的女儿啊,他或许爱船,因为那是男人依靠头脑和双手所造之物。但我认为,令他的心焦灼至斯的,不是风,不是广阔的水域,甚至也不是陌生土地的风貌,而是一种他心中的渴切,或是一个纠缠他的梦想。”她的说法可能接近了真相,因为阿勒达瑞安其人眼光长远,他预料到会有人们需要更大空间、更多财富的日子。不管他本人是否清楚知晓,他还梦想着努门诺尔的荣光和诸王的权力,他要寻找供他们踏脚的立足地,借此获得更加广阔的统治疆域。就这样,他不久就又从植树造林改去造船,他心中浮现了一艘巨舰的景象,它有高高的桅杆和如云的风帆,就像一座城堡,能运载足以组成一个小镇的人员和补给。于是,在罗门娜的造船场上,锯子和铁锤忙碌起来,而在诸多较小的船只当中,一副巨大船体的骨架渐渐成形。人们对它惊叹不已,他们叫它“木鲸”图茹方托,但那不是它的名字。
这些事阿勒达瑞安并没有对埃仁迪丝提起,但她还是有所耳闻,心烦意乱。因此,有一天她对他说:“港口领主啊,有关船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们有了的难道还不够?今年有多少美丽的树已经横遭不测?”她语气轻松,说话时面带微笑。
“男人即便有位美貌的妻子,在陆地上也得有事做。”他答道,“树木有生也有死。我种下的比伐倒的更多。”他也是用轻松的语调说的,但他没有正视她,他们再未讨论过这些事务。
但当安卡理梅快满四岁时,阿勒达瑞安终于对埃仁迪丝坦承了再次离开努门诺尔出海的渴望。埃仁迪丝沉默以对,因为他所说的,她全都已经知道,言语于事无补。他一直留到了安卡理梅的生日,在那天对她关怀有加。她开心大笑,尽管家中旁人都不是这样。临上床时,她问父亲:“爸爸,今年夏天你要带我去哪儿?妈妈讲过牧羊场里有座白房子,我想去看看。”阿勒达瑞安没有回答。次日他就离开了家,外出了几天。待到一切准备完毕,他回来了,向埃仁迪丝告别。那时,她的泪水不听话地涌上了眼眶。他见了她的泪,心中难过,却又为之恼火,因为他已下定决心。他硬起了心肠。“好了,埃仁迪丝!”他说,“我已经留下了八年。你不能把国王的儿子、图奥和埃雅仁迪尔的血脉永远困在温柔乡里!我又不是去死。我很快就会回来。”
“很快?”她说,“但岁月不饶人啊,你不可能把它们随身带回来。我的寿命比你的要短。我的青春正在逝去,可我的孩子们在哪里,你的继承人又在哪里?我的床已经冷了太久,近来也冷得太频繁。”
“近来我经常以为你是宁可这样,”阿勒达瑞安说,“但我们即便看法不同,也别发脾气吧。埃仁迪丝,照照镜子。你很美,岁月还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阴影。你能抽出时间,满足我心底的需求。两年!我要的总共只有两年!”
但埃仁迪丝答道:“不如这样说:‘我要征用两年,你给不给都一样。’那就征用两年吧!但不能再多了。国王的儿子、埃雅仁迪尔的血脉,为人也应当言而有信。”
次日早晨,阿勒达瑞安匆匆走了。他抱起安卡理梅并亲吻了她,她不肯放开他,但他迅速放下她,上马离去。之后那艘大船很快就从罗门娜启航了。他将它命名为“寻港者”希利泷迪,但它离开努门诺尔时没有得到塔尔-美尼尔都尔的祝福,埃仁迪丝没去港口安置归航长青枝,也没有派人前去。阿勒达瑞安手下船长的妻子把一大枝欧幽莱瑞挂上了希利泷迪的船头,阿勒达瑞安站在那里,神色阴郁不安,但他没有回望,直到暮色中美尼尔塔玛已远。
那一整天,埃仁迪丝都独自坐在房里,十分伤心,但在内心更深处,她感到冰冷的愤怒激起了一种新的痛苦,她对阿勒达瑞安的爱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她憎恨大海,现在她就连自己一度爱过的树木也不愿再看见,因为它们令她想起了大船的桅杆。因此,她不久就离开阿美尼洛斯,去了岛国中央的埃梅瑞依,那里远远近近、每时每刻都能听到随风传来的咩咩羊叫。“在我耳中,这比海鸥的聒噪更动听。”她站在国王赠给她的那座白墅门前说。那座房子坐落在山坡上,面朝西方,四周都是广阔的草坪,没有院墙和树篱阻断,与牧场融为一体。她带安卡理梅去了那里,二人相依相伴。因为埃仁迪丝只肯用自家的仆人,她们都是女人。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按照自己的看法培养女儿,并把自己对男人的怨恨灌输给她。事实上,安卡理梅几乎没见过任何男人,因为埃仁迪丝不用仪仗,她为数不多的卫士和牧羊人都在一段距离开外安家。别的男人都不去那里,只是偶尔有国王派来的信使,而信使也很快就会骑马离开,因为男人觉得那座房子里有种令他们想要逃跑的寒意,他们在那里的时候觉得压抑,说话都半似耳语。
埃仁迪丝来到埃梅瑞依不久之后,一天早晨,她被鸟儿的歌声唤醒了。那对精灵鸟儿停在她的窗台上,它们曾在她位于阿美尼洛斯的花园中住了很久,但她把它们忘了,没有带来。“可爱的傻瓜们,飞走吧!”她说,“这个地方容不下你们这样的欢乐。”
于是它们停了歌唱,飞过了树林。它们在屋顶上空盘旋了三次,然后就向西飞走了。那天晚上,它们栖在她父亲家中那间卧房的窗台上,当年她与阿勒达瑞安离开安督尼依的盛宴后就是在那里留宿。第二天早晨,努奈丝与贝瑞加尔发现了它们,但努奈丝向它们伸出双手时,它们直飞上天,逃走了。她望着它们,直到它们变成阳光中的小小斑点,加速飞向大海,飞回它们的故乡。
“这么说,他又走了,离开了她。”努奈丝说。
“那她为什么不送消息来?”贝瑞加尔问,“她又为什么不回家?”
“她送的消息足够了,”努奈丝说,“因为她已经赶走了精灵鸟儿,而那样做是错的,并非佳兆。我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你肯定知道你必须面对什么?但是,贝瑞加尔,不管她在哪里,不要打扰她了。这里不再是她的家,她在这里也不能疗伤恢复。他会回来的。到了那时,愿维拉赐给她智慧——或者至少赐给她假意周旋的本事!”
阿勒达瑞安出航后的第二年到来之际,埃仁迪丝依从国王的意愿,遣人把阿美尼洛斯的住宅整修一新,准备就绪,但她本人并没做返回的准备。她派人回复国王说:“我的王父啊,您若命令我去,我就去。然而我现在可有什么职责,需要赶去?待到他的风帆在东方出现,不是也来得及?”而她心中自忖:“国王想让我像个水手的情妇那样,在码头上等待吗?我要真是也罢,但我再也不是了。那个角色,我已经充分扮演过了。”
但那一年过去了,不见风帆。下一年到来,渐渐过半,到了秋季。于是埃仁迪丝变得强硬而沉默。她下令关闭了那座阿美尼洛斯的宅邸,从不离开埃梅瑞依那座房子几个钟头的旅程之外。她把余下的爱全部给了女儿,她紧依着安卡理梅不放,不肯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就连去探望努奈丝和她在西境的亲人也不行。安卡理梅受到的教养全是来自母亲,她书写和阅读都学得很好,并且仿效努门诺尔的上层人士,学会了用精灵语与埃仁迪丝流利交谈,因为在西境,像贝瑞加尔这样的家庭日常使用的就是精灵语,而埃仁迪丝几乎不说阿勒达瑞安更爱的努门诺尔语。从家里那些她能看懂的书籍和卷帙里,安卡理梅还学到了很多有关努门诺尔和远古岁月的知识。她有时还从家中的使女那里听到了有关岛国和人民的别类传说,不过埃仁迪丝对此一无所知。但使女们害怕女主人,对这个孩子说话时很小心。在埃梅瑞依的白墅里,安卡理梅没有听过多少欢笑。房子里一片寂静,不闻乐声,就像不久前有人在此去世。那段时期在努门诺尔,演奏乐器的都是男人,安卡理梅在童年时期听到的乐曲,也仅是使女们在室外、埃梅瑞依的白夫人听不到的地方做工时唱的歌。但如今安卡理梅七岁了,只要得到允许,她就会离开房子,到可以自由奔跑的广阔山岗上去。有时她会和一个牧羊女结伴,看管羊群,露天野餐。
那年夏季的一天,一个年纪很小但比她大的男孩到房子里来,给一处遥远的农场捎口信。他在房后的场院里大嚼面包、喝着牛奶时,安卡理梅不期然遇上了他。他毫无敬意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喝自己的。然后他放下了杯子。
“大眼睛丫头,你要是非瞪着看不可,那就看吧!”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太瘦了。要不要吃点?”他从袋里拿出一条面包。
“以巴尔,快走!”一个老妇出了牛奶房的门,喊道,“撒开你那两条长腿,要不你没到家就会忘了我让你捎给你娘的口信!”
“扎敏大妈,有你在的地方都用不着看门狗!”男孩喊道,一声怪叫外加一声大喊后,就跳过门,奔下山坡走了。扎敏是个乡下老妇,谈吐无忌,就连白夫人也不能轻易吓住她。
“那个吵闹的是什么东西?”安卡理梅问。
“一个男孩,”扎敏说,“要是你晓得什么是‘男孩’。但你怎么可能晓得呢?他们几乎全是搞破坏的和贪吃没够的。那小子总是吃个不停——倒也不是没好处。他爹回家时,会看到一个好孩子,但他要是不快点回来,孩子可就要不认识他喽。这话我说别人怕是也没错。”
安卡理梅问道:“那么,这个男孩也有一个父亲?”
扎敏答道:“当然有,就是乌巴尔,他是南边那个大领主手下的牧羊人。那个大领主是国王的亲戚,我们叫他‘绵羊领主’。”
“那这个男孩的父亲为什么不在家?”
“为什么?小公主啊,因为他听说了那些探险者,就去入了伙,跟着您父亲跑了,”扎敏说,“就是阿勒达瑞安殿下。但去了哪,为了啥,只有维拉晓得。”
那天晚上,安卡理梅忽然问她母亲:“我的父亲是不是又被称作阿勒达瑞安殿下?”
“他过去是,”埃仁迪丝说,“但你为何要问?”她的语调从容而平静,但她心生疑虑,感到不安;因为之前她们从未说过涉及阿勒达瑞安的片言只字。
安卡理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要问我!”埃仁迪丝说,“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但别担心,因为你还有母亲,只要你爱她,她就不会跑掉。”
安卡理梅再未提起父亲。
时光流逝,另一年到来,然后又是一年。那年春天,安卡理梅九岁了。羊羔出生、长大,剪毛的季节到来又过去,炎热的夏季烤焦了青草,秋季成了雨季。那时,希利泷迪乘着阴天的风越过灰暗的海,从东方回来了,将阿勒达瑞安送到了罗门娜。消息报到了埃梅瑞依,但埃仁迪丝绝口不提。码头上无人迎接阿勒达瑞安。他冒雨骑马去了阿美尼洛斯,发现自家大门紧闭。他十分吃惊,但不肯向旁人打听消息。他要先去觐见国王,因为他认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
他发现他得到的迎接跟预料中一样冷淡,美尼尔都尔待他的态度,就像国王对待一位行为值得商榷的船长。“你走了很久,”他冷冷地说,“现在你预定的归航日期已经过去三年多了。”
“唉!”阿勒达瑞安说,“就连我也变得厌倦了大海,我的心已经渴望西归很久。但事与愿违,我耽延了,要做的事很多。而我不在时,一切都不进反退。”
“这我不怀疑,”美尼尔都尔说,“恐怕你在这里,在你该在的地方,也会发现是这样。”
“我希望能加以补救。”阿勒达瑞安说,“但世界又在改变了。自从西方主宰释放力量对抗安格班,外界已经过了将近一千年,那段往昔已被遗忘,或被尘封在模糊的传说里,在中洲的人类当中流传。他们又开始不安,无法摆脱恐惧。我极想请教您,汇报我所做的事,以及我认为应当采取什么行动。”
“你正该如此。”美尼尔都尔说,“实际上,我也正希望你这样做。但还有别的事务,我判断它们更紧急。俗话说,‘国王要律束他人,须先管好自己的家人。’这对所有的人都适用。现在,美尼尔都尔之子,我要劝诫你。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一直都忽视了一半的自我。现在我对你说:回家吧!”
阿勒达瑞安突然僵住了,神色冷峻。“您若知道,就请告诉我。”他说,“我的家在哪里?”
“你妻子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美尼尔都尔说,“无论不得已与否,你已对她背约失信。她现在住在埃梅瑞依,住在她自己的房子里,远离大海。你必须立刻去那里。”
“倘若有留给我的消息,告诉我该去哪里,我本来会从港口直接前去。”阿勒达瑞安说,“但我现在至少不必向陌生人打听了。”他说完转身欲走,但又停了脚步,说:“阿勒达瑞安船长刚才忘了属于他另一半自我的些许功绩,他虽随心任性,却也认为那很紧急。他有一封信,受托交给阿美尼洛斯的国王。”他把信呈给美尼尔都尔,鞠了一躬,就退了出去。尽管夜晚将至,他还是不到一个钟头就上马走了。他只带了两个随从,都是他的船员:来自西境的汉德尔赫和来自埃梅瑞依的乌巴尔。
他们一路急驰,在次日傍晚时分抵达埃梅瑞依,人马都疲惫不堪。夕阳正沉入云中,山上那座房子在余晖里显得冰冷苍白。他一远远看见它,便吹响了号角。
他在前院里翻身下马,这时他看到了埃仁迪丝。她一身素白,站在通往门前立柱的台阶上。她表现得很高傲,但他走近时,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睛亮得异常。
“大人,您来晚了。”她说,“我早已不再盼着您来。您原定归来的时候,我曾准备好迎接您,而那样的迎接,现在怕是未曾准备。”
“水手不难取悦。”他说。
“那就好。”她说完就转身进了房子,离开了他。然后两个使女迎上前来,还有一个老妪下了台阶。阿勒达瑞安进门时,老妪对另外两个男人大声说话,好让他也能听见:“这里没地方给你们借宿。下山,到山脚的农场去!”
“不,扎敏,我不留下。”乌巴尔说,“阿勒达瑞安殿下已经准我回家了。这里一切都好吧?”
“够好了。”她说,“你儿子吃得你都认不出来了。不过走吧,自己去找答案!你在你家里,会比你的船长在这里更受欢迎。”
阿勒达瑞安吃夜宵时,埃仁迪丝并未同席相陪,他是在另一个房间里由使女们服侍的。然而他还没吃完,她便走了进来,当着使女们的面说:“大人,您这样匆忙赶路之后一定很累。您若想休息,已有一间客房为您备好。我的使女会听从您的使唤。如果您觉得冷,就让人生火。”
阿勒达瑞安没有答话。他早早就去了卧室,当时他也确实累了,便扑上床,很快就忘了中洲和努门诺尔的阴影,沉沉入睡。但在鸡鸣时分,他醒了过来,感到极为烦恼愤怒。他立刻起身,打算不声不响就离开房子。他要去找自己的随从汉德尔赫和马,骑马去找他的亲人、哈拉斯托尼的牧羊领主哈尔拉坦。然后,他就要命令埃仁迪丝把他的女儿带去阿美尼洛斯,不想按照她自己的规矩与她交涉。但他出了房子,走向大门时,埃仁迪丝出来了。她那一整夜都没有沾枕。她站在门槛上面对他。
“大人,您走得比来得还匆忙,”她说,“我希望您(作为一个水手)不是已经厌烦了这座女人的房子,结果连您的事都不办就要这样离开。实际上,您是为了什么事才来这里?您走之前,我可否了解一下?”
“在阿美尼洛斯,我被告知我的妻子在这里,她还把我的女儿也迁到了此地。”他答道,“看起来,妻子这事我是弄错了,但我难道没有一个女儿?”
“您若干年前有过一个,”她说,“而我的女儿尚未起床。”
“那就让她起床,与此同时我去找我的马。”阿勒达瑞安说。
埃仁迪丝本来会阻止安卡理梅在那时与他相见,但她担心做到那种程度会失去国王的支持,而御前议会对这个孩子在乡间抚养长大表达不满已久。因此,阿勒达瑞安带着汉德尔赫骑马回来时,安卡理梅和她母亲一起站在了门槛上。她就像母亲那样,站得笔直僵硬。他下马步上台阶,向她走来时,她并未行礼。“你是谁?”她问,“家里的人都还没醒,你为什么要我这么早起床?”
阿勒达瑞安紧盯着她,尽管脸上严厉,心中却在微笑,因为无论埃仁迪丝如何教导,他眼前的孩子与其说像埃仁迪丝,不如说更像他自己。
“安卡理梅公主,您过去认识我,但那没关系。”他说,“今天,我只是一个来自阿美尼洛斯的信使,来提醒您:您是王储的女儿,(目前以我所见)将来您会是他的继承人。您不会一直住在这里。不过,公主,您若愿意,现在请回到床上去吧,直到您的使女醒来。我要尽快去见国王。再见了!”他吻了安卡理梅的手,下了台阶。然后他上了马,挥了挥手就纵马离开了。
埃仁迪丝独自凭窗望着他驰下山丘,她注意到他去的方向不是阿美尼洛斯,而是哈拉斯托尼。然后她哭了,不只是出于悲伤,更是出于愤怒。她本来期待他忏悔,那样他若恳求,她就可以在谴责之后给予原谅,但他待她的态度就好像她才是犯错的人,并且在她的女儿面前对她不屑一顾。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努奈丝所说的话,但为时已晚。现在她觉得阿勒达瑞安是个受好斗之心驱使,无法驯服的庞然大物,冷静时反而更危险。她站起来,转身离开窗子,想着自己遭受的不公。“危险!我就像钢铁一样,决不会垮。”她说,“即便他做了努门诺尔的国王,也会发现是这样。”
阿勒达瑞安骑马去往哈拉斯托尼,他的堂亲哈尔拉坦的家,因为他打算在那里暂作休息,好好考虑一下。他接近那座房子时,听到了音乐声,发现牧羊人们正在庆祝乌巴尔回家,他带回了很多引人入胜的故事和很多礼物。乌巴尔的妻子戴着花环,正与他一起和着风笛声跳舞。起初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勒达瑞安,他微笑着坐在马上观看,但乌巴尔忽然大声喊道:“大船长!”乌巴尔的儿子以巴尔跑了过来,来到阿勒达瑞安的马镫前,热切地唤道:“船长大人!”
“什么事?我还要赶路。”阿勒达瑞安答道,因为这时他的情绪变了,他感到既怒又怨。
“我只想问,”男孩说,“男人要长到多大,才能像我父亲那样乘船出海呢?”
“要跟山岭一样老,生活里别无指望。”阿勒达瑞安答道,“或者,随便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不过,乌巴尔的儿子,你母亲呢?她难道不肯迎接我吗?”
乌巴尔的妻子走上前来,阿勒达瑞安握住了她的手。“你可愿意收下我赠的此物?”他说,“你给了我一个好人的六年相助,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回报。”他说完,从外衣下的囊中取出了一颗镶在金环上的宝石,赤红如火。他把它塞在她手中。“它来自精灵之王,”他说,“但我若告诉他我把它赠给了何人,他会认为赠得适得其所。”然后阿勒达瑞安就向那里的人们告辞,骑马走了,再也不欲在哈尔拉坦家停留。哈尔拉坦听说他这次怪异的到访与离去后,感到惊讶,直到乡间传来更多消息。
阿勒达瑞安骑马离开哈拉斯托尼后,只走了一小段路,便勒马对随从汉德尔赫说:“朋友,无论西境那边等着你的是什么待遇,我都不会阻拦你。现在带着我的感激骑马回家吧。我想自己走。”
汉德尔赫说:“船长大人,那样不妥。”
“是不妥。”阿勒达瑞安说,“但就这么定了。再见!”
然后他孤身继续上路,去了阿美尼洛斯,再未踏上埃梅瑞依的土地。
阿勒达瑞安离开房间后,美尼尔都尔惊异地看着儿子交给他的信,因为他发现它来自林顿的精灵王吉尔-加拉德。它是封好的,蓝色的优美圆形蜡封上印有精灵王的白色群星徽章。信的外封上写着:
于米斯泷德交于努门诺瑞王储阿勒达瑞安殿下之手,呈交阿美尼洛斯的至高王本人
于是,美尼尔都尔拆开信读道:
芬巩之子埃睿尼安·吉尔-加拉德向埃雅仁迪尔一脉的塔尔-美尼尔都尔致以问候:维拉佑护您,愿阴影永不降临诸王之岛。
长久以来,我都理应向您致谢,因您多次派来您的儿子阿纳迪尔·阿勒达瑞安相助,依我之见,如今他是人类当中最伟大的精灵之友。我若已留他为我效力过久,我在此请求您谅解,因我迫切需要的知识——有关人类和他们的各种语言——惟他一人拥有。他曾勇冒诸多危险,为我带来建议。他会向您转告我的需求,然而他还年轻,充满希望,想象不到我的需求有多么迫切。故此,我撰写此信,仅供努门诺瑞的国王阅读。
东方有一个新的魔影正在崛起。它并非您的儿子所想,是邪恶人类的暴政,而是魔苟斯的一个仆从在蠢蠢欲动。诸般邪物再度苏醒。它的力量逐年增长,因为大多数人类正可为它所用。据我判断,它将强大到埃尔达单凭一己之力无法抵挡的地步,而那一天业已不远。因此,无论何时看到一艘人中王者的高船,我都心生宽慰。如今,我斗胆向您求助。我恳请您,借给我任何您能拨出的人类力量。
您若愿听,您的儿子会把我们的全部理由禀告给您。但总而言之,他的意见是(他的意见向来睿智):攻击必将来临,当它来临,我们应当设法坚守西部大地,那里仍有埃尔达居住,还有您那一族的人类,他们的心尚未投向黑暗。至少,我们必须在我们称为希斯艾格力尔的山脉以西的长河一带保卫埃利阿多,那将是我们的主要防线。然而那道山脉屏障的南方有一处大豁口,位于卡伦纳松地区,来自东方的侵袭必然取道此处。敌对势力已在沿着海岸向它潜行。倘若我们在较近的海岸上控制一地驻扎军力,就能守住豁口,阻挡攻击。
阿勒达瑞安殿下早已认识到这一点。他曾在格瓦斯罗河口附近的温雅泷迪操劳许久,以建起一座免受海陆两路侵扰的港口,但他的宏伟工程一直徒劳无果。他精通这类事务,因为他曾向奇尔丹学习良多,而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您的伟大舰船的需求。但他从未有过足够的人手,而奇尔丹也没有多余的工匠或石匠。
国王自有需求考量,但他若肯垂恩听取阿勒达瑞安殿下的意见,尝试加以支持,那么世间的希望便会增长。第一纪元已成模糊的回忆,中洲的万物都变得愈发冷漠。莫让埃尔达与杜内丹人的古老情谊也日渐淡薄。
且看!那即将来临的黑暗饱含对我们的憎恨,但它对你们的憎恨也不减分毫。倘若我们容它成长至羽翼丰满,纵以大海之宽广,亦不能阻其飞越。
至尊者在上,愿曼威佑护您,为您的帆送去和风。
美尼尔都尔任那张羊皮纸落到了膝头。浓云乘着一阵起自东方的大风涌来,提前遮去了天光,满室的昏暗当中,他身边的高烛也显得黯淡下来。
“愿一如不等这样的时代来临就召我而去!”他大声喊道。然后他心想:“唉!我儿的骄傲和我的冷淡,令我们互不理解了太久。但现在,明智的做法将是,我比原定提前把王位传给他。因为这些事务非我力所能及。
“维拉赐给我们赠礼之地的时候,并未任命我们为他们的代理人,赐给我们的是努门诺尔王国,并非整个世界。他们才是主宰者。我们来此,是为了摒弃仇恨与战争,因为战争结束了,魔苟斯被逐出了阿尔达。我曾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被教诲的。
“然而如果世界再度变得黑暗,西方主宰必然知晓,他们却未曾送来征兆。除非,这就是征兆。那么又当如何?我们的先祖在击败大魔影时施以援手,因而得到了嘉奖。如果邪恶找到新的首领,伊甸人的子孙是否应当袖手旁观?
“我心中疑问太甚,无法定夺。是着手准备,还是放手不理?若是准备参加目前仍然仅在猜想之中的战争,便要在正值和平之际训练工匠与农夫去流血作战,把钢铁交到贪婪的军官手上,他们只爱征服,将杀戮当作荣耀。他们可会对一如说,‘至少死者当中有您的敌人’?不然,就要袖起双手,与此同时放任朋友不公地死去,让人们在盲目的和平中生活,直到掠夺者攻到门前。到了那时,他们会怎样做?去赤手空拳地对抗刀剑,徒然死去,还是转身逃跑,把女子的哭喊抛在背后?他们可会对一如说,‘至少我的双手未曾染血’?
“倘若两条路都有可能通向邪恶,选择有何意义?就让一如之下的维拉定夺吧!我将把王位传给阿勒达瑞安。然而这其实也是一个选择,因为我十分清楚他会选择哪条路。除非埃仁迪丝……”
然后,美尼尔都尔忧虑地想起了身在埃梅瑞依的埃仁迪丝。“但那边没有希望(倘若那还能称为希望)。如此事关重大的问题,他决不会让步。我知道她的选择——即便她肯聆听足够长的时间,得以理解。因为她心中所念惟有努门诺尔,她想象不到代价如何。倘若她的选择在她自己的有生之年带来死亡,她会勇敢地去死。但她会怎样对待生活,以及别人的意愿?就连维拉也正像我一样,有待发现。”
希利泷迪归港后的第四天,阿勒达瑞安回到了罗门娜。他风尘仆仆,立刻去了埃雅姆巴尔,如今他打算住在那里。令他愤懑的是,到了这时,王城中已经议论纷纷了。次日,他便集结了罗门娜的人手,带他们去了阿美尼洛斯。在那里,他命令一些人伐倒他家花园中的所有树木,运去造船场,只对一棵手下留情,还命令剩下的人把他家房子夷为平地。他只留下了那棵精灵白树,伐木工走后,他端详着挺立在废墟中的它,第一次意识到它本身的美。它像精灵一样成长缓慢,还只有十二呎高,笔直、纤秀、朝气蓬勃,枝条高举,指向天空,枝头此时结满冬日的花苞。它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说:“我要给你也取名安卡理梅。愿你和她在漫长的一生中都如此挺立,不为风摧折,不屈从旁人,并且不受刈剪!”
从埃梅瑞依回来后第三天,阿勒达瑞安求见国王。塔尔-美尼尔都尔静坐在椅中等待。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感到担忧,因为阿勒达瑞安变了,他的面容变得灰暗、冷酷,含着敌意,就像骤然间阴云蔽日的大海。他站在父亲面前,开口时语速缓慢,语调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轻蔑。
“你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他说,“但国王应当考虑一个男人所能容忍的限度,哪怕那是臣子,乃至儿子。如果你想把我锁在这个岛国上,那么你就选错了锁链。现在我既没有妻子,也没剩下对这片土地的爱。我要离开这个鬼迷心窍、白日做梦的岛屿,这里的女人傲慢得想要男人卑躬屈膝。我要用余生来做些正事,到别处去,去我不会遭到鄙视,而是受到礼遇欢迎的地方。你可以另找一个更适合当家仆的继承人。至于我的继承财产,我只要一样——大船希利泷迪和它能承载的全部人手。我的女儿若不是太小,我本来也要带走,但我会把她托给我母亲照看。你只要不是爱死了绵羊,就不会对此横加阻碍,不会容忍这个孩子在那群用冰冷的傲慢和蔑视对待她至亲的哑巴女人当中养大,变成废人。她出身埃尔洛斯一脉,而你从你儿子那里得不到别的后代。我受够了。现在我要走了,去做更有益的事。”
他说话时,美尼尔都尔一直垂着眼帘,耐心地坐着,没有任何表示。但这时,他叹了口气,抬起了头。“阿勒达瑞安,我的儿子,”他悲哀地说,“国王会说,你也一样对你的至亲表现出了冰冷的傲慢和蔑视,你自己也不由分说就谴责了他人。但你的父亲爱你,为你难过,他会宽恕此举。我惟一的过错,便是时至今日才了解你的志向。但若说你所遭受的一切(唉,有关那些,现在议论太多了),我是清白无辜的。我关爱埃仁迪丝,自从她和我开始心系同一个人,我便觉得她要忍受太多难以忍受之事。现在我已明了你的志向,不过如果你不是只有心情听取赞美之词,我要说:起初你也在追求个人的快乐。而且,假如你肯在很久以前就说得明白一些,情况可能就会大不相同。”
“此事国王也许受到了一定的冤屈,”阿勒达瑞安喊道,这时激动起来了,“但您说到的那个人可不是!对她,我至少是说过了,长久又经常——对着不肯理解的冷酷双耳,就好像一个淘气的男孩对奶妈说起爬树,她却只担心撕破衣服、耽误进餐!我爱她,否则我就不会这么在意。我会把过去记在心中,但未来已不存在。她不爱我,也不爱别的什么人。她爱的是身在努门诺尔这个布景下的她自己,我则如同一只驯顺的猎犬,在炉火边打盹,直到她有心去她自己的田野里漫步。但既然猎犬现在显得过于顽劣,她就要把安卡理梅导入牢笼。然而够了,不说了。我可否请国王恩准退下?或者,国王可有什么命令?”
“国王,”塔尔-美尼尔都尔答道,“已经深思熟虑过这些事务,就在你上次回到阿美尼洛斯之后这段貌似很长的日子里。他已经读了吉尔-加拉德那封语气恳切又郑重的信。唉!努门诺尔的国王对他的请求和你的愿望必须说:不。备战,还是不备战——根据他对这两种决策各自风险的了解,他别无选择。”
阿勒达瑞安耸了耸肩,迈出一步,仿佛要离开。但美尼尔都尔抬手要他注意,接着说:“尽管如此,国王却不能肯定,他对此事的了解是否足以为如此性命攸关的事务作出正确的决断,尽管他迄今已统治了努门诺尔之地一百四十二年。”他略一停顿,拿起一张亲手写就的羊皮纸文件,朗声读道:
故此:首先为了他深爱的儿子之荣誉,其次为了王国能在这些他的儿子了解得更透彻的事务中得到更好的领导,国王决定:他将即刻退位,将王位传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如今将成为国王,塔尔-阿勒达瑞安。
“等到此令公布,人人都将了解我对当前这次传位的考量。”美尼尔都尔说,“它将使你超然于奚落嘲笑之上,并且不再限制你的权力,如此一来,其余损失也许会显得更容易承受。等你成为国王,作为掌管王权之人,你可以用你判断合适的方式对吉尔-加拉德的信作出答复。”
阿勒达瑞安大为吃惊,僵立了片刻。他本来故意致力于点燃国王的怒火,并且已准备好面对这怒火,而现在他茫然失措了。接着,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从出乎意料的方向扫过脚下,他在父亲面前双膝跪倒,垂下了头,但过了片刻,他又抬头大笑出声——但凡得知异常慷慨之举,他都总是这样反应,因为他为之由衷地感到喜悦。
“父亲,”他说,“请国王原谅我对他的傲慢无礼吧。因为他是一位伟大的国王,他的谦逊使他比我的骄傲高明了太多。我被征服了:我全心全意地归顺于您。如此一位国王在精力和智慧尚存时就让出王位,这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我心已定,”美尼尔都尔说,“御前议会将立即召集起来。”
七天之后,御前议会齐聚一堂,塔尔-美尼尔都尔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将文件放在他们面前。还不清楚国王所说的事务是指什么的众人闻言,无不大惊。人人都不赞成,恳求国王推迟决定,只有哈拉斯托尼的哈尔拉坦一人例外,因为他尊敬阿勒达瑞安这位亲人已久,尽管他自己的生活和喜好都是截然不同。而且,他认为国王的做法是高尚的,若有必要,时机也选得精明。
但美尼尔都尔答复余下那些千方百计地劝说他改变决心的人:“我下定如此决心,并非不假思索,而我思索时已考虑了你们明智地提出的所有理由。最适合公布我意愿的时刻就是现在,而非以后,理由虽然这里未曾泄露,但人人都想必猜得到。因此,即刻颁布这条法令吧。但你们若是同意,它直到春天的一如祈尔梅之后才能生效。在那之前,我都会执掌王权。”
法令颁布的消息传到埃梅瑞依,埃仁迪丝十分惊愕,因为她从中读出了国王的谴责之意,而她曾笃信国王是支持她的。她对这一点的理解没错,但她没想到其后还可能有别的更重要的问题。之后,塔尔-美尼尔都尔很快就派人传来了口信,虽然措辞和蔼,实际上却是一道命令。她被要求前往阿美尼洛斯,并且要带上安卡理梅公主;她要在那里至少住到一如祈尔梅,新王加冕的时候。
“他下手真快,”她想,“我本该料到的。他会剥夺我的一切。但我本人他休想支使,尽管那是借了他的父亲之口。”
因此,她对塔尔-美尼尔都尔回复:“国王与父亲啊,您既然如此命令,那么我的女儿安卡理梅必须前往。我恳求您顾及她的年龄,务必让她过上宁静的生活。至于我自己,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得知,我在阿美尼洛斯的家已被拆毁。当此之际,我不愿意做个客人,尤其不愿意住进一座船屋,与水手为伍。因此请允许我在这里独自生活下去,除非国王意欲也收回这座房子。”
塔尔-美尼尔都尔怀着关切读了这封信,但它未能打动他的心。他把信给阿勒达瑞安看,它似乎主要是针对他的。于是,阿勒达瑞安读了信。国王端详着儿子的脸,说:“无疑,你很难过。但你还指望什么?”
“起码不是这样,”阿勒达瑞安说,“我对她的期望要高得多。她变弱了。倘若这是我造成的,那么我着实犯了可耻的过错。但强者会在逆境中变得弱小吗?她不该这样做,即便怀恨或报复,都不该这样做!她本来应该命令给她备好一座巨宅,要求王后的仪仗,额上戴着那颗星,一派王室风范,盛装美貌地回到阿美尼洛斯,然后她就可以蛊惑将近整个努门诺尔岛国的人去支持她,让我活像个疯子或吝啬鬼。维拉作证,我宁可是那样,让一位美丽的王后阻挠我、嘲弄我,也不愿我自由地统治,而埃列斯提尔尼夫人却黯然没入她自己的黄昏暮年。”
然后他苦涩地笑了一声,把信交还了国王。“算了,就这样吧。”他说,“既然有人厌恶住在船上与水手为伍,别人讨厌绵羊牧场,反感与使女为伴,也是情有可原。然而我不会让我的女儿被这么教导。至少她应当知情地做出选择。”他站起身,告退了。
故事的后续情节
从阿勒达瑞安读过埃仁迪丝拒绝返回阿美尼洛斯的信开始,故事就只能依靠笔记和潦草随笔里的零星记载来揣摩了。可即便那些片断也拼不成一个完全自洽的故事,因为它们写于不同的时期,经常自相矛盾。
看起来,阿勒达瑞安于883年即位成为努门诺尔的国王后,立刻决定重访中洲,并于同年或次年出发前往米斯泷德。根据记载,他在希利泷迪的船头挂的不是欧幽莱瑞的树枝,而是奇尔丹的赠礼——一只鹰的雕像,喙作金色,眼珠以宝石制成。
制造者的巧艺使然,它栖在船头,作势欲飞,仿佛要准确无误地飞向某个遥遥发现的目标。“这个标志将引领我们抵达目的地,”他说,“至于归程,就让维拉决定吧,倘若我们的所作所为并未冒犯他们。”
文稿中还表明,“阿勒达瑞安后来的历次出航,如今并无档案留存”,但“众所周知,他在陆地上花费的时间不亚于在海上,他沿格瓦斯罗河而上,直至沙巴德,并在那里遇到了加拉德瑞尔。”别处不曾提到这次相遇,但当时加拉德瑞尔与凯勒博恩正住在埃瑞吉安,距离沙巴德不远(见本书第307页)。
但阿勒达瑞安的全部操劳都付诸东流。他在温雅泷迪再次开始的工程从未完成,被大海一点点侵蚀。尽管如此,他仍为很久以后塔尔-米那斯提尔在第一次对抗索隆的战争中的胜绩打下了基础。全凭了他的工程,努门诺尔的舰队才能及时把军力送到合适的地点——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敌对势力已经在增长,山中出来的黑暗人类正在入侵埃奈德地区。但在阿勒达瑞安的时代,努门诺尔人还没有渴求更大的疆土,他的探险者公会一直是少数,他们受人敬佩,却很少有人仿效。
文稿中没有提到与吉尔-加拉德的联盟后续如何发展,也没有提到努门诺尔派出了精灵王在写给塔尔-美尼尔都尔的信中所请求的援助。实际的说法是这样:
阿勒达瑞安太迟了,或者说太早了。太迟,是因为憎恨努门诺尔的力量已经苏醒;太早,则是因为努门诺尔无论展示实力还是为了世界再度投身战场,时机都尚未成熟。
883年或884年,塔尔-阿勒达瑞安决定重返中洲时,努门诺尔起了骚动,因为此前没有哪位国王曾离开岛国,御前议会没有前例可循。似乎他们主动请美尼尔都尔摄政,但他拒绝了。不是御前议会,就是塔尔-阿勒达瑞安本人,任命了哈拉斯托尼的哈尔拉坦监国摄政。
有关安卡理梅在她长大成人的那些年间的经历,并无明确的说法。但有关她那多少有些模棱两可的性格和她母亲对她施加的影响,疑问比较少。她不如埃仁迪丝那样古板,天生爱好展览、珠宝、音乐、赞赏和崇敬。但她对这些的爱好是随心所欲,并非持之以恒,她为了逃避,把她母亲和埃梅瑞依的白墅当成了借口。她某种程度上赞成埃仁迪丝在阿勒达瑞安迟归后对待他的方式,但她也赞成阿勒达瑞安的愤怒、顽固和随后把埃仁迪丝无情地从心中抹去,不再挂怀的行为。她对强制的婚姻有种极度的厌恶,婚后也同样反感任何对她的掣肘。她母亲不停地说男人的坏话,实际上,埃仁迪丝在这方面的教导,有个绝佳的例子得以保存下来:
(埃仁迪丝说)努门诺尔的男人,尤其是上层人士,是半精灵,他们既非精灵亦非人类。恩赐的长寿蒙蔽了他们,他们游戏人间,想法如同儿童,直到年老体衰——然后很多人仅仅是放弃了室外的游戏,改在家中游戏而已。他们把游戏当成了重大事务,把重大事务当成了游戏,他们想同时成为工匠、学者和英雄。女人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壁炉里的火焰——让别人照顾就好,直到晚间他们玩够了游戏。万物都是造来为他们服务的:山岭是为了采石之用,河流是为了供水或推动水轮之用,树木是为了木板之用,女人是为了满足肉体的需要,漂亮的话还可以用来装点餐桌和壁炉;孩子则是无事可做时用来逗弄的,但他们同样乐意去逗弄猎犬的狗崽。他们对所有人都亲切又善良,快乐得就像早晨的云雀(如果阳光明媚),因为他们只要能避免,就决不发火。他们认为,男人应当快乐,像富人一样慷慨,送出自己不需要的一切。只有忽然意识到世上除了自己的意愿,还有别人的意愿时,他们才会表现出愤怒。而那时,倘若有什么胆敢阻挡他们,他们就会像海风一样残酷无情。
安卡理梅,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无法改变。因为男人塑造了努门诺尔:男人,那些他们歌颂的古代英雄——关于他们的女人,我们听说的就要少些,只是她们在男人被杀时哭泣。努门诺尔本应成为战后的休养生息之地。但他们要是厌烦了休养生息,厌烦了和平的游戏,就会很快回去从事他们的伟大游戏——杀人和战争。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被安排在这里,在他们当中,但我们不必赞同。既然我们也热爱努门诺尔,那就让我们在他们毁掉它之前享受它。我们也是伟大祖先的女儿,我们有自己的意志和勇气。因此,安卡理梅,不要屈服。只要屈服一点,他们就会得寸进尺,直到你彻底拜伏在地。将你的根扎入岩石,面对大风,哪怕它吹落你所有的叶子。
更有甚者,影响也更大的是,埃仁迪丝已经使安卡理梅习惯了女人的圈子:埃梅瑞依的生活平静、安宁、温和,没有干扰或惊慌。男孩,比如以巴尔,会大喊大叫。男人在异常的时辰骑马上山,吹响号角,并且离不了吵闹声。他们使女人生下孩子,孩子烦人时就丢给女人照料。尽管生儿育女的意外和风险少了,但努门诺尔不是“凡世天堂”,并未解除来自劳作与任何创造的疲倦。
安卡理梅像父亲一样,推行自己的决策时强硬坚定。她也像他一样倔强,对任何劝诫都反其道而行。她继承了些许母亲的冷静,又有个人受伤的感受,阿勒达瑞安匆匆离去时掰开她的手、放下她时的决绝,她几乎但从未真正淡忘,仍记在心底。她深爱着家乡的山岗,(她说)她一生在远离绵羊叫声的地方都无法安眠。但她没有拒绝王位继承权,并且下定决心,即位后要做一位强势的执政女王。之后,她就要依着自己的喜好选择生活的地点和方式。
阿勒达瑞安在即位成为国王之后,似乎有大约十八年时间经常离开努门诺尔,在此期间,安卡理梅既在埃梅瑞依,也在阿美尼洛斯度日,因为阿尔玛莉安太后非常喜欢她,就像纵容年轻的阿勒达瑞安那样纵容她。在阿美尼洛斯,人人都对她以敬相待,尤其是阿勒达瑞安。虽然她起初想念家乡的开阔气氛,感到不安,但她很快就不再局促,并且开始察觉男人以惊叹的眼光看待她那已臻成熟的美。随着年岁渐长,她变得越来越任性,觉得陪着举止如同寡妇、不肯做王后的埃仁迪丝令人厌烦。但她还是继续回到埃梅瑞依去,既是为了离开阿美尼洛斯隐居,也是因为她想这样惹恼阿勒达瑞安。她聪明又不怀好意,知道自己是父母曾经竞相争夺的对象,从中看到了消遣的希望。
安卡理梅于第二纪元892年被立为王储,时年十九岁(年纪比之前各位都小得多,见本书第230页);在那时,塔尔-阿勒达瑞安促成修改了努门诺尔的继承法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塔尔-阿勒达瑞安这样做“并非权谋使然,而是基于私人理由”,出于“他挫败埃仁迪丝的长久决心”。《魔戒》附录一(第一篇第一节)提到了这次对法律的修改:
第六代国王[塔尔-阿勒达瑞安]身后只留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她成为首位女王[即执政女王],因为当时制定了一项王室法律:国王年纪最长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将继承王位。
但别处阐述的新法与此不同。最清晰完整的版本首先声明,后世所称的“旧法”实际上并非努门诺尔人的“法律”,而是一项沿袭下来的习俗,还未曾有过需要质疑它的情况。根据那项习俗,王位由君主的长子继承。不言而喻的是,如果君主没有儿子,那么继承人就是埃尔洛斯·塔尔-明雅图尔的男性后裔当中,亲缘与君主最近的男子。因此,假如塔尔-美尼尔都尔没有儿子,那么他的继承人不是他的外甥维蓝迪尔(他姐姐熙尔玛莉恩的儿子),而是他的堂侄马蓝图尔(塔尔-埃兰迪尔的弟弟埃雅仁都尔的孙子)。但根据“新法”,如果君主没有儿子,就由他(最年长)的女儿继承王位(显然,这与《魔戒》附录一中的说法矛盾)。按照御前议会的意见,还补充了这一条——她有权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根据“新法”,君主的继承人应是无论父系母系,亲缘与君主最近的男子。因此,假如安卡理梅拒绝王位,塔尔-阿勒达瑞安的继承人就是他妹妹爱林妮尔的儿子梭隆托。假如安卡理梅退位或身后没有儿女,梭隆托同样会成为她的继承人。
经御前议会提议,还规定:女性继承人倘若过了一定期限仍未婚配,就必须放弃继承权。除了这些条款,塔尔-阿勒达瑞安又补充了一条:王储只能与埃尔洛斯一脉的人联姻,否则就要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据说,这条规定直接源于阿勒达瑞安与埃仁迪丝的悲惨婚姻和他对此的反思。因为她并非出身埃尔洛斯一脉,寿命相对较短,他相信那就是他们之间所有问题的根源所在。
毋庸置疑,“新法”的这些条款之所以记载如此详细,是因为它们与后来历代王权更替的历史息息相关;然而遗憾的是,如今关于它几乎没有什么可讲了。
在此后的某年,塔尔-阿勒达瑞安废除了执政女王必须婚配,否则就退位的法律(这肯定是因为安卡理梅两者都不愿赞成);但继承人必须与埃尔洛斯一脉的成员联姻这一条,从此以后成为习俗流传下去。
总而言之,向安卡理梅求爱的人很快就出现在埃梅瑞依,这不仅仅是她的地位变化使然,也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超然与高傲,连同她的奇特教养闻名遐迩,传遍了全国。那段时期,人们谈到她时开始称她为埃梅尔玟·阿兰尼尔,意思是“牧羊女公主”。安卡理梅为了逃避纠缠,在老妇扎敏的帮助下藏到一处农场里,农场位于哈拉斯托尼领主哈尔拉坦的领地边界,她在那里作为牧羊女生活了一段时间。她的父母对她此举反应如何,各版文稿(它们实际上只是潦草的随笔)说法不一。按照一个版本的说法,埃仁迪丝本人知道安卡理梅在哪里,并认同她出走的理由,而阿勒达瑞安不准御前议会搜寻她,因为女儿表现得如此独立正合他意。然而据另一个版本说,安卡理梅的出走令埃仁迪丝忧心,令国王大怒。当时埃仁迪丝试图与阿勒达瑞安至少就安卡理梅一事达成一定的和解,但阿勒达瑞安不为所动,他宣称国王没有妻子,但有一个女儿兼继承人,以及他不信埃仁迪丝不清楚她藏在哪里。
可以确定的是,安卡理梅遇到了一个在同一片地区照料羊群的牧羊人。这个人告诉她,他叫马曼迪尔。安卡理梅过去从不曾与他这样的人相处,他擅长歌唱,而她喜欢听他唱。他给她唱古老岁月里流传下来的歌谣,那还是很久以前伊甸人在埃利阿多放牧,从未遇到埃尔达的时候。就这样,他们在牧场频频相遇,他改了古时情人的歌谣,把埃梅尔玟和马曼迪尔的名字编进歌里,安卡理梅则装作不懂歌词的用意。但他最后向她表白了爱意,她则退缩了,拒绝了他,说她的命运隔在二人之间,因她是国王的继承人。但马曼迪尔并未窘迫,他大笑起来,告诉她,他的真名是哈尔拉卡,是哈拉斯托尼的哈尔拉坦之子,出身埃尔洛斯·塔尔-明雅图尔一脉。他说:“求爱的人不这样做,还能怎样找到你?”
安卡理梅大怒,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何人,他骗了她,但他答道:“那不全是实情。我确实曾经处心积虑,要见那位特立独行到令我满怀好奇,渴望多加了解的公主。但我爱上了埃梅尔玟,现在我不在乎她会是什么身份。不要以为我追求的是你的高贵地位,因为你若只是埃梅尔玟,我会高兴得多。我只庆幸我亦出身埃尔洛斯一脉,因为我认为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无法成婚。”
“只要我当真有心那么做,我们就能,”安卡理梅说,“我可以放弃王权,获得自由。但我若真那么做,我就可以自由嫁给我想嫁的人,而最合我心意的将是乌奈(意思是‘无人’)。”
然而安卡理梅最后还是嫁给了哈尔拉卡。一个版本的故事说,哈尔拉卡不顾她的拒绝,坚持追求她,而御前议会敦促她为了王国安定而选择一个丈夫,结果在埃梅瑞依的羊群中初遇之后没过多少年,他们就结婚了。但别处说,她单身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她的表兄梭隆托援引新法的条款,要求她交出王位继承权,她随即嫁给了哈尔拉卡,存心要让梭隆托气恼。还有另外一篇简略的介绍说,安卡理梅身后若是没有留下儿女,梭隆托便可成为国王,安卡理梅为了断绝梭隆托的指望,在阿勒达瑞安废除了这一条款之后嫁给了哈尔拉卡。
无论这场婚姻真相如何,故事清楚表明安卡理梅不渴望爱情,也不想生儿子;她说:“我非要变得就像阿尔玛莉安太后一样,溺爱他吗?”她与哈尔拉卡的生活并不美满,她很不情愿地给他生了儿子阿纳瑞安,从此之后两人就摩擦不断。她要求占有他的领地,禁止他生活在那里,想要迫使他臣服,因为她说,她不能让她的丈夫做个农场管家。有关那些龃龉的记载,其中的最后一个故事正是来自那时。事情的起因是,安卡理梅不准她的任何一个使女结婚,大多数人都因畏惧她而屈从了,但她们来自周围的乡野,都有想嫁的情人。而哈尔拉卡秘密安排她们结婚,他宣布要在离家之前在自家举办最后一场宴会。他邀请安卡理梅参加这场宴会,说那是他族人的房子,理应与之礼貌地告别。
安卡理梅来了。她不肯让男人随侍,故她所有的使女都陪她前来。她发现那座房子灯火通明,布置成举办盛宴的样子。家中的男人则身穿盛装,头戴花环,好似要参加婚礼,每人手中都拿着一个为新娘准备的花环。“来!”哈尔拉卡说,“婚礼已筹备完毕,婚房也准备妥当。但是,既然我们万万不能要求王储安卡理梅公主与一个农场管家同床共枕,那么,唉!今夜她就只好孤枕而眠了。”由于骑马回去路途太远,安卡理梅又不肯无人随侍就走,她被迫留在了那里。无论男女,人人都不掩欢笑,安卡理梅却不肯参加宴会,而是躺在床上聆听远处的笑声,认为那都是针对她本人的。次日,她表面冰冷,实则怀着盛怒骑马离开,哈尔拉卡派了三个男人护送她。他就这样达成了报复,因为她再也没回过埃梅瑞依,她觉得那里就连绵羊都在嘲笑她。但她此后一直记恨哈尔拉卡,不肯放过他。
有关塔尔-阿勒达瑞安的晚年岁月,如今可说的只有一点:他似乎继续航海前往中洲,不止一次留下安卡理梅摄政监国。他最后一次航海大约在第二纪元的第一个千年之末。1075年,安卡理梅即位成为努门诺尔首位执政女王。据说,1098年塔尔-阿勒达瑞安逝世后,塔尔-安卡理梅忽视了父亲的所有政策,不再向林顿的吉尔-加拉德提供援助。她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成为努门诺尔第八代君主的阿纳瑞安,先生了两个女儿,但她们对女王又厌又怕,拒绝了王位继承权,始终未婚,因为女王出于报复,不准她们嫁人。阿纳瑞安的儿子苏瑞安是最后出生的,即努门诺尔第九代君主。
有关埃仁迪丝,据说她上了年纪之后,被安卡理梅冷落,感到孤独不堪,于是再度想念起阿勒达瑞安。她听说他不在努门诺尔,而是在外航海(后来证明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航),但预计很快就会回来,因而她终于离开埃梅瑞依,隐姓埋名地去了罗门娜港。似乎她在那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这是如何发生的,留下的线索惟有一句:“985年,埃仁迪丝在水中遭遇不测。”
年表
阿纳迪尔(阿勒达瑞安)生于第二纪元700年,于725至727年间初次航往中洲。他父亲美尼尔都尔于740年继位成为努门诺尔之王。探险者公会成立于750年,阿勒达瑞安于800年被立为王储。埃仁迪丝生于771年。阿勒达瑞安的七年航海(本书第231页)从806年直到813年,帕拉尔兰的初航是816年至820年(本书第23—33页),七艘船违背塔尔-美尼尔都尔之命出海(本书第23—34页)是824年至829年,紧随其后的十四年航行(本书第23—35页)是829年至843年。
阿勒达瑞安与埃仁迪丝于858年订婚,阿勒达瑞安订婚后,于863年至869年间出海(本书第24—44页),婚礼于870年举行。安卡理梅生于873年春天。希利泷迪在877年春天出航,阿勒达瑞安的返回和此后与埃仁迪丝的决裂发生在882年,他于883年继承努门诺尔的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