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一
我嘘唏不已。
“我弟弟死后,我也十分悲痛,经常自责。可我弟弟的亡魂并没有放过我,只要我每次参加科考,他的亡魂便也飘至京城的贡院,随我进入考场。然后暗中搞鬼,报复我,让我每次名落孙山。”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想吗?”
“第三次去参加会试时,我动身前,请了几个高僧作了法事,我以为应该不会再发生意外了。在闱场,二更时分,我突然见到一只老鼠跑进我的考号撕咬我们的考卷,我驱赶即走,少顷又进来骚扰,如此反复,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知道是我弟弟来纠缠我,此次会试他还是不肯放过我。我痛哭流涕,良久,我不再提笔作答,反正答得再好也是徒劳。我见过隔壁王举人,知道他难以入选,便决定将自己的学问口授于他,也算是没有白读圣贤书。王举人见我颇具见解,自然欣然接受。”
“那么,王举人后来考中了吗?”
“王举人当然入选,中了进士。没多久,就被放了湖北荆州知县,因为不懂官场规则,只顾为民办事,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办案,因为将一位朝廷重臣为非作歹的亲侄子问了斩,从而得罪了权贵。上任一两年后,便遭人陷害,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上了断头台!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我弟弟从中作祟!”
我听着甚感怪异,既然王知县被斩首了,为何却还可以陪我们下棋?
我正要问个明白,突然听见田古道在外面喊我名字,我望外一看,田古道手里拿着梵咒天杖已经到了门口:“秀才,你怎么搞的?一个人在里面呆这么久?”
明明是三人,田古道怎么说是一个人呢?
我回头一看,却发现刚才对弈的两个书生突然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李举人和王知县!
我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是碰到鬼啦!
田古道解释说:“我进来的时候,只见你独自一人用一些瓦片在布满灰尘的破旧桌子上挪来挪去……”
看来我真是遇到鬼了!我为何自己却没有发现呢?
我越想越糊涂。估计那两个魂魄见了田古道手中梵咒天杖,就立即遁形而去。如此说来,这梵咒天杖确实不同凡响。
“秀才,我看此地不能久留,那淘金人说得极是,我们赶紧赶路!”田古道提醒我。
于是,我们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得赶紧走出这鬼地方。
一口气又走了五里地,我们觉得应该已经走出那片淘金地带,便落脚歇一会儿。
一边歇着,我们一边啃着干粮。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色吞噬了整个山峦。除了林子里几声倦鸟归巢的声音,以及草丛里一些野兔乱窜之外,山间毫无生机。
静坐一会儿,忽然林子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
“秀才,这猫头鹰的叫声很不吉利,不会有事吧?”田古道每次都沉不住气。
这时,刚才四处乱蹦的鬼崽妖跑过来,拉我朝南面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山间有一丝灯光。我窃喜,总算看见人家了,可以去落个脚,今晚就不必赶夜路了,这深山之中,万一遇到大虫猛兽什么的,难得对付。
大约休息了两炷香的光景,我们继续赶尸前行。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那马童生的尸体居然一动不动!
“奶奶个泡菜,莫非又碰到鬼了?”田古道总是开口闭口是鬼。
“不会吧?我们有梵咒天杖在手,难道也不能镇鬼!”我很是狐疑。
于是,我抹下额头间的阳火,施展阴阳术。果然见到众多孤魂野鬼在作祟,粗略看了一下,足有四五十个之多。
这些游魂,看打扮,有些像前面山间的淘金人。他们前推后拉,不许马童生迈腿。有的在吸噬马童生尸体的伤口。
我习惯地取出虎牙镇尺,向这些野鬼拍将过去。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鬼魄居然并不躲让,对我的动作视而不见。
我接着再拍,还是没有作用。
我取过梵咒天杖,挥舞起来,只见那些鬼魄果然躲避一阵,但待我一停顿下来,又折回来。这时,我心里有些发怵,看来是遇到猛鬼了!这是我赶尸以来,遇到的最厉害的猛鬼!
我对田古道说了,田古道迅速拿出锁鬼绳,一阵束缚,也无效果。
“师兄,今天怕真是遇到猛鬼了,你的梵咒天杖和虎牙镇尺也起不了作用,这群野鬼看来是吃定我们了。”
正在我寻求办法的时候,突然,见到先前在茅棚里遇到的两个书生迎面而来。
那年纪大的李举人对着我道:“这里是山凹,地势忽然放低,山气积聚。同时,这里树木高大,落叶飘落后堆积如山,很多伤死的动物也多倒毙在这边上的河间旁,从而形成一股瘴气,久聚不散。所有的法器,一旦遇到瘴气侵扰,便会失去法力。所以,你们手里的法器压根就产生不了法力。念你我都是读书人,还有你们所赶的这具死尸也是读书之人,因此,我们帮你们挡住这些鬼魂,你们赶快往前而去。这些鬼魂太多,我们挡不了太久,你们得动作麻利,赶紧出了这山凹,离开了瘴气积聚之地,就没有事了。”
我一听,也不客气,作揖匆忙谢过,然后施展尸体快行术,一路小跑,转弯,上坡,没多久就出了这山凹。
站在高处,我再次施展阴阳术,果然见到不少野鬼从身后追了过来,但是见了我手中梵咒天杖,不肯靠拢。我用梵咒天杖挥舞一番,只见旁边的野鬼纷纷倒地,瞬间化为灰烬……
我远远谢过那两个书生的魂魄,然后朝前面山腰的人家赶去。
在那人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便继续翻越雪峰山。
一路下来,倒也无阻。天黑之前,便翻越了雪峰山,进入宝庆府地界。
又是一阵疾行,不日,即抵达武冈,马童生听到妻儿悲惨的哭叫声,轰然倒地。征得丧家同意,我将老童生生前的经书题卷,用火点了,对着其灵位,一并烧了……
出了宝庆府,开始进入平地,反正也没人需要赶尸的了,我让田古道收起天禄旗,租了一辆骡车,可免却脚履之苦,三人上车,直奔长沙府而去。
以前赶尸,都是在崇山峻岭间行走,这时来到平地,田古道和鬼崽妖,还有我,东张西望,对地理之变化,以及路上行人衣饰之变化,都备感好奇。
“秀才,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即可抵达长沙府。”田古道显得很兴奋。
而此时,离开考还有几个月样子,时间充裕。早点抵达长沙府,我也好租个房子好好温习功课。
当骡车抵达湘乡的时候,天色已沉,我让马夫停车打尖。
此处离长沙已经不远,我也不着急了。
在湘乡,我想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情,是前往湘乡文庙祭祀一番。
文庙供奉的是孔子,也称孔庙。孔子是读书人的鼻祖,为历代儒生所瞻仰,学童一入私塾,首要之事就是向写有“天地君师亲”的牌位磕头跪拜,其中的“师”就是代表孔子。湘乡文庙久负盛名,我大清朝历代皇帝,有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咸丰、同治诸帝皆御赐过牌匾,并有御碑,足见其雄威。当然,我去文庙祭祀,还是想祈求孔圣人能保佑,赐我功名。
第二件事情,去拜谒一下文正公曾国藩的祖宅富厚堂。富厚堂能够培育出文正公这样的伟丈夫,我想,那里一定是块风水宝地,我想去沾沾灵光。文正公曾国藩历来是士子的楷模,也是读书人的骄傲。出生于湘乡富厚堂的文正公六岁时入塾读书,八岁能读八股文诵五经,十四岁能读《周礼》《史记》《文选》,并参加长沙的童子试,成绩俱佳列为优等。道光十二年考取秀才,刚满二十八岁便中了进士。从此之后,仕途通畅,最后被加太子太傅,封一等毅勇侯,赏双眼翎。文正公一生好学,即使后来行军打仗,文正公也卷不离手,其好学一直被士子们所广为传诵。
对于第二件事情,田古道大放厥词:“秀才,据说那曾国藩杀人不眨眼,被人称为曾剃头,他的祖宅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就少出狂言。文正公开杀戒,那也是奉了朝廷旨意,非个人意图。再说,文正公主持修复江南贡院,多少状元以及朝廷重臣皆出自江南贡院。且文正公历来提携新人,左宗棠、李鸿章等莫不受其恩携。由此观之,文正公实为我读书人之楷模。”我喝斥道。
一行数人,夜宿湘乡城。
当晚,我斋戒,沐浴、更衣,准备好香烛。
一夜无语,睡去。睡至半夜,却被一阵箫声唤醒。
闻那箫声,凄婉哀怨,直锥人心,我虽亦善洞箫,依然难以抗拒这悲怨之声,闻之流涕。听声音,就知道悲哀已入骨肉,心已碎且死。
我大骇,问店老板:“这吹箫的是什么人?”
店老板答曰:“客官有所不知,这是街尾的王三郎,科考屡屡不中,一直郁郁寡欢。前两日,他的妻子又得病而亡,更是悲痛欲绝,动了死的念想。乡人夺起箫,见箫间竟有血痕!”
于是,我举洞箫而吹,作愉婉和悦声,以杀其悲。没多久,那悲切的洞箫停了下来。我嘱店老板:“现在应该没有大碍了,你明天嘱咐他的亲人,将他的洞箫劈了,然后煎而饮其液,便可治愈心病。”店老板点头应了。
独坐下来,我情不自禁想起田小妹。说来也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我,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对这个女子生出一些牵挂来,而且这种牵挂似乎越来越浓烈。倘若中了举人,我定要将这个奇女子娶了。当下我对自己说。
翌日,天刚刚亮,田古道与鬼崽妖还在熟睡之中,我便心怀虔诚来到文庙。文庙重檐斗拱,红墙碧瓦。棂星门、钟鼓楼、大成殿、崇圣殿组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
晨曦中的文庙,无不透着至圣先师的威严。虽然历经宋、元、明、清四朝的风雨洗礼,却依然庄严肃穆。
大成殿内,一尊高大孔子塑像赫然入目,身着一身帝王服饰,形态栩栩如生。孔子乃至圣先师,即使帝王不过也是他的弟子。地位之高,无人可以撼动。
大成殿前矗立着“先师孔子赞”和“四大贤赞”两座御碑,并悬有多种御赐匾额,有康熙二十二年颁“万世师表”匾;雍正元年颁“先民未有”匾;乾隆元年颁“与天地参”匾;嘉庆四年颁“圣集大成”匾;道光元年颁“圣协时中”匾;咸丰元年颁“德齐帱载”匾;同治二年颁“圣神天纵”匾。
看到这些御匾,我心里肃然。对孔子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此时,大厅内空无一人。我心下很是高兴,今天我烧的是头香。烧头香往往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我将带来的三牲摆上祭坛,上檀香,然后毕恭毕敬地来到祭台之前,行三跪九拜之大礼。心里默念“文圣吾祖,万事先师……”的诵文。同时,在心里默默许愿,祈求孔圣人保佑我此番乡试高中举人……
礼毕,我小心而退,退至大门,遇见一读书人打扮的老者,年纪估摸已近六旬,发须斑白,也提着供品等物什,前来祭拜。
我与他颔首示意,算是打过交道。
出得大成门,我在院内悠闲地转转。此时,朝阳初升,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我猜想,因为每三年一届的乡试在即,很多学子纷纷赶来文庙祭拜许愿,以求个好功名。
当我从崇圣殿出来,走到院子中庭的时候,突然见一年轻小伙子火急火燎地撞了进来,我在心里责备了一声:文庙肃穆之地,行为举止不该如此鲁莽。
我目送年轻小伙进了大成殿,没多久,突然,闻得大殿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苍天啊,尔为何如此负我……”
我寻声而入,只见先前进去祭拜的老者,正跌坐在殿内地上,悲痛不已。
我打听了一番,原来小伙子急急火火跑来,给他身为秀才的父亲带来了一张纸,那纸为手抄本——朝廷诏令:“方今时局多艰,储才为急,朝廷以提倡科学为急务,屡降明谕,饬令各督抚广设学堂,将俾全国之人咸趋实学,以备任使,用意至为深厚。前因管学大臣等议奏,当准将乡会试分三科递减。兹据该督等奏称,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著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著照所请办理。”
我看了那文字,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似乎要窒息。
这张纸条的意思是说,朝廷已经发布诏令,从光绪三十二年开始,废除科举考试!
望着老者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固执地安慰自己: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废止科举,自光绪二十七年朝廷实行“新政”后便有初议。至光绪三十年,科举考试已改八股为策论,但仍未废除。难道偏偏我一参加科考就遭废止?这个噩耗真的来得这么快?!
我死活不肯相信。看到老者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反过来劝慰他:“这些纸上的文字,我从未听闻,也许只是民间讹传,在尚未证实之前,还是保持冷静的好。”
老者听我如此一说,哭喊声渐渐少了下来,才问及儿子消息从何而来。
儿子告诉他,这是邻村焦秀才托人送来。
正在此时,大殿外,传来几声哭声,跌跌撞撞又进来三个秀才模样的人。
三人径直走到孔子圣像前,伏地而泣:“圣人在上,您给评评理。那天煞的袁世凯和张之洞,居然纵容老佛爷废除科举,这简直就是亵渎文圣,埋汰读书人。我等一生寒窗苦读,却换来一帘空梦,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老者一听,知道儿子的消息属实,又是一阵痛哭。
顿时,本来肃静的大成殿内哭声不断……
此时,不时有士子相继赶来,相拥而泣……
望着被悲伤笼罩的场景,我强忍悲痛,退出大殿,倚靠在棂星门前的状元桥上。久久没有动弹。回想起读书的艰辛,不禁眼眶湿润,然后引颈长啸,掏出狼箫朱砂笔,在青石板上奋笔疾书,急就《悲己赋》:
余,冷异才,四岁入私塾,八岁可诵五经,十五岁通史记,十八岁即为生员,乡人皆曰儒子可教,栋梁之材也。冷氏家族,素以读书为荣,以功名为重,然出人头地者寥,唯冷叁肆录生员,临死,训示族人,必以学业兴族,以此光宗耀祖,匡扶族望。
落魄秀才某,生不逢时,适逢家道中落,门衰祚薄。童子榜后,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乡试在即,囊中羞涩,难凑盘缠。苦闷之极,闻走尸移魂收入颇丰,乃自辱斯文,辗转数地,几拜人师,无果,皆因貌朗。走投无路之际,破釜沉舟,以毒液毁容,再拜人师,亦拒,乃长跪三日,不起,恩师甚为感念,乃收门下。
既入师门,遂得真传,为关门弟子。余修走尸,不为糊口,本图宦达,以了却五叔祖之宿愿。赶尸途中,暴霜露,卧荆棘,昼夜莫分,上食埃土,下饮黄泉。或卷缩荒谷僻地,或栖身残墟断庙,期间,食不果腹者有之,身陷囫囵者有之,或遭厉鬼纠缠,或受人唾弃,或为人算计……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余,志坚不为所撼。
静候三年大比,盘缠已足,乃赴长沙赶考,以期功成名就。然,至湘乡,方知朝廷颁诏令,废止科举。闻之,百忧锥心,肝胆俱裂,十余载寒窗苦读,皆付东流,万般念想,顷间化为灰烬,功名利禄,亦成云烟。嗟乎!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时,乍秋风兮暂起,余百感凄恻,寸肠欲断,萧萧愁戚,恍若有亡。噫嘻悲哉!余忿犹恨,心有不甘,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仕途之绝断。呜呼,苍天何故负我哉……
写罢,将朱砂笔扔一边,急火攻心,狂吐一口鲜血,跌倒在状元桥上,昏死过去……
……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客栈的铺上。
鬼崽妖见我睁开眼,立即发出兴奋的叫声,田古道闻声而至:“秀才,你吓死我了!我们清晨起来,不见你的踪影,知道你已经去了文庙,可等了很久也没见你回来,我和鬼仔妖就去寻你,才发觉你晕倒在文庙,于是喊人将你抬了回来,使劲掐你人中。”
田古道也知道了朝廷废除科举的诏令,他恨恨地说:“奶奶个泡菜,这狗日的袁世凯,害死天下多少读书人!幸好当初我没有读书,否则只怕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秀才,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只是你一个人不能科举的事情,想开点吧,总归会有出头之日。”
此时,我闻到客栈外面的街道上也是哭声一片,那是当地与外地借宿的儒生悲痛欲绝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似乎到了天崩地裂的人间末日。
在田古道的劝说下,我的悲痛也渐渐释放出来,但心情却实在难以平静。
既然朝廷已经取消科举,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我们继续赶往长沙,还是打道回府?田古道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有马车,反正离长沙府也不过一天时间了,还是去看看吧,要不我们这一辈子也可能没有机会到省府了。秀才,我就不信我们在长沙城里混不下去,我们连鬼都不怕,还怕长沙城里的人不成?”鬼仔妖也在一旁鼓掌。
我想了想,觉得田古道说得有些道理,再说我们荷包里的银子也不少,足够我们在长沙府待一阵子。另外,既然朝廷废除科举,诏令开办学堂,我也不妨先去长沙看看形势,静观其变,也许还有新的机会。
见我同意他的提议,田古道很高兴,问我是否还去曾国藩的富厚堂。我说当然要去。田古道说既然读书人失去了博取功名的机会,再去拜谒曾国藩的故乡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如不去吧。其实,我去富厚堂,除了拜谒一下文正公的府邸,了解一下这位湘军统帅的背景,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去看看那里的风水,我一直很好奇,曾文正家族能如此强势,定然是有上好风水相助。
正在我们争辩之际,上楼送水的店老板插话说:“几位客官,你们想去文正公家乡?曾文正固然是人间人杰,但是在我们湘乡,还流传一句话——无泽南,无湘军。除了文正公,我们湘乡本地人对罗忠节公也是顶礼膜拜的。”
店老板说的泽南,就是大名鼎鼎的忠节公罗泽南,我早就闻说过他的威名,他是湘军的祖师爷。曾国藩就是在罗泽南主持的湘乡团练的基础上,和罗泽南一起练就湘军的。在湘乡当地,罗泽南被人们称为“湘军之父”。
店老板说:“我知道你们读书人读书很苦啊,要考个功名真是太难。罗忠节公和你一样,也是读书人,考到四十多岁才考了个秀才,当时长毛乱党起事,罗忠节公协助曾文正公训练湘军,罗忠节公之前是先生,他门下的弟子都随他入军,大多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将与统帅,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听店老板这么一说,我觉得和我同为秀才的罗泽南更值得我去膜拜,便问忠节公家乡在何处。店老板说罗泽南与曾文正两家相距不远,不过二十里地,在湘乡中里湾洲,有马车一日即可抵达。如果想图省事,在湘乡县城有罗忠节公祠,那也是咸丰皇帝颁圣旨建造的,专门用来纪念这位功勋卓著的湘军鼻祖的。
田古道听说我又要去罗泽南家乡拜访,有些不情愿了。便鼓捣我在湘乡县城参拜罗忠节公祠算了。经过一阵商议,我们决定在湘乡城拜谒罗忠节公祠之后,直接赶往长沙府。待情绪稍安之后,我和田古道、鬼仔妖备了香烛,来到罗忠节公祠祭拜。在罗忠节公雕像前,我深深地跪拜了一番。
出了专祠,田古道突然说:“秀才,我发现罗泽南也只是一个秀才出身,却博取了如此大的功名,连皇帝老子都专门颁圣旨给他修造专祠来纪念他,他的众多弟子后来也都成了各省巡抚、总督和军营提督,所以我觉得,读书未必就是博取功名的惟一出路,你也可以从罗泽南身上感悟些东西的。”
听了田古道的一番话,我感到醍醐灌顶。没想到我一直以为愚钝的田古道居然比我开窍。我马上对田古道刮目相看。
一路无语,直奔长沙府。
进城时,突然想起在去洪江的船上遇到的八旬老秀才钟太书,田古道从荷包里拿出一张字条,上面记有他们在长沙借宿的地址,在湖南贡院旁边的一家金榜客栈。于是,我们一行直奔金榜客栈,在那里找到了老秀才钟太书。钟太书闻到我们到来,立即迎了下来,一见我,便紧紧相拥,一阵痛哭:“老弟啊,袁世凯缺德,以谗言媚语让老佛爷废除了科举,这等于革了我们的老命啊,我们读了一辈子书,就是盼望能金榜题名,博取功名,光宗耀祖,这下可好,希望全部化为泡沫啦……”
钟太书的一席言,句句敲打着我的心床,我又是一阵悲戚。之后,我安慰着钟老太爷。他的子孙在一旁无所适从,大概是解不开老爷子的心结。
一阵悲戚之后,我和钟太书携手入座。老爷子问我有何打算,我说就想去贡院看看,念了一辈子的书,无非就是想在贡院考个好名次,这回反正没有希望了,总得去转一转,感受一下以往读书人参加科考的氛围。钟老爷子点了点头,他说陪我一起去,他对那里很熟悉。
当下,钟老爷子就牵着我直奔贡院,因为贡院就在客栈斜对面,离此不过十余丈之遥,一下就到了。来到贡院门前,发现乌压压的一片,一众书生在那里痛苦不已。我和钟太书眼睛湿润,挤了进去。钟太书带我参观了一通,如数家珍,作了详细介绍,这个时候似乎变了一个人,像一个久涉江湖的老手,看样子他来这间贡院考试已经不止一两次。我实在没有料想,决定一个读书人命运的考舍居然如此简陋。心里很觉不爽,认为太过草率。如今,科举已经取消,也就罢了。
钟太书陪我走出贡院时,门前的书生越聚越多,不肯散去,大多脸色阴沉,也有不少人在痛哭流涕。钟老爷子伫立贡院门前,嘱子孙取出《四书》《五经》,拿在手里沉思良久,然后嘱子孙取来火烛,一把火将书卷全部付之一炬。一边看着书卷焚烧,一边老泪纵横。旁边的一书生见了钟老爷子的举动,失声痛哭,昏厥过去。钟太书的子孙赶紧将老爷子架走,生怕他又伤心。
是夜,相顾无语。我习惯性地拿出书卷览读,田古道一把夺过我手中的书,扔出了窗外:“秀才,我觉得你真是中毒太深,这劳什子儒学,不学也罢,朝廷都不稀罕了。眼下,要紧的是要想一想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的,是该考虑考虑废除科举之后的路怎么走了。
田古道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秀才,反正科举要搞不成了,我们干脆还是弄老本行得了。”
“在长沙城里赶尸?你真是痴人说梦!这城里的死尸要你赶甚么!”我反驳道。
“我们以长沙为驻点,就像在家乡我们以里耶为驻点一样,如果有尸赶就赶一趟,没得尸赶,就拔点鸡眼、赐人家一些辰州符水、治个小伤风、为夜哭小孩压压惊、替大户人家镇镇鬼、看看风水之类的,也是可以维持生计的。”田古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