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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摆着烧猪、酱鸭子、溜海参、姜虾还有蛤蜊,各色的干脯和时新花果。

    更鼓有节奏地敲击着,临近风月场所的闹市虽远未到灯残人倦的地步,流连此间的浪荡子已经觉得厌倦。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背靠阑干,整个身子探到了二楼外面,对着夜空斟了一大杯,大半洗了脸。侍酒的女孩吃吃笑道:“你醉了。”

    任孤飞乃笑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李太白说的好啊,你我便是无情之游,到头来都各走各的,我也想不起你,你也想不到我……”

    侍酒的女孩道:“岂不闻各取所需么?”任孤飞大笑:“说得对!”忽然他的笑容变得诡秘,直勾勾地看着一个身影轻巧地从对面屋顶滑入他所在的房檐下,紧接着下面的街道上响起嘈杂的追杀声。

    那人缩身檐下正待藏好,突然看到任孤飞,不免哑然,谁也料不到半夜三更会有无聊的人仰躺着朝屋檐看的。

    任孤飞见这蒙面的夜行客腰肢纤细,一头秀发简单束着,郁郁青青流了一肩,好不醉人,发端簪一支洁白的杜鹃,在黑夜里格外皎洁。

    追至楼下失去目标的官差大声喝问周围,有没看到可疑的人物逃匿。夜行客将身体完全隐进影,却伸出一手,指了指下面,又指了指任孤飞,拇指朝下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任孤飞胆敢出卖自己,就先要他好看。

    任孤飞觉得很委屈,他对女人向来都是很维护的,何必特地对他关照?他指着远处对官差喊叫:“有个人从房顶下来的,朝那边去了。”

    待官差跑远,任孤飞才重又仰视夜行客,细长的单眼皮里闪着戏噱:“你我之间,莫非也是无情之游?我却很多情,相信见面便是缘分。”

    侍酒的女孩答他:“公子说缘分,那等玄妙的东西我们就更不懂了,任凭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任孤飞又倒了杯酒,正待举杯相邀,屋檐下已空空荡荡,杳然无痕。任孤飞叹了口气,拈起一枝花嗅了嗅,随手簪在鬓角。

    侍酒的女孩温好一壶酒抬首时,见满地飘絮,已然人去楼空,不免微微发怔。

    飞絮在春夜里漫漫轻舞,船王府外墙下,一个身影蹑行几步,相准一株大树,索了一会,从囊中出飞绳钩爪熟练地套好,正要上树越墙,却被人从背后轻拍了一下。

    夜行客想也不想,一耸身往后飞踢,那人哎呀一声被踢中,不朝后倒,反朝前跌,正好一把将夜行客连双手自后抱住。

    “好疼啊——”浪荡子抱怨。夜行客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收起小觑之心,暗暗索腰间刀子,一之下,发现连刀子带一个皮囊通通不翼而飞,这一惊才非同小可:“你这个贼!”任孤飞笑了,“我们是同行,这真是太巧了。”夜行客皱起眉:“放开好说话。”

    她的声音甜美中带着些沙哑,仿佛害怕般轻颤的尾音像个鱼钩般,轻易钩住了心湖中那条觅食的鱼。

    “从昨晚上起,我跟你走了两个地方了,所以我至少断定了两件事。第一,你不是鬼脸天蛾的余孽,鬼脸天蛾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你的盗窃手法完美到简直叫人叹为观止;第二,能达到你这种手法的,我能想到的人不多,有个子规门的人,一个多年前就已是传奇的人物,我想见她已经很久了——倘使我轻易放手,谁能保证我还能见到她?”

    夜行客默默听完这番见解,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会,方道:“那么,你想做什么?押送我见官,还是想得到什么好处?”

    拉扯间从玄色的衣领里露出的莹白肌肤,和由于扭头而越发突显出的优美的颈部曲线,在夜色里分外诱人。

    “我只想一睹子规门帝女杜鹃的真容。”任孤飞收敛了一贯嬉笑,露出认真的表情。

    帝女杜鹃四个字一经说出,夜行客浑身一颤,由于震动而抓住任孤飞手臂的手变得十分苍白。任孤飞知道自己猜对了。

    如果是十数年前,上至京城,下至边夷,几乎无人不晓帝女杜鹃的名号,甚至可以说,轰动长城内外,连官府都忌惮的子规门的创始人之一,就是帝女杜鹃。然而她的出名不仅仅是在于她出神入化的盗窃本领,还在于她那乱世的美貌和无所顾忌的糜烂作风。那时候只要是叫得出名字的官僚士绅,几乎都和她有染,他们称呼她“帝女杜鹃”,因为她就是欢场的女皇。明知她是个贼,仍然大开方便之门,甚至以暗中结交她为荣,使得帝女杜鹃纵横无阻的同时,也实实在在艳名远播。虽然她有时会把盗窃来的钱财,做不少任侠之举,却早已不能改变她留给世人的邪媚印象。

    可不知为何,如此绚丽的一枝夜之杜鹃,蓦然在十年前销声匿迹了。她的下落像被有意封存,留给世人的只有无休止的猜测和日渐的遗忘。

    “我相信,对你好奇,想一睹你真容的人很多,我当然也不能免俗。看在我们是同行的份上,可否满足我这一夙愿?”任孤飞只是不放开双臂,虽然表现出认真的态度,由于对方给人的印象,语气行止里不免还是带着轻薄。

    “你真想看我?”夜行客的口气变冷了。

    “当然。”

    她深深吐息,竭力想要平静自己,终于没能做到。“你看到我现在的面目,一定会后悔!”

    “女人最美的年华,在我看来并非只有豆蔻花信,盛放的明艳,荼靡的哀婉,一样值得鉴赏。”

    任孤飞臂弯感到振动,夜行客无声地笑了,“——你总听过,十年前我莫名的消失了?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任孤飞当然猜测过。

    “原因很简单,我掌握他们秘密太多了,多到不能不把我灭亡的地步!于是我被判了个流放,到了那穷恶酷寒之地永久服苦役,那地方真教人生不如死啊……倘若我不是想着日后还能回去报仇,绝对忍受不了哪怕一天!”

    任孤飞不禁张开了口。

    “可是我想错了,他们岂能放心我还有一口气?只要一把火,就能完全灰飞烟灭,事后再随意编造我不堪服役之苦而死……”

    “或许我还算幸运,竟然在火里存活下来,可我再也没有曾经傲视世间的容貌了。你……还是要看吗?”说着,她的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任孤飞慢慢放开了她的腰,平常口才便给的浪荡子,此刻也不是滋味:“我没想过会是这样……要是有什么能弥补我过失的法子……”

    “你是个好人……”夜行客眼睛还含着泪,随着一道细微的金芒闪动,已处于松懈状态的任孤飞感到脖子被丝线一样的东西勒紧,切金断玉的锋利感令他不敢郁动,只是暗悔大意。

    他这才发现夜行客手上戴了副不知用何物编织的手套。若不是细微的金属的反光,几乎看不出来,锋利无比的金丝从手套里抽出,另一方面也保护使用者的手不会被割伤。

    “探听别人的秘密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夜行客拽着金线一头,“你在替我找麻烦,也是在替自己找麻烦。”她的口气很柔和,令人完全感受不到杀机,然而要命的金丝却勒紧了,任孤飞能清晰地感受到咽喉处的皮已经被割开,一道温暖而湿润的体正急速淌下。

    “我认输!我以后绝不会跟踪你!”任孤飞连忙举起了双手。

    夜行客朝他勾了勾指头,任孤飞只得小心翼翼靠近,夜行客一把抓住他前襟,抬起膝盖正中他小腹。

    松开了金丝,夜行客俯身在被击晕的浪荡子身上翻找自己的东西,却搜出半面八卦镜,月色下瞥见镜背嵌着不少宝石,倘若完整,当中应当有一颗鸽卵大小的金色月光石,现在只得半颗,似乎隐约透出个“元”字,镜子虽然只有半片,手工却着实致,心里便是一动,随手放进自己怀里。

    忽听脚步声近,夜风里断断续续传来个嘶哑如老鸹的声音:“花慕容这个毛头小子,仗着……不把四大护法放在眼里……”夜行客抓起任孤飞便藏身树后。少停,两个穿着打扮都不像汉族的人进入视线,一个既矮且壮,油汪汪一张面皮,长满了疙瘩,双目凶光毕露;另一个瘦削的中等身材,可是看到他的脸,倒宁可去看凶悍矮子脸上的疙瘩,那实在已不能称其为一张脸,——那是张像甫一出生,就被人用钳子狠狠把五官拧得面目全非,随后在砖窑里烘焙过再浇上蜡,只怕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一个活鬼,也比他好看几分。矮子说话虽不怎么入耳,起码还是个人的声音,从那人残缺的半边脸上外露的几颗牙齿中,泄出的丝丝笑,穿杂着冷风和鬼气,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说也奇怪,花慕容为什么老在轻车港徘徊不走呢,我的消息来源说,他的目的在船王府,或者船王府有什么宝物,使他志在必得?”矮子抬头张了下船王府高大的外墙。“莫非——怀大人,给教主送礼的传闻是真的?”

    活鬼森然喝止了他:“住口,教内大事,岂可随意议论?”矮子连忙告罪,却不死心道:“想那花慕容,不过是被杜鹃大人收养,他就作威作福,还敢和四大护法比肩,他哪里比得上怀大人劳苦功高?怀大人既已来了,就把他料理在轻车港,让他见识下巫教的夜游使手段!到时候,只须推给江左七虎,想那七虎也是号人物,杜鹃大人也不至怀疑。”

    两人走过后,夜行客蹲下身仔细打量着昏迷的任孤飞,感到一阵莫名寒气的任孤飞叹息了一声:“虽然我被女人盯着看是很平常的事,不过我也很希望同时盯着对方看啊。”说着睁开了眼。夜行客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动,行云流水般挡开了他伸过来拉她面纱的手,依旧上下打量着他:“我竟然看走眼了,原来你并非是个无名小卒。”

    “这话从何说起?”任孤飞有些不确定停下了继续伸过去的手,内心颇为忐忑。

    “我需要你帮我点小忙。”夜行客一副掌握了什么,不怕任孤飞不答应的态度。

    “如果有什么好处,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任孤飞舔了舔嘴唇,心里更加不确定了。

    “据说巫教的大护法潇湘碧离此不远,如果我去告诉他,就是你拐走了他的小妾,偷走了他的家当……”

    本来很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浪荡子,在看到那半面镜子后闭上了嘴巴。

    渚上满目烟柳,只两三点雨,便将芳甸水色润得一片清愁。贺兰飘手里摆弄着一个小木臼,把一些兰芷杜若捣碎,闻一闻,又添少许香料。此处是个齐整的茶楼,四面皆临水,连着平台曲榭,垂杨古柳。掌柜擅做几样细致的小菜,又会打理,一来二去就成了个热门所在。卓仙衣和贺兰飘一早就来占了个雅间,吃着茶点,几副帘子都拉起来,观赏楼外景致。

    见贺兰飘闲下来就做一些奇香异药,卓仙衣半是玩笑道:“说起来,你嫁到我们家,我真是拣到了宝,就拿你配方的胭脂口脂来算,前日已被订下了一年的份。我倒不用做别的,只靠你就可赚发了。可笑那个淡马锡的孔季真,一再求我,说要你亲手做些带回去,再多价钱也值得起,要去当作炫耀的资本。这下你也名扬海外了。”

    “你也学那市侩样儿了”,贺兰飘也取笑道:“你说我亲手做不亲手做,她看得出来吗?”果果撇嘴:“人家新婚燕尔,她来闹什么?算了,把我做的那些个给她罢了。”仙衣故意瞧着她:“果果丫头,也跟着你家小姐学乖了,你不是还要给我的扈卫纳鞋底吗?”

    楼上也站着几个扈卫,见众人目光都朝她瞧来,果果一下子红了脸,不禁狠狠瞪了连掠一眼,嘟囔说:“谁那么嘴快……”连掠伤还未愈,陪坐在仙衣下首,他平日只晓得练技艺,岂知那小儿女心思,哪些是不当讲的,被瞪得茫然所向。果果到底伶俐,忙道:“我思量着,在年前要给鸬鹚营的扈卫大哥们每人做双鞋,犒劳各位大哥跑路的辛苦!回少船王,小姐嫁过来,便该改口叫少夫人了。”仙衣和贺兰飘听了,不由相视一笑。

    只见周演走来回禀:“少船王,找到潇湘碧的下处了,不过他五天前就离开了轻车港。”

    “五天前,……可查出什么原因使他离开?”

    “好象是出天花的症状。”

    卓仙衣扭头瞧了瞧贺兰飘,贺兰飘朝她眨了眨眼,低头假装喝茶,卓仙衣便不再问:“潇湘碧短期应该不会再来拜访咱们轻车港。你就这么回大爷去吧。”

    周演去后不久,又来了几个打扮的像街头闲汉的,行色匆匆:“回少船王,在下等无能,没看住那个红袖笛。”

    这几个原来都是鸬鹚营扈卫,连掠问部下:“你们好几个人,分班守着,是怎么把他看丢的?”

    “一开始,我们依照裴管事给的线索,在一个很混乱的地方找到他的下处。他借住在一个盲眼的老荆头家,前后两间土屋,三天就出来过两次,一次是卖**蛋的经过,他出来买了两个**蛋,还有次是向邻居借了点面粉……”

    “……他自己做饭吗?”

    “不,都是老荆头外面买回去吃。虽然红袖笛深居简出,却有不少人来找他,这些人大部分都自称是巫教来的。”此外,他们还查问了左右的邻居,结果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佐证。由于对方是个孩子,而这孩子的话又有点蹊跷,所以他们把他带了来。

    雅间是里外两个套间,连掠便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让把人带上楼。男孩衣服很破烂,脏手赤脚,流着两行黑鼻涕,一见连掠就神气活现问:“你是个管事么?”连掠点头:“我是个管事。你能跟我说说你家隔壁借住的人吗?”

    男孩条理尚算清晰,原来他家紧连着老荆头家,土屋年代日久,难免破败,有次男孩打耗子时,把墙上一个补过的破洞又打漏了,正想随便用点干草塞塞,谁知那耗子却扑啦一下钻到了对过。才刚落地,只见一枚生绣的铁钉飞来,将其牢牢钉死在地上。

    男孩看的明白,反手钉死耗子的正是那瞎得不能再瞎的老荆头,也不知道他哪里拔出的铁钉,一手还拎着个木桶,正站着和一个好看到无法形容的姐姐说话。那便是红袖笛住进来的头天晚上。

    后来男孩偷看的次数多起来,只是没能再看到老荆头钉耗子的绝技。他忘记不了那一天,几丝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来,一缕缕照进屋子,照着那只随意勾着鞋的美丽的脚上。头天来的时候还穿着袖口都破掉的土布衣服,现在却换了件曳地的淡青丝袍,里面露出红色内襦,金灿灿绣着花纹。由于那红色非常艳丽,衬得一只翘着的光脚细白得像面粉揉出来的。从男孩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耳朵里听得叮叮咚咚,在拨弄一个黄花梨的三弦。缎子样的长发挽在一边,显出半边绝美的侧脸和修长的颈子,同样白腻得和面粉揉出来一样。

    一开始,他弹得断断续续,仿佛才上手,弹过几遍便熟练起来。他就那样坐着拨弦直至黄昏,男孩也呆呆看了一下午,只看到那个侧影融于夕阳中,连耳垂都似变得透明。

    自从他来了,老荆头出去的次数就变多了,三不五时也会有人来找他们。男孩注意到老荆头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大包东西,有时候他发现那些包裹就摊开在对面的床上,是各种各样零散衣服,扇子头巾,甚至还有假发。

    男孩也忘记不了有次那个好看的姐姐来他家借了点面粉,顺手塞给他两个香喷喷的红豆沙糯米团子,他觉得美成这样,和气的不象话,还能变出好吃的团子的人,实在完美的不像个人类,实实在在应该是怪狐仙了。除此之外,他也证实了红袖笛鲜少外出,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熬药,就是在床上休息。

    连掠只稍微打断了他两次,问了问老荆头和红袖笛对话的内容,或者“你确定那是个姐姐”之类,得到男孩“理应如此”的惊奇瞪视。

    正谈间,却传来“老荆头不知所踪”的消息,连掠命先带男孩下去。谁知男孩手一伸,也不言语,连掠笑起来,命人给他拿两串钱,带他下去的扈卫轻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句:“小猴子。”

    连掠命两个人乘机潜进老荆头家搜索,其他人分头寻找老荆头和红袖笛的下落。部署妥当,便进来和仙衣商议。仙衣回想起来:“那孩子的线索很有意思,我记得官家提供的卷宗里,说到过失窃的人家出现过陌生的三弦琴师?”连掠正揣着抄录来的卷宗,边翻看边回道:“不错,说是代替生病的琴师去的。其他的几件案子,也相差仿佛,子规门以偷起家,红袖笛是子规门的人无疑,他们是想重旧业,还是另有目的?”

    “他们还和湘西云南一带的巫教有牵扯。”仙衣手指轻敲桌角:“子规门当年风生水起之时,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沉寂了,好似脱不开有帝女杜鹃的原因。不过他们几个开山人物都不简单,全都是这一号的,”说着竖起大拇指,“我不相信那样的人物只是安于偷窃,要说巫教的复兴和他们有关,怕也有可能。”连掠现出一种“你怎么总会产生这种大胆联想”的神色,而照局势的发展推敲的结果,多数她的想法还所去未远。

    只是巫教再兴旺庞大,他也不甚关心,他提出“为什么红袖笛偷遍轻车港,惟独没动船王府”的疑问,或者忌惮七虎之首裴染不得下手?而今官府表面客客气气,要求七虎出动人手协助,谁能排除官府没怀疑到船王府头上?一方面算是协助,一方面算是监管,这案子越闹越大,已经引起了上头的关注,倘若不是看在以往的交情,只怕已经要拿票子搜查了。

    虽然对事情抱有很多疑问,卓仙衣和裴染一致的暧昧态度使他不再进行深思,他的职责只是保护自己的主人。

    此刻已近晌午,茶楼内外逐渐热闹起来,仙衣见上了盘脍鲤鱼,说是下面才买的新鲜的,仙衣颇爱脍鱼,尝了一下,却觉口感普通。雅鱼道:“眼下还没有鲂鱼,鲈鱼,古人说鲂鱼如玉鲙第一,又话秋风鲈脍,少船王偏喜好海鱼的,莫若去买条鲻鱼,我来做。”仙衣知她擅烹调,那上好的脍鱼做法,在宋元前十分鼎盛,而今已经渐渐失传,越是那等见工夫的烦琐小菜,她越是钻研,闻言也兴致勃勃,命人即刻去海边码头采买。雅鱼忙道:“我去买吧,他们哪里会挑?”贺兰飘想起前来观礼的客人中,有特地带了许多西方奇技巧的玩意儿,就放在码头供人观赏,便要一起去。雅鱼就拿来带面纱的帽子,仙衣让几个扈卫跟着去了。

    不多时候,雅鱼先买了鲻鱼回来,回说少夫人被西洋玩意儿迷住了,还派人去叫西门公子同看。仙衣要欣赏她斫脍之技,就借了砧板刀子,放在酒桌上斫。雅鱼问:“是一片片就好呢,还是要脍缕呢?”仙衣笑道:“‘运肘风生看斫鲙,随刀雪落惊飞缕’,自然要脍缕。”雅鱼听了毫不为难,先在砧板上铺了张干净白纸,好吸收斫出的鱼汁,就见她轻运鸾刀,凑合节拍,片刻工夫一尾鲻鱼变成縠薄晶莹的一个雪堆。

    “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真是神忽其技!”仙衣由衷赞叹。一众扈卫也看的眼直了,连掠赞叹着:“不管哪一行业,都隐藏着高人。雅姑娘要是学了裴将军满堂势,当不逊于当年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

    雅鱼又用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和粳米捣成碎末,用好醋调了,装入小碟,装饰上海州香薷,一道金齑玉脍便做成了,那砧板的白纸上几乎不沾染汁水。她洗过手,才笑嘻嘻端上鲻鱼脍,“少船王,连扈卫谬赞,请。”

    仙衣试了大赞:“鱼好,刀法好,佐料调的好!这才是真正的金齑玉脍!”众人正赏鉴这金齑玉脍,去搜索老荆头家的扈卫回来了,果然红袖笛床下有个通道,地下一个石头屋子,有蜡烛镜子,胶水,假发等物,还有不少衣裳,那石屋连通偏僻处一个石桥下面的枯井。连掠道:“这便是了,红袖笛装扮成他人,通过枯井来去,又有老荆头掩护,难怪我们守他无用。他必然于乔装易容之道,想来一点面粉**蛋,一个炉子熬点药水,就能在他手里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乔装的材料。这个人一旦走脱,再要找他就难了。”

    仙衣承认他的分析完全有道理,可还是对老荆头的去向抱了一线指望。到了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了消息,说是在城外十五里的椿树林里,有人看到过老荆头的行踪。仙衣询问详细,回禀的扈卫脸上掩饰不住震惊,定了定神,才说出林中每隔里许地,都能发现几具尸体,皆是被人用生锈的铁钉穿喉而死。

    据调查,由于那林子里有个古迹亭子,也算是个游览去处,当时的游客和贩卖茶水瓜子的有不少都目睹到一个瞎眼老头突然暴起杀人,而被他杀的两人,都抄着西南一带特有的浓厚口音。老荆头本是个木匠出生,在轻车港住了十余年,一直是个本分的手艺人,自从眼睛瞎了,就只雕刻些小东西卖,仅供糊口。当时认识荆木匠的几个人,吃惊地逃跑也忘记了。他见事情闹大,先赶着来知会一声,还留了弟兄继续追查,只怕官府也已经惊动了。

    “所以人说藏龙卧虎,就是我们轻车港,也隐藏着世外高人。”仙衣感慨。她转向连掠:“你看这位荆木匠为什么打破平静的隐居,他周围有了什么麻烦?”

    “他的麻烦自然是那些自称巫教的,莫非是潇湘碧派去的人?”

    “可能,也不一定,只能肯定是为了红袖笛。或者说,那些麻烦是红袖笛带来的。”仙衣恨恨咋舌:“这家伙背景还不是普通的复杂,不管是子规门还是巫教,全是些叫人头疼的牵扯……”

    果果倚在阑干上看下面诸色游人,忽“咦”了声,探身道:“怪了,白大哥和张大哥,为什么绑着小拉祜,连嘴巴也堵了?”

    她说的这三个,都是鸬鹚营的,小拉祜是个云南拉祜族的小伙子,平时嘻嘻哈哈,最喜欢诙谐打趣,在营里数他最小,所以就叫他小拉祜。他们三个也是留在椿树林的扈卫的一部分。

    卓仙衣听了也觉奇怪,吩咐叫他们直接进来。白,张二扈卫满身是汗,如临大敌地将浑身捆绑的小拉祜架进来,那小拉祜青筋暴突,一张本来朴实的黑脸膛变得狰狞可怖,直想挣脱二人,状如发狂猛虎。连掠想问情况,不料小拉祜竟摆脱了二人,朝连掠一头撞来,连掠轻轻拧身,顺势在他脖子后一记手刀,暂时将他放倒,不由锁眉道:“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人怎么疯了?”

    白,张而人定了定神,才说起了原由。原本他们追踪荆木匠,一直追出林子,来到了河边,巫教的人到此也损兵折将,不过到底以众凌寡,把老荆头堵住了。他们就在商议,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要惊退巫教,只有装作官差。商议之际,小拉祜耳力甚好,就听见巫教的人说红袖笛已经不在轻车港了,没必要害本教元老,得罪教尊。说话的都有很重的西南土音,也只有小拉祜听得懂。

    他们还在迟疑是否要搅进这潭混水,就在此刻忽听到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个奇异的青蓝色甲虫电闪而至,一下就飞到小拉祜脑门上,咬开皮肤钻了进去。三人一看,背后出现了一个面如厉鬼的男人,手里托着个草笼,好几只碧幽幽的甲虫爬在笼子口,还有两只径直朝老荆头飞去。老荆头见了甲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完全失去了先前的镇定。那面如厉鬼的男人才叫了他一声“荆四标”,他就跳了水。

    见老荆头已去,趁还未完全暴露,他们拨马就跑。起初还不知道甲虫的厉害,直到回来的路上小拉祜突然发狂,见人就砍,二人去拉他,张扈卫反遭他咬伤,幸而没有路人伤亡。说着张扈卫撸起袖子,胳膊上一圈血模糊的牙印。

    雅鱼和果果忙上来替二人处理伤口,张扈卫的浑不要紧,小拉祜脑子里进了甲虫,却难处置。仙衣急命人去请少夫人回来,然而毕竟伤了脑子,到底没有多大把握。

    小拉祜平常人缘甚好,众人见他模样凄惨,都觉难过。

    贺兰飘很快转来,却不见同行的西门十三。贺兰飘翻开小拉祜眼皮看了,说:“这是食髓虫,快拿点香油来。”即刻拿来香油,也不知她往里面加了什么,倒进灯里点着了,放在小拉祜头边就熏,只闻焦香扑鼻,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又拿出个扁扁的锦盒,拉出一排金针,就灯上烤了,快速扎进他头部的几个位。忽见一只靛青的甲虫从耳朵孔里摇摇晃晃爬出,想要张翅,却张不开,正滑在油里,就在油里挣扎了一会儿,醉了般不动弹了。

    贺兰飘舒了口气:“幸而不是母虫,不会在里面产卵。人的脑子玄妙无比,不同的部位各司其职,密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多亏进去时间还不长,否则就回天乏力了,人脑这一关,始终也是个难题。李先生的笔记里有不少云南深山蛊虫的记载,真是他的造化。”

    放下了一桩事,卓仙衣开始把许多线索理起来——老荆头是个隐士,也是巫教的元老;老荆头为了帮助红袖笛竟然与自己教里的人发生冲突,未免于理不合,而红袖笛实际是子规门的盗贼。就像她原先所预想的,巫教和子规门必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很有可能就是一体两面,用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场合活动而已。因此他们的冲突,可以看成是内部纠纷。按照这个想法,子规门就不是单纯打着表演幌子的盗贼集团,红袖笛也可能是巫教的重要人物,显然这不是她所乐见的结论。

    把轻车港搅进巫教或者子规门的纠纷,哪一个她都不愿意选,哪一个都是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红袖笛真的已经不在轻车港了?还是他放出的烟幕?是就此放手,还是另寻时机?她暗自踌躇,一时无法决择。

    猛然,她意识到,红袖笛偷遍轻车港富豪,就是不动船王府,为的就是把裴染等调开。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想至此已豁然开朗;“走吧,我们该回去了。”正欲起身,贺兰飘说了声:“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