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学术 你我皆凡人,谁比谁干净?
“不能去!”李有才腾地站了起来。
孙慧一脸狐疑地看着李有才,皱着眉头,几根银白色的发丝从两颊散乱地垂下。可以看出,她刚刚确实全身心投入了这场手术。
“呼监不是挺好吗,呼吸机设置得也专业,哪里都比我们的ICU好。而且主要是离妇产科近,为什么不去呼监?”孙慧觉得李有才的反应莫名其妙。
“呼监……它……”李有才支支吾吾道。
龙森浩表情有些怪异,他一边帮韩冰整理孕妇身上连接的各种数据线,一边不屑地说:“这是我的病人,你要是想放在自己科里开那些小神药,也不能开在我的病人身上。”
孙慧拍了拍龙森浩,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你……”李有才想发作,又不知从何开口。难道他要说,去了呼监病人就完蛋了?他替孕妇感到有些悲哀,自己不惜把韩雨的话抛诸脑后救了她一命,现在又要亲手把她送进地狱?
但是呼吸科自己打电话过来,那就说明……韩雨早就料到他李有才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预先安排了呼吸科的人主动找上门来。看来这件事可能真如韩雨所说,是一件非同小可,甚至恐怖的事情。
他到底还是不愿眼看着孕妇走进韩雨的圈套,于是又忍不住恳求孙慧:“我是觉得呼监对术后排痰的护理太不到位了。很多病人过去之后,总是不让他们下地活动,导致痰咳得都不好。我是一片好心,偏偏有些人狗咬吕洞宾。”
“好了,别争了,就去呼监吧。明天没事儿早点接回来不就好了。有才,你快去忙吧。”孙慧看上去有些疲惫,摆了摆手。
“可是……”李有才看孙慧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没敢再说下去。他无奈地看了龙森浩一眼,又看了一眼台上的孕妇,悻悻地准备离去。
这时,龙森浩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巡回的秦红艳说道:“秦姐,帮我拿一个袋子,把刚刚用剩下的这些国产的夹子装起来,一会儿我带走。”
李有才心中咯噔一下。难道刚刚在手术台上,龙森浩说的话并不是一时兴起,莫非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他看着龙森浩,似乎觉得他正和孙慧使了一个眼色,孙慧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李有才心中一阵惊恐,他不相信龙森浩真的知道他和韩雨之间的这点秘密。也许龙森浩心里有怀疑,但绝不可能拿到证据。但如果自己此时问龙森浩留夹子的目的,一定会引起警觉。他不敢冒险,只得带着满腹疑问先离开。走出手术间,他不禁回头从门上的玻璃向里张望,可龙森浩和孙慧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刚出门,李有才就接到了韩雨的电话。
“怎么搞的?!你怎么还上手术了?!”
李有才发现自己在这位副院长面前真是无所遁形,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算了,你能成功让他们去呼监,也算是没跳出咱们的计划。”
听到韩雨说“咱们”,李有才一阵恶心。况且去呼监根本也不是李有才建议的,韩雨心里应该十分清楚,但他还是这么说,显然是有意要把自己拉下水。
“等到了呼监,你就什么都别管了。有才,你做得很好,干大事,就是要这样。”
“但是……”李有才突然想起龙森浩私下留夹子的事情,又想了想,“没事,我知道了,韩院长……”
对方挂断了电话。
只要以后再也不用那种国产的夹子就行,等东窗事发,让韩雨自己承担后果吧。李有才想到自己刚落实好的学区房,剩下的事情,他不想再和韩雨这种人掺和在一起了。
“怎么样,那个孕妇的手术成功吗?”柳晴川见赵步理意气风发地走来,似乎已经看到了答案。
“有主任和师兄们在,手术太顺利了,太漂亮了!”赵步理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那……比你给我做的手术,还成功吗?”柳晴川笑着问。
赵步理一窘:“这个嘛……你的手术也是主任做的,我只是打打酱油。哦对,你不是出院了吗,怎么还没走?”
柳晴川穿着宽松的T恤,长发随意地束了起来,辫子从左肩垂下。她的面容还有些憔悴,但眼神仍然闪着温暖的光泽。
“我等那个小鬼呢,他好像在找你。我马上就要走了,赵医生,我们……有缘再见吧……”
赵步理曾经反复练习过很多次要嘱咐她的那些话,但是这些在出院通知单上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而且严格意义上,自己也不是她的主管医生,说太多似乎也不合适。
他也知道,在住院信息上就可以查到柳晴川的一切资料,地址、电话等一切信息应有尽有,但内心还是期待柳晴川主动留给他一个联系方式。
不过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再怎么符合自己对“心上人”的一切标准,她都已经有孩子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柳晴川此时的内心也正煎熬着,只是她的心情恰恰和赵步理相反。她眨了眨明亮的眸子,欲言又止。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柳晴川终于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轻轻掏出一样东西,是个用三种不同颜色的麻绳编织成的手串。她用手轻轻攥了攥,把它轻轻提了起来。
“感谢你,我的大医生。我自己做了个小东西,想把它送给你,不值什么钱,但在其他地方应该都买不到。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要……”
“要要要!”赵步理赶忙伸手接过来,放在手里把玩着。他发现这个手串很精致,上面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似乎在哪里看到过,好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又像是一棵树苗的样子。
柳晴川见赵步理收下了自己的礼物,也是心花怒放。她终于鼓起勇气和赵步理说话:“其实,赵医生,我现在……”这时,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于是赶忙和赵步理说,“快快收起来,收起来……”说完便做了个收声的动作。
赵步理不明就里地照做,脸上的傻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看到林小棠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
“狗不理、狗不理!你太棒了!”
奔着奔着,林小棠没注意到脚下,被一根不知道谁放在那里的电线绊到,整个人像只飞翔的鼯鼠一样笔直地摔了出去,保持着飞行的姿势滑到两人的脚下。
林小棠尴尬地站起身,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威慑性地看两人是不是在笑自己。排除敌情之后,才噘着嘴拍了拍衣服。接着又见两人一脸错愕,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白大褂上全是一摊摊的深红,鼻子当中的液体正在不停地向下滴。
糟糕!
林小棠赶忙一边用手堵住鼻孔,一边仰起头,然后走到柳晴川身旁,指着自己的鼻子,没有说话,发出“嗯嗯”的声音。
柳晴川也反应过来,马上点点头,从身上找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林小棠把纸巾做成两个卷,塞进鼻孔里面。只见深红色的血液洇透了纸巾,血似乎暂时止住了,林小棠松了一口气,看两个人正憋着笑,于是叉起腰。
“我说你也太幸灾乐祸了吧!昨天咱们怎么也算是战友啊,能帮那个孕妇做手术,怎么也有我一份功劳吧,你现在怎么,见色忘义啊你!”
赵步理赶忙憋着笑解释:“其实,那个孕妇的老公之所以没有再坚持,也有柳晴川的功劳。”
林小棠脸上的表情突然凝滞了一下。她看看柳晴川,又看了看赵步理,似乎想确认什么,然后做出一脸豁达的样子说:“我不管,反正这事儿没我办不成!既然现在孕妇平安无事,你是不是该报答我?”
赵步理刚想说话,只见柳晴川低下了头,和赵步理小声说了句“再见”,便提着箱子慢慢向门口走去。赵步理的脑袋像是被线拽着,也慢慢转向了门口。
林小棠看着赵步理那恋恋不舍的眼神:“怎么,这就喜欢上啦?你要想清楚,这可是咱们的病人。”
“不是,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种……”赵步理试图想出一个让林小棠不会太生气的词,虽然他也不知道林小棠为什么要生气,“有种神秘的感觉。我觉得我似乎见过她,至少见过一些和她有关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来。”
林小棠看着赵步理认真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平衡,小声嘀咕:“要是你对我也能这么认真该多好……”
赵步理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不适合你,你那么废柴,人家跟天仙似的,凭什么看得上你啊!”
赵步理挠了挠头,笑着点了点头。林小棠原来一直觉得,赵步理是只癞皮狗转世,没皮没脸的,拳头打上去总像打在棉花上,所以她才给赵步理起了个外号“狗不理”,而且只准她自己叫,别人叫她还生气。但是此时此刻,她似乎觉得,赵步理真的有些失落了。她从来没在赵步理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认真得让她有些心疼。他一直以来都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林小棠差点忘记,这是个真实的男生,也会真诚地喜欢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不是自己。
林小棠思索得有些失神,低下了头。
赵步理这时发现,林小棠的鼻血正越流越厉害,赶忙又拿了张纸给她:“你再好好压一下,怎么平路也能摔着……”
林小棠被他的话气得跺了下脚,但是接过纸,心里突然又温暖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一大摊血迹,心情突然冰到了极点。
“喂,狗不理。”
“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和那个孕妇一样,可能不久之后就会死,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赵步理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去,这样的大姐大他哪敢招惹。
“不敢不敢,我哪儿配得上你……”
林小棠难得认真地看着他:“如果呢?或者说,你如果知道一段感情是没有结果的,你会怎么办?”
赵步理看着林小棠,心想,今天这两个女生怎么都怪怪的。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那我会给你买一万根你喜欢吃的棒棒糖,每天给你吃一根。如果你只活了一千天,剩下的九千根,我就替你吃,吃成一个大胖子,谁也看不上的那种。怎么样?”说完便咧着嘴傻乎乎地笑。
林小棠听了若有所思,好像在算一千天是多少年,九千天又是多少年。等她想明白了,突然就笑了:“你不怕得糖尿病啊,弱智!鬼才会喜欢你。”
赵步理也只是憨笑。林小棠损他的时候,他反而觉得最自在。
林小棠转过头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睛,鼻子上的血还在不停地顺着纸巾往下淌。她转过身去,又忍不住回头说:“谢谢你,狗不理。其实,我妈妈也是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还是坚持生下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点也没有怪过她,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我比别人少了什么。我反而觉得,妈妈留给我最重要的,就是勇气。我比别人更明白,活在当下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我经常觉得,妈妈还在这里,就在我身边。”
林小棠有些哽咽,于是笑了笑:“真的,谢谢你。”
接着,在赵步理惊讶的眼神中,林小棠捂着鼻子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赵步理觉得她像只小刺猬,用看似刚直实际上软绵绵的尖刺来保护自己,却对他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
韩冰在楼梯上叫住了龙森浩,眼神充满了无奈和失落。
“那个女孩还是没有收你的钱?”
“没有,我每个月都打一千块钱,但是她一分钱也没有取过。”
“再等等吧,她慢慢会明白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
龙森浩不说话,韩冰咬咬牙,转头看向别处:“森浩,你不愿意像以前那样,也不愿意再搭理我,到底是不是因为我爸爸?”
龙森浩看了她一眼,决绝地转过头,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没有,你想多了。”他用手扶着栏杆,望着窗外。这段楼梯直通手术室,楼梯另一侧是贯通两层的大落地窗。太阳刚刚从正午天空的顶点向下滑落,却被厚厚的黑色云层遮住。天气预报刚刚发布了雷电红色预警,看样子,天空正酝酿一场久违的大雨。
韩冰有些不情愿地解释:“我爸爸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他只是身居其位,有太多无奈。我相信他不会针对你的……”
“他最好别有什么过分的行为。如果逾越了我的底线,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龙森浩说得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韩冰的心上。她站在比龙森浩低一级的台阶上,仰望着那个光芒照耀下的坚毅身影。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而你手里有选择的权利,你能不能放他一马?他真的没有害过人,他和你们主任只不过是立场不同。”
龙森浩摇了摇头,转身靠在扶手上,面对着韩冰:“我们和他之间,只能剩下一个队伍。该来的总会来的,很多事情,我说了也不算。”他说话时,有意回避了一下韩冰的眼神。
韩冰心里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她苦笑着说:“你们的眼里永远只看见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不过,我还是会等你,等你彻底走出来的那一天。”
龙森浩转身:“别等我了,不值得。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说完便迈开步子向楼下走去,经过韩冰时闪了闪身,没有看她一眼。
“所以说,你心里也从没有把我当过你的女朋友,或者别的什么,对不对?”韩冰突然问。龙森浩站住了,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她冷笑一声:“那么,我喜欢谁,愿意等谁,和你没半点关系。”
韩冰说完大踏步走上楼去,大力推开了通往手术室的门。她没有流泪,没有笑,没有不安。她反而格外安心,因为知道自己真正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想过怎样的生活,这种期待反而让她觉得踏实。
她突然又想起过去的龙森浩,一起上学的时候,他总能第一个说出那些拗口的解剖名词的拉丁文;见习的时候,他总是在晚上去病房里找病人练习问病史、查体;做住院医师的时候,他总是抢着管别人躲都躲不及的病情和最复杂的病人。
他家境富足,本来能接替父亲的家族企业去做高管,偏偏选择了做医生,常常一边吃着几块钱的凉面一边看文献。韩冰长这么大,没少见过来拜访韩雨的达官贵人,很多也带着自己的孩子。但是韩冰从来没看过一个有钱人的孩子像龙森浩一样正直、上进,毫无纨绔子弟的架子和俗气。
龙森浩曾经意气风发地和她说:“韩冰,以后我们成立一个组合吧,叫冰龙组,你麻醉,我开刀。我们可以去最贫穷的地方开一刀,再去战乱的地方开一刀,再去北极圈开一刀,你说怎么样?”
“好啊,顺便再看个极光!”韩冰附和道。
“对,还可以看企鹅。”
“企鹅是南极的!”
“……”
韩冰记得当时的他在讲述这些未来的时候,眼睛里流转着夺目的光芒。她被那种全身心的投入深深吸引,曾暗下决心,他若不离不弃,自己必当生死相随。
他曾经那么执着、乐观,虽然外表冷淡,但是内心对任何人都友好热情。
可是,就在那一次,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听孙慧的劝诫。在用腔镜完成了几台漂亮的手术之后,终于轮到了那个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女孩。
那场手术,也恰好是韩冰麻醉的。手术过程原本非常顺利,然而快要结束时,韩冰注意到龙森浩眼神游离,不停地用吸引器在一个地方反复吸、反复检查。从腔镜的屏幕上看去,那里既没有出血,也没有损伤。可龙森浩就是迟迟不关胸。
她到后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失误,却彻底改变了两个无辜者的生命轨迹。
出来吧,森浩,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也不要再……让我等了。求求你。
傍晚,办公室。
这样的暴雨天,小大夫们见病人没事,便早早把事情做完,找个理由开溜了。办公室里的电脑前面,只剩下一个身影,正把头紧紧地埋在闪烁的电脑屏幕前面,有些笨拙地敲着字。
这个人正是李有才。他的桌子左边放着一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的风扇噪声很大,反应迟缓,型号堪称古老;右边则是办公室的电脑,只能连接内网,用来开具医嘱和写病历。
他疯狂地翻阅了十几篇文献,这些文献题目下的作者栏里,最开始的位置无一例外都写着“Senhao Long”。也就是说,这些文章的第一作者都是龙森浩。
正因为龙森浩在做主治医师期间就发表了如此多高质量的文章,才在各个学会里都混得风生水起。他几乎每个月都会被各地的学会拉去演讲,在肺癌青年委员会已经崭露头角,很多大佬都对他青睐有加,还有些非常有名的单位甚至不惜和孙慧撕破脸也要偷偷伸出橄榄枝,但丝毫没有打动这位龙少爷的心。也因此,这家医院的正院长更加努力扶持他,将所有的资源都向他倾斜,甚至不惜伤害副院长科室一些年轻人的利益。
但是这些优待完全和李有才无缘。在这些发表的文章当中,李有才的名字往往都在龙森浩的后面一位,也就是第二作者。然而,就是这几毫米位置的差别,决定了这篇文章是龙森浩的,并非他李有才的。龙森浩有的一切荣誉,都与他毫无关系。
李有才飞快地阅读着这些文章,同时调出科室的公共数据库,用统计软件重新测算龙森浩文章中的数据。没错,短短几年发表这么多文章,要说没有造假的成分,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李有才要做的就是调查自己科室的文章,设法找出龙森浩造假的证据,从学术上把他拉下神坛。
原本,李有才的算盘是把龙森浩拉下去,孙慧也跟着下去,自己便终得出头之日。然而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查到龙森浩造假,他就能够劝说韩雨赶紧收手,放过那个他们千辛万苦救回来的孕妇。
有这一个把柄就够了,别造孽了,韩雨。李有才内心默念。然而他越努力调查,越绝望地发现一个事实。
他测算了整整十篇文章的数据,都准确无误地得出了文章中的结果。有几次李有才好不容易发现文章的结论对不上,然而在反复检查之后,发现是自己测算失误而已。
而龙森浩,就是利用他李有才也能随意使用的这些数据,发表了这么多他无法企及的文章。这一切似乎就是在告诉李有才:无论是学术,还是手术,他一样也比不过。
李有才咬了咬牙,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用鼠标点开了一篇他最开始看的,也是验证完全无误的文章。
如果说,这些录入的原始数据,是错的呢……
李有才打开随访系统,这是寒城市人民医院专门建立的,作用就是随访所有病人的术后情况,例如是否还存活、是否有复发和转移等。医院专门聘用了一个小组来负责此事,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按照时间给所有手术后的病人打电话,并把结果反馈给临床医生。
这些宝贵的资料,正是需要孙慧的签字才能够拿到的。
李有才用孙慧的账号进入系统,用他觉得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法,重新核查了一遍随访数据。他把随访的日期设置在龙森浩文章中记录的时间,保证万无一失。毕竟,自己正要把一个屎盆子扣在龙森浩的脑袋上,一旦扣歪了,自己就得背起这口锅,届时韩雨是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他一条一条地核查随访系统和科室录入系统的Excel表格。
“一样,一样,一样,这个也一样……这个……”
李有才突然惊喜地挺直了腰板。在随访系统当中,赫然有一个名叫孙二强的病人写着“死亡”,但是在自己科室的系统当中,写着“存活”!
不只是孙二强,李有才又继续往下数,总共700多份病例,居然有30个是错的。
不对,是假的!造假!
一定是龙森浩在计算之后发现结果不好,就把这些原始数据做了改动,然后又把动过手脚的原始数据发给了孙慧,让别人在查阅时也发现不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李有才一样,会一条一条地去核对。
在科研圈里,这样的事情太正常不过了。统计学上只有p值小于0.05才算两组之间有统计学上的差异,假如一个人发现了一个结论,用统计软件计算之后,发现p值是0.07,刚好离统计学差异差那么一点点,那么,这个人有可能稍微改动一下数据,让死的病人变成活的,哪怕稍改几个病人,最终结果就会变得非常漂亮。
所以,这是赤裸裸的造假!
李有才心扑通扑通直跳。他似乎发现了一条可怕的铁证,能让龙森浩在未来,永远,都翻不了身。无论他在哪家医院,都要一辈子背负“造假者”的名声。任何期刊都不会再接收他的文章,也就意味着任何医院都不会再接收这样的医生。
龙森浩,在这个体制内,你算是完了。
李有才看了一眼门口,一直没人进来打扰他。于是他把随访系统上的资料分别拍照、打印好,在两份表格不一样的地方用笔做了标记,还把分析出来的结果和文章中的结果做了一个对比,也把这些内容打印出来。一共二十多页纸,上面没有一处字是自己手写的,最多有些圈圈画画。这样一来,就没人认得出他了。
李有才干完这些,欣慰地叹了口气,把这些资料整齐地放进医院统一规格的牛皮纸袋里。这样便能体现出是医院内部人发现的,就算是匿名举报,也更有说服力,另外,自己在其中一个地方还偷偷仿照一个人的笔迹,做了一些批改的痕迹。
这个人,自然就是赵步理同学了。
李有才也有些不忍,毕竟赵步理与他无冤无仇,但是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人来栽赃了。这个举报人需要离龙森浩距离够近,还要像自己一样能拿到科室的核心数据。即使从动机上大家再怀疑他李有才,有了笔迹这个筹码,至少赵步理也会有和他同等的嫌疑。无论如何怀疑,龙森浩都会出局。而别人捕风捉影的闲话,有赵步理和他一起背负,压力也要小得多。
李有才把牛皮袋捆好,锁在自己的柜子里。接着匆忙穿好白大褂,向呼监走去。他这次去呼监,为的就是让韩雨早点收手。即使韩雨怪罪他扰乱了“计划”,他也可以拿龙森浩的事向韩雨邀功,让韩雨顺势放弃那个可怕的安排。韩雨毕竟是个医生,李有才相信只要有别的选择,韩雨应该还不会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
这么想着,李有才登时觉得内心充实起来,好像自己变身成了一个正义的使者。
呼监离胸外科非常远,需要穿过空中长廊,再走到地下二层。他下到底,发现光线非常昏暗,毕竟已经是下班时间,为了省电,所有的灯都处于声控关闭的状态。
李有才没有把灯光唤醒,悄悄走在这条晦暗空旷的长廊上,这种感觉反而让他更踏实。这里的病人和家属都很少,因为监护室不允许家属陪护。一方面为了防止交叉感染,一方面为了避免抢救时,其他家属在场会导致潜在的医疗风险。他们一般会选择在附近的旅馆住下,如果病人发生紧急情况,医生会打电话通知病人家属尽快过来完善签字等手续。
李有才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呼吸监护室的牌子,而门口正坐着的,是那个孕妇的爱人。
男人的眼窝深深陷了进去,似乎一整天都没有休息了,看到李有才来了,知道是胸外科的医生,于是弯着腰直起身子,轻轻鞠了个躬。
“谢谢医生,您是来看她的?里面的医生不让我进去,您能帮我把这张纸条交给她吗?她特别胆小,又怕黑……”
李有才接过纸条,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扶着他坐下后刷门禁走了进去。他在换鞋处戴上口罩、帽子和鞋套,走进了呼监的病房。
孕妇的病房在最里面,是由一面玻璃围成的小病房。这算是最高规格了,只有最危重的病人才会在这间病房接受治疗。
然而,李有才发现好像哪里不对劲。
理论上,这间病房会配备最细心的护理,通常有两个护士看着,但现在一个护士都没有。其他床位边都坐着一个护士,在记录病人的体征,查看病人的情况,偏偏这个病人身边空空如也。
好在孕妇已经拔掉了气管插管,不需要呼吸机帮助呼吸,因此,大大降低了呼吸机相关肺炎的风险。孕妇虽然戴着面罩,但能看出她正非常吃力地呼吸着。除了肚皮一直鼓着,胸廓也在用力地起伏。
这是呼吸衰竭的表现。虽然监护仪孕妇的血氧还能维持在96%,但是在高流量的吸氧状态下,她还需要这么努力地呼吸,说明病人很快就会处于呼吸肌疲劳的状态,这将导致二氧化碳潴留,出现严重问题。
李有才对孕妇笑了笑,孕妇也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表示谢意。
李有才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而且全是汗,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他看了看输液情况,输液泵正在以80毫升每小时的速度滴注。这个速度对孕妇这样的体重而言应该非常安全。只有当输液速度过快,才会导致严重的肺水肿,造成呼吸衰竭。
韩雨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李有才又看了看孕妇的尿量,颜色很黄,似乎只有500毫升,比他预想的要少一些,但考虑到这么慢的输液速度,这种尿量也算合理。
这么看来,孕妇的呼吸困难似乎并不是常见的原因所致。那只能理解为孕妇接受肺手术之后的应有状态?毕竟在这方面,他们谁都没有经验。
只要没有大的问题,就先继续观察吧。看来韩雨只是嘴上硬,不会真做出什么事。何况就算他想做,要想指挥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去伤害病人,呼吸科的主任也做不出来吧?
李有才稍稍放心,又看了看孕妇的各项指标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便把手里的纸条交到孕妇的手中。
孕妇疑惑着接过纸条打开,挣扎着看了一眼便笑了,眼中噙满了泪水。
李有才凑过去,发现纸条上画着一只猫,画得十分幼稚,应该是男人和孕妇共有的故事。李有才也为之动容。曾几何时,他的梦想也是成为这样的男人,为爱人和孩子撑起一片天。但是他和那个等候在监护室外的男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条路会如此艰难。
李有才又检查了一遍孕妇的各项指标,均未发现异常,便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孕妇的肩膀,叮嘱她平静均匀地呼吸,便准备离去,刚一抬头,看到龙森浩正站在呼监的门口,用鹰一样的眼神锋利地盯着他。
李有才堆起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上前:“哟,大师兄也来看病人?”
“李有才,你跟我过来。”龙森浩瞥了一眼孕妇的监护仪,发现确实没有异常,便头也不回地来到换鞋的走廊,靠墙站住。
李有才只好跟过去:“怎么了,谁又惹您生气了?”
龙森浩冷冷地看着李有才:“李有才,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远离你不该接触的人,也不要放弃你做医生的底线,否则别怪我不念咱们同门一场。”
李有才见龙森浩撂了狠话,想到自己刚刚发现他造假的证据,也挺起腰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咱们大家都不是什么干净的好人,就别在这儿装菩萨了!”
龙森浩伸了伸大拇指:“你有种。不过这个孕妇是咱们一起玩儿了命救回来的,你再怎么见利忘义,也不能害人,我劝你早点收手吧。”
自己真心实意要救病人,却蒙受这种侮辱,李有才终于收起一直堆在脸上的假笑“你大爷的龙森浩!就许你来看病人,不许我来是不是?你是狗吗?到处乱咬人!我来看看病人关你屁事!”
看到李有才动怒,龙森浩也丝毫没有示弱。他上前几步,站在李有才面前,冷着脸,一字一句地小声说:“我知道,那批夹子有问题,夹血管根本就夹、不、牢!”
李有才拼命平复自己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像个气急败坏的小丑。龙森浩的话声声入耳:“那家公司早就知道了这个问题,已经下令召回。但是那个代表瞒着公司,在公司的账本上做了点手脚,所以名义上那批夹子已经被销毁了。实际上,这个人负责的几家医院还在偷偷使用产品,对不对?”龙森浩的脸离李有才越来越近,李有才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飘忽。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也因此,这批夹子的收入,没有进入公司,而是完完全全进入了这个医药代表和使用夹子的医生的腰包。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铤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不过很可惜,有人告诉我,这个代表已经被抓起来了,现在医务部门正在严查他所负责的几家医院。据我所知,最近咱们医院还在用这个夹子的,似乎只有……”
李有才后退了一步,他的心脏此时似乎要跳出来了。
“没错,只有你和韩雨两个人。”
龙森浩闭上了眼睛,转过身:“收手吧有才,主任也知道这件事了,让我把你尽量择出来,就说我们科使用时不知情。主任会说,是她让你和我一起用的。但是……”龙森浩顿了顿,终于一拳砸在墙上,“有才,你倒是给我争点气啊!”
李有才一哆嗦,不知道是为龙森浩的手感到疼,还是因为自己正惶恐得如一只惊弓之鸟。
龙森浩慢慢走远了,李有才软着身子走出监护室,看到孕妇的爱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李有才。
李有才眼神里全是悲伤,但还是艰难地摆出微笑,对男人点了点头。
“我给她了。她……挺好的,也睡了,你放心吧。”
男人的两行热泪滑下脸颊,无力地坐在凳子上,把头埋进了手掌。
李有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随手解开领带,脱下鞋扔在一边,歪在有些发黄的沙发上,思绪万千。
丈母娘走过来一顿数落:“这么大人了,袜子也不洗,鞋也乱扔,真当我是你保姆啊?你快去看看那个水龙头,都漏水好几天了。还有楼上天天晚上跺脚,白天又装修,烦死人了,我说话你听没听见啊?!”
李有才漫不经心地应承着,努力迫使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这时,妻子也从房里出来,轻轻关上了房门。
“老公,你前两天给曦曦剪的头发怎么跟狗啃的一样,太寒碜了,还把头皮划伤了。还有啊,曦曦这两天有点发烧,你别老说没事,你也不是这个科室的,要不找你儿科的同学帮忙看看?”
李有才越听越烦,终于把空调遥控器狠狠砸在地上:“我一个外科大夫!我天天在大血管边上动刀子的人!我能剪不了一个破头发?还有,一个破水龙头也要我弄?楼上吵,你们不会去说一声?!我算什么?!你们吃的、喝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是靠我!”
李有才破口大骂,脸涨得通红,两个女人见状吓呆了。
这时,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李有才终于清醒过来。他看着红了眼圈的老婆和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丈母娘,听着女儿刺耳的哭声,内心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疯狂地撕咬。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是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他不都是被嫌弃的吗?他开始怪罪自己的一切,怪罪自己为什么小时候从来都只能玩垃圾桶里捡来的玩具,为什么一定要考第一才能被别人瞧得起,为什么如此努力却只能蜗居在城市边缘的一个角落,为什么要处处受制于人,为什么要被逼做出无奈的选择?这些都是为什么?
李有才摇了摇头,拿上手机,夺门而出。
此时的护士站。
“来小棠,这边坐,你怎么又请我们喝东西,多不好意思啊!听说你今天流了不少鼻血,还不好好休息休息,非陪那个废柴值夜班!”小云和林小棠套着近乎。
林小棠乖巧地坐在小云旁边,脸上发白,气色有些差。
“我跟你说啊,赵步理那个黑(倒霉)命真是不服不行,他经常一个班上走(去世)好几个病人!有时候班值得好好的,他一出现,立马躺下一个要抢救。还有的病房,病人马上就要出院了,他非去和人聊天。结果他刚走,病人就肺栓塞了,又在监护室住了好几天!最可怕的是他去给人家会诊,人家好好的病房房顶突然掉下来了,直接把人家老太太吓出了心梗!”
林小棠听小云添油加醋地讲,听得十分入神,不停地捂嘴笑。
这时小云突然若有所思:“不过,最近那个废柴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感觉比以前踏实了点,还经常干出点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比如前阵子,我们抢救的时候抽不出血急得要死,这货拿着注射器,直接从病人股动脉里面抽出了好几管血来。我干了这么多年护士,还是第一次见大夫这么抽血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而且……”小云又看了看天花板,“最近他好像经常一个人在屋里,也不知道在干啥……”说着便和林小棠耳语,林小棠闻言也红着脸笑了起来。
但就在值班室里,赵步理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的笔记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