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去 第三节 心结

走进那个干净整洁的土坯房小院子时,夜已很深,但是,借着满天星光,楚风依然可以看到院子里处处摆满了靓丽的鲜花,他不禁暗自点头,这一定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回族大婶。因为回族女性生性喜爱整洁、干净,而且爱美,她们会一刻也不停地保持自己家院子的干净整洁、甚至一尘不染,而且,不论家境如何贫穷,家里总会开满鲜花,哪怕是几朵不要钱的野花。

大婶很麻利,一到家就张罗着烧水下拉条子。很快,一大盘拉条子就端到了楚风的面前,那阵阵香气,使得他的肚子不停地“造反”。楚风打从那“咕噜噜”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时脸就红了,好在如今他留了一脸胡子,倒也没人看得出来。因此等大婶招呼他吃时,他没再扭捏,双手捧着,虚抚一下脸,做了个穆斯林吃饭前的例行礼,然后“哧溜溜”地,几下就把一大盘拉条子给吃下了肚。

“唉,这才像个男人样儿!”大婶笑眯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等他吃完了,夸了这么一句,就嘱咐他在自家的客房里休息,然后给他留下一盆洗脚水,端着空盘子离去。

楚风吃的时候没感觉,这会儿要睡了才觉着实在是撑着了。想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却又有顾忌,这毕竟是别人家里,进门的时候还见了这家的儿媳妇,深更半夜在人家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别被人当贼打了。

可是不走吧,这胃又顶着难受,想了想,楚风还是悄悄溜出了门。

这个院子是新疆很普通的民居样式,一排三间卧室,右手边是一间低矮的厨房,厕所在院子后边,是旱厕。楚风在院子里踱了一阵方步,憋着气在厕所里解决了肚子里的部分“存货”,才提着裤子出来,便听到一阵说话声。

“妈,您真是,怎么又带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家?”抱怨者是个年轻女性,语气很轻,很有些无奈在里边。

“咋啦!不就一盘拉条子,你心疼了?!”马大婶的语气还真是她的一贯风格。

“妈,您真是!唉,我是在乎那一盘拉条子吗?我这不是怕您引狼入室嘛!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就是相熟的,还有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何况您老是拣一些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回来。这要是……”

“行啦、行啦,家里不是还有大勇在么?怕啥?这些人要不就是一时有难处,要不就是一时想不开。你妈我又不傻,好人赖人还分不清?上回那个小伙子你不也说我不该往家领,结果呢?人家父亲寻来了,那一口一个谢谢,你不也受着了?”马大婶依旧不以为然,就她那双眼睛,能看瞎喽?能把坏人领家里来?这个儿媳妇啊,啥都好,就是有些拎不清!

“妈,上回是上回,那个小伙子瘦瘦弱弱的,还没个姑娘劲大呢,那就是有坏心咱也不怕,可这回您领回的这个……”

“咋啦,你别看他个子不矮,又一脸胡子茬,可你看看那双眼睛,觉着害怕吗?”大婶不答反问。

“倒是没觉着有多害怕!”儿媳妇想了想,其实这人身上衣裳虽有些破了,脸上也胡子拉碴的,但给人感觉还是挺温和的,“可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行啦,你看看这人,一身破烂,可说话慢条斯理的,进了咱的院子,就知道咱是穆斯林,还知道咱吃饭前要做‘乃玛孜’(礼拜),饿极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发出那‘呼噜噜’的声音,教养这么好,我看呐,这个人的家境一定不差,而且还读了不少书,放心,出不了事儿!”大婶还真是观察入微。

“那,妈,他为啥这个样儿跑到魔鬼城去,难道也是和上次那个小伙子一样,脑子糊涂了不成?”

“谁知道呢,看那样儿不像是要去寻短的,估计是一时想不开。这人啊,就爱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本来没事也要给自己生出些事儿来。要我说啊,这人活一世,谁没个沟沟坎坎啊,都要较劲,到死了那天也痛快不了。还不如啊,好好地,天天痛痛快快地活着,啥事都给它抛脑袋后边去,说不定就没事了呢!”大婶说这话,意有所指。

楚风听了一怔,心想,莫不是大婶知道自己在这听墙角?当下不敢再听,放轻了脚步,悄悄回房。

这边,婆媳俩听到那轻微的关门声,相视一笑,马大婶的脸上,居然浮现出几分少女的调皮神色来。

回到房里,楚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也不小了,人都说四十不惑,离着四十岁也差不了两年,这不惑二字怎么就离自己那么远呢?

刚才大婶的那段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楚风很清楚,也很感谢热心大婶的好意,但是,一想到那晚看到的那些脑部CT片,他就无法平静。

那是一组片子,片子上一个阴影从黄豆大小变到鸡蛋大小,时间不过区区十天。他刚看到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可那病历上明明白白写着自己的名字。而原因人家大夫也找出来了——“脑部脂肪瘤重度核污染下的异变”,结论是“随时可能破裂”,破裂结果是“病人有100%的死亡几率”!由于情况十分严重,医生认为他甚至不能有情绪上的稍稍激烈一点儿的波动。

看了这个,他就知道没错了,否则无法解释自己这几天的待遇。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破坏大家好意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不管怎样他宁可明明白白地死去也不愿糊里糊涂地活着。

那个山谷就是因为那些个有放射性的东西引来的觊觎。俄国人甚至还悄无声息地弄来了核潜艇。楚风记得,当时他愣了一下之后,第一反应是寻找其他人的病历,结果,所有去过那个山谷的人中,除了自己,谁都没事。

他看完所有人的病历后,微松了一口气,却又很想不通,为什么一整支考察队都进入了那山谷,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出了问题?

他想了又想,记得自己在山谷中唯一单独去过的地方就是那个所谓的圣地。因为女祭司的阻挠,只有她和自己两个人进去了。楚风想到这儿一凛,那个人首蛇身的塑像是不是就是使自己产生这种异变的根源呢?

当日,楚风跟着女祭司进入那道石门后边,石门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只有一尊看上去大约三米多高的石像,让楚风一呆的是,这尊石像没有脸,脸部是平整的一块,而身子却是人首蛇身。石像的双手捧着一块泥版,这块泥版他后来带了出去,泥版上的文字他也拓印了下来。只可惜,最后那块泥版还是毁在了尼莎手里。

对了,那个“姆”,楚风突然想起来,在神庙之中,与那群俄国人打斗的时候,借用一句咒语,他似乎与那个不知来历、神奇的人形物体“姆”产生了某种联系,当时自己就觉得脑子里好像多了些什么,难道就是那时?所有人中,除了女祭司,似乎只有自己曾经指挥过那个“姆”,而且它还听命了。这是不是自己脑子里那个鸡蛋大的东西的由来呢?

楚风才想了一会儿,眩晕的感觉又来了,想着医嘱里那一句“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忧思过度”,他就禁不住苦笑,现在不是什么“忧思过度”了,哪怕用一点点脑子,这脑袋就会眩晕得难受。想来也是,在医院住了十天,那东西就能从黄豆大小长到鸡蛋大,这又出来快十天了,“它”该更大了吧?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强忍着眩晕带来的不适,楚风继续想着,大婶的话很有道理,管他呢,别管还有多少日子,咱有一天就该痛痛快快地活一天,只是,为什么这么心酸呢?其实说起来,父母都不在了,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就算是哪天突然离去了,也算得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吧!可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楚风脑海里就有个声音弱弱地反抗:只怕不是这样吧?

对了,还有老师,如果听到自己的死讯,老师一定会很伤心的,他的身体也很差了,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自己这个选择是对的。楚风摸了摸上衣口袋里早就写好的一封遗书,心中安定了些。有了这个,就算自己哪天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离开人世,也会有人帮自己处理好后事,而老师、凌宁以及那些他想保护的朋友们,还是永远不要知道这个噩耗的好。

其实自己全都安排好了,也已经做好打算,似乎认命了,为什么还有些不甘呐?楚风摇摇头,试图赶跑那强烈到要使他呕吐的眩晕感。他看似漫无目的地流浪,其实却还是在一路南下。想着尼莎临别时转达的她阿妈的话:“往南!一直往南!你就会找到你要的!”楚风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往南”,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罢了,反正死在哪里不是个死?就这么一路往南好了,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在哪个地方一躺。不是有句老话吗,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反正要死了,走哪算哪吧!

好容易等到睡意袭来,楚风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就要被抓住,可惜实在太瞌睡了,很快他就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二天醒来,楚风死活想不起自己昨夜临睡前最后那灵光乍现是为着什么。想多了脑袋又天旋地转,只好丢开,与热情的大婶打过招呼,虽然还是那一身破烂,好歹还算精神地上了路。

那日尼莎传的话虽说要楚风一直往南,可楚风却不是个死脑筋,他一路走着,时不时顺路搭一截子顺风车,没有,就自己溜溜达达地走,好在新疆热心的司机多,每天他都能搭上一段,只要大致是一个南行的方向就好了,并不强求一丝不苟的往正南方。夜间住宿,多数还在城里,即便在乡间,也是借宿人家,再没有野外露宿过。

心中既无执念,便也就没有了负担,一路行来,溜溜达达,大漠日升日落、风起沙落看惯了,心中郁悒便散去不少,胡子更长了,心境却更平和了!

这一路美景不少,金秋这个词,对于新疆来说是一点儿没用错。到处都是金黄色,间或再蹦跶出来些火红,就更衬着这秋喜庆、火热。

这一路到处是金黄的树林,不说那额尔齐斯河沿岸的桦树和胡杨,就是那戈壁滩上、沙漠里突然闯入眼帘的一小片胡杨,那也是金灿灿、红艳艳的。再加上蓝的天、白的云,空旷无人的广袤空间,是个人就郁闷不起来。

再干旱的沙漠里,也有那顽强的沙生植物伫立着、值守着,漫天黄沙中总能看到那么一些绿,那份顽强,那份坚持,常引得楚风立足看上半天。

这一路,楚风就是在这些风景的陪伴下走过来的,不仅这戈壁上的五彩石、火烧山都见了,就连极为罕见的海市蜃楼,他也见了一次。如仙境般的亭台楼阁就在眼前时,楚风差点儿以为自己已进入弥留之际,脑中出现了幻觉。听到旁人惊呼才反应过来,感情,自己是中奖了。

虽说沙漠、戈壁中有海市蜃楼的传说,但看到的人真的比中到五百万大奖的几率还少,楚风也没带相机,就那么微笑地看着,几分钟后,眼前这仿佛3D电影的画面便渐渐消失,听着身旁人懊恼的抱怨以及飞快地抓住时机的人们手持相机那接连不断的“咔嚓”声,楚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带走一丝尘土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