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癌症 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龙森浩正在签出院病历。他一张张地检查着,在需要签字的地方签字,把病例按要求从前到后理得一丝不乱。这时,一个身影垂头丧气地进来了,是赵步理。
“大师兄,我去说了几趟了,病人还是不同意引产……”赵步理低着头,试探龙森浩的反应。
龙森浩甚至看都没看赵步理一眼:“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如果想治,就只能引产。要不就劝她出院吧。”他说话时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把自己的印章在首页工工整整地盖上,套上笔帽,整齐地插进胸前口袋,又把病历在桌上敲得整整齐齐,沿着桌子的边码好。然后转身推门离开了。
没人看到,他推开门时,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到护士站,全然不顾护士花痴的眼神,坐在护士台上望着鱼发呆。这时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灵活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输入手机密码,看见一条短信。
“龙医生,您好,我是王友良病人的家属。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说我爸爸的手术不是孙主任主刀的,而是您做的。我发来这条短信没有别的意思,我甚至很欣慰我爸爸的手术由您这样年轻有为的医生来做,太感谢您了。我只是想提醒您,您的科室,有小人。请多多照顾自己,打扰了。”
龙森浩关掉屏幕,攥紧了手机。他的目光落在鱼缸里的两条小鱼上,一条小红鱼占据了一个小亭子,另一条小蓝鱼也挤了过来。但是小红鱼似乎不满小蓝鱼的行为,在亭子里快速游动着不肯离开。
龙森浩冷笑了一声,透过鱼缸看了一眼正和和气气地和病人鞠躬打招呼的李有才。李有才从病房出来,也看到了龙森浩,远远地笑了笑,摆摆手,眼神有些闪烁地移开,转身走进另一间病房。
龙森浩继续玩味地看着两条小鱼,若有所思。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看护士站四处无人,就拨出了一个电话,眼神却没有离开两条小鱼。
“喂,经理,有一件事情我想通了,我近期可能会开始使用您家的东西。对……我想明白了,但是有一件事情需要您帮忙。我想知道,我们科室的那个人和我们医院的那个大领导,他们用的器械……”
对面似乎传来了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龙森浩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对面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什么。龙森浩瞪大了眼睛,然后笑了笑,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把您当老大哥,也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给您的保证一定作数,请放心。”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给孙慧编辑了一条微信,正准备发送,又想了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看着李有才的方向,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病房是一个环形设计的结构,环绕着护士站。在病房的另一角,赵步理没有再去和那个孕妇沟通。他把这根硬骨头放在最后啃,先看一圈自己的其他病人。
赵步理一直想再去看看那个有些莫名吸引他的女病人,不知不觉间,人已经站在了她的单间病房前。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今天特地换下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着的蓝色刷手服,穿上了昨晚刚刚熨好的衬衫——这还是上次林小棠为了让自己装老专家帮着买的,衣服非常合身,据说还是哪个牌子的定制款,他又笨拙地系了条领带——确切地说,是上次林小棠帮他系的,那条领带他后来干脆没拆下来,直接解松拿了下来,这次又直接套了上去。赵步理用水润了润头发,把短发的刘海也摆弄得整齐利索了一些。
他刚准备敲门,房门自己打开了,眼前居然没人。他低下头,发现是上次那个叫病人“妈妈”的小鬼头。
小鬼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走了出来,轻轻把门带上了,然后站在门口,双手抱着胸,仰着脖子盯着赵步理。
“呃,小朋友,我去看看……你妈妈……哦不,柳晴川这个病人。”赵步理居然觉得这个小鬼头的气场比他都强。
“我妈妈睡了,你走吧。”小鬼头奶里奶气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上幼儿园,还是已经上小学了。他的衣服有些破旧,不像是城市里的孩子。
“呃……小鬼头……我是你妈妈的主治医师,我要去看她,才能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院和你回家呀。”赵步理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赔笑。
小鬼头想了想,又坚定地说:“我知道,你别惦记她了。你一天看她三回,我偷偷看过你,别的病人,你一天就看一回。我告诉你,我妈是不会喜欢你的,你死了心吧。”见赵步理尴尬的样子,小鬼头眼睛骨碌碌一转,又说,“喂,要不你帮我个忙,我就放你进去看我妈。”
赵步理喜出望外地猛点头。只见小鬼头放下背上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看样子是个练习册。
“我有道题不会,你帮我看看怎么做。如果你能做对,我就放你进去。怎么样?”
赵步理定睛一看,是道小学一年级的数学题,心中大喜。“包在我身上!”赵步理拍拍胸脯。只见小鬼头不怀好意地一笑,翻开一页,赵步理不屑地凑上去看了一眼。
“一个钟表敲击两下需要两秒,请问敲击八下需要几秒?”
题目周围还有一些幼稚的漫画,让赵步理不禁莞尔。他摸了摸小鬼头的脑袋,小鬼头嫌弃地把他的手拍掉,气呼呼地看着他,但是想了想,又摆出一副央求的姿势,期待地看着他。
“小朋友啊,你的数学是语文老师教的吧?你看,敲两下不是需要两秒吗,一下就是一秒,那么八下是多少秒呢?”赵步理开始掰手指,“一秒、两秒、三秒……对,就是八秒!”
小鬼头脸上立刻做出惊喜和崇拜的表情,接着转瞬即逝,随即变成鄙夷:“猪头,答案是十四秒,我看你的数学和语文都是体育老师教的才对!”
赵步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可思议地抢过册子,翻到答案的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十四秒”。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一口咬定答案错了。
“敲两下是两点,敲八下是八点,你个猪头!我妈妈才不会喜欢你这种笨蛋,你走吧!”小男孩说着便用手把住了门,一副要拒赵步理于门外的样子。
这时候,门自己打开了,门里面站着的真是那位姑娘。她的神色还有些萎靡,肩膀也因为疼痛而有些蜷缩。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推着输液的架子,有一些虚弱,眼睛却很明亮,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长发从脸颊边自然地垂下,看起来仍是让人非常舒服,就像邻居家偶尔会来做客的妹妹一样。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小鬼头也依恋地抱住她,然后像一只小猴子从柳晴川的怀里转过头来,露出贼溜溜的眼睛,带着敌意地看着赵步理,似乎在宣示主权。
“海狸,你先去写作业吧,明天不用过来了。我也快出院了,到时候再带你去玩儿,你快回去吧。”
柳晴川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小鬼头噘着嘴,但还是听话地拖着书包准备走。
“把书包背好。”柳晴川艰难地弯下腰,赵步理见状赶忙一个箭步上去,毕恭毕敬地帮小鬼头把书包背好。只见小鬼头白了他一眼,和柳晴川喊了声“再见”就走了。赵步理笑着看他离开,趁柳晴川不注意也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那个……赵医生……”柳晴川歪着脑袋喊赵步理。
“啊到!”赵步理收拾好表情,摆出自己觉得最帅的笑容,看着柳晴川,“哦,那个……我……我是来看看你。引流量好像不多了,要不我今天把你的引流管拔了,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柳晴川笑着点了点头,赵步理觉得连她的头发丝都如此动人。
“怎么了,赵医生,赵医生?”柳晴川微笑着皱了皱眉。
“哦,我是说……一会儿就拔。我想再和你说下手术后的注意事项,手术是良性的,所以后期只要按时间拆线,多活动活动促进肺功能的恢复就可以了。还有,这段时间伤口可能会有轻微疼痛,还有可能有一些憋气的症状,都是正常现象。”
“谢谢赵医生,”柳晴川礼貌地鞠了个躬,轻轻歪着脑袋问,“赵医生,您平时紧张的时候都喜欢挠脑袋吗?”
赵步理看了看自己挠后脑勺的手,赶忙收了回来:“要不……咱们现在去换药室拔管?”赵步理指了指换药室的方向,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柳晴川有些莫名其妙:“嗯,您说了算。就您一个人给我拔吗?”
赵步理突然有些脸红,赶忙解释:“不,如果你需要其他女性在场,我可以叫个护士。”
柳晴川脸上也有些泛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是医生我是病人,没什么可避讳的。我只是说,需要帮手的话,我可以把护工叫回来……”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可以!”赵步理赶忙表态。
柳晴川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医生,正大步流星气冲冲地走过来。
“赵步理,你个浑蛋!你!给!我!过!来!”
赵步理本来正兀自心悸,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声音吓得险些心跳骤停。来的可不正是林小棠吗!
林小棠见神色慌乱的赵步理,还有门内清清冷冷的柳晴川,火气立刻更大了。但她还是挤出一丝笑,向柳晴川打了招呼,随后用小小的食指勾了勾赵步理。
“赵医生,我在,办公室,等你哦。”林小棠笑了笑便转身离开,这笑容让赵步理冷到了骨子里。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和柳晴川尴尬地打了声招呼,用手指了指林小棠的方向。
柳晴川笑着摇了摇头:“先去吧,赵医生。这位林医生对您很好,可不要辜负哦。”
“哦不!不是的!她其实是……”赵步理想解释,但转头看了眼生气离开的林小棠,叹了口气,拔腿追了过去。
林小棠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她一步步走近赵步理,用食指在他胸口一下一下地戳起来:“我好说歹说磨了你一个多月,你就是不写我。现在可好,刚认识两三天,你的小说里面怎么就出现一个长头发、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妹子?她是谁?啊?”
赵步理冷汗直冒,举起双手投降。
“而且这个妹子,一来就帮着云冥破了一个内科的疑难杂症,还抓到了杀手!云冥是猪吗?他需要一个傻白甜来帮忙吗?这个傻白甜还叫什么念川!念你个头啊念!”
林小棠说着转过身去,呼呼地双手抱着胸生气,赵步理从她身后能看到她的锁骨上窝气得凹陷了下去。他抓抓头,为什么今天碰上的所有人都在生气,却又像小孩子一样?
“我真不是那个小说的作者,你误会了。其实……你不用太在意那个小说啦,我觉得你……你挺好看的,就行了呗。那个作者,你就不用和他一般见识了吧。”
林小棠背对着他,还在翻白眼,听到这话心已经软了,但还是努力绷着,不想这么轻易放过赵步理。
“师兄,这只是你的一个病人,你犯不着对她这么好吧?而且人家都有孩子了,就算你想发生点什么,是不是也有点晚啊……”
被林小棠这么一说,赵步理的眼神有一丝黯淡。林小棠见赵步理居然动了真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刚要发作,突然听见病房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这个疯女人,就只想着自己。”这是一个男人克制又冷酷的声音。
“你个浑蛋,渣男!渣男!你滚!你给我滚出去!”这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声,夹杂着哀号式的哭声。
赵步理一听,这不正是那个孕妇吗?
他和林小棠赶忙过去,只见病房里,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站着,佝偻着背,一只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指着男人破口大骂,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眼睛充满了血丝。男人始终冷着脸,看起来在极力克制,但见引来了人,他显得更加不自在起来。
几个护士还在护士站指指点点,看向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男人感觉得到,脸上一阵青白交替,但仍旧毫不让步。
“你要孩子的时候怎么说的?你现在说的是人话吗?”
男人摆摆手,竭力讲道理:“你现在的情况适合要孩子吗?你不能这么自私。”
女人把手边的杯子摔了个粉碎,引得病房里的病人们也纷纷探头过来凑热闹。
“自私?我自私?你个王八蛋!你就是怕到时候孩子拖累你!到时候你没法找下家,对不对?!”
“你!”男人想吼,又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生就生吧,早点出院还少花几个钱。”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追出门去,一边口中不住地骂“渣男”,一边扶着墙蹲了下来。护士们赶忙上前搀扶,把她挪到床上,想给她吸些氧。赵步理连忙制止。
“她现在呼吸频率过快,小心呼吸性碱中毒。平静一下呼吸就好,或者你用手轻轻捂住嘴巴和鼻子呼吸,别太着急了,孩子……”赵步理说到一半,连忙吞下最后那个词。
林小棠看得莫名其妙。她转过头,又瞧见不远处也来看热闹的柳晴川,于是冷着脸走上前。赵步理紧张起来,赶忙喊:“小棠、小棠,你别管她了,和她没关系!”
林小棠听了更生气了,径直走到柳晴川面前。柳晴川个头儿比林小棠稍高,一只手扶着输液架子,有些戒备地看着这个经自己判断,应该正醋意大发的姑娘。
赵步理手扶着孕妇,紧张地看着二人,生怕擦出什么火来。
“你这都输完了,快回血了!”只见林小棠伸出手去,把柳晴川已经快输完的液体用夹子夹上。
“回头找护士给你换吧。”林小棠说完转过身去。柳晴川一愣,笑着说了声“谢谢”。
“回你自己的病房去,这里没你的事。”林小棠又甩下一句毫无温度的话。柳晴川似乎也不意外,还是习惯性地微笑着,扶着输液架子,缓缓地绕开这个“事故”中心,找护士去封了输液。
赵步理和林小棠一边努力安抚孕妇,一边试图和她沟通。
“姐姐,你别着急,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呢,孩子最重要啊。”林小棠蹲下来和孕妇说。赵步理见状,赶忙给她使了个眼色。林小棠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也没再说什么。
孕妇终于平息了怒火,随即失声大哭。
“他以前挺好的。刚怀孕的时候他比我还兴奋,现在我一病,他就好像碰到个雷一样,恨不得赶紧把我甩了……”孕妇哭着自言自语。
赵步理看林小棠一头雾水,于是轻声解释:“这位孕妇在孕20周的时候发现自己咳嗽时有血丝,而且越来越严重。孙主任建议她做了一次气管镜,虽然有风险,但是好在过程顺利,通过气管镜看到左肺上叶开口的地方有一个瘤子。瘤子不大,但是长的位置非常不好,就卡在上叶和下叶之间,病理……”赵步理看了一眼病人,她应当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了,“病理是个鳞状细胞癌……”
于是林小棠明白了:怀孕的时候发现肿瘤,而且这位姐姐看上去才三十岁上下,这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整个家庭,无疑是一场灾难性的打击。她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孕妇,对方也感觉到了温暖,用手握住了林小棠的手。但她发现林小棠的手很凉,眼神也有些低落。
“孙主任和大师兄都认为现在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机。肿瘤不大,手术切除的效果会很好,但是……”赵步理叹了一口气,“孕妇还是想保孩子,拒绝引产。”
孕妇拼命忍着眼泪说:“赵医生,我知道您和孙主任都是为了我好,但是这个孩子,我真的想努力生下来。这是……这是我们……”她又是一阵抽泣,“这是我们努力了五年都不行,最后花了很多钱做的试管婴儿。而且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好不容易成功了,我兴奋得几夜都没睡着。其实孩子他爸一开始也很开心……但是我现在得了这病……要是引产,我这个岁数和身体,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要孩子了……”
赵步理想说什么,但孕妇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平静下来之后又继续说:“我知道我这病,如果要孩子的话,可能肿瘤就耽误了,也治不好。但我一想到您说要用化疗减慢它的发展,我就实在是心疼。化疗药不是毒药吗?万一影响到孩子,将来出生后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也对不起他呀!”
林小棠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坐在孕妇的床上,把孕妇环抱住。孕妇哭着把头靠在她的身上。
“姐姐,我觉得,你做得对……”林小棠歪着头看着墙,默默地说着,孕妇听到之后,心中一阵暖意。
“可是,小棠啊,这不能啊……这孩子出来,也要……”赵步理不敢再说下去。
孕妇用手努力按着胸口,哭得更凶了。
“我本来就特别苦恼这件事,”孕妇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是自私,我太喜欢孩子……我想看到他出生,也算了了一桩心愿,那是我生命的延续,我能安安心心地走……本以为孩子他爸能理解我,没想到现在我病了,他居然变得这么浑蛋!我也真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不想让他失去了妈妈,又没有爸爸爱他……万一还有恶毒的后妈……”
孕妇又痛哭起来,赵步理看到,林小棠的脸颊居然滑过了一滴泪。他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扶着墙走向刚才男人离开的通道。那是一个通往病房楼之间天台花园的通道。
柳晴川?她去那里做什么?赵步理心中又多了一个问号。这些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小棠抹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拉着赵步理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赵步理被她拽到墙角,看她转过身来,眼圈通红。
“一个女人,她经过努力终于成功怀孕,又突然患肺癌。她本想保全孩子,牺牲自己,老公突然变心让自己无法信任。她要么放弃孩子,接受治疗,这样做仍然有可能在失去孩子之后因为肺癌很快去世,此生满是遗憾。她要么生下孩子,把孩子留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然后在自责和无奈中离开。”林小棠一板一眼地说道,“我问你,如果你是她,你怎么选择?”
赵步理挠着脑袋:“但是小棠啊,我们是医生,我们必须为眼下活着的病人着想。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如果我们接受她的选择,那么她只能出院,而且我们需要在病历当中明确记录是她主动放弃治疗,并且还要签字。”
“这些我都知道,我们做医生是要给她正确和规范的治疗方法,但是病人就没有话语权了吗?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吗,我们有权为他们做所有决定吗?”
“我们当然有权利决定。”
龙森浩双手插着裤兜从这边走过,声音冷静而低沉。
“只有医生最清楚不同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些病人不可能知道。他们也没有见过医疗上那些好心酿成恶果的例子。你因为好心顺了他们的意,但结局未必是他们能够预料的,甚至是无法接受的。你觉得正确的事情,你就该建议他们做。你觉得不正确的事情,你就应该建议他们放弃。”
林小棠不卑不亢地说:“可我们的老师总说,我们是给病人选择,但是决定权在他们手里。”
龙森浩“哼”了一声:“如果病人选择的是错误的,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等他们出问题,回来反问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们永远会说的一句话是:‘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又不懂。’这个孕妇自私,也糊涂。可你是医生,你不能这么糊涂。”
林小棠被问住了,但她依然坚持:“我觉得孕妇可以选择离开,并且生下孩子。至于她如何选择自己和孩子的生命,是她自己的权利。人难道没有权利选择活在当下吗?”
“你这样,不也是在根据自己的想法,帮助病人做选择?你和我相比,又能开明到哪里去?”龙森浩也毫不退让。
“至少我能够听到病人心里的真实想法,而不是狂妄地用自己的想法去评判别人。”
“那你怎么能确定,她未来就不会后悔?”
赵步理发现,两个人已经较上了劲,自己根本插不进去话。龙森浩眼中有些烦躁,林小棠闪烁的眼睛当中,却满是坚决。
“至少我能肯定,她的孩子即使没有妈妈,也一样可能过得很好。她的妈妈留给他的,也许不是陪伴,但是有可能比陪伴更重要。”
“好了好了你们……”赵步理看林小棠眼圈都红了,也了解大师兄是个从不服软的人,赶忙打圆场。龙森浩没有再纠缠,径自走了。
林小棠站着发呆,眼睛融化成了一潭深邃的湖水,看得赵步理不知如何去安慰。
“步理,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林小棠突然转头看向赵步理,充满期待的眼神击打在赵步理的心上。他看着林小棠,她是这么美丽、这么单纯,做医生这个行当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赵步理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甩下正可怜巴巴看着他的林小棠。
“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查查看!”
赵步理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怪医笔记》中看到过类似的内容。怀孕得癌,方老写过,他确实写过!
天台花园,男人正双手撑在栏杆上,嘴里叼着烟,满脸愁容,呆呆地看着楼下。男人穿着蓝色的休闲西装和黑色皮鞋,不胖不瘦,看起来年轻时应该很是帅气,但是鬓角开始有些斑白,脸上也爬上了不少皱纹。
男人身边的垃圾桶上已经摆了四五个烟头,他吸掉最后一点烟屁股,在垃圾桶上戳灭,又掏出兜里的香烟放进嘴里,熟练地点上。
“先生,您的烟抽得有点凶,而且抽烟,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男人循声转头,只见柳晴川双手插在松松垮垮的上衣兜里,出现在花园的入口处,笑眯眯地看着男人。烟飘了过去,柳晴川被呛得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男人见状,很不好意思地把烟掐灭在垃圾桶上。
“你是?”男人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个谜一样的穿着病号服的美丽姑娘。
“我也是胸外科的一个病人,看到您和您的爱人争吵,就过来了。”柳晴川见男人把烟掐了,走上前去,和男人并着肩撑在栏杆上看着远方。
“哦,那你应该去陪她才对,她……还好吧?”
“您也会关心她好不好吗?”
男人苦笑了一声:“也是,我也不太关心。她是活是死和我都快没什么关系了。”
柳晴川笑了笑说:“先生,您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向右下角闪烁,可见说的不是心里话。要不要我来猜一猜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男人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天。
柳晴川一只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我大概听了个来龙去脉,您夫妇二人难得怀上了孩子,却因为您爱人患癌,面临要不要引产的问题。其实您最希望的是大人平安,孩子可以不要。但是您怎么劝都没有用,对不对?一个母亲在怀上孩子之后,注意力就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她甚至可以为了孩子牺牲一切。”
柳晴川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男人。
“所以你就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渣男,让您妻子死心,让她对孩子的父亲失望,让她引产之后尽快接受治疗,这比好好和她讲道理要实用得多,我说得没错吧?您看向妻子的眼神那么温柔,和嘴上说出的话完全不一致。
“这些天我观察到,您总是在病房和您的爱人争吵,但出来之后就一直吸烟。如果您真的不爱您的爱人,想趁着她去世、孩子引产之后就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您就不可能每天在这里吸十根烟。我曾经观察过,大部分烟屁股都被攥得变了形。更重要的是,每次来这里之后,您的眼圈是肿的,想必流过泪。如此认真的男人,我认定他不是个渣男。”
男人攥紧了栏杆的扶手。
“也许您真正爱的还是妻子多一些,孩子只是锦上添花,永远无法和妻子相比。”
男人终于出声了:“姑娘,你猜对了很多,但仍然改变不了我是渣男的现实。如果不是我常年吸烟,她就不会吸到二手烟,更不会得这个病……而且,有一点,你说错了。”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看得出是一张B超单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胎芽。
“我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男人哽咽起来,“那天我刚刚出差回来,晚上十二点才到家,第二天早晨六点又要出差。突然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们成功了……当时我高兴地把她抱了起来,又怕伤到她,轻轻地把她放下……”
柳晴川默默地听着,感受着这个男人低沉的悲伤。
“我当然爱这个小家伙了,他那么可爱……知道她怀孕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孩子长大后被人偷走了。我去抢孩子的时候,坏人要挟我要伤害他。我宁愿付出生命,也要换孩子的平安,但坏人还是残忍地伤害了他。打那之后,我又经常梦见孩子病了,梦见我找不到他了……无数个晚上我都被噩梦煎熬着,但醒来之后,看到老婆安安静静地睡在身边,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那段日子我每天都过得可充实了……我没有想到……”
男人说到这里,蹲下来,把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柳晴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在他的旁边,眼中光影闪烁,就像装着整个世界。
过了许久,男人逐渐平复下来,柳晴川递上了一包纸巾:“其实,你不必这样。现在即使你这样做,你的爱人也仍然没有放弃。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坚定地信任着你。你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短暂的表演就能够改变的。她知道你会照顾好孩子,所以你不需要逼迫她放弃什么,你可以和她一起去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万一……拼赢了呢?”
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了出去。
“这是她生命的延续,也是她爱你最重要的一种方式。这对孩子未必是公平的,对你们彼此也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结局并不一定是悲剧,那也可以是幸福的开始,如果你希望的话。”
柳晴川自顾自地说着,她也不确定男人是否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男人用手擦了一把脸,站起身,朝病房走去:“外面风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觉得,我欠她太多了。既然我改变不了她的想法,那就陪她一起任性一回吧。另外,”男人顿了一下说,“谢谢你。”
柳晴川苦涩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男人啊……
赵步理疯狂地翻阅着《怪医笔记》,情急之下,他根本没法顺利地找到想要的东西。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之前读笔记的时候,无意中扫到过一些“孕期癌症”的词条,于是他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着。
不行啊,这样太慢了。不如随缘吧。
赵步理闭上眼,猛地翻开一页,大约是在笔记的结尾部分。赵步理一眼望过去,发现这里没有太多生涩的文言文和符号,更像是方老在晚年时候给自己写的回忆录。
昔有官家少妇,患妊娠恶阻,延家父诊治。孕妇病状颇急,不耐所苦,央告速治。家父不忍,乃动用祖传艾灸之方。吾十五岁前,曾目见家父以此方助人无数。然岂料孕妇灸后,突发小产。
时众凶毕至,破门入户,不分皂白,将家父殴至重伤,并设灵堂于门前。更有甚者,其管事恶仆逼迫家父饮粪!家父一生行医,颇得爱敬,且自重名节,此番屈辱,出离忍耐,竟致悬梁自尽!吾与家母颠沛流离,至冬城寻谋生计,方涉真正之医学——真实不虚、治病救人之科学。
什么?
赵步理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