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了

刘盛当天夜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事。他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记不起来了。大约是蕨妹子和石头搀扶着他回房的。醒来时已近中午,这才发觉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努力回忆昨晚的事,依稀记得喝酒的后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摄影家两个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间时,也没看见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事惊动了南边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张张跑过去告诉她的。徐教授说当晚没等到这两人回来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紧张,便叫黑娃带着他的兄弟们赶快分头去找。

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在灼人的阳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山脚和树丛,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她是无处可去的,刘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会从山坡下迎着他走来。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晒得发晕钻到一棵树下的阴影下时,一阵凉风才使他意识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间里一切如旧,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摆放在老地方,刘盛看见这些东西时心里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艾楠和摄影家昨晚出去遇见了什么呢?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遇见了黑熊?或者,他们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坠下了悬崖?而这种推测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在风动镇这个人气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没,将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摄影家勾走了?这是荒唐的假设,而接着发生的事却离这种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议的现场是由万老板发现的。他天亮前回到镇上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他的那只黑猫在房顶上叫着。黑猫叫,鬼魂闹,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万老板喝了酒胆大气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对着黑乎乎的房顶呵斥了几声,那黑猫少见的不听招呼,继续阴森森地叫。万老板也没多想便进屋睡觉,上床前叫二愣子将外面的抵门杠抵紧了。在这无人的镇上住了七八年,万老板第一次感到心里不踏实。

下午便听说了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消息,联想到昨夜的猫叫,万老板站在门外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张望着,他的鼻孔里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这是他多年收购药材练出来的本领。他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时推开一些摇摆欲坠的房门往里瞧瞧。这样,他发现了可怕的景象。

刘盛被二愣子叫来察看现场时,万老板蹲在那间空屋的阶沿上发呆。这是一间已废弃多年的餐馆,一口足以盛得下一个人的大铁锅已锈迹斑斑。有两张已落满灰尘的木桌,其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细长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二。万老板说,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过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门进来时他还闻到了一丝尚未散尽的气味。可怕的是,这是一种迷魂香,万老板拔出已经熄火的香仔细辨认着,这种香一量吸入肺部后人就会昏迷,它是山里的神婆用来“走阴”的。一个人如果病得要死,就会请来神婆“走阴”。她点燃这种特殊药材制成的迷魂香,然后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阴间看一看,如果阎王爷尚未去掉这个病人的名字,神婆就会代病人向阎王爷求情。一个小时后,人们用冷水将神婆浇醒,她就会告诉病人可以安然无事了。

这种“走阴”现场,怎么会在昨夜出现在这废弃的空屋里?怪不得黑猫叫个不停,猫是精灵,它什么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这插香的桌旁发现了一颗紫色的衣扣,刘盛一眼就看出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着一件紫色短袖衬衣,刘盛对她的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发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装店购买的。

刘盛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紧抓住万老板这个瘦老头子的手摇晃着问,艾楠,还有摄影家,两个大活人呀,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万老板也没有了主意。他说我在这镇上呆了七八年,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怪事。他说昨天夜里艾楠听见老太婆显灵的事后就脸色不对,会不会是你们要了老太婆的头发后,老太婆一生气便将艾楠收走了。至于摄影家活该他倒霉,谁叫他跟艾楠走在一起呢。万老板越说越觉得是死老太婆动了手,他拿来三炷香给刘盛,要他立即去老太婆屋里敬香恕罪,否则刘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

刘盛突然对要老太婆头发这件事后悔得要命。他恨那个叫胡老大的家伙,他借给他的痴呆儿子治病为由给刘盛设下了这个陷阱。也许他和痴呆独生子来给刘盛推车时就没安好心。那个峡谷现在想来阴森森的,他的车陷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刘盛现在觉得应该听艾楠的话,给那个老头子50元推车费算了。省下了钱答应帮他带头发回去,结果在峡谷口就遇见了幽灵似的农妇和孩子来搭便车。从那一刻起,他和艾楠实际上就已经陷入阴阳纠缠的险境了……

刘盛去老太婆的屋里敬香。人到这种时候,对不可把握的东西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万老板陪着他走上了镇东头的那个山坡,到老太婆门前时,万老板却留在门外不进去了。他说不能扰乱了刘盛的诚意,敬香的时候,不能有闲人在场的。刘盛只好一个人推门而入,堂屋里还残留着香火味,案头上插着不少燃尽的香蜡留下的竹笺。刘盛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上,并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屋里光线很暗,在打火机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刘盛的眼前一闪,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闭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窜进了香火味,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艾楠和摄影家会不会就在堂屋侧面的房间里呢?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大床,僵死的老太婆盖着大红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摄影家倒在床边的地上,他们恐惧而僵硬的面容惨不忍睹。

刘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试图推开侧面房间的门进去看看,但双腿还没迈步便抖个不停。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万老板看见他出来时脸色煞白,便赶快扶住他说,敬了香就好了,刘盛嘴唇哆嗦着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和万老板一起离开这座房子时,他看见山坡上游动着一团团阳光的黑影。

回到疗养院,进房间躺下,刘盛像生了重病一样。徐教授跟过来看望他,坐在床边说:“万老板离开时让我转告你,安心躺着休息,夜里千万别出门去。还有,如果听见有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声音叫你,便是阴间的差使勾你的魂来了,你如果一开口答应,立即便没有了气。”徐教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们不相信这些说法,不过夜里不出门总会安全些,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脚树丛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唉,这事让我也犯迷糊了。”

黄昏正在来临,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后第一个白天过去了。高不见顶的天脊山吐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风动镇,刘盛屋外的院子里也渐渐暗了下来,狰狞的芭蕉树由绿色变成黑色。

刘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恐惧和无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风动镇之后就做梦,两次梦见艾楠惨死的场面。开始以为是路上目睹了车祸后留下的印象,但现在想来,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为什么会有艾楠的身影呢?梦修改现实是预演未来还是做梦者的心底有这个愿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聪明漂亮、理性能干、他们相爱结婚,以家庭为堡垒迎接社会的挑战,他们算得上是胜方,这从不少人对他们羡慕的眼光中可以认定。总之,对天发誓,他做艾楠死了的梦绝无其他的意思,这只能是冥冥之中的预兆了。

刘盛从床上坐起来,万老板叫二愣子给他送来的晚饭还摆在桌子上,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夜正在到来,整座疗养院没有一点声音,整个风动镇也没有一点儿声音,刘盛感到自己的神经随时会断裂一样。他想到了自己也可能会死,如果是死老太婆勾走了艾楠的魂,那对他也不会放过。因为在头发事件上,他比艾楠介入得更多。刘盛打一个寒颤,他意识到他的死不会超过今天晚上。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徐教授来看他,屋里已是空空如也。从此,他和艾楠,这两个进入风动镇的远客销声匿迹,成为风动镇的又一个传说。刘盛紧张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将指关节按得“叭叭”作响。

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怕死。尤其是在早年打工时守过两个月的医院太平间,看着那些尸体从病房那边软乎乎地推进来,几天后又硬挺挺地运往火葬场,他想人生也就这么回事,这种结果每个人都逃不掉。

既然没法逃脱,还怕什么呢?那段时间,他心肠硬得很,对世界,对人生,对自己,他的嘴角都有一丝淡淡的嘲讽。

而现在,真可能死的时候,他觉得恐惧得无法接受。尤其糟糕的是,这是一种不明不白的死。如果真有阴间,他到那里后会知道原因,但已经无法喊叫无法申辩了。

漆黑的夜半,刘盛醒来,他惊恐地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细很飘。声音不在门外,是从疗养院的某个深处传来的。

“刘盛———”

刘盛的背上立即出了冷汗。那不是艾楠的声音,深更半夜的,谁叫他呢?他不敢应答,怕一应答就会有鬼魂出现在他的床前。他想开灯,但不知道亮光是不是可以阻挡鬼魂之类的东西,万一它不怕亮光,且不是暴露了自己。他无所适从地蜷缩在暗黑的床上,听见那声音又响起了一遍。“刘盛———”他的名字正被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叫着,好像是从某一个四合院里传来的。这废弃多年的疗养院有着众多的院落,谁会窜梭在夜半的院落里叫他呢,这些人迹已绝的荒凉之处现在是只有蛇和荒草。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快24小时了,刘盛原以为自己在极度惊恐中会整夜失眠的,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能不知不觉地睡去,刘盛对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可思议。

天黑后他一直坐在床头抽烟。他想起了刚到风动镇的那天,去镇东头找胡老二时却误入了死老太婆的房间,当时艾楠走在他的前面,一直走到床边时才发觉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死人。也许这就是艾楠先于他遭到不测的原因,一定有什么气味近距离地钻进了艾楠的鼻孔。

接下来,这房子的卫生间里出现过披头散发的人影,虽然事后证明是倒立在墙角的一支拖把,但真有鬼魂的话它是可以变幻成任何东西的。而这一切,都是他将死老太婆的头发放进了这屋里的缘故。

刘盛跳下床来,抱着对胡老大、胡老二的憎恨冲进卫生间,他的手在伸向墙角的火柴盒时又在半空中停住,他应该将这装有头发的盒子扔到哪里去呢?关键是,事到如今他能不能扔掉它,这会不会更加冒犯了死老太婆?

刘盛不敢妄动了。他退出卫生间,脚下碰到一个东西,是那只从门外的芭蕉树下捡回来的小红鞋。刘盛脸色煞白,他感到自己被各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包围了。出于同样的顾虑,他也不敢扔掉这只小红鞋。这个小精灵会进入人的梦中来咬人,刘盛突然明白了他和艾楠早已陷入噩运之中。

三年多前,刘盛在家里就见过这种小红鞋,是艾楠的一个女友送来的。当时艾楠已经怀孕,一些热心的朋友便早早地送来各种小礼品。当时刘盛好奇地将小红鞋拿在手里说,他第一次看见这样小的鞋。艾楠说等你做了爸爸就知道了,人一开始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脚就更小了,像一块嫩姜。后来,艾楠做了引产,孩子没有了,那双小红鞋怎么处理的刘盛已记不得了。

这个晚上刘盛想起了很多事,这种不可阻挡的回忆同样让他惊恐。因为他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人在临终前会闪电般地回忆各种事。想到这点刘盛强行收回思绪,关了灯闭眼睡觉。他想睡着了就可以避免恐惧了,即使是不再醒来,也少了许多折磨。没想到,他还真睡着了,好像空气里有催眠素似的。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会让他逃避得开。他醒了,漆黑中有人叫他的名字。那细若游丝的声音飘在夜的深处,他不敢应答,他的心紧缩得像一块铁,他紧张、绝望,但无路可逃。

后来,那叫他名字的声音消失了,刘盛正要动一动已经麻木的四肢,突然,有脚步声进入他所在的院子里了,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响一样。

“刘盛,快开门。”

是蕨妹子的声音。刘盛冷汗淋淋地大松了一口气,他开了灯走向门边,感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发软。

蕨妹子进屋后便抱怨这疗养院的院落太复杂了,连她也险些迷了路。她要刘盛到她那边去呆一夜,这里凶多吉少,一定得避一避。她说万老板刚才给她送宵夜的菜来时才说到的,今夜是一个危险期,如果能想法混到天亮,太阳出来后刘盛便可多活些日子了。万老板说一老一小两个鬼魂缠住了你们,凶险得很哪。他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收购到一株百年人参,不然的话,将那百年人参在你和艾楠的鼻子上嗅一嗅,什么邪什么鬼都会跑远了。

蕨妹子听万老板讲述后便急了,她想着救人要紧,便跑到这北边的院落里找刘盛来了。

蕨妹子和昨夜跳舞时的样子已大不相同,一条花布裤子和短袖衬衣,已将她还原为一个地道的山妹子模样。刘盛临走时看了一眼手表,才夜里12点1刻,怎么就像已经过了一个长夜似的。

“用得着这样逃避吗?鬼魂,哼,我才不相信这些东西呢。”刘盛心里很感激蕨妹子,但嘴上却不服输,他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不能显得太胆小。

“走吧走吧。”蕨妹子推了他一下,“到我那边去喝酒,酒能驱邪,保你平安了。”

刘盛跟着蕨妹子走出迷宫般的院落群,窜进一片山坡上的树林,来到了南边的院子。还是昨夜喝酒的那间大房子,亮着灯,桌上摆着酒菜,但却空无一人。蕨妹子说,黑娃带着一个兄弟翻山去县城了,他们从火车上掀下来的货需要联系新买家。在家的兄弟们已喝了酒睡觉去了,这样也好,清静,她来陪刘盛喝两杯。

晶亮的高粱酒倒进大碗里,蕨妹子捧起碗递给刘盛说:“刘大哥,我先敬你。”刘盛谦让,蕨妹子说客人先喝第一口,这是山里的规矩。

客人?刘盛想他怎么就成了这贼窝里的客人了。抬起头来,蕨妹子正眼含笑意看着他。这山里的是非原则和城里不同;昨夜他就感觉到了。不过,喝酒时他还是问了一句,从火车上扒货,就不怕被逮住坐监狱。

蕨妹子笑了,声音很清脆。毕竟是23岁的女子,并不像传言中的女侠或大盗。蕨妹子说,收点买路钱,这山里自古如此。听老一辈讲,山里人抢劫从不要人命的,非但不伤人,劫得财物后还要返回一些给被劫者作路费。大家都是讨个活路,没人将事做绝的。

但是,扒火车总是不好的。刘盛没敢将这话说出来,他怕惹怒了蕨妹子没自己的好处。蕨妹子看见刘盛很沉闷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鬼魂的事害怕,便说他要了老太婆的头发,不会受到惩罚的。蕨妹子说死去的丁老太婆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死而不腐。

“你想,谁敢给私生子接生,可丁老太婆这样做了。”蕨妹子喝下一口酒说:“我妈怀上我后就逃进了天脊山里。不逃不行啊,在我们这里,私下怀小孩是要被乱石砸死的。我的命来得贱,可我还是感谢我妈没有吃药堕胎,不然就没有我蕨妹子了。”

刘盛心里“格登”一声,好像蕨妹子的话另有什么含义似的。果然,蕨妹子接着深表同情地说:“听艾楠说,你们的孩子如果还在世的话,已经该3岁多了。这孩子是怎么死的?太可惜了。”

“哦哦”,刘盛一下子六神无主,“我们哪有过什么孩子,她怀上过一次,流产了。”刘盛对事实做了点修改,他只能这样说。

蕨妹子叹了口气表示惋惜。她说艾楠太可怜了,这次失踪如果找不回来的话,她连后代也没留下就消失了。“不过,你们俩的感情好像并不太好?”蕨妹子突然问道。

刘盛一惊,急忙连口否认。这个蕨妹子怎么这样看他们呢?刘盛甚至觉得有点愤怒。“我们非常相爱。”刘盛发自肺腑地说。

“但是,昨天夜里喝酒时,我说艾楠离开酒桌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你说让她去死吧。”蕨妹子疑惑地说。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刘盛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他觉得他不可能说这句话。

蕨妹子说他肯定说了,不过她又替他解围道,夫妻间说句气话也没什么。只是她发觉刘盛和艾楠都不开心。昨夜喝酒时徐教授悄悄告诉她说,是因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将他们搞得心烦意乱,蕨妹子说,风动镇这一带她都熟悉,还没听说过谁家的小孩叫这个名字。

“我想,艾楠的失踪也许与这个孩子有关。”蕨妹子望着刘盛说,我很想帮助你。你放心,没有要拉你入伙的意思。公路断了,困在这里挺难受的,昨夜看见你喝闷酒时就想帮你做点什么事,没想到,艾楠接着就丢了,明天我还会让兄弟们寻找的。”

刘盛喝了一口酒,很感激地望着蕨妹子说:“能找到艾楠吗?”

蕨妹子望着门外的黑夜不再说话。刘盛突然无端地想到,人死了,就像这黑夜一样的安静吗?

三天过去了,失踪的艾楠和摄影家一点音讯也没有。刘盛也不敢回到房间里睡觉,便每晚在蕨妹子那边喝酒,半夜后便睡在那大房子的地板上。那个叫石头的半大小子给他抱来被子,说是山中的夏夜还是很凉的。刘盛知道这是蕨妹子安排的,可对这个忠实的小兄弟还是很感谢。白天,刘盛和蕨妹子带着一伙人去找艾楠和摄影家时,这个小兄弟在山道上跑得比狗还快。

三天来,寻找的范围不断扩大,从风动镇延伸到整个山谷,并且还往天脊山上爬了一段路。徐教授也加入到找人的队伍中来,刘盛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恐惧和悲伤。徐教授说,他到风动镇来就是为了寻找,可没想到最后是找人,这比寻找古化石紧张多了。这是两条人命啊,徐教授说话时声音始终有点颤抖。

黄昏时分,找人的队伍回到风动镇。万老板正坐阶沿上,对着蹲在石板路上的黑猫说话。他说黑猫黑猫你看见他们消失的,你给我指一指,他们去哪个方向了。说完便嘘了一声,黑猫一惊便往东边跑,万老板正要判断人在东边时,那猫又折回身往西边跑,然后一缩身子便窜上屋檐去了。万老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蕨妹子说你别瞎折腾了,快去弄点好吃的东西晚上送过来。

天快黑的时候,刘盛坐在疗养院南边的院子里心事茫然。幺哥将二胡架在腿上又在拉那曲凄凄凉凉的《江河水》。黑娃去县城办事还没回来,蕨妹子说翻山越岭只是单边也要走两天的。在这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艾楠你找到归宿了吗?刘盛眼睛又湿了。他突然想回他和艾楠所住的房间去看看。他无端地觉得艾楠也许已回来了。

刘盛离开了此地,走过一片山坡,进入了疗养院北边的院落群,他回到了他的房间,屋子里一切依旧,没有艾楠回来过的痕迹。绳子上晾着艾楠失踪前洗过的牛仔裤和T恤衫。刘盛伸手摸了摸,心里一阵刺痛。那只小红鞋仍在墙边地上,仿佛散发着一个死去的孩子所特有的怨毒。

天已黑了下来,刘盛不敢久留,他得回到南边的院落去了。那里有酒和人声喧哗,仿佛已是刘盛的救命之地。

他向门边走去,拉开房门时猛然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孩正站在他面前,仿佛她一直站在门外等着他开门似的。

“你是谁?”刘盛大吃一惊,同时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位大哥,我来找你商量一件事。”门外的女人站在暗黑中说道,“听说你们夫妇俩很想要一个小孩,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们,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愿意接收?”

刘盛感到头皮发麻,脑袋里嗡地一声,他想完了,都说艾楠失踪后他留在这屋里会出事,没想到躲了三天还是没躲过。那面目不清的女人抱着婴孩堵在门口,这使他围在屋里无路可逃。屋内一片黑暗。他在极度惊恐中连电灯开关也找不着了。

“你同意吗?我把这孩子留下了。”暗黑中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屋来。刘盛退到墙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刘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墙躺着,屋内灯光明亮,徐教授正蹲在他的旁边。

“我遇见鬼了。”刘盛有气无力地说。

徐教授也很惊恐,他说他在隔壁院里听见刘盛的惨叫声便赶了过来,刚好看见一个人影正走出院子的另一个出口。从背影看是一个女人,走得很惊慌的样子。徐教授正想喝问,那人影已消失了。

“也许是个人吧,她来找你做什么?”徐教授想减轻点恐惧。

哪来的人呢?刘盛说你想想这疗养院,想想这风动镇,天又黑了,哪来的人找我呢?还抱着一个孩子说要送给我,天哪,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刘盛和徐教授跌跌撞撞地到了南边的院落才喘了一口气。幺哥仍在屋檐下拉二胡,暗黑中已经看不清他的人影了,只有琴声在院子里流淌着。

大屋子里已摆上了酒菜,除黑娃和他带走的那个叫大葱的兄弟外,其余的兄弟们已围桌而坐。万老板又在讲百年人参的神奇作用。他说他昨夜又梦见了这根人参,是第9次梦见了,他每次都做了记录的。他说9是个极限数字,这说明他很快就可见到百年人参了。

蕨妹子看见从外面进来的刘盛和徐教授神色不对,刘盛便将刚才回房去遇见的怪事讲了一遍。幺哥也夹着琴从外面进来听着,这个脸色阴郁的中年男人最后作出的判断使刘盛再度惊恐无比。

琴师说这是艾楠回来向刘盛告别。艾楠已经死了,她只有死了才能找到过去的孩子。她抱着这孩子来给刘盛一个信息。

“但是那个女人不是艾楠呀。”刘盛说,“虽说脸部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艾楠,声音也不对。”

“人死后,什么都会变的。”

琴师说,“有的在阳间闪现时还会是个骷髅。”

这是刘盛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艾楠莫名失踪了,找到她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他想起了多年前艾楠做了引产之后,有几次下班回来,都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玩具娃娃发呆。这景象,和刚才看见的那个抱婴孩的女人很相像……

刘盛在喝了酒后号啕大哭。他的眼前雾气腾腾、人影幢幢,他不知自己身居何处。他不能没有艾楠,他要死了去和她见面。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背,有声音在劝他别说傻话,有盛着热汤的碗凑到他的嘴边,他一抬手将碗碰落在地,耳边响起瓷器的破裂声。

刘盛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他发现他照例睡在大屋子里的地板上,身上盖着被子,一定是小兄弟石头给他送来的。屋内亮着灯,空气中还残留着酒味。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艾楠不会回来了,他消失了,她死了,她和失去的孩子团聚或许是早迟都要发生的事。这意味着他将独自回上海去。被山体滑坡堵住的公路也许就要疏通了。他走到镇上,打开越野车的车门,驱车驶出这茫茫丛山。他回到了家,女佣魏妈对他独自回来会无比震惊。房子里会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一套刚买不久的跃式住宅,有着雕花栏杆的楼梯再没有女主人的双脚缓缓走下了。

他得处理艾楠的后事,他得独自面对以后的生活。突然,艾楠买下的160万元的保险跳到了他的脑中,他的全身震动了一下,他该怎么支配这笔钱呢。艾楠买保险时写下的受益人是他,但他是否也应该分一点给艾楠的父母呢?这事还得找律师办理一下,对她的父母各分给10万元也许是最后的解决方案。那么,他将剩下140万元。140万元,他的生活将重新开始。刘盛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走到餐桌边,大碗里还盛着喝剩的酒,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从喉咙到心口顿时热辣辣的。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到了院子里,房顶后面是苍翠的山岭。刘盛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院子里另外的房门紧闭着,这贼窝里的汉子们还在死睡。也许是听见了他的动静,蕨妹子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白色小衫,花布裤子,手里端着一个脸盆。

“刘大哥这样早就起来了。”蕨妹子笑吟吟地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

刘盛抱歉地说,心里难受,多喝了一点,现在已没事了。蕨妹子走到院角的一口水井里去,刘盛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柔韧的腰肢和浑圆的臂部在打水时显得很生动。

刘盛走出院子,来到了疗养院的外面,他眺望风动镇的屋顶和阳光下的山野。他的生活即将重新开始,他将和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共同生活呢?她应该很美很朴实,但不能像蕨妹子那样野。她不用上班,在家料理家务就行了,到周末,他开车带她出去玩。她爱他崇拜他,他是她生活和精神的支柱。

山野的上空有一只鹰在盘旋,刘盛觉得它就像自己的影子。这时,蕨妹子已经走到了他的旁边。

“不好,这是只专吃死尸的鹰。”蕨妹子说,“它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呢?”

刘盛转脸望着蕨妹子,双腿顿感一阵阵发软。

一面陡峭的山崖之下,匍匐着几座黑色的屋顶。在一间四面透风的棚屋里,艾楠和摄影家被反绑着手坐在地上。在他们旁边摆着一口大红色的棺材,棺盖还没盖上,死尸的气味让艾楠一阵阵想呕。

光线很暗,让人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过了一会儿,天越来越黑,艾楠这才确认是又一个夜晚来临了,这意味着他们从离开风动镇到现在,一个整天过去了。

最后的记忆是昨天夜里的事,她和摄影家从蕨妹子的院子里出来,到镇东头去看老太婆是否显灵,返回时经过风动镇漆黑的街道,她和摄影家便是在那漆黑之中遭遇不测并失去知觉的。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身旁摆着的一口棺材使刚睁开眼的艾楠失声大叫,但没有人来理会,好像此地已不是人间似的。

风动镇上,那只猫的眼睛还在黑暗中闪烁。摄影家当时对着它吼了一声,那双绿眼睛便蹿上了房顶。艾楠有些害怕,紧靠着摄影家往前走。街道两旁的空房子像黑色的仪仗队迎着他们。突然,几个黑影从仪仗队中跳出来,一下子就围住了艾楠和摄影家。其中一个黑影直接横在艾楠面前,距离太近了。这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有鼻子和嘴唇,只有两排裸露的牙齿。艾楠在一声惨叫中晕倒,在倒地的一瞬间看见摄影家也已跌倒在地,一个舌头很长的厉鬼正俯身看他。

接下来,艾楠觉得鼻孔里有一阵阵异香,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脚被绳子捆着,挣扎着坐起来,朦胧的光线中看见摄影家正坐在她的侧面,旁边是一口阴森森的棺材。

艾楠有气无力地惊叫。她急促地对摄影家问道:“蓝墨,我们被鬼抬到阴间来了吗?我们死了吗?”

摄影家动了动被捆绑着的身子,眼睛里有一种光线,里边是濒死的绝望。

“完了,完了。”摄影家喃喃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得想法逃出去。我已经给他们讲了,你是无辜的。我说他们如果害死无辜的人,你变成鬼都会来抓他们的。他们对此好像有点害怕。艾楠,你一定要挺住,这是人间最荒唐的悲剧了。”

艾楠头脑晕沉,如坠迷雾之中。摄影家身子麻木快坐不住了,只好顺势背靠着棺材。他仰起脸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棺材里装着一个死人,明天早晨,他们要将我和这口棺材一起埋进土坑里……”

摄影家说,这杀身之祸是半个多月前惹下的。当时,他背着摄影包和帐篷在天脊山上已经转悠好几天了。这天黄昏他突然在一处陡崖之下发现了几间山民的房子,他走近去,听见了羊羔“吁吁”地叫声,原业是一只母羊正躺在羊圈里给几只小羊羔哺乳。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她抱起一只小羊羔,用松树皮一样苍老的手抚着羊羔柔软的绒毛。这情景让摄影家眼前一亮,他说老太婆你别动,我给你照一张相好吗?老太婆没有听懂他的话,这时房子里出来了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双颊凹陷,颧骨很高。他说你要我妈做什么?摄影家连忙解释说是照相,就是拍一张照片。摄影家知道这深山里的山民有的终身未去过县城,风动镇最早出现汽车时,还有山民给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喂草。因此,摄影家努力给他们解释什么叫照相。最后,干瘦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仍然只有茫然。

接下来,摄影家让老太婆继续抱着羊羔站在羊圈旁,她树皮般苍老的手在羊羔雪白的绒毛上抚摸时让摄影家激动不已,他想将这幅摄影作品命名为“羔羊”,他觉得这幅画里有人类全部的意义。

光线已经暗了,摄影家拍摄时用了闪光灯。当雪亮的电光一闪时,干瘦的男子在旁边发出惊叫。

“你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摄影家手中的尼康相机问,“怎么有打雷前的那种闪电?”

摄影家又费力解释,最后和满脸迷惑的这对母子俩分手离去。没想到,照相后的第7天这老太婆便一命呜呼。死前先是说眼睛胀痛,接着叫心口痛,出不来气。老太婆的儿子左思右想,认为老母的死是摄影家用那个发光的仪器在她身上作了试验造成的。那光像闪电一样刺进人的眼睛和心脏,谁受得了?于是,老太婆的儿子与远近的亲戚一合计,决定去风动镇捉拿摄影家来陪葬,杀人抵命,天经地义。

“你赶快给他们解释呀!”艾楠听完摄影家的讲述后着急得大叫道。

摄影家绝望地摇头。他说他比艾楠先醒来几个小时,老太婆的儿子已经到这棚屋里来过了。他对这个干瘦的汉子解释了许久,没有任何作用。“完了!”摄影家说,“我最后只得对那个愚昧透顶的家伙说,你们不能害了这个女人,她与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家伙哼了一声就走回那边房子去了。

艾楠只觉得天昏地转。她被捆绑着的手脚已经麻木,她感觉到身体已经死去了一部分。摄影家背靠着棺材坐着,他脸色苍白,仿佛棺材里死人的凉气已经抓住了他。

天已经黑了,有一盏油灯的光摇晃着向这棚屋走来。来人将油灯放在棺材盖上,蹲下身解开了艾楠脚上的绳索。艾楠看见了一张干瘦如猴子的脸。

“你们不能这样!”摄影家像野兽一样吼着。

“你明天到阎王爷那里去吼吧。”干瘦的汉子说,“你害死了我老母,阎王爷要罚你下油锅的。”

艾楠被干瘦的汉子带出了棚屋。“我给你一条生路。”他说,“你发什么抖呀,不会要你死的。”

转过几丛茅草,艾楠被推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油灯昏暗,人影幢幢,想来都是这家人的亲戚吧。这间堂屋的侧面是睡房,艾楠被推进这里,坐在床边上。

干瘦的汉子脸上有了温和的表情。他说你别怕,只要做我的媳妇就没事了。他说老母被山外来的人害死了,该送他一个媳妇才行。“我们山里人就是穷一点。”他说,“我40多岁,该有个媳妇了。几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过一个女人,可是她命太薄,不到3天便在这间屋里上吊死了。”

艾楠本能地抬头一望,房中正有一道横梁,不太高,也许站在床上伸手就能摸到。

也许是为了争取艾楠的好感,干瘦的汉子给她解开了手上的绳子。“你今晚就住这里。”他说,“你放心,我睡外间。明天老母下葬后再办喜事。其实,你跟着我们山里人,亏不了你的。不过,你别想跑,这山上到处都有野兽,跑出去你也活不了。”

干瘦的汉子出去了,艾楠听见他反锁房门的声音。她想着明天早晨就要发生的恐怖惨剧,想着摄影家此刻在黑暗的棚屋里背靠棺材坐着的样子,她对自己的处境反而不害怕了。她脑子里出奇地冷静。人在生死线上的冷静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夜已深了,前来这家农户奔丧的人都已睡去。干瘦的汉子和他的几个表兄弟还在堂屋里喝酒,突然,侧面房间里传出“砰”的一声,是凳子倒地的声音。

干瘦的汉子跳起来,打开房门冲了进去。屋子里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圈中,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已在房梁上悬空而垂……

满天星斗,深夜的山野荒凉而诡秘。艾楠和摄影家拼命地跑着,树丛、岩石和茅草不断地和他们擦身而过。没有方向,也没有选择,他们一头钻进大山的腹中,不断地深入,离死亡越远越好。

就在半小时前,当那个干瘦的汉子和他的兄弟们冲进房间扑向那个悬梁自尽的假人时,艾楠在混乱之中从门后闪出来,并且一转身锁上了房门。那个悬梁的假人是她用床单包着枕头制作出来的,老天在最后时刻给了她这个逃生的智慧。当几个汉子被锁在屋里大呼小叫时,艾楠已在棚屋里解开了摄影家手脚上的绳索。然后没命地向星空下的山野里逃去。

很快的,有晃动的火把追来。艾楠将讨厌的裙子卷起来在腰间打了一个结,转眼看见摄影家正在地上拣石块准备狙击。她拉了他一把说没用的,快跑吧。凭感觉,那些像搜山犬一样的山里人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们,气喘吁吁之中,一个山洞出现在他们眼前。艾楠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没办法了,躲进去再说。

洞里有一股凉气,艾楠跟在摄影家的身后摸索着往里走。艾楠说不会有黑熊吧,摄影家说没有闻到腥味。黑熊也许不住这里。突然,有火光从洞口映进来,摄影家压低声音对艾楠说,我们赶快往里钻,他们也许要进洞来寻找了。

谢天谢地,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黑暗中感觉到洞内时宽时窄,并且出现过不少岔洞。摄影家拉着艾楠的手慌不择路的往前走着。为了防止头撞在岩石上,摄影家的另一只手始终往前伸着,靠着潮湿的洞壁为自己引路。

火光果然跟进了山洞。艾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黑暗中跟着摄影家沿着山洞七弯八拐地往深处逃,终于,身后面暗下来,没有一点儿光影了。为了保证安全,他们仍然摸索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他们在洞内坐下来,喘着气不敢说话,紧张地听着有没有声音往这边跟过来。就这样过很久很久,一直到确信跟进洞内的人早已离去,摄影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走了?”艾楠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摄影家作了肯定的回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感。“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摄影家说,“等天亮前他们回去睡觉了才行。”

在茫茫苍苍的天脊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山洞在地下蛛网式地张开,艾楠和摄影家已粘在这网中而他们却全然不知。黑暗、孤独和寒意使他们相拥在一起,摄影家感到艾楠的身子一直有点发抖。他点燃了一支烟,在打火机的火光中看见艾楠斜靠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一切恍然若梦。那些把脸涂成鬼怪的家伙把他们从风动镇劫走以后,摄影家从迷魂香中醒来时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如在梦中。山洞外也许快天亮了吧,如果不是艾楠救了他,这时他一定已被推着向葬他的土坑走去了。摄影家熄灭了烟头将艾楠冰凉的臂膀抱得紧了些,他想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一些给她。

艾楠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她醒了。她说我们赶快走吧,不然我们会死在这里的。她说她刚才梦见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了,小女孩脸色苍白,嘴里叫着“妈妈”远远地向她跑来。艾楠说麦子一定是个魂灵,她一直在找妈妈……

摄影家听着艾楠在黑暗中讲她的梦,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打燃火机望着艾楠的脸说,我们走吧。打火机的光亮照着凸凹不平的洞壁和洞顶,他们拉着手向外走。然而,可怕的情形发生了,山洞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三个分岔,哪一条道通向出口呢?他们选择了右边的山洞,在七弯八拐之中走了很久以后,发现没路了,是个死洞。再退回来走,连刚才那个三岔口也找不着了。暗黑的山洞无限延伸,沿途都有岔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打火机的火苗突然缩小,糟了,燃气快完了。摄影家松开指头,黑暗一下子淹没了他们。“还有一点点燃气了,留着关键时刻用吧。”摄影家握着发烫的打火机对艾楠说。

黑暗中浮动出艾楠的哭声,她说完了,我们出不去了。摄影家用劲握了握她的手说,别害怕,我们摸索着走,总会找到出口的。

艾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绝境的含义。当他们用了几乎一整夜的时间也走不出这座深埋在大山中的地下迷宫时,死亡的黑袍不声不响地罩向他们了。又累又饿,他们本能地吸着洞壁上渗进的水滴来苟延残喘。在沿着洞壁转过又一道弯之后,艾楠跌倒了,是多少次跌倒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次跌倒她已无力也无心爬起来。她意识到,人在某种时候,是宁愿死亡的。

摄影家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鼓励她,咒骂她,也没有用有力的手拉起她,他自己也不行了,他们倒在了一起,坚硬的岩石被压在身下也不觉得疼痛。

“我知道了,有的山洞里发现白骨是怎么一回事了。”艾楠绝望地说,“也好,活着太累了……”

摄影家在黑暗中长吸了一口气说:“我们真会死吗?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虽说人都会死的,但现在来还是太早了点。艾楠,都怪我的事连累了你。”

“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艾楠感到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八年了,我就没度过假,没想到这次从家里一出来就回不去了。”

艾楠闭上眼睛,看见黑暗中灯火闪烁,那是上海的夜景。穿着睡衣的她从露台上返身回到客厅。她的脚上穿着绣花拖鞋,铺着地毯的楼梯以优美的弧形道向她和刘盛的卧室。早晨,她在闹钟的铃声中一跃而起,推一把熟睡的刘盛说快点起床,去公司要迟到了。她匆匆地化妆,在早餐桌上时因为匆忙常和刘盛顶撞几句,意识到自己的性急后她摆摇手说,OK,我们不说了,是我太急的缘故。然后是拎包下楼,她和刘盛分别打开自己的车门———一部中档轿车,一部越野车,两辆车一先一后地驶出这座很时尚的住宅小区……

摄影家在黑暗中听见艾楠的哭泣声,便抱住她的头说别害怕,我们讲点快乐的事也许会好受些。

“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摄影家自顾自地说道,“我一听见卖冰棍的叫声就馋得很。我爸在画室里作画,我就会跑进去东看看西翻翻,一直搞得老爸心烦,他就会掏出些零钱塞给我说,到外面买冰棍去。”

艾楠停住了哭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可是,人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是不是?只是人死了,什么东西也没用了。”

“是的,什么都会消失的。”摄影家抚着她的头说,“不只是人,各种事物,景物也都会消失的。所以我喜欢摄影,留在我的照片上的东西便不会消失了。”

摄影家接着讲出了他对风动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的拍摄计划,他说他一直没敢给她讲,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种形式而拒绝合作。

“要在这之前,我肯定会拒绝的。”艾楠声音微弱地说,“但现在,要做这事也来不及了。你想让大家看生命的变化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变化,从生到死,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楠不再哭了,不知道是身体极度虚弱还是开始接受死亡这个事实,她感到恍惚而平静。摄影家抱着她的头,抚摸着,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抵达头皮,给人一种专注的安静。她喜欢这样,甚至是渴望,刘盛说她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的手总是没有耐心,在她的头上短暂抚动之后,很快便滑向她的躯体上去了。可是,激情之后,刘盛却喜欢将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她用手抱着他的头,他变成了一个孩子。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有在某种时候成为孩子的愿望。动荡不安的世界每天每天袭击着他们的心和身体,他们孤独而恐惧,需要被爱并受到保护。

恍惚中,艾楠听见打火机响了一声,火光一闪又熄灭了。“没有燃气了。”摄影家说,“艾楠,我们还得走,爬也要爬出去,这样等下去会死的。”

艾楠无法动弹,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支配了。她喃喃地说死吧死也没有什么。摄影家拍着她的脸,先劝她后咒骂,他骂她是懦弱的人,是混蛋,他说背也要背她出去。

可是,能出去吗?在这纵横交错的黑暗的山洞里,艾楠突然无端地想到,那个能进出于她梦中的小女孩会找到这里来吗……

胡老二坐在屋檐下发呆。这是掩藏在天脊山中的一处农家小屋,屋后山峦叠翠,屋前有一道山涧,激流从台阶式的乱石中冲撞下来,发出很响的水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从屋里出来,她是胡老二的表姐,长得大手大脚,身架壮实。她说:“老二呀,听表姐的话,回风动镇去安心过日子吧。要不,出省去打工挣点钱,回来重新娶一个媳妇。”

胡老二是在山中转悠了几天后路过表姐家的,表姐说前几天地里的玉米被踩倒了一大片,还留有黑熊的足印。胡老二无比兴奋,便在表姐家住下,每天扛着铁矛去周围的山岭中寻找那一头冤家。三年了,他必须找到它,刺死它,不然他去他媳妇的坟前烧纸时将无话可说。

表姐已大半年没见到胡老二了,原以为他已放弃了这种鬼迷心窍的行为,这次见他仍然如此,便成天劝说他回心转意。“一头黑熊嘛,又不是人,你这样久记它的仇做啥。”表姐说,“你媳妇遇上了它,也是她命短,有什么办法。”

胡老二这时变得像一个哑巴,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扛着铁矛向山岭深处走去。表姐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坡地上照料玉米去了。她有四个儿女,除了一个丫头送给了远房亲戚外,另外三个儿子最小的也有17岁了,现在都在南方打工。这些儿女在小时候到差点饿死过,不然也不会将小丫头送人了。她的丈夫这段时间去山顶挖虫草去了,每年7月正是挖虫草的季节,方圆几百里的人都会翻山越岭向山顶聚集。大家都在讨个活路,只有她的这个表弟被黑熊偷了魂去。

这天黄昏,胡老二回来时使他的表姐大吃一惊———他是背着一个女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胡老二是在一个山洞口发现摄影家和艾楠的。这是一个山里人也从不敢进去的山洞,在山的南北两面各有一个出口。摄影家和艾楠是从北面进洞的,一天一夜过后,摄影家背着半昏迷的艾楠从南面出口爬了出来。

真是命不该死,艾楠在这家山民的床上醒来时,看见胡老二像看见奇迹似的流了泪。摄影家站在床边高兴地说好了,没事了。胡老二的表姐给她端来了煮鸡蛋和玉米粥。天已黑了,从厨房里飘来的柴火味使艾楠有一种回到前世的温暖。

艾楠在半夜时分醒来,她想方便,但不知这户山里人家的厕所在哪里。胡老二的表姐在漆黑中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小心地越过她的身体下了床,开门走出屋去。

头上的夜空一半被大山遮去,另一半布满诡秘的星斗。有风吹来,艾楠将手压在太阳穴上定了定神,她虚弱的身体有点摇晃。屋前是一片空地,前面有山涧发出很响的水声,侧面是一道斜坡,有黑乎乎的树林。艾楠走进树林,方便后站起来准备回屋时,从夜风吹来的方向突然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声。艾楠全身一震,本能地往前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上。

艾楠慢慢地抬起头来,从树丛中望见一户农家的一角,原来这山坡上还住着一户邻居,孩子的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艾楠慢慢地向这座房子外的土墙走去,在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孩子的哭叫声再次响起。

眼前的情景将艾楠惊呆了———刘盛正站在院子里,将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头朝下地提在手上,旁边是一口大水缸,小女孩在水缸上方惊恐地惨叫。艾楠看清楚了,这小女孩正是麦子。突然,刘盛的手往下一沉,小女孩的头被浸进了水中,哭声戛然而止,替代哭声的是“咕噜咕噜”的水泡的声音。

艾楠大叫一声猛冲过去,她一掌推开刘盛,伸手从水缸里拎起了小女孩。“麦子!麦子!”她抚着小女孩的脸伤心地叫着。麦子双眼紧闭,嘴里鼻孔里慢慢地淌出血水。艾楠伸头往水缸里一看,满满的一缸血水,血水里还漂着一个弯曲着的身子的胎儿。

这时,艾楠听见了狰狞的笑声,她抬起头来,看见刘盛手里拿着一条绳子向她走来。艾楠本能地用手护住咽喉向后退去,她知道刘盛要勒死她了。突然,她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便倒进了水缸里。这是一口长方形的大石缸,艾楠沉进了水底,她感到全身冰凉。慢慢地,有一团鲜红的血光出现在她眼前,同时她听见人的说话声。

艾楠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是一盏晃动的马灯。摄影家从地上扶起她问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跑到这坟地上来了?

艾楠靠着摄影家的肩头,借着胡老二表姐手中提着的一盏马灯,看见自己果然是身处坟堆之中。刚才在夜色朦胧中走上山坡时一点也没注意到。胡老二的表姐说,半夜醒来后发现艾楠不在床上,心里正犯疑,便听见屋外的山坡上有动静,出门找来时,看见她晕倒在坟地里。

“你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吗?”艾楠心有余悸地问道。

胡老二的表姐说,她听见的是一个女人的嘶叫声,好像被谁掐着喉咙发出来的。艾楠失声叫道,那是我遇见鬼了。胡老二的表姐忙说我们赶快回屋去,住在这深山里几十年了,胡老二的表姐与死去的父母就相会过好几次。有一次她半夜听见动静后出来一看,门外正坐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帕子的老头,看身影很像她死去的父亲,胡老二的表姐失声发出惊叫,再定睛时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艾楠回屋后躺在床上听胡老二的表姐讲她的经历,但艾楠始终不敢讲出她遇见的鬼是谁,因为尽管小女孩麦子可能是死去的人,但刘盛却是一个大活人呀。并且刘盛要用绳子勒死她,她晕倒在坟地里以后怎么会出现这些事呢?

摄影家回屋后也睡不着觉了。被这一番响动惊醒的胡老二坐在床上,对着跨进门来的摄影家问发生了什么事。听完摄影家的讲述后,胡老二瞪大眼睛说,艾楠遇上“鬼引路”了。不然她不会半夜摸到坟地去。他说这种事经常有人遇到,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起床向外走。所以,你在山里走夜路时,如果遇见同路人千万不要搭理。你要观察他的眼睛里有没有光,如果他的眼睛里有雾,那就糟了,一定是一个正被鬼引着走路的人。

胡老二脑子里装的这些东西一定来自山里人的代代传闻,摄影家由开始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到现在有些将信将疑,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和艾楠被鬼一样的家伙劫持到山里的经历值得推敲。

摄影家对胡老二详细描绘了山那边那户人家的状况,包括正要下葬的老太婆,他的儿子和亲威,还有这家人饲养羊羔。胡老二想了很久后肯定地说他不认识。但他接着说天脊山的南边和北边他都走过若干次了,三年来他为追杀那头黑熊把这大山的沟沟岭岭都搞得像自己掌纹一样熟悉。“没见过你说的这户人家。”胡老二说“你看清楚了棺材里的人吗?是不是你照过相的那个老太婆?”

摄影家说:“她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胡老二大吃一惊,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习惯,如果是老年人死了,脸上都是盖着红布的。“不对不对,你们一定是被鬼拖走了,你说的那几间房子,其实就是几个坟堆。”胡老二说完后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摄影家顿时出了冷汗。

“幸好逃出来了。”摄影家尽管不能相信胡老二的话,但还是深感庆幸。

胡老二摇了摇头,说等几天我去山那边看看,如果那道陡崖下没有人家只有坟堆的话,你和艾楠可能很难真正逃脱了。唯一的办法是,回到风动镇后,给镇东头的丁老太婆烧烧香。这山里没有寺庙,现在这方圆一带的人都相信丁老太婆是佛,给她烧烧香可以驱邪避灾的。你想,她死了三年不腐,这说明阎王爷也要给她磕头的。

胡老二打了一个呵欠,说天快亮了我们睡觉吧,说完便倒头睡去。摄影家听着这屋里屋外的寂静难以入眠。走南闯北很多年了,这次在风动镇的经历实在让人迷惑。一切都是由艾楠和刘盛这对夫妇来到风动镇后引起的。而艾楠对他的吸引也有点不可思议,是的、吸引。摄影家在这一刹那间才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自从进出山里的公路被山体滑坡堵住之后,他就没想过公路多久能疏通的问题。他想在风动镇呆得越久越好,这种心思的含义他现在才突然明白。

但是,某种邂逅是危险的。艾楠到达风动镇时就带着一个游魂般的孩子的阴影,接下来会怎样呢?

这时,另一间屋里突然传来艾楠的一声惊叫,惊吓声显得朦胧,然后又是让人心里发慌的寂静。第九章黄昏时分,太阳已经从山峦后面掉下去,天边泛滥着红光,而顶上的天空已变成青灰色。一只鹰在很远的天空盘旋着,刘盛望见它时已没有最初遭遇的那种震颤。尽管蕨妹子说过那是一种专吃死尸的秃鹰,但刘盛此刻再次看见它时,感到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宁静。

刘盛坐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第一次感到孤单也是一种可以享受的东西。艾楠失踪后已是第4天了,他必须接受艾楠生还无望这个事实。他曾经想去那鹰盘旋的下面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尸骨和衣服碎片类的东西。可蕨妹子说,隔山跑死马那地方可远着呢。并且,那鹰也不会老在那里等着你,你进山之后很难准确地找到那一片地方。

黄昏的天空下,刘盛伸了一个懒腰,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天地万物依旧平静地展开,仿佛要以一种圆满来弥补个体的缺失。这天上午,刘盛已经驾车去返程的路上看了一下,滑坡现场确实很厉害,成吨成吨的岩石彻底淹没了公路,他看了一下车上的里程表,这地方离风动镇大约二十多公里,返回风动镇后再询问万老板,这个药材商说麻烦得很,根据往常的经验,公路要通车还得一个多月时间。两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去,万老板说这话时有一种饱经世变的无奈。

黄昏将尽,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起来,准备到蕨妹子那边喝酒去了。而此时,远远的山野中分明出现了两个人影。刘盛瞪大眼睛看着———是艾楠和摄影家回来了!这两个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暮色中,刘盛一下子顿感不知所措。

艾楠是跑着过来抱住他的,她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并有眼泪落在他的手臂上。刘盛拍着她的背机械地说着好了好了,竟一下子找不到另外的语言。艾楠用手棒着他的脸说你吓傻了是不是?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蕨妹子准备了酒菜给艾楠和摄影家压惊,徐教授、万老板和蕨妹子的兄弟们都围上来问长问短。蕨妹子听完摄影家的讲述后说:“一辈子住在山里的人有多愚昧,这我知道,不过还是得让兄弟们去警告一下那伙人,就说来到风动镇的都是我的客人,让他们休得胡来。”

小兄弟石头自告奋勇地说:“我也去山里教训那些恶人!”看着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满桌的人都笑了,琴师幺哥拍了拍他说:“这事还轮不到你呢。”

艾楠感激地望着大家,当初到达风动镇时感到的荒凉一扫而光。晚餐后,她和刘盛、摄影家、徐教授一行四人返回北边的院落。万老板和他们分手时说:“谢天谢地,总算平安了,我的那只黑猫这几天一次也没上房去乱叫,我就知道凶兆已解除了。”

可是,万老板的话没有说准。当天夜里,风动镇刮起了这个夏季的第一场大风,让艾楠和刘盛体会到了住在成堆空房子的环境中是什么滋味。风在各个空荡的四合院里游走,门窗的开闭声此起彼伏,像是有人在各处进出似的。而在四合院之间的狭窄通道里,疾风模仿着人的哭声在黑暗中呜叫。

“好像有人在捅我们的窗户!”艾楠在床上紧抱着刘盛说道。她感到刘盛的身体一直有点僵硬,好像对她有了陌生感似的。

“你没听见是吹大风吗?”刘盛在黑暗中懒懒地说道,“睡吧,别犯神经了。”

“你才犯神经呢。”艾楠被刘盛的话激怒了,“刚才回房间时,看见你把我的衣物都打了包,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别冤枉人了,我们都在找你呢。”刘盛背过身去,表示对艾楠的态度很生气。

这时,“哗”的一声,窗户纸被大风撕破了一大块。艾楠惊叫一声抱住刘盛说:“我怕!我们别吵架了好不好?”

刘盛返身抱住艾楠,望着窗户上的破洞说:“没事,风一会儿就会停的。”

房间里沉静下来,只有风在外面呜呜地响着,其间夹杂着尖厉的哨音。

“这几天你想我吗?”艾楠在黑暗中突然问道。

“何止是想,人都快急死了。”刘盛冲口而出,这是真的,不过后来出现的轻松感让他感到自责,他甚至已经详细盘算过没有艾楠后他自己的生活,还有艾楠的巨额保险金,他都盘算过了。现在,他面对艾楠确实感到不知所措。晚餐时,在满桌的热闹中他就一直喝闷酒。回到房间后,他甚至害怕与艾楠的目光对视。

“我在外面还梦见了你。”艾楠随口说出这句话后突然全身一震,她不敢往下讲了。多么可怕的梦,她怎么能对刘盛讲呢。

突然,刘盛压低声音惊恐地说道:“外面有人!”他说他看见窗户的破损处有张脸闪了一下。

“你看清楚了吗?”艾楠的声音颤抖。经历了被劫的历险后,她知道在风动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在床上转过脸去对着窗户,窗户纸被风捅开了一个大洞,有冷风吹到她的脸上。

艾楠和刘盛都眼睁睁地望着窗户。半夜过后了,风已经弱下去,那张五官不清的面孔再没有出现在窗户外。心如乱麻的刘盛突然怒不可遏地对着窗户吼道:“你来吧,我什么也不怕!你是鬼我也不怕!”

刘盛的疯叫让艾楠大吃一惊,来不及制止,刘盛已跳下床,开了灯站在屋中间,那姿态活像一头笼中的困兽。他一步一步向窗户边走去,脚下碰着的一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留在屋里的那只小红鞋。“混账东西!”刘盛对着窗户外骂道,同时一扬手将小红鞋从窗户洞扔了出去。

“你怎么能这样?”艾楠跳下床想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是麦子的鞋,你怎么能扔!”

“鬼!”刘盛恶狠狠地说,“你愿意和鬼打交道就去吧。”

艾楠双腿发软地在床边坐下,她从没看见过刘盛这样凶恶过,她想到了她在山里人家时做过的梦,梦中的刘盛溺死了孩子,还要用绳子勒死她,此刻,她不敢看刘盛的脸,她坐在床沿双膝有点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