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谬方程式 第十三章

三月二十四日 灌足节 星期四

负责指挥安斯基德双屍案初步调查的正式命令,於灌足节星期四上午七点送到检察官李察·埃克斯壮的办公桌上。前一晚的值班检察官是个年纪很轻又缺乏经验的律师,他发现安斯基德命案可能演变成轰动的新闻,因此打电话叫醒郡助理检察官,郡助理检察官又叫醒郡警局副局长,然後一起决定将球丢给认真负责、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李察·埃克斯壮。

埃克斯壮身材瘦小、精力充沛,身高一米六五,现年四十二岁,头上的金发已渐稀疏,还留了一撇山羊胡。他的穿着打扮向来一丝不苟,鞋子也都略有点跟。他最初在乌普萨拉担任助理检察官,後来被徵召进入法务部调查局,负责让瑞典的法律与欧盟一致,由於表现极为出色,还一度被指派为部门主任。他引起注意是因为一篇关於执法界组织缺点的报告,在报告中他主张提升效率,而不应依照某些警察单位的要求增加警力。在法务部待了四年以後,他转到斯德哥尔摩的检察官办公室,并在这里处理过几起非常引人关注的劫案与暴力犯罪案件。

在政府部门里面,他被视为社会民主党员,但事实上埃克斯壮对政党政治毫无兴趣。就在他受到媒体关注之际,高层人士也开始留意到他。他绝对是更高职位的候选人,也多亏他留给外界这个政党倾向的印象,因而得以在政治圈与警界获得丰沛人脉。警界人士对於埃克斯壮的能力看法分歧,那些主张募集更多警力是改善治安最佳方法的人,便不支持他的调查工作。但另一方面,他也非常善於不择手段地将案子送进法院。

埃克斯壮听取了值班刑警对於安斯基德命案所作的简报後,立刻认定此案必会引发媒体骚动。两名死者一个是犯罪学家、一个是记者——对於後者的职业,埃克斯壮若非痛恨便是珍视,视情况而定。

他和郡警局局长很快地在电话中进行商议。七点十五分,他拿起电话叫醒刑事巡官杨·包柏蓝斯基,同事们都称他泡泡警官。由於去年工作超时太多,包柏蓝斯基在复活节整个星期都休假,但最终仍被要求中断休假,立刻到总局着手调查安斯基德命案。包柏蓝斯基五十二岁,自二十三岁便进入警界服务。他在巡逻车上待了六年,也待过枪械组和盗窃组,後来经过特别训练才晋陞到郡刑事局的暴力犯罪组。据说,过去十年间,他曾参与过三十三起谋杀或过失杀人命案的调查工作。其中由他负责的有十七件,破了十四件,还有两件可视为结案,也就是说警方知道凶手是谁,却无足够证据予以起诉。至於剩下的一件,至今已有六年,包柏蓝斯基和同事们仍无法侦破。这桩命案是一个出了名爱惹事的酒鬼,被人刺死在他位於伯格沙姆拉的家中。现场的指纹与DNA迹证乱七八糟,全是多年来在那间公寓里喝醉或遭殴打的数十人留下的。包柏蓝斯基和同事们都深信,凶手必定是死者所结识的大量酒友与吸毒者当中的一人,但尽管密集查证,却始终无法让凶手落网。据了解,他们的调查一直都只绕着刺杀这一点打转。

就破案的数字而言,包柏蓝斯基的记录不错,同事们都对他敬重有加,但他们也觉得他有点怪,部分是因为他是犹太人。某些宗教节日里,总会有人在警察总局的走廊上看见他戴着小圆帽。某位如今已退休的局长便曾批评此事,认为在警察总局内戴犹太小圆帽,就像警察执勤时缠头巾一样地不适当。但其实警方从未真正针对此议题进行讨论。有个记者听说了,立刻找上局长询问,局长见状连忙躲进自己的办公室。

包柏蓝斯基属於索德会堂,若吃不到符合犹太教规的洁净食物便吃素,但还不至於保守到不肯在安息日工作。他也马上就判断出安斯基德杀人案不会是例行的调查工作。八点刚过,他一出现就被埃克斯壮拉到一旁。

「情况似乎很麻烦。」埃克斯壮说:「被杀的两人有一个是记者,而他的伴侣则是犯罪学家。不仅如此,发现他们的人也是记者。」包柏蓝斯基微一点头。照此看来,媒体肯定会密切注意这桩案子。

「还有一点更令人头大,发现这对男女的记者就是《千禧年》杂志社的麦可·布隆维斯特。」

「哇!」包柏蓝斯基叹道。

「他因为温纳斯壮事件这出闹剧而声名大噪。」

「对於犯罪动机了解多少?」

「目前一无所知。两名死者也都没有不良记录,似乎是很正直的一对伴侣。女的再过几星期就要拿到博士学位。本案得优先处理。」对包柏蓝斯基而言,谋杀案总是得优先处理。

「我们组了一个团队。你动作得快一点,需要什麽资源我都会支持你。你已经有法斯特和安德森,稍後霍姆柏也会加入,他现在正在查林可比凶杀案,不过凶手似乎已潜逃国外。必要的话,也可以向国家刑事局调人。」

「我要桑妮雅·茉迪。」

「她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包柏蓝斯基诧异地扬起双眉。

「她已经三十九岁,和你差不多年纪,何况她非常敏锐。」

「好吧,你的组员由你决定,但要快。上级都已经开始发牢骚了。」

包柏蓝斯基认为他夸大其词。这个时间,上级应该还在吃早餐。九点不到,包柏蓝斯基巡官召集组员到郡警局一间会议室开会,调查工作正式展开。他研究了小组名单,对於成员并不完全满意。茉迪是他最有信心的一个。她有十二年的经验,其中四年在暴力犯罪组,曾参与过几次由包柏蓝斯基指挥的调查任务。她行事严谨、有条不紊,但包柏蓝斯基很快便发现她具有调查棘手案件最宝贵的特质,那就是想像力与联想力。茉迪至少曾在两起复杂的案件中,发现到其他人都忽略的一些独特而不可思议的关联,使得案情有所突破。另外她还拥有清新的知性气质,也让包柏蓝斯基十分欣赏。他很高兴叶尔凯·霍姆柏也是小组成员。霍姆柏今年五十五岁,原籍安格曼兰。他是个身材矮壮、相当平凡的人,毫无茉迪的想像力,但在包柏蓝斯基眼中,却可能是全瑞典警界最优秀的犯罪现场调查员。这几年来,他们曾合作调查过无数案子,包柏蓝斯基相信只要现场有值得发现的线索,霍姆柏一定能发现。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到安斯基德公寓指挥调查。

至於库特·安德森,包柏蓝斯基几乎毫无所悉。他是个说话精简、身材壮硕的警员,金发的小平头剪得极短,远看彷佛秃头。安德森三十八岁,先前在胡丁厄处理帮派犯罪案件多年,最近才调到这里。他是出了名的脾气火暴、作风剿悍,这也许是一种婉转的说法,暗示他可能采用不太符合规定的手法。十年前,他曾被控行使暴力,但经过调查後已还他清白。

一九九九年十月,他和一名同事前往奥比拘提一名流氓。此人前科累累,恐吓同一栋大楼的住户长达数年。当时警方接获密报,要带他来讯问一起发生在诺斯堡的录影带店劫案。见到安德森与他的同仁时,这流氓拔出刀来,不肯乖乖就范。另一名警员双手被划伤多处,左手拇指还被切断,接着歹徒将注意力转向安德森,这也是安德森入行以来首次被迫使用警枪。他开了三枪,第一枪只是示警,第二枪慎重地瞄准但打偏了——由於两人相距不到三米,要打中不容易——第三枪则正中他的胸腔,切断了主动脉。短短几分钟,那人便因失血过多死亡。调查是免不了的,最後虽然证明安德森用枪并无不当,却还是为他博得了极度暴力的名声。

包柏蓝斯基起初对安德森有些疑虑,但六个月下来,并未发生任何令他觉得有必要批评或生气的事。他反而开始对安德森沉默寡言的作风有些佩服。

组上的最後一人汉斯·法斯特,现年四十七岁,是暴力犯罪组的老将,年资已有十五年,但也是包柏蓝斯基对这个小组不十分满意的主因。法斯特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他经验丰富,也参与过复杂的调查工作。缺点呢,此人太过自我,还有个让人焦躁不安的大嗓门,这点让包柏蓝斯基异常心烦。法斯特有一两个特质,包柏蓝斯基就是无法忍受,但若是盯紧一点,他还是个有能力的警探。何况,他可以说成了安德森的心灵导师,他那令人不快的风格,後者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经常一起办案。

刑事组纽柏格巡官也受邀参与开会,以便让他们了解她前一晚询问记者布隆维斯特的情形。警司莫丹松也到场报告犯罪现场的情况。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一心只想回家睡觉,但纽柏格还是带来了公寓的照片,传给组员们看。

半小时後,他们已了解事件发生的顺序。包柏蓝斯基说道:「你们要记住,犯罪现场的监定工作还在进行中,这只是我们认为的情况……一个不明人士在没有任何邻居或目击者注意到的情况下,进入安斯基德的公寓,杀死了达格和米亚。」

「我们还不知道现场发现的枪是否便是凶器,」纽柏格说道:「但枪已送到国家监定实验室,而且会优先处理。我们还找到一片子弹碎片,打中达格的那颗,相当完好地卡在卧室隔板上。不过击中米亚的子弹碎得太厉害,恐怕帮助不大。」

「谢谢你告诉我们。科特麦格农是牛仔手枪,压根就应该马上禁用的。有没有序号?」

「还没有。」莫丹松说道:「我已派人将枪和子弹碎片直接从犯罪现场送到监定实验室。由他们处理总比我自己分析好。」

「很好。我还没有时间到现场去,但你们两个去过了。你们有什麽想法?」

纽柏格礼让较年长的同事代为发言。

「第一,我们认为是一人所为。其次,这完全是处决式的杀人。我觉得某人有充分的理由要杀死达格和米亚,而且执行得十分精准。」

「你这麽说有什麽根据?」法斯特问。

「公寓里面整齐乾净,完全没有抢劫或打斗之类的迹象,而且只开两枪,全都打中预定对象的头。所以这个人很懂得用枪。」

「听起来有理。」

「且看看公寓的简图……这是我们所能重建的模样,我们猜想男性死者达格是近距离中枪,而且可能是直射。子弹进入的伤口周围有烧焦痕迹。我们猜想是他先中枪。达格受力後撞到餐桌,枪手可能是站在门厅,或就在客厅门口内侧。」

「据住在同一楼的证人说,两枪之间的间隔只有几秒钟。凶手射杀米亚的距离较远,她很可能站在卧室门口,正试图转身逃跑。子弹打中她的左耳下方,从右眼上缘穿出,力道将她推入卧室,也就是发现她屍体之处。她撞到床脚,滑落到地板上。」

「只开一枪,这个人很善於用枪。」法斯特说。

「不仅如此,也没有脚印显示凶手曾走进卧室查看她是否断气。他知道自己正中目标,便离开公寓。也就是说两枪,两具屍体,就走了。我们得等监定报告出来,但我猜凶手用的是狩猎用子弹,可以立即致死。两名死者的伤口都很大。」

组员们静静地思索这番摘要。无须提醒,他们都知道子弹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全金属壳的硬式子弹,会直接贯穿身体,造成的伤害较轻微;另一种是软式子弹,击中後弹头会在体内扩张,造成巨大伤害。被直径九毫米的子弹击中,和被直径会扩张到至少数厘米的子弹击中,可说有天壤之别。後者称为狩猎子弹,目的是为了导致大量出血。一般认为用这种子弹打麋鹿比较人道,因为可以让猎物尽快死去,尽量减少它的痛苦。但国际法规定战争中禁用狩猎子弹,因为士兵一旦被扩张型子弹击中,无论中弹部位在哪里,都几乎必死无疑。两年前,睿智的瑞典警方引进了中空的狩猎子弹,究竟为何原因并不清楚。然而有一点却是清清楚楚,举例来说,如果二○○一年在哥德堡发生的世贸组织暴动中,示威者韩奈斯·魏斯伯是被狩猎子弹击中,便不可能活命。

「所以说最终目的无疑是杀人。」安德森说。

他说的是安斯基德的谋杀案,但也同时在众人保持缄默的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纽柏格和莫丹松也都这麽想。

「接下来还有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结构。」包柏蓝斯基说。

「没错。开了致命的两枪後,凶手立刻离开公寓、下楼、丢弃凶器,然後消失在黑夜中。过後不久——可能只有几秒钟时间——布隆维斯特兄妹便开车到来,停在大楼外。有一个可能是凶手从地下室离开。有个侧门可供他使用,进入後院再穿越一片草地,便可到达平行的街道。但他得有地下室门的钥匙才行。」

「有任何迹象显示凶手从那里逃走吗?」

「没有。」

「那麽就不用再继续描述了。」茉迪说:「不过他为什麽要丢弃武器?如果带着走,或是跑远一点再丢,我们可能得找上好一会儿。」这个问题无人能回答。

「对於布隆维斯特应该怎麽想?」法斯特问。

「他确实受到惊吓。」莫丹松说:「但举止仍相当理智,头脑似乎很清醒,我想他是可以信任的。他的律师妹妹证明了那通电话与开车前来的事实。我认为他没有涉案。」

「他是个名记者。」茉迪说。

「这麽说媒体又有得炒了。」包柏蓝斯基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尽快了结。好啦……霍姆柏,现场由你负责,当然也包括邻居在内。法斯特,你和安德森去调查死者,看看他们是谁?目前在做什麽?和哪些人来往?谁有杀人动机?茉迪,你和我一起看看当晚的证人供词,然後列出达格和米亚昨天被杀前,一整天的活动。今天下午两点半回到这里集合。」

※※※

布隆维斯特在达格的办公桌前展开一天的工作。他呆坐好长一段时间,彷佛自觉无法胜任这项任务。

达格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而且一开始大多在家里工作,通常一星期只有两天会来办公室,後来这几个星期才较常来。他在杂志社用的是一部老旧的PowerMac G3,电脑摆在他桌上,任何员工都能使用。布隆维斯特打开老旧的G3後,发现许多达格一直都在使用的资料。他主要是用G3上网,但也有一些从他的笔记本电脑复制过来的文件夹,另外他还用两张光碟将资料完整备份,锁在桌子抽屉里。通常,他每天都会将最新、最即时的资料做备份,但由於前几天没来办公室,因此最近更新的日期是星期日晚上,中间少了三天。

布隆维斯特复制了压缩的光碟後,把它锁在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接着花了四十五分钟看过原始光碟的内容。其中约有三十个文件夹和无数个子文件夹,那是达格四年来对非法交易所作的调查研究。他浏览文件名,看看哪些文件可能包含十分敏感的内容,例如达格想保护的消息来源的姓名。他对消息来源一直小心翼翼,类似的资料全都放在一个名为「机密来源」的文件夹中。这个文件夹共有一百三十四个文档,而且多半都很小。布隆维斯特选取了所有文件之後加以删除,但并非丢到回收站,而是拉到一个Burn程式的图标,这程式不只有删除功能,还会一比特接着一比特地连根拔除。

接下来打开达格的电子信箱。他在《千禧年》也建立了自己的信箱,无论在办公室或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都会使用。他有自己的密码,但对布隆维斯特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拥有系统管理员权限,可以进入整个邮件伺服器。他下载了达格的邮件,刻录到一张光碟里。最後他才着手处理堆积如山的纸张,里面包含参考资料、注解、剪报、法院判决书与达格保存的所有书信。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所有看似重要的东西都加以复印,总共有两千页左右,花了他三个小时。凡是可能与机密来源相关的资料,都先放到一边,约有四十页,主要是来自两本A4笔记本的注记,达格原本锁在抽屉里。布隆维斯特将这些资料放进信封,拿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着再把其他所有与达格的计划相关的资料搬到自己桌上。

工作结束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後到楼下的7-11买一杯咖啡和一片比萨。他误以为警方随时可能前来搜索达格的办公桌。

※※※

上午十点才刚过,包柏蓝斯基的调查工作便有了意想不到的突破。他接到位於林雪平的监定实验室的雷纳·葛兰伦来电。

「是关於安斯基德的命案。」

「这麽快?」

「我们一早就收到凶器,分析尚未完全结束,但有一些资讯你或许会感兴趣。」

「好,说说看你们发现了什麽。」包柏蓝斯基说道。

「凶器是一把一九八一年美国制的科特点四五麦格农手枪。上面有指纹,也可能有DNA,但这项分析需要多一点时间。我们也看过击中那对男女的弹头。应该是这把手枪发射的,这倒不令人意外,如果在现场的楼梯间发现手枪,结果多半如此。弹头碎得很厉害,不过有一块碎片可以用来比对。这非常可能就是凶器。」

「应该不是合法武器吧。有序号吗?」

「这把枪完全合法,所有人是一名律师,叫尼斯·艾瑞克·毕尔曼,於一九八三年购买。他是警察射击俱乐部会员,住在欧登广场附近的乌普兰路上。」

「你到底在说什麽?」

「诚如我刚才所说,我们也在手枪上发现几枚指纹,至少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其中一人应该是毕尔曼,如果这把枪并未报失也未出售的话——但我没有这方面的资讯。」

「啊哈,换句话说,有线索了。」

「第二组指纹是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指纹,比对有了结果。」

「是谁的?」

「一名出生於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的女子。一九九五年在旧城区,曾因伤害罪被捕,指纹记录便是当时留下的。」

「有名字吗?」

「有,她叫莉丝·莎兰德。」

包柏蓝斯基记下了葛兰伦告诉他的姓名与社会保险号码。布隆维斯特很迟才吃午餐,吃完後直接回到办公室重新投入工作,他将门关上,明示自己不想被打扰。先前来不及处理达格的电子邮件与笔记中所有的周边资讯,如今他必须安顿下来,以全新的观点把书和文章从头看一遍,还要提醒自己作者已死,若再有任何需要提问的困难问题,他已无法提供答案。

他必须决定是否还要出书,也必须判定这些资料中有无可能引发杀机的部分。他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包柏蓝斯基和埃克斯壮简单通过电话,告诉他关於监定实验室的发现,之後决定由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去造访毕尔曼律师。这可能只是交谈,也可能是讯问,或甚至逮捕。法斯特和安德森则负责追踪这个莎兰德,请她解释为何凶器上会出现她的指纹。

寻找毕尔曼一开始并不困难,报税记录、枪支登记和监理处资料库里都有他的地址,就连电话簿上也能找到。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开车到欧登广场,刚走到乌普兰路的大楼外,刚好有一名年轻女子出来,因此很轻易便进去了。

他们按了毕尔曼的门铃,但无人应门。随後又到他位於圣艾瑞克广场的办公室,还是同样结果。

「也许他去开庭了。」茉迪说。

「也许他在射杀了安斯基德那两个人之後,搭上飞机飞往巴西了。」包柏蓝斯基说。

茉迪斜瞄了同事一眼。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更不排斥与他调情,只不过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她和包柏蓝斯基的婚姻也都很美满。他们从毕尔曼办公室那层楼的铜制名牌发现到,与他距离最近的邻居包括一名叫诺门的牙医、一间名为「N谘询」的公司和一名叫鲁纳·霍坎森的律师。

先从霍坎森开始。

「你好,我叫茉迪,这位是包柏蓝斯基巡官。我们是警察,有事情想找你隔壁的同行毕尔曼。你知道上哪可以找到他吗?」

霍坎森摇摇头。

「最近很少见到他。两年前他生了场重病,之後便有点半停业状态。现在大概每两个月才会见到他一次。」

「生重病?」包柏蓝斯基问道。

「我也不确定是什麽病。他老是工作到精疲力竭,後来有人说他病了。好像是癌症吧。我跟他不熟。」

「你确定他得癌症了,或只是猜测?」茉迪问。

「这个嘛……不,我不确定。他本来有个秘书,叫布莉特·卡尔森,或尼尔森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後来被解雇了,就是她跟我说他病了。那是二○○三年春天的事。直到那年的十二月,我才又见到他。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神情憔悴还冒出白发……这是我自己的推断。」

他们又回到毕尔曼的住处,还是没有回应。包柏蓝斯基拿出手机,拨了毕尔曼的手机号码,却听到「目前该用户无法接听,请稍後再拨」的信息。

接着他试打家里的电话。从楼梯口可以听到门的另一边响起微弱的电话铃声,接着答录机接了起来,请来电者留话。这时是下午一点。

「要喝咖啡吗?」

「我想吃个汉堡。」

在欧登广场的汉堡王,茉迪和包柏蓝斯基各吃了一个华堡和一个素汉堡之後,回到了总局。

下午两点,检察官埃克斯壮在他办公室的会议桌旁召开小组会议。包柏蓝斯基和茉迪比邻坐在靠窗的墙边,两分钟後安德森来了,在他们对面坐下。接着霍姆柏用托盘端了几个纸杯装的咖啡进来。他刚才去了一趟安斯基德,打算等下午技术人员工作结束後再回去。

「法斯特呢?」埃克斯壮问道。

「和社会福利部的人在一起,五分钟前他打过电话说会晚一点到。」

安德森说。

「我们还是开始吧。有什麽进展?」埃克斯壮开门见山地问,首先便指向包柏蓝斯基。

「我们一直在找毕尔曼,很可能是凶器的登记所有人。他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据同一栋大楼的另一位律师说,他两年前生病了,几乎处於半停业状态。」

茉迪接着说:「毕尔曼五十六岁,没有前科,是专攻商业法的律师。我还没有时间调查他的背景,目前只知道这麽多。」

「但在安斯基德被用来杀人的枪确实是他的。」

「没错。他有持枪的执照,也是警察射击俱乐部会员。」包柏蓝斯基说道:「我找枪械组的古纳松谈过,他是俱乐部的会长,和毕尔曼很熟。他在一九七八年加入,一九八四至一九九二年间还担任出纳。古纳松说毕尔曼沉着冷静,枪法非常高明,不是开玩笑的。」

「是枪械狂?」

「古纳松认为毕尔曼对俱乐部的活动比对射击本身更有兴趣。他喜欢竞技,却不显眼,至少不是个出风头的枪械迷。一九八三年他参加瑞典锦标赛,得了第十三名。过去十年来,已经较少作射击练习,只会在年度聚会之类的场合露脸。」

「他还有其他武器吗?」

「自加入射击俱乐部以来,他有过四支手枪的执照。除了这把科特之外,还有一把贝瑞塔、一把史密斯威森和一把快牌的竞赛手枪。其余三把已经在十年前卖给俱乐部的其他会员,执照也已转移。」

「现在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是的。不过我们从今天上午十点才开始找人,说不定他到皇室狩猎场去散步,或是回医院去了。」

就在此时法斯特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抱歉,迟到了。我可以直接插进来吗?」

埃克斯壮以手势示意他「说吧」。

「莉丝·莎兰德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整个上午都在社会福利部和监护局。」他脱下皮夹克披在椅背上,然後坐下打开笔记本。

「监护局?」埃克斯壮整眉说道。

「这位小姐有严重的精神异常。」法斯特说:「她被宣告失能并接受监护。你们猜猜她的监护人是谁?」他故作神秘地顿了一下。

「就是尼斯·毕尔曼,安斯基德命案凶器的所有人。」

此话一出,果然产生了法斯特预期的效果。接着他花了十五分钟,向组员简单报告他所打听到关於莎兰德的一切。

「总而言之,」法斯特话毕,埃克斯壮接着说道:「在很可能是凶器的枪支上有这个女人的指纹。她在青少年时期曾数度进出精神病院,据了解她以卖淫为生,还被法院裁定为失能,并且有暴力倾向的记录。我们应该问的是,这样的人怎麽还会在大街上闲晃?」

「她小学的时候就有暴力倾向。」法斯特说:「好像真的是个神经病。」

「但是到目前为止,她和安斯基德那对男女毫无关系。」埃克斯壮用指尖敲着桌面。

「这桩双屍命案也许根本不难破解。有没有莎兰德的地址?」

「在索德马尔姆的伦达路。报税记录显示她断断续续申报了来自米尔顿安保公司的收入。」

「她能替他们做什麽事啊?」

「不知道。持续了几年,但每年的收入都很微薄。也许只是打杂之类的。」

「嗯。」埃克斯壮说道:「将来再查明,现在得先找到她。」

「我们得慢慢地了解这些细节。」包柏蓝斯基说:「但现在已经有了嫌犯。法斯特,你和安德森到伦达路去把莎兰德带来。要小心,不知道她有没有其他武器,也不能确定她到底有多危险。」

「好的。」

「泡泡,」埃克斯壮说道:「米尔顿安保的负责人是德拉根·阿曼斯基。我在几年前办一件案子时认识他,是个可靠的人。你去他的办公室,和他私下谈谈莎兰德。最好趁他还没下班之前赶到。」

包柏蓝斯基显得气恼,部分因为埃克斯壮叫他的绰号,部分则因为他用命令口吻跟他说话。

「茉迪,」他说:「继续找毕尔曼,去敲所有邻居的门。我想这点和找到他同样重要。」

「好的。」

「我们要找出莎兰德和安斯基德这两人的关系,还要证明命案发生时莎兰德人在安斯基德。霍姆柏,拿几张她的照片,去向大楼里的每个住户确认。今晚就去挨家挨户敲门,找一些穿制服的去帮你。」包柏蓝斯基略一停顿,搔搔颈背。

「真想不到,幸运一点的话,今晚就能了结这件麻烦事……本来还以为会拖很久呢。」

「还有一件事,」埃克斯壮说:「媒体已经很明显在向我们施压。我答应会在下午三点开记者会,如果有公关室的人来帮忙,我就能应付。我猜想有一些记者会直接打电话找你们,必要的话,尽可能不要透露任何有关莎兰德和毕尔曼的事。」

※※※

阿曼斯基本打算早点回家。今天是灌足节,他和妻子已经计划到布利德的避暑小屋去过复活节周末。他正合上公文包、穿上外套,总机便打电话来说刑事巡官包柏蓝斯基有事找他。阿曼斯基并不认识包柏蓝斯基,但光是资深警员来到办公室,他就不得不将外套重新挂回衣帽架上。他其实谁也不想见,但米尔顿安保却经不起忽视警察的後果。他还到走廊的电梯口迎接包柏蓝斯基。

「谢谢你拨空见我。」包柏蓝斯基说道:「我的上司——埃克斯壮检察官——向你问好。」

他们握了手。

「埃克斯壮,我和他交涉过几次,已经好几年了。要不要喝杯咖啡?」

阿曼斯基走到咖啡机旁停下,按了两杯咖啡,然後请包柏蓝斯基进办公室,坐到靠窗那张舒服的椅子上。

「阿曼斯基……俄国人吗?」包柏蓝斯基说道:「我的姓也是以『斯基』结尾。」

「我们家原籍亚美尼亚,你呢?」

「波兰。」

「有什麽需要我效劳的吗?」

包柏蓝斯基拿出笔记本。

「我正在调查安斯基德的命案。我想你应该看到今天的新闻了。」

阿曼斯基点一点头。

「埃克斯壮说你很谨慎。」

「以我的立场,和警察配合有益无害。我可以保密,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

「那很好。我们现在在找一个曾经替贵公司工作过的人,莉丝·莎兰德,你认识她吗?」

阿曼斯基觉得胃里彷佛结了一块硬石,但脸上表情不变。

「请问你们为什麽要找莎兰德小姐?」

「这麽说吧,我们有理由相信她是重要的调查对象。」

阿曼斯基胃里的硬块变得更大了,几乎让他感到疼痛。自从第一次见到莎兰德,他就有强烈预感,这女孩的人生正慢慢走向毁灭。但他一直视她为受害者,而非犯罪者。他依然不动声色。

「这麽说你们怀疑莎兰德犯下安斯基德的命案,是这样吧?」

包柏蓝斯基迟疑片刻後,点了点头。

「你能跟我说说她的事吗?」

「你想知道什麽?」

「首先,要如何找到她?」

「她住在伦达路,确切地址我还得找一找。我也有她的手机号码。」

「地址我们有了,手机号码应该会有帮助。」

阿曼斯基走到办公桌旁,念出号码,包柏蓝斯基随即记下。

「她替你工作吗?」

「她有自己的事业。从一九九八年到大约一年半前,我偶尔会给她一些案子做。」

「她做什麽样的工作?」

「调查。」

原本低头写字的包柏蓝斯基抬起头来,问道:

「调查?」

「说得精确一点,是私人调查。」

「等一等……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我们要找的莉丝·莎兰德学校没毕业,还被法院宣告失能,无法处理自己的事。」

「现在已经不说『宣告失能』了。」阿曼斯基平静地说。

「我才不管现在怎麽说。根据记录,我们要找的女孩是个严重精神异常而且有暴力倾向的人。社会福利部的档案里说她在九十年代末卖过淫。从她的资料完全看不出她有能力胜任白领的工作。」

「档案是一回事,人又是一回事。」

「你是说她能适任米尔顿安保的私人调查工作?」

「不仅如此,她还是我至今所见过最优秀的调查员。」

包柏蓝斯基将笔搁下,皱起眉头。

「听起来你好像……很看重她。」

阿曼斯基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个问题让他面临岔路的抉择。他始终担心莎兰德迟早会惹上麻烦,却无法想像她会涉入安斯基德的双屍命案——无论是身为凶手或有其他牵连。然而他对她的私生活又了解多少呢?阿曼斯基想起她最近来办公室时,神秘地表示自己有足够的钱过日子,不需要工作。

此时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切断他自己、尤其是切断米尔顿安保与莎兰德的所有关系。但如此一来,莎兰德很可能就是他所认识最孤单的人了。

「我很看重她的能力。这个是在她的学校成绩或个人资料中看不到的。」

「那麽你了解她的背景罗?」

「她接受监护,成长过程也非常复杂,这个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信任她。」

「正因为如此我才信任她。」

「请你解释一下。」

「她的前任监护人潘格兰曾是老约翰·弗雷德里克·米尔顿的律师。她十几岁时,潘格兰便接下她的案子,并说服我给她一份工作。起初我雇用她来做分发邮件和维护复印机之类的工作,後来才发现她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至於报告中说她可能当过妓女,你听听就算了,根本是无稽之谈。莎兰德的青少年时期过得很辛苦,也确实有点野,但这和违法又不一样。卖淫恐怕是这世上她最不可能做的事了。」

「她目前的监护人是一个名叫尼斯·毕尔曼的律师。」

「我没见过他。几年前,潘格兰脑中风,事发之後不久,莎兰德也减少了替我工作的时间。最後一次接案子是在一年半前的十月。」

「为什麽你不再雇用她?」

「这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她断了联系出国去了,没有作任何解释。」

「出国去了?」

「她约莫离开了一年。」

「不可能。去年一整年,毕尔曼每个月都写了关於她的报告,我们在国王岛的总局还有副本呢。」

阿曼斯基耸肩笑了笑。

「那麽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什麽时候?」

「二月初。她就那麽凭空出现,来跟我打声招呼。她去年都在国外,在亚洲和加勒比海旅行。」

「很抱歉,但我有点搞糊涂了。我本来以为莎兰德是个有精神疾病的女孩,学校没毕业还要接受监护。现在你却告诉我,说你相信她是个杰出的调查人员,说她有自己的事业,还赚了足够的钱可以放假一年、环游世界,而她的监护人竟完全默不作声。这有点说不通。」

「关於莎兰德小姐,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我能不能请问……总的来说,你对她有何看法?」

阿曼斯基忖度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她这麽令人生气又顽固的人。」

「顽固?」

「她绝对不做她不想做的事,也不在乎别人怎麽看她。她有非常卓越的技能。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种人。」

「她会不会不稳定?」

「何谓不稳定?」

「她有可能冷酷地杀死两个人吗?」

阿曼斯基安静了许久。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可能杀死另一人,或是出於绝望或仇恨,或至少为了自我保护。」

「总之你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莎兰德做任何事都有充分的理由。如果她杀死某人,一定是自认为有非常合理的原因。我能不能请问……你们怀疑她涉入谋杀案有何根据?」

包柏蓝斯基直视着阿曼斯基。

「你能保密吗?」

「当然。」

「凶器是她的监护人所有,上面有她的指纹。」

阿曼斯基咬紧了牙根,这是重要的间接证据。

「我是在收音机上听到命案的消息。是怎麽回事?毒品吗?」

「她吸毒吗?」

「据我所知没有。但我也说过,她的青少年时期过得很颓废,曾经几次因为喝醉酒被捕。她有没有吸毒,看她的记录就会知道。」

「我们不知道杀人动机。这对男女很正直,女的专攻犯罪学,马上就要拿到博士学位;男的是记者。达格·史文森和米亚·约翰森。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吗?」

阿曼斯基摇摇头。

「我们正试着找出他们和莎兰德的关系。」

「我从未听说过他们。」

包柏蓝斯基起身说道:「谢谢你抽空见我,这段谈话非常吸引人。我不知道对我的了解会有多少帮助,但希望这些内容就我们两人知道。」

「当然。」

「必要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当然了,假如莎兰德和你联络……」

「没问题。」阿曼斯基说道。

两人握手後,包柏蓝斯基正要走出门,忽然又停了下来。

「你该不会刚好知道和莎兰德有关的人吧?例如朋友、旧识……」阿曼斯基摇摇头。

「我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的旧监护人潘格兰对她而言是个重要的人。他现在住在厄斯塔的一家康复中心。莎兰德回来以後,可能和他联络过。」

「她在这里工作时,从来没有访客吗?有没有相关的记录?」

「没有。她主要都在家里工作,只有交报告才会来这里。除了极少数几次例外情形,她从未与客户碰面。说不定……」阿曼斯基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什麽?」

「说不定她还跟另一个人有过联系,是几年前认识的一个记者。她出国期间,这个记者一直在找她。」

「记者?」

「他叫麦可·布隆维斯特。你记得温纳斯壮事件吗?」

包柏蓝斯基又慢慢走回阿曼斯基的办公室。

「安斯基德那对男女的屍体正是布隆维斯特发现的。你刚刚建立了莎兰德和被害人之间的关联。」

阿曼斯基再次感觉胃里的硬块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