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藏珠
大船出海,为了改善伙食,都会带些活禽活猪。不过船上空间有限,这些活物没法放养,都是关在一个木质大笼子里。这种笼子除了圈养牲畜以外,偶尔也客串一下囚笼,拿来关人,所以栏杆都用橡木,造得特别结实。
现在建文、七里和腾格斯,就被海盗关在这么一个木笼子里,搁在船只底部的一处狭窄舱室内。
笼子原来的主人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粪便和酸臭味道。七里不动声色地站在笼子中间,不肯坐下,极力让自己避开周围那些沾着脏东西的木框。幸运的是,那块海沉木仍旧好好地挂在七里的脖子上。它长得太丑,海盗根本没把它当值钱的东西。
“嗯?”建文一愣。
“喂,七里姑娘,咱们好歹算并肩战斗过了。你的那个什么凭空涌现珊瑚的能力,还有阴阳师的催眠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闪光?”建文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并不想去刻意打探别人的秘密,但若想摆脱眼下的困局,三个人必须精诚合作,不能互相隐瞒。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建文知道,很多海盗会把俘虏当成奴隶或商品,无论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时,西洋人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回身偷偷把舱室的门关上,然后从左边大兜里掏出一条燕麦面包。这面包质地黑粗,不过比食盆里的东西强多了。西洋人得意地把面包在笼子前晃了晃:“美食也,吃乎不吃乎?”
这猪食一样的玩意儿,无论是建文还是七里都毫无胃口。就连不拘小节的腾格斯都皱起了眉头。三个囚徒保持着沉默,任凭西洋人摆弄着食盆。
“我在甲板上听见的,贪狼大人说暂且不拿你们去喂虎贲,须到了地方再说。”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龙船的驱驭之法?是看中了盘龙轮的运转样式?”哈罗德大喜,连连点头说:“然也然也。”建文却突然把脸色一沉:“那先说说你到底是谁?否则免谈。”说完,他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
西洋人的手里端着一个大盆,盆里是不知用什么熬成的混浊汤汁,里面泡着三个发臭的糙米饭团——看来是送饭的。西洋人走到笼子前,把大盆往旁边一搁,用不熟练的中文说道:“嗟,来食。”
为了给家族复仇而用秘法封闭情感的她,即使身处绝境,也依然用最理性的方式考虑着问题。
“你怎么知道?”
这个要求一点不难,哈罗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然后又说:“那你可得信守诺言,把青龙船的传说一一说与咱家知。”
建文忽然想起来了,每次他向鲨鱼发出指令时,指端都发出奇怪的光芒,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它们难道冥冥中有着联系?
她即使在表扬别人,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建文对这种表达方式很不习惯,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哎,刚才被打断了,你那个珊瑚的能力,到底怎么来的?”
得,这位学的汉文,八成是从哪本评话小说里学来的。还一口一个咱家,他的中文老师是成心要黑他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穿的那件佛郎机款式的绯红色过膝长袍,从胸口到下摆,从袖管到衬里,上头密密麻麻缝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口袋,简直就像是一个会走路的中药抽屉柜。
建文听完,知道这家伙就是所谓的痴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情愿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对哈罗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们放了,我就告诉你这船的驾驭之法。”
建文苦涩地笑了笑。那个男人在甲板上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就算侥幸从笼子里逃出去,也打不过人家啊。那家伙的力量可以正面撼倒腾格斯,而且似乎还有一手控制鲨鱼的奇怪能力……
“哦?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这枚小珍珠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涌动着雾气。七里把它放在摊平的掌心,送到两人面前。腾格斯惊喜地喊道:“里面,里面似乎有珊瑚!”
建文和腾格斯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很快,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注意到,七里的头发虽然被撩起,但那珊瑚头饰却没掉下来。借着幽光,建文发现那珊瑚的根部紧贴头皮,居然是从七里的脑袋里长出来的,就像头发一样。
七里微微仰起头,看向逼仄的天花板:“这是在我们附近的海盗数量和大概行动路线。”
这条船叫作“摩迦罗”,正是传说中南洋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的座舰。恰好贪狼原来的修理工匠死了,而哈罗德又精通火器,于是便被留在船上,给他们修理器具。“摩迦罗”这个名字乃是取自印度传说中的一条巨大魔鱼。“摩迦罗”号也是不凡,前头一张巨嘴,能够吞噬其他船舰,比鲨鱼还凶残。
只有腾格斯精神仍旧那么旺盛,伸出双手拼命晃动笼子栏杆,整个笼子被他晃得哗啦哗啦响,却一直不肯散架。
“那是啥?”建文皱起眉头。他在海淘斋干了两年,可从来没听过这东西,自尊心略微受伤。
建文一听,趁机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贪狼骑着的那条大白鲨,名字叫作虎贲。一般劫完船以后,贪狼都会把那些倒霉的水手丢下水去,喂给虎贲吃。
腾格斯擦擦头上的汗,放弃了这个努力,一屁股就地坐下。他忽然又晃了一下脑袋,对建文兴奋地说:“你刚才看到没有?那个人好厉害。我刚才那一下‘博克忒鲁木’,在草原根本没有敌手,可却被他用那么巧妙的法子反制!”
“是的,看到了……”
今天他听说“摩迦罗”吞噬了一条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舱看。这一看,哈罗德惊呆了,这条青龙船的造型是何等优美,简直就像是一头活的优雅海兽,那两侧的盘龙轮,又是何等精妙的机械设计。哈罗德听说,这条船上的船员,一共只有三个,心中更好奇了,这么点人,是怎么驱动它的呢?
这一口半文不白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能力乍一听没什么意思,但和七里的轻身功夫一结合,那真是相得益彰。有了它做辅助,七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连悬崖和城墙也可以轻易攀爬,真是天造地设。
既然他是来求我们,那便可以反客为主,设法为己所用。不过第一步,得搞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在船上什么地位。
“你说得越多,我说得就越多。”
“不指望他帮咱们脱困,但今天他已经被我钓住,好歹能通个风、报个信。咱们伺机而动。”建文自信地说。七里一点头,略带赞许:“做得不错。知己知彼,这是逃脱的必要前提。”
有看守的海盗过来,凶神恶煞地用刀敲了敲笼子,意思是你再晃就砍死你。建文拍拍腾格斯的肩膀,示意他别瞎折腾了,现在激怒海盗一点意义也没有。
看来这位贪狼在船上的权威太重,让这个痴子都噤若寒蝉。建文知道这事不能急,便开口道:“关于这条船,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要讲驾驭之法,就得从这条青龙船的来历说起——它乃是用秘法捕到海中神兽,驯化炼制而成的。至于神兽栖于何地、样貌如何,如何捕捉与驯化,可是……”
建文眯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两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罗德的样子不似作伪,刚才关门的动作,也是战战兢兢,大概真的是瞒着贪狼来问的。
“听脚步声判断出来的。”七里回答。她的双眸闪动,显然在认真考虑越狱的事。她出身忍者世家,从小就被教育,越是危险的局面,越不能被情绪控制。情绪只会让人软弱,只有冷静无情,才能迅速找出反击之道。
建文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个画面所震惊。七里伸手到头顶珊瑚里,轻轻一摘,拿出一枚圆润的小珍珠。那光亮,就是从珠子里发出来的。
建文沮丧地靠在栏杆那里,哀叹着自己不幸的命运。他昨天好不容易从泉州港逃脱,却迎头撞上这么一个可怕的海盗巨魁。现在青龙船没了,人又被抓,接下来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会怎么对自己,建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哈罗德“呃呃”了几声,换了一个腔调:“咱家是佛郎机的哈罗德,这次路经宝地呵,是想向诸位问个根由。”
建文一时无语。这家伙未免太单纯了,身陷海盗囹圄,不担忧自己的命,反而开始品评起摔跤技术来了。不过这个傻傻的蒙古蛮子,毕竟刚才为了掩护自己全力奋战,他也不好嘲笑——再说也没那个心情。
建文心中略安,知道还有几日缓冲的机会。他对哈罗德道:“我也不求你帮我们逃跑,不过你得把这船上的虚实说给我听,每天都来汇报一下动静。”既然没法逃脱,那么至少得把握周围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哈罗德正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眼线,不用白不用。
哈罗德没留意建文抽动的嘴角,自顾道:“咱家瞅见大船的肚子里有条新船,样式恁地豁亮,听闻是几位开来,特意带了些饭食,请教个端的。”
说到鲨鱼,建文连忙询问甲板上那个可以操控鲨鱼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贪狼本人。而那个独眼巨汉,则是他的副手,叫作泰戈。
“珠子里有珊瑚,所以你可以让任何地方长出珊瑚?”
建文沉默不语,说不动心是假的,良久他才轻声说:“好!”随即又笑了起来,“得到力量之后可以治好我的病,治好你的珊瑚,再分一点力量给这蛮子用来学操船。”
这时七里忽然开口道:“门口两人不动,头顶三人来回巡游,半炷香一折返。”
三个囚犯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西洋人见对方没动静,抓了抓头发,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两个馒头:“吃乎?”
哈罗德大急:“尔等死不了!为何没心情说啊?”
七里的头饰,幽幽地闪出一点光亮,在昏暗的舱室里格外醒目。她缓缓把手放在那一头长发上,向前一撩。建文和腾格斯同时吓得往后头倒退几步,咣咣两声,背部都撞在栅栏上。
哈罗德还没回答,旁边腾格斯眼睛一瞪:“你还没教我呢!如何先教他?”建文无奈地看了蛮子一眼,没好气地喝道:“你打架输给了人家,没资格学操船之术。”腾格斯一听如遭雷击,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这么好的能力,谁会抛弃啊。”建文羡慕地说。
这根本不是头饰,而是头发的一部分,只不过变成了珊瑚质地。
建文一看,果然在珠子里还包裹着一截珊瑚,很小很精致,就像是陆上的琥珀一样。珠子忽明忽暗,那珊瑚也是若隐若现。
“咱家不知道,不过怎么也得几日路程。”
等等,控制鲨鱼?
七里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这时囚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同时闭上嘴。
这是古董铺子里的话术,先透露一点点消息,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兴趣。哈罗德这个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试便露了急切的底。于是建文欲擒故纵,假作冷淡,等着对方上赶子来求。
这时哈罗德道:“恕罪则个,咱家没奈何,笼子钥匙是贪狼大人亲自带着。倘若他发起怒来,可不得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神色里透着几丝恐惧。
建文勉强听明白了,这个人是来打听青龙船底细的。这青龙船没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会动,海盗们想必束手无策,所以派人来问个究竟。
博物学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罗德胸口熊熊地燃烧着,让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于是哈罗德主动请缨来给俘虏们送食物,想偷偷打听一下青龙船的来历。总算他还知道点人情世故,偷偷夹带了一条面包、两个馒头,想用来换取情报。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吻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建文忍不住开口道:“你想干吗?直说吧。”
囚笼这里不能久待,不然外面的守卫会起疑。所以哈罗德喜盈盈地先行告辞,他刚要走出舱室,忽听建文在后面喊了一声:
“一诺千金!”
他说得合情合理,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妥协。她伸出手臂,轻轻点了一下笼子里的栅栏木条。一丛浅黄色的珊瑚从木条上无端生长开来,伸开四条枝丫,看起来十分漂亮。她的珊瑚头饰,在黑发之间闪闪发亮。
哈罗德在“摩迦罗”上的生活还算不错,除了不允许下船,海盗们并没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个痴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随船四处游荡收集标本,是不是海盗他都无所谓。于是他便在“摩迦罗”上待了下来,还拥有一间独居的舱室。
“从我与海藏珠融合开始,它就在我身体上落地生根,无法割离。珠中之物,会取代你身上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推移,这珠中之物会逐渐扩散,最终侵占全身,把你变成那一样东西本身。”
“到什么地方?”
可惜的是,七里的珊瑚没有攻击性,它可以从笼子里长出来,但却无法摧毁笼子。眼下的这个困境,没法用它来解决。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哈罗德听到这几句话,眼睛都直了,唯恐漏听一个字。建文话锋一转,徐徐道:“可惜我们的性命朝不保夕,这些事情也都没心情说啦。”
“这是每一个海藏珠拥有者的宿命,他们最终都会化为赋予他们力量的东西,无可避免。比如我,在未来,一定会变成一株人形珊瑚,慢慢地破碎分散掉吧。”
“你可听说过海藏珠?”
“是的。”七里点点头,“但是第一,我只能让身边一丈之内的地方生长珊瑚;第二,珊瑚的质地和普通珊瑚是一样的;第三,长出来的珊瑚会在十个呼吸之后自动碎掉。”
等到哈罗德走后,饥肠辘辘的三个人赶紧把吃的分了。七里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看向建文:“你觉得这个西洋人可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