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诊断 听诊器打败了B超机
月黑风高,医院太平间。
赵步理感觉自己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那个有些瘦削的年轻身影一步步向太平间走去,轻轻推开了太平间的门。
“鸿铭。”
方鸿铭猛然回头,只见师父正在台阶下冷冷地注视着他。
“师……师父。”一道雷劈下,电光照在师父冷峻的脸上,方鸿铭紧张得结巴起来。
“你是来寻那个女娃的?”
“是的,师父,徒儿心有不甘。”
师父怒气冲冲地上前几步:“我只当你好奇心重,没想到你竟敢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你可知袁大总统刚刚下令尊孔复古,你难道还想步六君子的后尘吗?你可是忘了你的好友汪道贤之父?!”
赵步理似乎能感受到方鸿铭眼中闪过的悲伤。
“师父,徒儿知错,但徒儿仍不能不探寻真相。徒儿知道开棺验尸是大不敬,但秦姑娘花季凋零,此事若不了了之,往后便会有更多的秦姑娘。徒儿心中难过此关,还请师父网开一面。”说着便跪下身去。
雷声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将二人淋得通透,一场大雨如约而至。
只见方鸿铭师父甩手扔下一串系了红绳的佛珠,转过身去:“此乃桃木珠,辟邪之物,你可不要被邪气上了身!”说着便抖抖衣袖,扬长而去,留下了在雨中发呆的方鸿铭。他拾起佛珠,转过身去,坚定地推开了太平间的黑色大门。
赵步理发现,最近他的阅读能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本笔记已经被他翻得差不多了,有些故事已经读得滚瓜烂熟,还有些却始终没法参透。看来作者为了不让后人看懂,煞费苦心。
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些故事也安排在了自己的小说《大哥别杀我》的主人公云冥身上。林小棠发现之后喜欢得不得了,不但给自己设计了一个人物形象的脚本,还花钱找人给自己画了个漫画形象,甚至以众筹为赵步理出版小说、拍电影为诱饵,让赵步理把她写进故事里,要求也从女主角变成女配角再变成群演,姿态要多低有多低。
赵步理始终油盐不进,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气得林小棠几天没有搭理他。
这一天,赵步理照常来到医院,见办公室里有很多护士,都围着他平常查收会诊单的小黑板。
“天哪,才二十一岁,我同学说已经快不行了,人都不认识了。”
“据说还是大学的校花,现在水肿得都认不出来了。”
“太惨了,什么病这么邪乎?咱们呼吸内科也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了,查了快一个月愣是没查明白。”
护士们看到赵步理来了,提醒他:“主任让你今天替她去参加会诊。”说完便纷纷叹着气离开了。
赵步理定睛一看,傻眼了:全院会诊!今天!今天不是他们微创比赛的日子吗?主任、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啊,难道要我单枪匹马一个人去?
赵步理吓得赶紧把会诊单从小黑板上拿下来看。正巧林小棠也进来,便凑过来看。
“女,二十一岁,拔牙后出现高热二十余天,近期出现持续高热,意识模糊,心功能不全等症状,特请贵科参与下午两点于呼吸内科医生办公室举办的全院会诊,谢谢。”
赵步理看着会诊单,分析其背后的意思。一个女大学生,拔牙后出现感染,生命危在旦夕,这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但是这种症状一般和胸外科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发动全院会诊,莫非呼吸内科也没辙了?
“哟,师兄这是要去参加全院会诊啊?好厉害!”林小棠一脸的幸灾乐祸。
“别闹,这些都是各科的大主任。我这啥也不会,丢人要丢到全院去了……”赵步理愁眉苦脸。
林小棠撇撇嘴:“你怎么就确定你会丢人?说不定你发现了了不起的线索,救了这个姑娘呢。你在我眼里可是天才。”
赵步理看着林小棠,不知她这会儿又在想什么鬼点子了。
“看我的,我有办法。”林小棠露出了令人发毛的笑容,接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让他等一下,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半个小时后,正在换输液的护士小云看见林小棠一只手提着大包,另一只手把一脸不情愿的赵步理拽进了换药室,嘴里还念叨着“坐在床上,把眼镜摘了,把衣服脱了”。
小云手中的换药盘差点掉到地上。
呼吸内科,龙姑娘一边整理投影仪,一边有些伤感地检查自己写的病情摘要。她清丽的面容有些憔悴,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发愁。她捋了捋长发,顺手从一旁拿起一支铅笔利索地盘在头顶,心无旁骛地看着病历。
从上学起,龙姑娘就是班里的尖子生,特别是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在内科如鱼得水。复杂的公式和数字对她来说全然不是问题。久而久之,就给人留下一种骄傲的印象。她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常常被同学嘲笑是书呆子。曾有人问她:“你画重点的时候,能不能把不是重点的也画上?书都被你画干净了!”
会诊的病人叫小雪,说起来还算是龙姑娘的街坊,就住在她家隔壁楼。刚得病时,他们以为是拔牙之后引起的感染,但口腔科用过药,说局部已经没有感染灶了。可之后小雪仍持续40℃高烧,父母带着她寻遍寒城的大部分知名医院和专家,都没看出个所以然。他们得知龙姑娘所在医院的呼吸内科不错,赶忙找了来,此时正在龙姑娘所在的科室输液。
但是快一个月了,小雪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还呈急转直下的趋势。她来的时候除了发烧没有别的不适,现在却连睁眼都费劲,也无法正常交流,连爸妈都认不出来了。
呼吸内科组织了几轮讨论,也没有确定病因。龙姑娘实在耐不住了,背着上级医师向医务处申请了一次全院会诊,让各个科都来看看,给点意见。
这时候,门口进来了两个人。其中那个标致的小姑娘龙姑娘认识,听说是一个很有名的实习小同学,但是后面那个走路别扭的人,却和自己认识的各科主任都对不上号。
话虽如此,但这家伙的模样倒还说得过去。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锃亮,修长锋利的眉毛下,白皙的面庞上戴着考究的金边眼镜。极短的络腮胡似乎精心修剪过,不显得邋遢,反而散发出几分成熟气息。
他身着衬衫领带、西服皮鞋,外面套着白大褂。虽然这个男人的个头儿不是很高,但给人一种稳重儒雅的感觉。
龙姑娘眨了眨眼睛,又仔细多看了两眼。“赵步理?”龙姑娘惊呼出声。
赵步理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却被林小棠一把抓住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普通会诊,而是全院会诊,要求主任,至少主治级别以上的医生参加!”龙姑娘的不屑立刻挂在了脸上,“你快走吧,趁大主任们还没过来。省得待会儿难堪。”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赵步理打扮了一下之后,还真是顺眼了不少。
赵步理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林小棠先不乐意了:“大姐姐,我觉得一切都得靠实力说话吧,又不是大主任就一定最牛。”
龙姑娘被噎得哑口无言,其实她内心明白,自己请来的这些大专家,很多是来走过场的,未必真帮得了自己。但是赵步理这个废柴,就更帮不上什么忙了吧?算了,反正应该也没有胸外科什么事,希望赵步理不要出洋相就好。
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看上去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戴着一副红色框架眼镜,扎着两条马尾辫,身材有些矮胖,眼睛小小的。她像一只猫咪一样向三人靠过来,林小棠注意到,如果把她的脚印连成线,那一定是条直线。这是个处女座吧?而且她头上的发卡都是动漫主题的,看来还是个二次元的小妹妹。
小姑娘走到几人面前,用尖锐细嫩的娃娃音说:“请问,等下是在这里开全院会诊吗?”见龙姑娘点点头,她便轻轻欠了下身子,静悄悄地搬了把椅子在一旁坐好,掏出手机低头看起来。
林小棠看着她,笑着对赵步理耳语:“她好像《大哥别杀我》里面的那个杀手小妹啊。”
只见马尾辫小姑娘腾地站起身来,声音比刚才高了一百个分贝。
“你也看《大哥别杀我》?”
林小棠点点头。
“太好了,我也超爱看!而且我觉得,里面的女二号写的就是我,因为我从小就爱这么走路!我走路的时候,如果踩错了格子,会特别难受!”
林小棠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书友,也激动地拉起小姑娘的手:“我也超喜欢!你知道我之前做梦都在想云冥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惩罚那些坏人的,到最后真的是意想不到的爽啊!”
小姑娘也笑起来:“我是云冥的头号粉丝,从刚开始更新时我就在追了,一直追到现在!我觉得女一号铁定要死,云冥会和女二在一起!”
林小棠一听有人和她抢第一粉丝的称号,脸上立刻掠过了阴云,拉住对方的手也松开了:“那不一定吧,云冥和女二只是萍水相逢,和女一才是换命的交情。女二估计就是随便写写玩玩的。”林小棠说着,瞟了赵步理一眼。
“你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后面?”
“你才没好好看,你看当时云冥……”
眼看两人就要互殴起来,赵步理赶忙上去扯住林小棠:“小棠啊,你快去那边坐好。小茉老师您先歇着,这是刚来的实习生,不懂事,您多包涵!”说着便拉着不明就里的林小棠到角落坐好。
“你不想混啦?这是医务处小茉处长!”赵步理给林小棠使了个眼色。
“医务处……处长?”林小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少女,后者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悦,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这个二次元的小迷妹也能当处长?”林小棠悄悄指了指她。
赵步理赶紧把她伸出去的手指头按下:“坐好吧你,医务处处长可不是咱们能随便得罪的,小心人家天天查你病历扣你的钱,扣到你生活不能自理……”
林小棠噘着嘴“哼”了一声,没再作声。
全院会诊的时间到了,专家们在前排落座,后面成堆的椅子则留给各科室的年轻医生,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瞬间塞满了人。老专家们互相客套着问好,交换院里和学委里的各类动向,许久不见的住院医师们也叽叽喳喳攀谈起来。
“听说这次好多退了休的老专家也过来了。”
“可不是嘛,哈哈,还有那个著名的结核老专家,对,就是那个老太太。你看着吧,她什么病都一句话——‘我觉得结核不能除外’!”
“我觉得还是神经内科的专家含金量高,拿个小锤子在病人身上敲敲打打就能诊断了,一会儿咱也开开眼。”
“你说这个小姑娘到底得的是啥病啊,我看过病历,难道不是肺炎吗?”
“你就吹吧,在肾内科待得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吗?要真是肺炎,在呼吸内科那么多大主任眼皮子底下,还能治不好?”
龙姑娘示意了一下,会诊马上开始。赵步理注意到,一位穿便装的白发老爷爷静静地走进了办公室,他没有去前排,而是在角落里默默坐下了。一位老专家看到他,伸出手遥远地打了个招呼。赵步理从来没有在医院见过这个人,却觉得他身上的气质绝不是无名之辈。
龙姑娘打开幻灯片,开始简明干练地介绍起病人的情况来。从影像学的片子,到化验指标的曲线变化,介绍得十分有条理。
一般来说,医师在汇报病历时,会根据自己的判断主观地突出一些病人的疾病特点,好让上级医师了解自己判断的倾向性,并给出下一步的意见。但这次龙姑娘的汇报非常实际客观,不带任何倾向,以至于老专家们频频皱眉,一会儿觉得像这个病,一会儿又觉得像那个病。
这种复杂的疑难病例,没有指向性百分之百明确的指标,因此诊断时不仅需要经验,同样还需要运气。有时候诊断的方向不同,治疗的路子甚至有可能完全相反。
龙姑娘花了十分钟介绍完病例,只见老专家们一言不发,似乎谁都不想第一个发言。他们心里清楚,自己提出的那些,人家呼吸内科主任肯定早就考虑过了。
“要不,我先带大家看看病人?”
老专家们点点头,纷纷起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病房。当然,这几个老专家里面,还夹着一个冒牌“老专家”赵步理。
病床前,只见小雪脸上全无血色,眼睛紧闭着,对外界的声音刺激全然没有反应。隐约能看出她在生病前是个美女,现在却完全和美貌扯不上关系。
心内科的信教授主动上前,把手指头按在小雪的脚踝上,再松开时,可以清晰地看见凹陷的手指印,这说明下肢的水肿非常厉害。病人的脸也浮肿着,外观看上去像胖了几圈。
信教授用听诊器在小雪身上象征性地听了几下,摇摇头,似乎没有更多的发现。他若有所思地翻起小雪的眼睑,又摇了摇头。
接着上去的是神经内科的张教授。她拿着小锤子,在小雪身上东敲西打,做了全套神经体格检查,测试四肢的肌力和反射,接着又把叩诊锤的反面在小雪的肚皮和脚上划了几下,测试一些病理性的体征。这些赵步理都只在实习的时候学过,现在早就不记得了。
张教授敲打一遍之后,问:“片子呢?我要看头颅的片子。”
旁边的龙姑娘马上把头颅核磁的片子恭恭敬敬递了过去。张教授把片子对着窗户细细地浏览了一遍,翻页时还发出哗哗的响声,看完片子又问:“报告呢?”
龙姑娘有些无可奈何地再把报告递上去。她心里一直觉得这位神经内科的教授太能演了,此人能成为神经内科的大主任,并不是凭借过人的医术,而是因为发表了不少高质量的论文,结果轻而易举地把原先技术高超的宋主任排挤到了门诊。这位教授虽然文章写得好,业务水平却实在令人忧虑。
张教授样子做足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黑着脸把片子和报告甩给龙姑娘,走了出去。
风湿免疫科的万教授也走上前,仔细端详小雪的手,看着手指甲缝和皮肤的变化。然后把小雪的嘴巴打开,观察里面舌头和口腔黏膜的状态。他似乎发现了一些什么,但是没有说话,胸有成竹地退开了。
几位专家都已经离开,赵步理这才敢偷偷上去做个样子。龙姑娘在一旁冷眼看着,也只能配合赵步理把戏演全套。
赵步理掏出兜里的听诊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听诊器了,上面的贴膜都已脱落,于是只好在龙姑娘无奈的注视下,努力把贴膜贴回金属外壳上,撩开小雪的上衣,把听诊器放在了小雪心尖的部位。
耳边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火车驶过的轰鸣声。声音很响,赵步理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了。他闭上眼睛,突然闪回到了那个神奇的世界。
外面雷声轰鸣,下着瓢泼大雨。
方鸿铭打开了手提箱,里面摆放着各种式样的手术器械。他对着尸体鞠了三个躬,拿出一把柳叶刀握在手里。刀子在姑娘的身体上方悬停片刻,艰难地划了下去。
暗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
方鸿铭强忍着内心的痛楚,似乎每一刀都划在自己的心口上。他熟练地剖开姑娘的腹腔和胸腔。除了肺里有一些实变的区域之外,没有发现更多的信息。
姑娘长期发热,常见的发热部位首先是肺、肠和膀胱、尿道,其次是胆囊、肝脏。奇怪的是,没有一处存在脓腔一样的结构,这让方鸿铭更加迷茫。
还能是什么地方的感染呢?
方鸿铭查看了姑娘的手掌,全是一些散在各处的出血点,像是手掌被扎了无数针眼。她的脚指头也有一些结节样的隆起,没有裹足的脚本来很是细腻,此时却肿胀成锤子的形状。
方鸿铭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姑娘的心脏。
在那个时代,无论是方鸿铭孩提时期父母的教导,还是百姓通常的认知,都认为心脏是人的灵魂所在,是储存所有记忆的地方。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方鸿铭这代年轻人已经逐步接受了人的记忆存于大脑的事实。但是对于心脏,他们仍然抱着敬畏之心。
方鸿铭把师父给的佛珠盘在手上,说了句“得罪了”,便照着解剖图的样子,打开姑娘的心包。
这是?
突然又是一记雷鸣,赵步理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一只手扶着听诊器的耳朵,另一只手把听诊器的头放在小雪的胸口上。一边的龙姑娘正不耐烦地看着他。
“好了没有?教授们还等着讨论呢。”龙姑娘催促道。
赵步理赶忙收敛心神。他刚刚看到方鸿铭发现了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了,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抱歉地点点头,把听诊器收好。
医生办公室。
“各位老师,哪位可以给我们一点建议,看看下一步查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神经内科的张教授看了看周围,傲气地仰起脖子:“你们治了一个月,有没有查过脑脊液?这个病人的核磁明显报了有轻微的脑梗死,我怀疑不排除细菌性脑炎的可能性。”
龙姑娘在纸上飞快地做着记录。
“而且你们这么久了也没有给病人做过肌力和肌张力的实验,我还是想在这里和各科的主任说一说——也不算打广告吧,就我们科做的这个测试在国内都是有名的,说不准就能发现什么疑难疾病的端倪。”张教授说着便四处看着,似乎在等待赞美。
一位眯着眼睛的老教授捋了下花白的短发说:“我觉得神经系统的疾病不能除外,同时,结核也不能除外。”
座位中似乎传出了几声没有憋住的偷笑。
心内科的信教授说:“心脏稍微有杂音,可能和感染中毒的症状较重、病人的心脏功能开始衰竭有关系。之前的超声心动提示没有任何结构上的问题,所以心内科这边还是建议维持现状,在呼吸内科寻找感染原因,加强抗感染治疗的同时,注意好心脏的负荷情况,量出为入,别一下子给心脏太大的负荷。另外,可以适当用一些强心扩血管的药物。”
所谓“量出为入”,赵步理向旁边一头雾水的林小棠解释,是指人体需要维持水的平衡,如果每天输液过多,没几天就会因为心脏负荷太重出问题。所以每天都要保证病人排出的水量——如尿量、汗液挥发量——和输入的液体总量持平。
心内科的信教授是全国知名的心内科专家,他的发言让旁人都赞同地点头,这让之前发表了一番雄辩的张教授很不满,于是又开了腔:“这个病例就应该早点请我们神经内科会诊。病人早就出现了神经症状,必须尽快处理,否则脑炎的情况会进一步加剧。”
风湿科的万教授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不是感染性的问题。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病人的手指,有Osler结节的出现,所以系统性红斑狼疮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觉得应该在抗感染的同时,尽快用激素。”
张教授冷笑了一声:“现在风湿科的教授就是牛,上来就用激素,什么都觉得是风湿免疫病。那万一要是感染,你这激素一上,把免疫功能完全打没,病人岂不是危在旦夕?”
万教授面临质问不甘示弱:“那你有证据证明是感染吗?这么多天了也没有一个培养结果?”
张教授不依不饶地回答:“所以我让他们去做脑脊液的细菌培养啊,这么多天也没做,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
这时候,赵步理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老师们好,我是胸外科的,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这个,我觉得这个病人手掌上有一些出血点,而且刚刚万教授也提到了,这个病人脚指头上有Osler结节,所……所以我听了一下病人的心脏,考虑她会不会是SIE……”
SIE,学名叫作亚急性感染性心内膜炎,是心脏的瓣膜上因为破损,之后产生细菌定植,又由于细菌不断生长,以及菌团不断播散,最终导致出现一系列症状。
所有人都狐疑地看着赵步理。谁都没听说过胸外科有这么一个教授。信教授在张教授耳边嘀咕了一句,张教授恍然大悟,原来韩院长安排的那个空降的主任,这么快就参加工作了。
几个年轻的医生没有见过这位“专家”,也交头接耳起来。
“不是SIE。”龙姑娘担心他被教授们拆穿,连忙打断他,“我们做过超声心动检查,没有看到任何栓子。”说着便示意他赶快坐下。
提议被否决,赵步理立刻就要坐下,但脑海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急迫地让他把民国时期死亡的那个姑娘和当下的小雪对比起来。他似乎看到方鸿铭哭红的双眸,以及紧紧抠着棺木的指甲。
“可是,”赵步理心中突然有了一团火,让他重新站起身,让他不再像废柴一样随随便便地放弃,“可是我明明听到了很响的二尖瓣杂音,至少4/6级,所以,心脏超声,会不会也存在错误?”
赵步理扔出来一个炸弹,立刻在教授当中引爆了。
信主任马上跳起来:“你是胸外科哪个大夫?”
赵步理慌了神,旁边的林小棠连忙帮腔:“这是胸外科刚引进的专家。”
坐在角落里的小茉放下手机,扶了扶眼镜,看着赵步理。几位教授没有再提异议,除了信主任。
“这个姑娘的心脏超声是我亲自做的,瓣膜没有任何问题。你这听诊拿什么听的?难不成比我们超声还厉害?”说着便带着几个教授笑了起来。
赵步理实诚地以为信主任真的在提问,于是急忙从大衣兜里掏出自己的听诊器。他一紧张,听诊器的听筒被甩了出去,叮当作响地掉在不远处的地上,滚了几圈。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赵步理拿着一个听诊器耳管僵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谁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引爆了全场的大笑。
“听诊器头都没有!”
“你们看那个头!”有好事者竟然捡起了听筒,“头上连个膜都没有!听个啥?”
赵步理一摸兜里,听诊器听筒上传导震动的薄膜果然还在兜里。他又尴尬地挠起头来。
林小棠见赵步理挠头,在旁边使劲地扯他。
信主任看出了一丝端倪,因为赵步理的头发……要掉下来了。
赵步理也觉得奇怪,怎么越挠头越痒?这才发现,假头套彻底被自己薅了下来,只剩下一头短发,难怪头顶凉飕飕的。
信主任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上前看着赵步理飞起的一撮胡子,一把扯了下来。
“你是……”信主任皱了皱眉头,“胸外科那个二货?”
全场爆发出了医院史上最响亮的笑声。龙姑娘黑着脸关上了门,以免影响到住院的病人。
林小棠抱着头在一边坐好,赵步理一只手拿着假发套,另一只手胡噜着脑袋壳子,一脸讪笑。
“你是胸外科的赵步理吧,你没事冒充什么专家?医务处的人在吧,给他记上,回头跟院长反映!”信主任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他干了这么多年主任,还是头一次被这么小的大夫当众质疑。
小茉缓缓站起身,用娃娃音说:“信主任,科里有特殊情况,赵步理是我请过来的。请你们先继续讨论吧。”
“怎么,你们医务处也不管管?”信主任依然不依不饶。
小茉突然粗着嗓子喊:“我说他可以就可以!”
又是一片死寂。住院医师们难得看到自己的主任被一个小姑娘熊。信主任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碍于医务处处长的职位不低,只得勉强别过头。小茉乖巧地朝赵步理点了点头,继续安静地坐好。
“信主任,我真的求您再做一次B超吧。也许是刚开始的时候,二尖瓣的栓子没有呈现出来。”赵步理仍然没有放弃,他也不知道是被方鸿铭附了体,还是有些东西正在自己的内心生根发芽。
“你!”信主任火冒三丈。
“信主任,要不就再做一次B超吧,不然我心里也有疑问……”旁边的龙姑娘看了一眼赵步理,突然觉得,在这间屋子里,也许赵步理才是唯一把小雪的生命看得比个人面子还重要的人。
“要不你俩赌一个?”林小棠转了转眼珠,“就赌当时的B超有没有错?”
信主任气得忘了前辈尊严:“好你个臭小子,我今天就给你好好瞧瞧。给我推B超机过来!如果B超啥事没有,你就给我去B超室打扫两个月卫生!”
赵步理连忙低头赔笑,可小魔女林小棠并没有罢休。
“那要是您输了呢,信主任?要不……您管赵步理叫声师父?”
信主任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赌就赌!”说完便撸起袖子,带着一群人走出办公室,向小雪的病房出发。他们一离开办公室,赵步理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换成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转向林小棠。
“看我干什么,我可是救了你啊。”林小棠像没事人一样理理衣服。
赵步理翻了个白眼就跟了过去。出门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之前墙角里的老人没有等着看他们这场“赌局”的结果,只是背着手,佝偻着背,摇摇晃晃地走了。老人的手腕上,隐约戴着一串佛珠,系着红绳。
赵步理揉揉眼睛,觉得那个桃木色的珠子,好像是……算了,那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眼下诊断结果最要紧。
小雪的病房里,赵步理钻过层层看热闹的人群挤上前,在瞠目结舌的信主任面前,看到了B超机屏幕上显示出心脏瓣膜上有一团邪恶的东西——细菌赘生物!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这画面让他想起来了——对!当时方鸿铭忍痛剖开姑娘的心脏,正是看到心脏瓣膜上的这一团东西,接着便抱着姑娘的心脏痛哭流涕。
如果,他能再早一点听诊一下心脏,而不是把这个姑娘的发热当成普通的肺炎;如果,他能抽出一点时间,去看看姑娘的手掌心和脚趾,仔细去查体,而不是偷懒,照着病历模板抄了一遍就草草交差;如果,他能多听一听姑娘的诉求,而不是把她当作一个矫情的小姑娘……
但是,病人的生命,从来就没有“如果”二字。医生只能选择将这生命的轨迹彻底扭转,或者像方鸿铭一样,眼看着她离去却束手无策。
赵步理觉得心里一痛,他发现所有教授都沉默了,龙姑娘也有些难过,不知道是自责,还是遗憾。
一个花季少女,因为拔牙造成细菌入血。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心脏瓣膜有些破损,于是这细菌邪恶地在上面定植下来,发展成一团细菌,把心脏瓣膜当成大本营,不断地向外散播着子民。
这些子民有些跑到大脑当中造成血栓,有些跑到手掌和脚趾的地方,造成血栓或者小的出血点。正是这些全身播散的细菌引起了剧烈的高热症状,一般程度的抗生素根本压不住,因此造成了最强的抗生素都无效的局面。如果这个时候再用激素进行抑制免疫的治疗,这个姑娘就会立刻死去。
信主任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他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
“赵师傅。”
赵步理忍不住要笑,突然愣了一下。
不对啊,不是叫“师父”吗?为什么突然觉得被叫成了打扫卫生的“赵师傅”了!信主任,你耍赖?
龙姑娘也轻松下来,毕竟问题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只要让心外科修复瓣膜,应该就能祛除病根了。至于小雪能不能从感染中恢复过来,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喂!赵步理同学。”远处的小茉走来,恢复了娃娃音,“干得漂亮!不愧是云冥第一死敌的装扮,果然有智力加成效果。”她说着打量了一眼赵步理。
赵步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一身装扮,从发型、胡子到眼镜和西装的款式,完完全全都和自己笔下的云冥死敌——“怪医方一刀”一模一样。他刚才光顾着发窘了,竟也没好好照照镜子。他看了看角落里的女孩,正暖洋洋地冲自己笑。
小茉对林小棠又招了招手。
“你给他的这身打扮不错,果然也是死忠粉。我们之前的讨论还没分出胜负呢,接下来,就看云冥到底在两个女主人公里选择谁吧。你不是愿意赌吗,我们也赌一把。输了的人,只要答应对方做一件事就可以,敢赌吗?”
林小棠骄傲地扬起了修长洁白的脖子:“赌就赌。我反正是不会输的,我有撒手锏。”说着斜了赵步理一眼,吓得赵步理赶忙扭头装没看见。
小茉也笑了:“不光你有,我也有。我早就隐约觉得,作者就在我们医院,”说着还向空气中嗅了嗅,赵步理浑身一哆嗦,“因为有一次我公布了一个医务处的病历书写通知,很快,云冥的小说里就吐槽了同样的事,而且吐槽的正是我的安排。所以最好别让我抓到他,不然一定绑起来,每天让他写十章。”
林小棠比了个大拇指:“赞同!”说着两人便邪恶地笑起来。赵步理突然想离这两个人远一些,以免被抓了活剥。
他不知道的是,在离他们不远的学术报告厅里,一场角逐正准备上演。
方鸿铭一脸死寂地从太平间里走出来。他刚刚花了两个小时,细细地把姑娘的伤口缝合起来,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到明显的切口。
外面的大雨渐渐停息,天边亮起了鱼肚白。他抬头,看见屋檐下还站着一个人。方鸿铭跪了下去:“师父!”
师父缓缓转过头,问:“都明了了?”
方鸿铭哭了:“明了了,师父。谢师父大恩,谢师父成全!”
他如何不知道,这是师父怕他出事,站在这里帮他放风。如果事情败露,也有师父帮他顶着。
“走吧,今日还有手术。”
这是方鸿铭在笔记中,对“师父”的最后一段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