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决策 治不好的病和故意开错的药
“喂,院长,您好您好!”李有才身材越发圆润了,走路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晃着身子,显得屁股非常突出。
“有才啊,没别的事,我就是再嘱咐嘱咐你,咱们下个礼拜进行腔镜基本功大赛,你可别让我失望啊!”电话对面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
“是的,韩院长,多谢您提携,我一定努力。”李有才恭敬地回答。
“有才啊,你们科不能总是停滞不前,微创是大趋势,不能因为科室领导的喜好和顾虑就影响医院的发展,你说是不是?”
“嗯,您说的是,您说的是。”李有才担心隔墙有耳,不敢明确表态,只是顺从地附和。
“有才啊,和你说个消息,医院打算专门派擅长微创的专家来做主任。这次比赛他们也很重视,比赛的结果,很可能影响医院的决定。如果你能赢,我可以顺势说,咱们也有微创方面的人才,只是被耽误了,这样我在医院层面也更好争取一些,你懂的。所以这次微创的比赛我给你创造机会,你可以给龙森浩也报上名,好好挫挫你那个大师兄的锐气!”
“这……”李有才有些为难,他内心一直有道迈不过去的坎儿,而现在似乎有人拿着刀子,推着他往前跨。
“这有什么好顾虑的,正经的比赛,技不如人有什么可说的?不能因为领导喜欢就吃香,自己的技术也必须过硬,你说是不是?你一定得努力,千万别掉链子!如果换个新主任,我和你保证,一定都是咱们自己人,你未来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韩雨又叮嘱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看着手中的报名表,李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船,没有回头路了。
韩副院长要想在换届的时候更进一步,就必须有更多人的支持。但是从自己所了解的消息来看,副院长韩雨和孙慧一直不和。据传言说,当年韩雨和现任院长竞争得正激烈时,是孙慧把决定性的一票投给了现任院长。从那之后,韩雨多年来只能屈居副院长之位,处处受制约。
而下一届竞选,韩雨仍然少了孙慧这一票。至于孙慧能不能影响其他人的意见,就更是未知数了。这次院里如果空降主任,获益最大的是韩雨,而自己则再也不会被大师兄压一头了。
他想着想着,突然看到赵步理迎面走来。李有才顺势笑着迎了上去。
“步理啊,我去出门诊,你帮我个忙,咱们那个微创的比赛,要求主治医师以上参加。你帮我填个表报名吧,多谢。”
赵步理嘴里还塞着个包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接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把包子咽下去,问:“那大师兄报吗?”
李有才想起刚才韩雨的叮嘱,咬了咬嘴唇,还是下不了决心:“要不还是别报了,我怕他没时间,大师兄也不用腔镜做手术。我去凑个数就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比赛。”说完他把表格塞给赵步理,低着头走了。
赵步理看着李有才落寞的背影,又看了看微创比赛的申请表。
大师兄明明有时间啊。二师兄也太实诚了,科室有什么活儿都往上顶。不如给大师兄也报上,毕竟是给科里争荣誉呢。
赵步理一股脑儿地把龙森浩和李有才两个名字都填了上去,上交了表格。他哪里知道,如此随意的一个动作,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轨迹。
内科,赵步理带着实习生王强和林小棠在护士站翻阅病人的病历。这是一个十七岁的小男孩,高三,在准备高考期间突然胸闷,经诊断,他患上了一种叫作神经外胚层肿瘤的疾病。这个瘤子就生在他心脏的正前方,因此引起了严重的症状。父母第一时间带他就诊,却被告知瘤子侵犯了心脏的几根大血管,已经完全丧失了手术的机会。
王强和林小棠也踮起脚和赵步理一起看病历,病人的CT报告让两人一起吸了口凉气。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怕残忍的东西?
从PET-CT的彩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瘤子邪恶地盘踞在男孩的心脏上,张牙舞爪地向外伸出触手,其中两根触手紧紧地掐住了男孩的上腔静脉,使得上腔静脉增粗增宽。不用看也知道,男孩的脸应该已经肿了。
赵步理跟随病人的主管大夫走进病房。这是一个三人间,属于最普通的病房。男孩的名字叫陈木乙,在最内侧靠窗的床上。上午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这个皮肤有些发黑、面容憔悴的男孩脸上。奇怪的是,他的脸并没有赵步理想象的那样水肿。男孩垂着眼皮,戴着口罩,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拿着一个很破旧的随身听。
他的眼神虽然失去了神采,但赵步理觉得他看自己时的目光依然很温柔。这和很多疾病晚期的病人不一样,很多被疾病折磨到最后的病人,会散发出一种绝望的冰冷。
“这是病人陈木乙。”男孩的主管大夫向他们介绍道,“小陈,这是咱们胸外科的大夫,过来看看你。他们想试试能不能放一个小细管,帮你缓解一下憋气的症状。”
“医生好,医生好,医生好。”男孩把口罩摘了下来,恭敬地和赵步理等三人分别打了招呼,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顽皮,就像个马上走进大学的小伙子。
他身边有个脸色很差的女人,蜡黄的脸上满是焦虑的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了,手掌上也全是茧子。女人很瘦,不高,衣着朴素。她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似乎心事重重。
赵步理不解:“他的脸似乎不是很肿,和片子上看到的不太一样。”
主管大夫面露难色:“是,他头两个周期的治疗效果不错,肿物缩小了50%,可是……”她又看了看病人家属,叹了口气,“您先看看能不能放管吧,我回头和您说。”说着便摇了摇头离开了。
女人低着头看看孩子,抬头问赵步理:“医生,这个放管会很疼吗?”
赵步理摇摇头:“放心吧阿姨,这个管非常细,放在后背也不会影响睡觉,而且我们会打足量的麻药,不会让孩子遭罪的。”
女人挤出一丝微笑,放心地点了点头。她配合赵步理把男孩送进了处置室,独自在外面等待。
赵步理让男孩脱掉上衣,注意到他身上没有一丝脂肪,皮肤几乎贴在了骨头上,仿佛能看到底下扑通跳动的心脏。男孩比赵步理还要高出一头,非常听话地顺着赵步理的指令反坐在凳子上,胳膊抱住凳子背,向前趴着,能够感受到他很紧张。
赵步理麻利地做完穿刺准备,用手叩了叩病人的后背,确定好穿刺的点,再用记号笔打了一个叉。他选择在病人肩胛骨下面的第八肋间进针。
他正准备做下一步,手被轻轻碰了一下,只见林小棠戴上了口罩和帽子,小声说了句“我来吧”。见赵步理瞪大的眼和王强诧异的表情,她又平静地补充道:“放心,我做过很多次了。”
赵步理正犹豫时,男孩突然开口了:“要不就让姐姐来吧。这样我不会太害怕。”
难不成,在这个小孩的心目中,自己还不如小师妹靠谱?赵步理暗叹了口气,心一软,把无菌手套递给了林小棠。林小棠熟练地戴上手套,赵步理戴上另一副,协助林小棠整理好穿刺的所有器械。王强则按照赵步理的指示,扶住了男孩的身体。
林小棠深吸一口气,眼眸微微垂下,拿着消毒的棉球说:“我要开始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动,先给你消毒,会稍微有点凉。”说完便用标准的手法,从穿刺点开始向外画着圈圈进行消毒。这里毕竟是一家教学医院,实习生在上级医师的指导下完成这些基本操作也不在话下。赵步理本打算见她做得不靠谱了就接过来,但是林小棠的消毒前提示和消毒范围做得非常充分。
林小棠抽好麻药,提示道:“这里会疼一下,基本最疼的就是这里了。”说完把针插入皮下。男孩咬住了嘴唇,却一声未出。林小棠回抽了一下注射器,见没有血,就把麻药推了进去,在男孩皮肤上的标记点周围打出了一个山丘一样的小包,然后与男孩的胸壁垂直,表情严肃地看着注射器向内进针,把麻药打得十足充分。
“现在,我要沿着病人第九肋的上缘进针。”林小棠边做边说。这句话让赵步理立刻放下心来。胸腔穿刺最危险的地方,一个是进针穿到肺,造成气胸——这次的病人倒不必担心,因为他有大量胸腔积液,胸腔里全是水,很难穿到肺。另一个风险,就是穿刺到肋间的动脉,这会造成难以收拾的大出血,有时甚至要去急诊开胸止血。肋间动脉一般都在肋骨的下缘走行,因此,只要针贴着下面一根肋骨的上缘爬过去,就很少会出现问题。林小棠这么说,明显是告诉赵步理:“放心,我是行家。”
这时,注射器突然出现落空感,里面引出大量暗红色的液体,这便是病人胸腔里残存的积液了。林小棠见状,点了点头,把这支用来上麻药的小注射器放在一边,熟练地拿起穿刺的套筒针,重复穿刺的步骤。穿刺成功,放进导丝,拔出针头,然后从导丝顺进一根胸腔引流管。
赵步理见引流管已经顺了进去,而后面的步骤林小棠不太熟练,便连忙走过去稳住她的手,帮她把贴膜贴好。林小棠没有抗拒,任由赵步理把着自己的手操作。
随着深红色的血性引流慢慢出来,赵步理等人心中一沉。男孩可能出现了胸腔播散转移的情况,情况很不乐观。
“姐姐都穿完了吗?真的一点都不疼。”小男孩放松地站起来,对着几个医生笑了,接着慢慢地穿上衣服走出门去,在妈妈的搀扶下向病房走去。
“你可以啊,什么时候学会穿刺的?”王强见病人走远,惊讶地问林小棠。
赵步理也赞赏地点点头:“这比我刚进临床的时候,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林小棠骄傲地扬起头笑:“怎么,就许你一个人是天才?”
一旁的王强愣了。赵步理是天才?不都说这个师兄很菜吗?但是林小棠望向赵步理的眼神,分明就是崇拜。
眼神不好吧?王强心里默念。
赵步理习惯性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在林小棠的注视下溜走了。
“什么,他们家不治疗了?”赵步理听到主管大夫的话,嘴巴张得老大,“可治疗效果不是非常好吗?”
“可不是嘛,不管我怎么做工作,这孩子的妈妈就是不听,一口咬定家里没钱了。”主管大夫也很无奈。
“怎么会这样……”林小棠一脸心痛,王强遍布痘痘的脸上也写满伤感。
“孩子妈妈说头两个周期的化疗效果好,但家里实在是没钱了,而且孩子看病据说还要完全自费。这不第三个周期了吗,头两个周期要加的一个抗血管的靶向药,他妈妈也坚决不同意,结果就用了最基础的化疗药。确实便宜不少,但是我也真担心效果不好……
“听说他爸爸也有残疾,一直没法工作,家里就靠他妈妈卖窗帘维持生计。前阵子好像还……”
主管大夫话还没说完,林小棠就径直向病房走去。不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她和病人妈妈的争吵声,赵步理一行人急忙赶过去。
“姑娘啊,我念你是好心,奉劝你一句:好好做你的大夫,别人的家事不要多管,就当阿姨求你了。”
林小棠反驳:“可是他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的生命更重要呢?阿姨,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病,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有权利接受最好的治疗!”
“够了!”病人的妈妈火了,但还不忘关上病房的门,拽住林小棠的白大褂就走。林小棠没有抗拒,但也不理会赵步理的劝阻,小碎步跟着走到楼道的角落。
女人愤怒地看着林小棠:“听着,我不许你再出现在我们的病房,否则别怪我到院长那里投诉你。”
林小棠不为所动:“阿姨,这个孩子真的很懂事,我实在看不下去。要不我先借您点钱,您到时候宽裕了再还我,行吗?”
女人苦笑了一下,两行泪再也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还小,没有孩子吧?”女人看着林小棠,林小棠摇了摇头。
“你只知道钱的问题。等到你有了孩子,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你既然当了医生,至少不是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出身,你什么都不懂。”女人哽咽了,“你只是看了他几分钟,就觉得心疼。可你知道每天夜里看到他疼得睡不着的样子,作为母亲的我是怎样的心情?你愿意借给我钱,阿姨谢谢你,但是你能救他一辈子吗?能保证他一直活下去吗?他能找到工作?能找到对象?能养活自己吗?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林小棠刚要说话,又被女人打断了:“姑娘你是好心,阿姨知道。阿姨希望你别再给我们希望了,我们认命了,知足了。等娃这次输完液,我就带他回老家。在外面万一出个好歹,那我真是死都不能给他们家老祖宗上坟了。”
说完,女人便像一只提线木偶,拖着脚一步步挪回了病房。相比那个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却还在努力生存的男孩,这位母亲仿佛才是将死之人。
“你没事吧,小棠?”王强上前安慰道。
主管大夫看到这个激动的小姑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慢讲了起来。
“其实啊,这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刚开始,他们也努力筹钱治疗,但这病实在太棘手,他们在治疗上走了不少弯路,先是找了一家机构做细胞生物治疗,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元,也没有治好。
“于是他们变卖了家里的房子和地,带孩子到正经大医院治疗。可钱还是不够,那时有人给他们出了个主意,到互联网上众筹。确实筹到了五万块钱,本身是件好事,但这家人平时从来不上网,根本不知道网络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收集到善款之后,有一伙人,自称是志愿者协会的,上门主动要求提供医疗帮助。他们很高兴地跟着志愿者到了一家医院。但是后来发现,他们每天都要配合志愿者拍照、做宣传。孩子妈妈很不高兴,但也只能勉强配合。结果有一天,志愿者突然消失了,再联系的时候,他们的领导说素材已经拍够了,后续治疗只能由病人自己解决了。
“但是他们已经开始了治疗,后期的费用更多。再也没有志愿者愿意提供更多帮助,孩子刚看到的希望,因为钱不够而硬生生飞走了。
“孩子妈妈当时还没死心,又继续去网上筹钱。突然有一个自称志愿者的人跳出来,晒出了男孩养狗、玩狗的照片,说他们用善款养狗。这件事在网上招来一大波诋毁谩骂,其实那小狗是他们从邻居家要来的。
“就因为这些评论,妈妈狠下心把小狗送走了,关闭了网上所有筹款窗口。但是来自网络的责骂一直没有断。打那之后,就连生活在消息闭塞的县城里,邻居们也一个劲儿地戳他们的脊梁骨……”
主管大夫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所以小姑娘,你刚刚开始做医生,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我们做医生的,是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病人的。他妈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关心的只是现在的治疗,你有没有想过孩子治疗时会受多少苦?有没有想过他的一生要怎么过?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你跟我来,我再带你看看。”
说着,主管大夫带着林小棠来到输液大厅。病人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护士在中间往来穿梭,忙着更换输液袋。
“你看这里,全部都是输化疗药的病人。他们大部分人的家境都不富裕,你又希望捐钱给谁?难道你能接济他们每个人?更重要的是,化疗药物只对大约一半的病人有效,对另一部分病人是无效的。作为一名医生,你要用你的所学,尽量去救更多的人。但也要记住,你永远救不了所有人。”
这一连串的话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小棠的心上。她无助地摇摇头,看着赵步理,似乎希望从她最信任的人口中听到一些不同的答案。赵步理却只能心痛地看着林小棠,他也不知道心痛从哪里来,只觉得这个像璞玉一样的小女孩,正被雕琢成赵步理不喜欢的形状。他避开林小棠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他能够感受到,林小棠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乎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残忍地敲碎。他不知道这该叫作“成长”,还是“失去”。
李有才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自己门诊系统上的名单。还有一个病人,号叫了很多遍,人却一直没有来。这是李有才的一个老病人了,不久前刚做完手术,这次来应该是复查,并决定手术后是否继续进行化疗等辅助治疗。
敲门声响起。
进来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利索的短发,单眼皮,手掌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粗糙老茧,一看就知道常干体力活。他提着一个麻袋,从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可以看出麻袋分量不轻。
“李大夫,您好,我带我爸爸来复查了。我爸在外面,我先进来问问情况。”随即对方压低声音,“我没敢让老爷子知道。”
李有才笑着点点头。虽然他只是习惯性地对每个病人都露出一视同仁的笑容,但是没有哪个病人不喜欢一个爱笑的医生。
单眼皮小伙子见李有才笑了,便不顾他的推却,把麻袋往他身边一放:“这是我们家枣树结的青枣,我爸一个个亲手挑出来的。李大夫,这玩意儿挺沉,您看是放在办公室还是病房?我直接给您拿办公室去也行。”望着小伙子憨厚的笑容,李有才没有再拒绝,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眼中的清澈、透亮,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李有才示意小伙子坐下:“您父亲的情况我看了,分期还不是特别早,手术后可能还需要做一些治疗。”李有才停顿了一下,看到小伙子正襟危坐,鸡啄米般地点头。
“李大夫,您就怎么好怎么来,我们没钱凑钱也得给我爸爸治病。手术都做了,手术后的治疗费用还能比手术费用贵吗?”小伙子眼神中透露出坚决。
李有才想了想,突然话锋一转:“你家现在还剩多少钱?你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小伙子明显被问得一蒙,心里也开始打鼓,颤颤巍巍地说:“卖了牛的话,我家还能有四五万块。我每个月去工地打工,能给两三千块钱。我妈、我姐她们都不挣钱,但是基本也不怎么花钱,吃的东西都是自个儿地里种的。”
李有才的微笑更热烈了些,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那没问题。”他暗暗下了决心。
小伙子僵硬的表情瞬间消失了,他拍拍胸口顺了口气儿说:“吓死我了,李大夫,我还真怕我这能力不够呢。现在工地缺人手,我申请干双份工,一个月还能多挣一千来块钱,再给我爸买点补品啥的。”奇怪的是,他黝黑的面庞上,一点也看不出生活的沉重。
李有才没有再说什么,开了一张住院条交给他,想了想,又拿了回来,在上面工整地写了几句话。
“你一会儿把这个住院条拿去病房,交给管住院的赵大夫。我在上面已经交代好了,今天争取个床位。咱们直接用药吧,可能得化疗四个周期。放心吧,不会花太多钱的。”说着又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两只眼睛在圆圆的脸上笑得眯成了缝,看上去像一尊佛。
小伙子双手接过住院单,立马站起身鞠了几个躬:“谢谢李大夫。能再耽误您两分钟吗?我把老爷子弄进来,您跟他随便说两句。他就听您的话,您可别跟他说……”
李有才笑着挥了挥手:“我当然知道,让他进来吧。”
一个瘦瘦小小的老人家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同样端正地在李有才前面的椅子上坐好,恭敬地向李有才问了好。
李有才又笑了笑:“老先生,恢复得不错。您这个病已经算是治好了,但是我们还得输输消炎药,还有一些加强免疫力的药,让您以后别再长这些东西,您说行不行?”
老人连忙点头,小声问:“大夫,这个贵不贵啊?”
小伙子在一旁拍了拍父亲的肩:“您管贵不贵呢,我都知道了,一点都不贵,况且您儿子能挣钱,您甭老操心这些!”
李有才又耐心地回答着老人手术后咳嗽和疼痛的一些问题,这时候小伙子的手机响了,他打了个激灵,说了句“坏了,工头!”,赶紧出去接电话。
老人看孩子走了,这才看着李有才说:“李大夫啊,其实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那天我把您写的诊断证明翻出来看了。癌症就癌症嘛,有什么好瞒的,我看得开,能多活一年是一年,您说是不是?”老人说话声音很小,语速也很慢,“我其实就想知道,这个病到底是不是很严重,要不要花很多钱?”
李有才摇了摇头:“您的病是早期的,能治好。咱们就用一些基本的药物再巩固巩固,不会花太多钱的。您看看,儿子那么孝顺,您千万得配合啊!”
“您的意思,就是化疗,对吧?”老先生问。
李有才惊讶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老人知道的,远比自己和他的儿子想到的要多得多。
老人有些失落地笑了笑:“一般要化疗的就是没什么救了,这个我清楚,行,李大夫谢谢你,您就别和他说我知道了,我装糊涂就行了。”
这时候小伙子走了进来。
“爸,咱别耽误李大夫时间了,中午吃饭去,我们工头给我下午也放了假……”
两人走后,李有才看着脚底下这一麻袋青枣,似乎想起了自己童年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他的父亲也在夏天带着他去打枣、打鸟,然后把这些收获定期送给那些衙门里的人,好和那些衙门里的干部搞好关系。但是那些最好的,永远是一个一个挑出来,用布擦得干干净净的,留给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他们最感激的那些人。
配餐间,方姨正勤劳地清扫水池和擦拭座椅,见赵步理和林小棠、王强等人走进来,连忙闪开身,帮着赵步理把椅子放好。
“这大热天的,小糊涂你又渴了吧,方姨昨晚煮了绿豆汤,给你盛点儿啊!我知道你爱加糖,森浩和有才两人都不要糖,主任最麻烦,要加一勺糖和一勺蜂蜜才喝得香,你们一个个事儿太多了,我这脑子都快记不住了。”方姨一边嗔怪着一边干得起劲儿。
“不用了方姨,我订了一些喝的,放在冰箱里了,您也拿一杯吧。”林小棠从刚刚的打击当中平复了心情,准备慢慢去消化这一堂生动的课。她又订了那家网红饮品,当然,又给赵步理选了一杯“民国风情”。
方姨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赵步理手中花花绿绿的杯子,想起了各个科室对这姑娘的流言蜚语,翻了个白眼:“哟,大夏天的喝这些饮料可不好,还是绿豆汤最养胃,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扬长而去。
“方姨!”林小棠试图挽留着,可对方不为所动。
“怎么样,是不是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大小姐了?你一片真心,别人可不一定领情。”王强歪在一边说风凉话。
这时,李有才也走了进来,从冰箱里舀了点绿豆汤就着碗喝。
赵步理见到他,突然想起报名的事儿:“二师兄,那个微创比赛,我把大师兄也报上了,你们一定要加油啊。”
李有才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说让你……算了。”
我也不想让韩雨看你的笑话,既然天意如此,大师兄,希望到时候你能争点气,不要输得太难看。李有才心想。
赵步理接着又报告道:“师兄,我刚刚收到一个病人送的住院条,说是要做化疗。人我已经收了,但是这个病人得的是腺癌,你开的是鳞癌的化疗方案,没有弄错吧?”
李有才笑了笑:“病人穷啊,真是治不起了。我就干脆给他用了这个便宜的方案,省得他为难。”
王强和林小棠对视了一眼。王强没敢说什么,林小棠却是没有憋住:“李老师,我们昨天刚刚上过一堂医患沟通的课,我们老师说过,医生要给病人提供最全面的治疗选择,然后让病人自己决定。您这样做,不算是侵犯了病人的知情权吗?”
赵步理暗中拉了拉林小棠,但是林小棠仍然质疑地望向李有才。
李有才一愣,接着大笑:“小姑娘,你说得非常对,从逻辑上毫无瑕疵,我非常赞同。那么我们要不要做一个实验,你自己来亲自感受一下?”
李有才打开配餐间的门,指着远处的一个身影:“师兄给你上一课。你看到那个蹲在电梯口吃凉皮的小伙子了吗?他是病人的儿子。”
一旁的赵步理已经明白了李有才要做什么,他感到无比心痛。
“你现在去和他解释一下,就说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案。师兄教你,你就说,有效率大概能提高5%,但是每个周期的花费会从五千块变成两万块。”
他看着林小棠有些犹豫的神情,从后背推了她一把。
“去吧,我是认真的。你说得对,病人家属有权利知道这些,然后做出符合他们自己身份和能力的选择。”
林小棠不明就里,尴尬地向小伙子走过去。
赵步理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在不远处的电梯门口,小伙子见一个漂亮姑娘向自己走过来,还以为是自己在这里吃凉皮碍到了别人的事,赶忙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收起手里的凉皮。听着林小棠的解释,小伙子点点头,眼睛都放出了光芒。接下来慢慢地,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最后,他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和林小棠郑重地道谢。林小棠刚转身离去,他的后背就重重地靠在墙上。林小棠回过头,正看见他苦笑着流下泪来,然后转过身去,头顶在墙上,身子不停地颤抖。
林小棠低着头,像一只打了败仗的小狗。她回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而男孩把头深深地埋在墙上,轻轻摆了摆手。
林小棠为难地转过身,像做了错事一样,缓缓走回了配餐间。她抬起头,看向李有才,李有才也平静地看着她。
“师兄……他……他说想想再给您回复……我……”林小棠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姑娘,我告诉你他会怎么回复我,他会想很久之后告诉我,还是按目前便宜的方法治疗。但是他的这份绝望,我想你已经感受到了。我猜,你可能从来没有穷过,你不知道如果你每个月拼死拼活挣的那些骄傲的金钱,连一个周期化疗的零头都不够,是怎样一种感受。你真的给了他最好的选择,但同样也是最残忍的选择。”
“二师兄……”赵步理想起曾经在二师兄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传闻,想起他的奋斗和坚持,也沉默了。
李有才走出门去,又回过头来。
“小姑娘,你做得没有错,但是作为医生,有很多事情,你无能为力,大部分时候,你只能选择做好自己。”
李有才走了,留下一个年轻的林小棠,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李有才交完了房租,脑子里不停盘算着下个月的开销,又想起妈妈最近在催他给生活费,不由得开始同情起自己来。
但他还是走到缴费的窗口。
“您好,我想给我们病区的一个病人续点费用。”李有才平静地说。
医院的工作人员疑惑地看了眼他身上的白大褂,拿出一个本子,让他写好自己的科室、续费金额,然后签字。
李有才掏出大衣兜里的信封,点了两千块钱。他抬头瞟了眼工作人员,咬了咬牙,又从两千块里点出了一千块,将另外一千块装回兜里,然后在本子上写上:“一千元,胸外,李有才。”
他看着工作人员有些尴尬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放下笔,转身离去。
这个时代的夏天格外炎热,而且尤其聒噪,院子里有各种记不住名字的昆虫胡乱叫着,还有赵步理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儿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一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赵步理脑海中,对面站着一位穿着破旧衣服、车夫模样的男子。两人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车夫连连道谢。从中年男子旁边的妇人手中取过一袋草药,又连鞠了几个躬,离开了。
妇人挽住了中年男子的手臂,男子点点头,回头看了看在一旁玩耍的方鸿铭。此时方鸿铭年仅八岁,每天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书屋跟随先生念书,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父亲诊病。
他不但已经熟知了家中所有草药的名字,还偷偷看过父亲的医书,给家里的猫狗鸡鸭都诊了一遍脉,惹得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猫狗见到这个混世小魔王都夹起尾巴跑。父亲每次看到也不阻拦,母亲却每每担忧,如此顽劣,未来可怎生是好。
这时,家中的书童又引来一位客人,是一位在方鸿铭笔记里记录为“穿着奢侈,举止不雅,目中无人”的盐商,因房事不顺来寻四代名医方家调理肾脏。
少年方鸿铭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父亲一如既往地恭谦有礼,先询问病情,接着给盐商大官人把过脉,最后大笔一挥开好了方子。这个方子方鸿铭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有山药、牡蛎粉、蟋蟀、韭叶等二十几味药材,都算不上什么昂贵的药材。
他看到父亲朝着在不远处抓药的母亲使了个熟悉的眼色。母亲会心一笑,转过身,麻利地从那些草药的格子中抓取药材。方鸿铭一个个数着,果然药材、药量都和自己心中想的分毫不差,除了一味……
母亲没有从蟋蟀的格子当中取药,而是从旁边的一个箱子里捞出两只活蟋蟀。这不正是自己昨晚贪玩抓的那两只吗?
方鸿铭走近一看,红纸黑字写着几个大字:“原配蟋蟀——一只四两。”
母亲朝远处的方鸿铭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多年之后,他才终于理解了父母那时的做法,也明白了为何家中有许多江湖侠士的故事书。
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方鸿铭的父亲没有去考取功名为官做宰,而是默默继承了祖上的医馆。医馆的牌匾上面写着“悬壶济世”,后面还有几个小小的字:
“劫富济贫,行侠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