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安乐死 人贩子也配用吗啡?
“送他们来的公安说,这女的贩卖一辈子儿童了,她老公说是不知情,但是谁信啊!也就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小云解释,“她刚被抓到,判刑前发现这女的岁数不大,但是肺癌晚期了,全身到处都在转移,这才送过来的。真是报应!”
赵步理不由得想起了地铁上的那些残疾孩子。他突然有了印象,自己确实收过一个保外就医的病人,但当时不知道病人具体犯的是什么事。
“早知道就不收她了,”赵步理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是去看一眼吧。”
赵步理来到病房,看到那个男人一脸悲苦的神情,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女人的喉咙像破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喘着粗气,站得很远都能听到。她每一次呼吸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应该是因为疼痛发出的呻吟。
女人的皮肤紧紧地绷在骨头上。她没有穿衣服,可以看到髋骨部分的皮肤都被磨破了,就像是骨头把皮肤扎破的一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看样子不像是怕冷,也许是疼痛导致的抽搐。
她蓬头垢面,长头发已经打了绺,上面还有很多食物凝结的疙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几个人,艰难地从一个人挪到另一个人身上,看到穿着白大褂的赵步理,她嘴唇嚅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不停地点着头,眼睛里的泪水汇成了一条小河。
赵步理能够感受到她的诉求,也知道这是弥留之际的表现。她的眼睛向外突出,由于长期缺氧,大脑颅压增高,在躁动之后就会逐渐出现这样相对平静但是淡漠的状态。病人的意识应该还存在,但是各方面的表达能力都会越来越弱。
“嗯……啊……嗯……”女人不停用最后一丝丝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声叹息,叫得林小棠心如刀绞。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摸了摸病人的手,试探了一下,发现这只手是那么冰冷,像一根枯萎的树枝,随时可能会被折断。
赵步理看了一眼病人的心电监护,血压已经开始降低了,血氧也只有80%多,心中有了数,带着林小棠走出门去。
“你?”赵步理看着林小棠的脸色煞白,以为她又病了。
“狗不理,我好怕……”林小棠双手抱着自己。
“这有啥好怕的,就是临终病人而已,第一次见?”赵步理打趣。
“当然是第一次……以前只见过解剖的尸体,那个不可怕。我是觉得,女人在死之前,真的会变得这么丑、这么不体面、这么没有尊严吗?”林小棠摇着头,她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呃……大部分时候确实,不太会像电视里面看到的那样,表情安详,还能笑着离开。”赵步理滑稽地表演了一下,“大部分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去世,我们医生总结,要不憋死,要不疼死,要不心脏不跳了,哦对,那还是算憋死……”
赵步理没有发现,自己的每一个“死”字,都像锤子一样让林小棠的身子震一下。
“原来死之前这么难看……”林小棠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
陈彦豪这时候凑过来说:“赵总啊,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不太适合给吗啡类的止疼药?给了之后可能会出现呼吸抑制吧……”
小云也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这人就是活该。她这点疼,和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比算得了什么?要是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没了,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步理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他刚刚才经历过,而他只是丢了一本珍贵的笔记。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很难想象那些孩子的父母看到这个女人,会不会遏制不住冲动要杀死她。
但是她现在,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要被自己的疾病活活疼死。
赵步理摇了摇头,和小云说:“算了,就这样吧,没法打针。”
林小棠在一旁沉默。
“赵步理,干得漂亮!”小云比着大拇指。
赵步理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准备再下去看孕妇。
这个时候,男人突然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直接来到赵步理面前,吓了赵步理一跳。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疯狂地给赵步理磕头。
赵步理赶忙拦着他让他起来,但是男人五大三粗,完全不管赵步理,就是一个劲儿地磕头,直到额头上出现血痕。他一边磕一边哭着央求赵步理。
“大夫我求求您了,她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您想怎么对我都行,您让她舒服一点吧,我求求您了!”
赵步理无所适从,努力想拽起男人。但是男人跪着抬起了头,满脸胡楂儿,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睛下边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看起来阴森可怕。他眼圈通红着说:“您是不是怕打针有风险?您别怕,我签字,出任何问题我都责任自负。或者您开价,多少钱我都愿意给,我只想让她最后这几个小时,不活活难受死就行……”
赵步理想了想,还是无法原谅这些人曾经做的事情。他没有再去扶男人,慌张地转身离开,任凭那个男人在身后把地板磕得咚咚响。
他把自己藏在办公室那个幽深的走廊里,背靠着墙,突然想起方鸿铭曾经问的那个问题。
此时,赵步理更想问的是:“如果你的做法会害死一个人,但也让他解脱,你会愿意做吗?”
赵步理本来觉得自己是有答案的,但是当他想到,自己要冒着违规操作的风险,去解脱一个穷凶极恶、本就该受重刑的歹人,心里似乎又犹豫了。
如果真的是人命关天需要拯救,哪怕是坏人,作为医生,也义不容辞,至少可以救回来再让他接受法律的严惩。
但这次要做的是镇痛,而且是存在“安乐死”风险的镇痛。家属告我怎么办?被医院通报批评怎么办?若是为自己的至亲或者挚友来一支吗啡也就罢了,为一个贩卖小孩的罪犯这样做值得吗?
赵步理走进男休息室,疲惫地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情,努力让自己入梦,寻找让孕妇转危为安的方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却丝毫不能走入那本笔记,大脑的细胞完全不能被调动。
他有些困乏,想躺在床上眯一会儿,尽管困意阵阵袭来,他就是无法入睡,完全不是以前沾枕头三秒就能入睡的状态。赵步理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还是跳起来,披上了白大褂。
赵步理径直走到了护士站,看到林小棠还乖巧地趴在那里发呆,没有去休息室睡觉。他找出了一张单子,自己写了一句话,走到病房叫男人出来。
“签字吧。”赵步理冷淡地对他说。
这是一张放弃有创抢救的单子,赵步理又写了一句话:“放弃一切抢救,家属要求进行镇痛治疗,并知晓呼吸抑制等可能导致病人死亡的副作用。”
男人仔细读了一遍,又看了眼赵步理,点点头。但是他没有立刻签字,而是眯了眯眼,说自己视力不好,要回去戴眼镜,于是拿着单子走回了病房。
不一会儿,男人又拿着单子出来了。赵步理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个“同意”,也签了字,于是让男人先回去,把单子夹在病历里面,开了一条医嘱。
“赵步理,你……”小云看到一条吗啡注射的医嘱,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执行就是了。”赵步理面无表情地回答。
林小棠凑了过来,虽然已经夜里两点了,她困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但还是好奇地看着赵步理。赵步理只是尴尬地摊开手,苦笑着说:“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啊……”
真的是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该死啊该死……
赵步理看着病人打完吗啡平静下来之后,盯着病人的点滴。
看着看着,似乎一道电光划过黑暗的脑海,把阻碍自己思路的巨石“轰”地炸开。他瞬间觉得耳清目明,《怪医笔记》里“药章”中的一段话直接击穿了他的大脑。
原来是这样……
他转头对旁边的林小棠说:“我知道孕妇是怎么回事了。咱们走!”
林小棠刚要迈步,又转头看了看正在捯气的女病人,摇了摇头:“我和小豪师兄看着她吧。你去吧,一定要加油哦!”林小棠攥着拳头,勉强笑了一下,很快就沉下了眼眸,在护士站找了个安静的角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赵步理心中觉得这妮子今天有些反常,必有妖,但还是独自向呼监走去。
走的时候,还没忘把笔记带上。
赵步理走到监护室门口,发现孕妇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正疯狂地拍监护室的门。
“您好,这是怎么了?”赵步理收起斗志昂扬的笑容,走上前问道。
“赵大夫!我们不治了!不治了!刚才我问护士,说我爱人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不行,我得带她回老家,她要是真有什么好歹,一尸两命就撂在这里了,我跟家里人都没法交代啊!”
男人捶胸顿足,赵步理无语感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这种落叶归根的传统。
“没事,您放心,我先进去看下。”说着便要进去,但是被男人一把抓住了。
“我说了我们不治了!”男人看样子是真急了,“不治了都不行吗?!我们要求现在出院!我自己联系救护车拉回老家,怎么也得回老家!赵大夫,我不会告你们的!你就答应我这最后一个要求,我求求你了!”
赵步理使劲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拍得男人一阵子恍惚:“你冷静点,你听我说,她能活!”
赵步理坚定的眼神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男人冰冷的内心,但他仍然摇着头,垂着肩。
“赵大夫,如果真的不行了,可就回不去家了啊……”男人哽咽起来。
赵步理点点头说:“你选择放弃可以,但是你先给我一两个小时行不行?相信我!”
男人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医生说出的“相信我”更鼓舞人心的了。这三个字有着无穷的魔力,让人无法拒绝。他颤抖着看着赵步理走了进去。
赵步理来到孕妇的床前,他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居然,是……韩雨?
“果然啊,这输液泵坏了。”韩雨一边调整着输液的速度,背着赵步理自言自语道。
“韩院长?”
韩雨闻声转过身来。
“哟,这不是胸外科那个小家伙吗?是啊,正常一小时80毫升的话,每分钟应该是30~40滴就好,但是你看,刚刚输液速度明显都有200滴了,他们这个输液泵怎么坏得这么离谱?”
也正是在刚才,赵步理看到楼上病人输液的时候,突然想起笔记中的药章内容。药章记录了在没有输液泵的年代,医生和护士都是用破旧的秒表来判断输液速度的。
而现在,有了输液泵控制速度,所有人只会看上面的数字、看心电监护的显示器。这就导致年轻医生很少想到,如果这些东西真的坏了或者发生错误,人工的校正是至关重要的。
“以后这种东西坏了就不要用了,赶紧报修。咱们医院可不能出这种问题。”韩雨的声音非常低沉,吓得护士和值班医生一阵心悸。他们也感受到了副院长的怒火。
“谢谢韩院长!”赵步理赶忙点头示意。
韩雨微眯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赵步理,抬头想了片刻,快速踱步离开了。
值班医生示意护士赶紧换上一个新输液泵。赵步理看了一下,速度很准确,放心地点了点头。
他看韩雨已走远,在角落里打开笔记。
面前是孕妇,手中则是《怪医笔记》中所记载的近百年前的那个死亡的孕妇。他不停地做着对比,虽然二人的用药有很多不同,但抢救的原则没有任何差别。毕竟现代医学的药物总比当时要强得多,因此他对救活孕妇更有信心了。
他逐条核对了医嘱,又看了看表,此时已经三点了,再有一两个小时,如果孕妇再没有好转,可能家属砸了门也要把孕妇带走吧。这个时候,孙慧应该已经休息了,韩院长居然来了,真是好领导啊,赵步理顿时感到一阵心安。
他紧紧地盯着孕妇的监护仪,看着上面的血压、心率、血氧的数字。连血氧的数值从89涨到90,都会让他兴奋不已,但数字仍在波动:88、89、88、87、89……
涨啊涨啊涨啊……求你了……快好起来吧!
赵步理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看的那段笔记没有看完,赶忙翻到那一页。不知道是因为夜最深时,还是此时心情无比激动,他立刻进入了最佳的阅读状态。
方鸿铭用自己的血救了麻疹婴孩儿的故事立刻传遍了整个协和医院。刚开始还是有很多人说风凉话,很快,随着治愈的孩子越来越多,全城的人听到消息后,都纷纷抱着孩子来医院就诊。
方鸿铭的一管血可以给五个麻疹的孩子使用,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己抽血,对他人的风凉话置若罔闻。随着治愈的患儿越来越多,方鸿铭开始觉得有些乏力。
为什么方鸿铭没有用家长的血?赵步理刚在脑海里有了这个问题,方鸿铭就立刻给出了解释。
因为他担心孩子的父母如果知道孩子在接受这种非正规的治疗的话,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会直接影响家长对医院的信任。然而在方鸿铭所谓“好事之徒”的传播下,这个小道消息仍旧快速传遍了省城。
方鸿铭本以为自己会被医院驱逐,事实上医院也正有此意——他们不能接受一个总是用非常规方法救人的“怪医”。正当医院发布消息,要把方鸿铭开除转院的时候,医院的信箱里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一些联名信,旗帜鲜明地支持方鸿铭的做法,从一封,变成五封、十封,最后变成三百多封!最后医院的领导不得不关闭信箱来终止这场可怕的“闹剧”。
不但患儿家长如此,就连协和的小医生们也不顾领导们的呵斥,纷纷抽自己的血给患儿治病。一些家长知道之后,也主动让医生用自己的血治疗自己的孩子。
赵步理顺着方鸿铭的思路,在脑袋中打开了一封信。
国家危难,物资匮乏,当世良医以己身之血液拯救万千患儿,吾辈岂可背信弃义,趁火打劫!可愈之,则感恩终生;若不可愈之,亦当为医者尽力之果,非但吾辈永生感念,亦愿孩童永念方师大恩于极乐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被治好,一场战争带来的麻疹危机,就终止在协和的一场“闹剧”当中。方鸿铭讲道,医院的领导很快便重新发文,表示医院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使用此方法拯救患儿。方鸿铭主动执行医院方针,提出表扬!
一天,第一个被方鸿铭医治成功的孩子被抱着来找方鸿铭谢恩。父母指着孩子说:“方师,感谢大恩,无以为报,而今日来,有要事请您不吝赐教,孩子刚满两岁,姓陈,名飞漱,但孩子的生命乃您所延续,特来此请您赐他个乳名,让他终生念您大恩,他日必以为报!”
方鸿铭看了一眼孩子,捋了捋胡子随口说道:“此子既然名‘非竖’,那不如,就叫……‘阿衡(横)’吧!”
据方鸿铭所描述,孩子的父母当时激动不已,立刻接受了这个名字。虽然赵步理心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孩子的父母瞠目结舌,本是来谢恩的,又觉得这位老医生宅心仁厚,又是当世名医,必定学富五车,文学造诣深厚,怎知他不按常理出牌,起了这么个破名字……
赐名之后,孩子不停地拽着方鸿铭手腕上的串珠要玩,被父母喝止。方鸿铭却蹲下身和孩子说:“你想要?长大做我的徒弟,我把衣钵悉数传你,包括这个,如何?”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赵步理恍然惊醒,想起阿衡就是方鸿铭的关门弟子,原来是这样来的!那个串珠是方鸿铭的恩师传给他的,方鸿铭也有可能把串珠传给了那个叫阿衡的人!
从年份算起来,这个孩子是1940年左右生人,到现在的话,应该是七十多岁……那会不会还活着?
能“入梦”真是好啊,很多文字看不懂的细节,似乎一下子全部理顺了。赵步理离开了梦境,但还是看了一眼故事的结局。
“什么?方鸿铭三个月后还是被开除了!去了……西南联大!”
赵步理看了眼表,居然迷迷糊糊地就到了四点,这夜班真是一如既往地黑,而且再创新高。三个需要抢救的病人此起彼伏,也打破了自己的纪录。
坏了,不知道孕妇的爱人在外面怎么样了,不会已经急了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孕妇的心电监护。
血氧96%!心率也在好转,病人的呼吸功能在改善!
这大概是今天晚上病人监护上最好的状态了。他“腾”的一下子站起身,小跑到孕妇的面前。他看到孕妇似乎能微微睁开眼睛了,对赵步理微微眨了眨眼,挤出了一丝微笑。
“怎么样,你好些了吗?”赵步理急忙问道。
孕妇点点头:“好像……比刚才舒服多了……感觉刚才真是快憋死过去了……跟淹了水一样……这会儿觉得……起码喘气能喘到头了……好多了……”
孕妇还是端坐着,但是脸色已经从刚才的发紫变得红润了一些,这是氧合明显改善的征兆。而且喉咙中不再像刚刚那样传出“呼噜噜”的水泡声,肺水肿的状态明显在减轻!
赵步理看着血氧持续保持在93、94的状态,越来越放心了。他赶忙跑到门口,打开门。孕妇的爱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看到赵步理慌张的样子,立刻更紧张了。
“您……您……您爱人!”
“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她好了!”赵步理大舌头终于捋顺了,他带着孕妇的爱人很快穿上鞋套,套上隔离衣,走到孕妇的面前。
“阿离……你……”男人看到孕妇均匀地喘着气,看到她有些激动得要哭的样子,就知道没事了。刚刚的她还一副马上就要失去意识的样子。
“会哭就是没事了……加油……我在呢……我在呢……”
赵步理咳嗽了一声。
“呃……你来了孕妇容易激动,你看一下,没事的话先回去休息吧,她应该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也让她放心睡一觉。”
孕妇男人看着赵步理,有些话好像已经到了嘴边,但是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激动地鞠了几个躬,又握了握孕妇的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赵步理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瘫在了凳子上,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了手机。
“那个孕妇她……”
“她怎么样?不会出事了吧?”林小棠很快就回复了。
“嘿嘿,孕妇好啦!”赵步理发过去一组心电监护的数值,各项指标都非常平稳,“有本少爷在,还能有搞不定的事情吗?”
“哦。”
赵步理觉得,这不是林小棠平时的风格啊,自己本想开个玩笑,但感觉自讨没趣的样子。
“哦对了!楼上那个老奶奶也醒过来了,醒了之后第一句话说她饿了,一群家属这回都放心了,都回去了。”
“太好了!你也早点睡觉吧,这一晚上太充实了,好在有惊无险。这个孕妇能活,主任和师兄们一天没白干。也多亏有你,不然主任可能都不会做这个手术。”
“对了,那个男人不是之前要放弃吗,你没有告诉孕妇,她差点因为被放弃而死掉?”
“当然没有……很多时候家属很可悲的。他们在危急的时候,并不能理解到底能不能救活病人,他们就是因为太害怕病人遭罪。所以只有医生有这个权利,有时候也有这个义务,帮助他们做选择,而不是单纯地让他们自己选择。”
“喂……狗不理……”
“啊?”
“人真的不能安详地死去吗,就是闭上眼睛的时候,还能笑着想起自己一生当中最美好的那些瞬间?”
“应该不会吧,除了麻醉之后‘安乐死’,否则都会有一个急性的窒息过程。肿瘤病人晚期确实很受折磨,那种疼太难忍了。所以……我内心本来是抗拒给她打针的,但是我自己心里……唉,我也是贱。”
“狗不理,我和你都送对方一支吗啡,好不好?你的吗啡写上你的名字,我的吗啡写上我的名字,到时候谁死了,对方就给他一支,来个痛快,能行吗?”
“呸呸呸,你今天是来体验死亡教育的吗?好好活着不好吗?”
“狗不理,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在医院里?就不能死在家里,或者死在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吗?”
“很多时候,人都是到了医院才发现不行了。一开始可能还抱着抢救的希望,如果真的到了楼上人贩子那种地步,可能连转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现代人真可悲,本来死亡和出生一样,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要在医院里走一遭,体验一遍全套的酷刑,有疼痛,有尿管,有输液,有胃管,有气管插管,还有生不如死,还有想放弃却不能喊出放弃……”
“是的。所以,医院就是这样,我们不能杀死病人,只能眼看着病人离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没有治愈机会的时候,让他们尽量有尊严、安静地离去。”
“和你聊天真好,我就是突然好怕死亡,不是怕死亡本身,而是怕死的时候,身边没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只剩下医院里冰冷的器械。我怕我变得好丑,我希望自己哪怕死的时候,也不要在别人的记忆里留下一点点不好的印象。”
“你不会的,你还得为病人努力工作五十年呢。”
“哼!你这种废柴才要工作,有钱如我才不要呢!对了,我看你们病房最近总有个人穿着白色的制服,跟海军似的,超级帅,那个五官,那个鬈发,极致美男啊!”
“不认识,谁?”
“一个有些阴柔的美男子,但是放在古代真的是美型男啊。说了你也不懂,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象,要不你帮我问问?”
“哦,好啊。”赵步理随意答道。林小棠的转变好像有点太快了。穿白衣服的制服男,他怎么没见过?
林小棠的短信停了几分钟,赵步理一度以为她睡过去了,突然又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只有几个字:
“呵呵,谢谢。”
接下来,聊天沉默了将近三十分钟。这个姑娘怎么说沉默就沉默了?赵步理正纳闷的时候,突然收到林小棠的一段语音:
“呆子,快上来!那个人贩子不行了!”
赵步理急忙奔了上去,看到陈彦豪正把那个病房里的其他病人转出来,小云也正往病房里推抢救车。赵步理奔进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病人,她正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眼珠子像是要挤出来一样。旁边的监护仪上,心率已经降到了30,血氧已经测不出来,血压只有50/30毫米汞柱。
果然自己值班,就是容易送病人,而且自己同意注射这支吗啡,很有可能真的推了她一把……
赵步理叹了口气,他转头看了看病人的家属。那个男人正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抱着胸,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似乎戴着一个厚重的面具,让人看不出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也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
赵步理和男人示意了一下。
“那我们就按照之前说的,放弃有创抢救,对不对?”
男人没有作声,点了点头。也许他在病人最后的这几个月里已经见过太多,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赵步理和小云说:“不注射肾上腺素了,也不打升压药了,我们等一等吧。”
几个人和家属一起在病人的床边看着。林小棠躲到了赵步理身后,一只手紧紧攥着赵步理的白大褂,另一只手捂着嘴巴。
此时已经是早晨五点了,很多老年病人都已起来,闻风来看这边的情况。那个刚刚从病房里挪出去的病人,正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这个女人当初贩卖儿童的事情,以及她生病的一些故事,一群人议论纷纷。
但是这个女人完全听不到这些,也看不到谁在自己的身边。她只是盯着天花板,确切地说,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每一口气之后,要隔很久才会有下一口气,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让人揪心。只有这一声声的喘息还在提醒别人,她还活着。
一分钟喘气10下,心率30次。
一分钟喘气6下,心率25次。
一分钟喘气5下,心率23次。
嘀——
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没有一丝波动。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喘气的动作彻底停止了。
她死了。
赵步理转头和林小棠示意了一下。
“小棠,这次……你来宣布吧。”
林小棠咽了下口水,她难以抑制内心的伤感和复杂的情绪,走上前去。
“病人林如燕,宣布临床死亡。死亡时间,2017年6月5日5点04分。”
赵步理叹了口气。
“小豪,给拉一张心电图,放进病历里面。家属先回避一下吧,我们先料理一下病人,然后我们会联系人来把您爱人转运到太平间,去办后面的手续。您可以去准备下衣服,另外请您……”
赵步理生生咽下了“请您节哀”几个字。在他眼里,他对这两个人,都是深深地憎恨着。他知道,自己为病人进行“安乐死”,其实,并不是为了他们。
小云已经准备好了料理尸体的托盘,冷眼看了看死者,摇了摇头。
医生也是人,脱下了白大褂,他们也会真实地爱,更会真实地恨。很多时候,医生甚至有掌控生死的能力,更有着施行“正义”惩罚的机会,至于是对是错,是否行走在法律的灰色边界,每个医生都有选择的权利。赵步理认为,他自己无权对其他人进行道德审判。
只是他内心还有一个小小的期待,期待这个男人能因为这件事,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甚至能够良心发现,回心转意,向警方提供更多贩卖儿童的线索,让更多无辜的孩子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赵步理决定,等今晚结束,要和那个男人好好谈一谈。他想,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赵步理刚准备带林小棠出去休息,却发现她跟着小云走了过去。
“狗不理,你去歇着吧,我想跟着看看。”林小棠固执地甩开了赵步理拉她的手,有些胆怯地站到很远的地方,看着小云熟练地料理病人。
赵步理来到她身边:“怎么,怕呀?又不会闹鬼。瞧你这胆儿……”赵步理指着小云,“你看,尸体料理呢,主要是把病人身上所有和病人无关的东西全部取下来,例如静脉的输液、插入的尿管,甚至是缝的线,等等,让病人回到刚刚出生的状态。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
林小棠看着一丝不挂、骨瘦如柴的女人,心想,她生前应当也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但死了之后,浑身发黑,表情狰狞,像地狱的恶鬼一样可怕。她甚至害怕女人的脑袋向她猛地转过来,那双因为鼓出而闭不上的眼睛在她脑中久久徘徊,好像在瞪着自己一样。
“还有,古人说,人死了之后会七窍流血。其实这本质上是凝血功能完全丧失,导致人的鼻孔、耳朵、牙齿、阴道等都有可能出血,而且还是那种暗黑色的血液。因此呢,我们的护士就会用棉球,分别把这些孔洞塞得严严实实的。这些棉球从外面是看不到的,就是防止尸体到处流血,吓到家属。等穿上了寿衣,至少从外表看上去能相对安详一些。”
林小棠探着脑袋,小云每往病人的鼻孔里使劲塞进一个棉球,林小棠就表情夸张地挤一下眉头,像是能感受到死者的疼痛一样。
“人已经死了,不会觉得疼呀。等塞完棉球之后,把血迹擦干净,护士就会按照要求,给病人盖上尸单,盖住病人的头部和双脚,两端向里塞,包好整个尸体。当然,这个时候最好是问清病人的一些风俗习惯。不过……”赵步理看了看一脸嫌弃的小云,“我觉得小云对这个病人可能不会问……就这样吧。”
如此疾恶如仇的小云,能耐着性子,本着职业精神把工作做好,在赵步理看来已经很难得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些时候的事情,给了赵步理几分面子吧。
林小棠仔细地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生怕错过一个细节。她看着一个人就这样从能够说话哭喊,成为一团动也不能动的肉体,内心一阵恍惚。
尸体料理完毕了。赵步理走出病房,伸了一个懒腰:“这一宿,说话间就六点多了,天都快亮了……”
林小棠却是一点不困的样子,她出神地看着外面微微亮的天,若有所思。
这时候,赵步理看到病人家属朝他走了过来,一脸严肃。心想,他大概是来感谢的吧,正好趁机会和他说说,看有没有机会做点事情,让自己内心也好受一些。
“赵大夫是吧?”
“嗯,怎么了?”
“我要求封存病历,走医疗诉讼,没问题吧?”
“什么?!”赵步理和林小棠异口同声道。赵步理惊讶地张开了嘴:“为什么?”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
“你在明知我爱人已经呼吸不顺畅的情况下,还是给她打了吗啡,我怀疑你的吗啡造成她的直接死亡,你和医院要负全部责任。”男人的语气非常平淡,说话间也毫无停顿,似乎这段台词已经演习过无数遍。
林小棠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斗志,上前一步说:“你神经病啊!你爱人已经没有治愈的机会了,而且当初是你自己放弃治疗的。”
男人扬起了头:“姑娘,注意你的措辞。你可是个医生。我爱人的爸妈本来要过来看她最后一面,就是因为你们,直接打了一针吗啡就把她打死了,我从来没有同意你们这么干!”
赵步理指着他:“你自己签的字,当时和你说好的,你这个人怎么说变就变!”
林小棠也气呼呼地从病历车里掏出病历,“咣”的一声拍在护士台上。赵步理有一种被狗咬了的感觉,恶心到浑身都在颤抖。他等着林小棠找着签字单,看着面前这个阴森的男人,他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中全是嘲笑。
林小棠在后面惊讶地喊了一声,赵步理闻声回过头。
“怎么会……浑蛋!”
林小棠又难以置信地翻了几遍,赵步理也赶忙凑过去。他赫然发现,签字单上,有自己写的一行字迹,但是在病人家属之前签着“同意”和姓名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字。
他看着男人玩味的笑容,咬牙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