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造假 另有其人
“师兄,师兄!”
“嗯?”龙森浩一只手撑在病人的身体上,出神地思考着。
“反正主任也不在,你就说切缘没问题就好了,我给你做证明!”那时,李有才还没那么胖,圆乎乎的脸很是可爱。
“可是,这个病人切缘距离肿瘤只有一厘米,达不到要求。”龙森浩摇摇头。
“哎呀,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这个病人病期这么早,没必要这么较劲,让主任知道了肯定要骂你的!”李有才着急道。
龙森浩陷入了沉默。
“昨天主任刚骂过你,你要是再出问题,主任可能就不让你自己做了。师兄,你别多想了,听我一句,就说切缘干净,要不我给你取一个保证不会有癌残留的切缘?”说着李有才就摩拳擦掌地走向病变。
“等一等。”龙森浩冷静地说。
李有才愣了一下。
“叫主任吧,就说这个病人我打的切缘不太够。”
李有才急得直跺脚:“师兄,真的没必要!你已经很好了,算我求你了,别告诉主任了。”
“有才,我就是这个毛病,我骗不了自己的……”龙森浩笑着摇摇头。
李有才恍惚着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多么希望成为和龙森浩一样厉害的人,多担心龙森浩挨骂。他简直觉得这个科室的每个人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就变了。
“你有什么要给大家解释的吗?”
卓启智声音有些沉重,但话语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报告厅里一时间骚动起来。只有台上的龙森浩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我的天哪,我说他怎么发表了那么多文章呢,原来是数据造假!”
“怪不得呢,这p值没有小于0.05,不怕啊,改两个数不就好了!”
议论声传入了孙慧的耳中,孙慧也是如坐针毡。这些文章虽然第一作者都是龙森浩,但责任作者都是孙慧,第一作者和责任作者本身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
韩雨歪着脖子,一副吃惊的样子看着卓启智。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卓院长,您这个消息属实吗?可别冤枉了龙大夫这么好的苗子啊。”
卓启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从公文包里直接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无论是龙森浩,还是李有才,都惊讶地看到了那个袋子,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好在是那个白痴送错了,不然完蛋了……”李有才舒了一口气,自己也是这两天刚刚找到机会把手术室的夹子销毁掉的,但是这个纸袋,是一两周前交给赵步理的。也就是说,如果卓启智早就拿到了他本来应该拿到的那一份,那么手术室的夹子一定会被封锁,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更不可能销毁。
好险……
李有才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但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白痴。”龙森浩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突然又猛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李有才的方向,但是李有才低着头,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他又转过头看了下前排的孙慧,后者的眼中满是疑问,他轻轻地微笑了下,没有说话。
孙慧一旁的妇产科主任凑过来:“不会吧,这事真是可大可小啊。孙慧,你千万别冲动,不该顶的锅别乱顶,不然要出大事的!”
孙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一切的掌控,就像大海上的一片树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下一道巨浪。
卓启智一边翻着那些纸,一边说:“这封匿名的举报信,功课做得十分充分,把你造假的全过程都记录了下来。我觉得很可能是你们自己科的人干的,无论是谁,我首先要表扬这位同志,敢于揭露自己身边的造假问题,这就是对学术最认真的态度。这位同志别怕,你可以勇敢地站出来,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些。”
韩雨赶忙拉过话筒:“卓院长,这就不必了吧,我觉得问题的重点不是谁举报的,而是您应该让大家知道到底是怎么造假的。一方面要看看情节有多严重,咱们关起门来讨论讨论,还有没有给龙大夫改正的机会,要是造假的情况太严重,那孙主任不可能不知道的,对不对?”说着,还露出了遗憾的表情,“爱才之心”一览无余。
“这份文件,我请专业的统计师也帮忙看过,计算的过程确实出现了错误,而这错误的根源就是对随访数据的肆意篡改。龙森浩发表的十四篇文章当中,有六篇文章都有几个病人的数据与统计室给出的数据不相符。这些病人明明已经死亡,但到了他这儿不但成了存活,还多活了七八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你自己弄的?你老师知情吗?”
龙森浩听着卓启智的质问,看着他眼中的期待,已经大概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弃卒保帅?呵呵。
他仍然昂首挺胸地站着,但一言不发,任凭再多的问题涌来,也不开口说一个字。
韩雨抓起话筒:“我是不太懂这个统计。程鹰,你怎么看?”
程鹰马上会意:“我也做过这种分析,我当然清楚,有时候数据不好,只要把两三个人的数据从死亡改成存活,就能让两个组之间出现统计学的差异。这属于性质非常恶劣的造假!”
“哦,这样啊。陈晓明,你说呢?”
“这……”陈晓明是卓启智手下的副主任医师,冷不丁被提问,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卓启智院长和孙慧是多年的老友,私交甚密,这可怎么回答?
“嗯,难道陈主任你也干过类似的事情?”陈晓明的迟疑丝毫没有逃过韩雨的眼睛。
陈晓明马上站了起来:“当然没有!卓院长一直教导我们,即使数据不好不能毕业,也不能篡改数据造假!”
此时,李有才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韩雨像猫一样玩弄着眼前这些老鼠。
“还有谁有想说的?”
“我觉得龙大夫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会给我们医院的声誉带来很恶劣的影响,必须严肃处理!”
“龙大夫之前获得的那些荣誉、课题、奖励,都和这些文章密不可分,所以统统都要追回。他不配拥有那些,也不配做我们寒城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必须辞退!”
韩雨又看了看远处的几个人:“你们这些学生也得多参与参与讨论,毕竟你们以后也是我们医院的主人,即使龙大夫真的造了假,他至少还是一个好医生吧。王强,你怎么看?”
王强吓得满脸的痘差点炸掉,他艰难地站起身,看着台上面无表情的龙森浩说不出话来。龙师兄,你快点求饶吧,让他们放过你吧,你是个好人啊……
王强发现韩雨正紧紧地盯着他,支吾道:“呃……龙大夫他……龙大夫手术经常越级,明明主任都说没法做的手术,主任下去之后他又自己硬把瘤子切了下来,让主任有时候很为难。”说着便赶忙红着脸坐下了,埋着头。他恨这样的场景,更恨这样的自己。
“龙大夫在手术台上总是骂我们护士,慢了几秒钟就对我们吼,可很多时候我们明明已经尽力了。”
“他对病人太冷漠了……有时候病人说疼,他压根儿都不处理,冷血!”
“……”
场下此起彼伏的声音,让台上的龙森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强烈的聚光灯打在主席台上,他宽阔的肩膀在这些人的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韩雨终于射出了最后一支箭,他对着孙慧做了个“请”的姿势。
孙慧右手抓着话筒,半晌说不出话,想了很久,终于在卓启智殷切的眼神中,挤出一句话:
“这些文章都是我作为通讯作者的,我会负全责,也请院里详细核查。如果真的是造假,我给院里打报告,引咎辞职。”
卓启智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妇产科主任戳了戳她,小声骂道:“你疯了吗?”
孙慧失望地摇了摇头,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软弱。她一直幻想着的功成身退,却成为一场天大的笑话。自己退休后的生涯,将一直被这样的阴暗笼罩,她感觉左胸一阵憋闷发紧,于是不停地用手抚摩着胸口。
李有才不敢四处张望,他埋着头,生怕被韩雨点名。
然而韩雨的视线怎么可能放过他?他看着李有才正疯狂地摇着头,拿起了话筒:“好,那……”
这时候,台上的龙森浩开腔了:“差不多都说完了吧?”
台下突然鸦雀无声,没想到龙森浩居然还没有放弃抵抗。
“那轮到我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两拨人分别去等手术,急诊室里终于迎来了几分钟的宁静。这宁静实在是来之不易。
又走进来两个小姑娘,刚挂了急诊号来看病。赵步理一看就知道,这种病人就是门诊排队等不及,认为急诊看病省事又方便才来的,一般没大事。
果然,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有些胖胖的高中生小姑娘,说自己有些憋气。身旁陪她来的同学更漂亮一些,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眼神却有些晦暗,似乎有些心事。
赵步理给她听诊了一下,发现双肺呼吸音没有任何问题,又让她做了个胸片,还是没有发现问题,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笔记当中方鸿铭记录的一个病例,便用试探的语气问马尾辫女孩:“呃,你的憋气,是不是白天比较厉害,晚上就好了?”
女孩想了想,点点头。
“好吧,那你有没有考虑……嗯……换个文胸?”
马尾辫女孩一脸迷糊地看着赵步理,双手捂着胸口:“医生,请问您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憋气,可能是因为你胖了吧,文胸比较……小。”赵步理滑稽地做了个挤压胸部的动作,旁边的酒窝女孩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
“听您这么一说,我确实是最近胖得有点夸张,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气球一样吹起来了。现在……唉,班里也就蓉蓉还和我玩。”马尾辫女孩憨笑着,满脸通红。她试着把文胸解开之后,感觉确实舒服了很多,放纵地喘了几口气。
赵步理一边写着病历,一边不时抬头打量这个姑娘。
满月脸,水牛背,满脸的痘痘,手臂上长着和女孩很不搭的浓密毛发……
赵步理突然严肃起来:“我怀疑你可能有别的问题,你等下,我得给你开几个检查。”
马尾辫女孩有些吃惊地看着赵步理,旁边的酒窝姑娘却赶忙拽着她往门外走:“走吧,走吧,别看了……走吧……”
赵步理赶忙走过去拦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酒窝姑娘。
“这可能是库欣综合征啊,不能走!我得给她查清楚!”
“我们不用查了,我们就来看看憋气而已,没事我们走还不行吗?!”蓉蓉气急败坏地喊。
“为什么不查?你知道什么?!”
蓉蓉转过头看着一脸呆滞的马尾辫姑娘,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医生,我求求你了!”
几十分钟后,赵步理疲惫地走进了护士站。
“哟,在屋里哭了半天啊,你怎么欺负人家了?”
赵步理于是把里面发生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护士们。几个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步理,其中一个小护士过来就给了他脑袋一个弹指。
“你怎么不报警!”
赵步理挠挠脑袋:“这,我是想报警来着……可是……”赵步理欲言又止。
“这个是原则问题啊!不行,我给你报警。”
“别!”赵步理赶忙按住小护士的手,“要不要让她们自己解决?”
只见一个老护士走过来冲赵步理埋怨道:“你这个扫帚星,一上午给我们折腾得还不够啊,你那个得梅毒的病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做上手术?”
赵步理刚想回答,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呆呆地看着他,是那个老妇人和她的儿子们。
“赵大夫,您跟我说他是得了癌,怎么还……还有梅毒?”老妇人突然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
“应该的……应该的……我给不了他太多的东西了,我配不上他,他那么优秀,他应该的……应该的……”老妇人紧紧闭上了眼睛,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地歪在一旁的孩子的肩膀上。
“啊不是的,不是他!他马上就做上手术了!”赵步理赶忙解释,但是另一个人突然闪了过来。
“为什么别人做上手术了,我们就做不上?你这个大夫是不是收人家红包了?我要跟你们院长告状!”是那个“母老虎”。
“不是,您听我说,您爱人那个……哎他那个手术主任说要研究下,要一会儿再做……”赵步理解释得很心虚。
“母老虎”叉起了腰:“哦!说紧急的是你,说不急的也是你!怎么,把我们当猴儿耍是不是啊?我说了我认识你们副院长,你等着,我马上就让他给你打电话,开除你!”
说着“母老虎”恶狠狠地抓住了赵步理的白大褂,老妇人也颤颤巍巍地抓住了赵步理的另一只袖子。
“大夫啊,你让我见见他,我不打扰他治病,我就想跟他说说话,让他千万别多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怪他,也不会打扰他生活,他喜欢谁,让谁来家里陪他就好,我走就是了。反正我也没多少日子了……他千万不要为难自己,不要想不开……”老妇人卑微地哽咽着。
哎呀,这什么和什么啊!
“咸猪手,你给我出来!”
赵步理不知道又是哪个地方“炸”了起来,朝远处一看,一个男人正手拿着棍子径直向他走来,边走边冲两旁的病人喊着。
“这个王八蛋医生,我带女儿陪她同学来看病,两人进去了半个多小时,出来之后一直抱着哭!问她们怎么了,这两人就知道哭,啥都不说!”
走近了,才发现男人个子很高,皮肤黝黑,鬈发,一副都市白领的打扮,手上拿着一根洗车用的长棍子,指着赵步理。
“你对她俩都干什么了?你不说就别想走!我报警!我揍死你!”
说着,鬈发男人手中的棍子就往这边挥舞过来。赵步理赶忙把“母老虎”拉过来顶了过去,“母老虎”一个趔趄摔到了男人怀里,被男人一把推开。赵步理转身把老妇人轻轻扶到一旁,扶到她两个儿子的身旁,撒腿便跑。
今天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都说急诊要穿跑步鞋,果然是对的!
赵步理回头看到“母老虎”和鬈发男人正追来,怕他们撞到病人,赶忙往人少的地方走。这条通道是通向病房楼的,人很少,只要速度够快,应该能甩掉他们。
他跑着跑着,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方姨,她正提着一个篮子来门诊药房取药,身后有几个人围着。她看到赵步理跑过来,立刻回头对那些人说:“你们看,那位就是我们科管床位的住院总医师。”
原来那几个人正是在住院部门口等着赵步理安排手术的病人家属。这些家属仿佛看到猎物般,朝赵步理狂奔而来。
“赵大夫!我爸的手术!”
“我妈等了一个多月了,什么时候有床位?”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赵步理赶忙一个急刹车,转身就向右侧的楼梯奔了上去。这怎么办?既然讲不清道理,找间屋子先躲起来。
赵步理一边气喘吁吁地爬着楼,一边听到底下无数脚步声此起彼伏。他还记得和阿鸿说过,自己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战地医生,在枪林弹雨之下抢救伤员,却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愿望。
门诊总共四层,四楼是一些行政部门,估计这会儿都去吃饭了。他只能寄希望于有的门没锁,能让他暂时躲一躲,不然今天可能得跳下去。他看着最后的半层楼梯,赶忙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了个愿。
“扑通。”
赵步理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绊了个跟头,一个狗吃屎撞到了面前的墙上。他心中感慨屋漏偏逢连夜雨,绝望地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站着个男人。
他定睛一看,这个男人底下还有介绍。这是……叶问?
第一次发现医院挂着武术大师,到底是医馆还是武馆啊?
他赶忙摸了摸撞晕的头,转身向左跑去。前方是一个古老的看片灯,赵步理刚入职的时候曾经听人介绍过,这是一个老古董,目前被安置在玻罩里,标示着这家医院的历史积淀。
突然,赵步理的大脑像被雷击中。
“台阶高半寸”“跪拜老匹夫”“灯光所在处”“正三圈反两圈半再正一圈”。
方鸿铭画的那张地图又浮现在脑海中,上面的每一条线如3D特效一般在脑中成像,交织成一个巨大的立体坐标系。每一层楼、每一间房的位置都清晰可见,赵步理此时仿佛成了一个高亮的绿点,就在这个巨大的坐标系当中的最高层。
原来,这最后一级台阶一直就有鬼,比正常的台阶高一点点,难怪每次上楼都要被绊一下。“老匹夫”,说的是叶问?“灯光……”这个看片灯!
赵步理惊呆了,赶忙跑到看片灯前面,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到后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快上去,别让他跑了!这小子跑得太快了!”
赵步理回过头,发现看片灯的对面有一个房间。房门是木质的,与周围风格不太一致,而且门上也没有任何部门的牌子,看上去像个储物间。
赵步理脑海中突然跳出那句话。
楼下的人马上要上来了,赵步理咬了咬牙,手放在门把手上。
“正三圈反两圈半再正一圈。”
他按照笔记上的话转动着把手。
“咔。”门开了。
赵步理一个闪身钻了进去,把门紧紧关上。
龙森浩站在主席台上,轻轻打了个哈欠。
“卓院长,您的意思是,有一些病人的随访数据出了问题?那您有这些病人的姓名和病案号吗?”
卓启智“嗯”了一声。
“那不如我们来做个实验。”龙森浩自信地笑了笑,李有才看到顿时觉得心中开始翻腾。
“我想问下小茉处长,如果卓院长这边给你病人的信息,你能马上查到病人的联系方式吗?”
小茉正坐在第一排,她回了句“没问题”,像变魔法一样掏出一个迷你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然后看向卓启智。后者翻阅了一下手中的文件,说出一个名字。
“李国庆,2283129。”
小茉点了点头,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电话是……”
“不用说出来,你用你的手机拨过去就好。如果拨通了,请打开公放,对着话筒。”
小茉皱着眉头,有些紧张地拨通了电话。孙慧紧紧地攥住座椅把手,韩雨看似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机。
“嘀——嘀——”
电话铃声一声一声地响起,对面一直没有接。
“差不多就行了龙大夫,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回头写个报告吧,看看咱们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卓院长,我觉得还是要给年轻人机会,最重要的是咱们医院的声誉。”
卓启智刚要说话,报告厅里响起一个声音。
“喂,您好?”那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女人声音。报告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小茉凑到话筒前面:“您好,我是寒城市人民医院的,请问……”
“有病吧你们?我们不是都说人不在了吗!”对面的女人突然变得火气十足,整个报告厅似乎都能感受到电话那头喷过来的口水。
“不是,我们……”
“嘀嘀——”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随之而来的是韩雨的笑声:“龙大夫啊龙大夫,你就别自取其辱了,你自己难看也就罢了,你把你老师的面子往哪儿放?这都一把年纪了,每天帮你们擦屁股,临退休还赶上这么一个事儿,唉——”他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看啊,这冬城,就你去支援吧!”
台下一片嘘声。
“这真是要发配了啊!”
“这么牛的大夫,去县医院,唉——”
孙慧恨得牙痒,却没法发作。旁边的妇产科主任努力悄悄地安抚她,知道以她的脾气,如果再早四五年,她可能早就站起来和韩雨对骂上了。这两人以前没少撕破脸,直到这两年才收敛些。
小茉刚要说话,发现面前突然暗了下来,是一个高大宽阔的身影。龙森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下了主席台,站在她的面前。
“麻烦用我的手机再拨一次,就说你是……我的助理或者女朋友,都行。”龙森浩掏出手机打开密码锁,两根手指夹着手机,放在小茉面前。小茉低头接过手机,不知怎么有点不敢看对面的男人。
龙森浩傲然环视了一圈场下的医生,这些人正在用看笑话的表情看着他,唯有一个人遇到他的视线时默默避开了。
没错,那个眼神的主人正是韩冰,她刚刚正准备抢过话筒声援龙森浩,却被龙森浩打断了。正揪心的时候,龙森浩不紧不慢地做起了“实验”,还让小茉……韩冰立刻收起关切的表情,重新露出冷冰冰的样子。
小茉又拨了过去。
卓启智这时候发话了。
“到此为止吧,龙大夫,这件事情就……”
“喂,龙大夫吗?”电话又一次接通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可这次十分平和。
“您好,还是我,我是龙大夫的……助理。”小茉差点咬到了舌头。
“您好您好!刚才不好意思啊,我以为又是医院那个什么统计的,有什么事吗?”
“很抱歉打扰您,我其实就想替龙大夫再和您确认下,您的爱人他……是……”
“我爱人好得很啊!好得很!”对面喜气洋洋,“多亏了龙大夫,现在老头上楼都不坐电梯,爬楼爬得可快了!”
小茉惊讶地看了看卓启智,继续问:“那您和医院说……”
“唉,我不是和龙大夫都说了吗,你们医院的人太烦了,每三个月就往家里来个电话,问我们老头死没死。我开始一直忍着,结果今年过年前几天,又打电话问死没死!他才死了呢,他全家都死了!哦抱歉,我不是针对你啊姑娘,你们医院的大夫还是很认真负责的……特别是龙大夫。哦对了,龙大夫有没有对象了啊,我小姑家姥姥的外孙女今年……”
“嘀嘀——”
小茉一只手还悬在半空,只见龙森浩的一只手掌盖住了半边脸,另一只手已经拿回了手机,按下了停止通话的红色按钮。
“真是麻烦……”龙森浩小声嘀咕,而台下的医生们都已经张大了嘴巴。
“原来是重新核实过的数据啊,那不能算造假,这才是真的啊。”
“原来统计室给出的数据都是这么问的?”
“难怪有那么多数据不一致,那这些数据里面,还有多少是错的?”
“用了那些错的数据写文章是不是才算造假?我的天,也就是说,除了龙大夫其他人都……”
主持的秘书不停地拍着桌子,提醒大家安静,但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崩溃的局面。韩雨气极反笑,转过头看着远处的李有才。李有才像只被吓傻的鸟,瑟瑟发抖,不停地摇着头。
“不可能……不可能!”李有才惊慌失措地看着韩雨,眼中满是乞怜的神情,这时孙慧转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指着屏幕,比了个大拇指,一副虚惊一场的样子。孙慧轻轻笑了笑,转过头去。
小茉不由自主地笑了。
韩冰也松了一口气。
卓启智站起来,向众人做了个手势,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大家先安静一下。这件事情,起源于我收到的一封匿名举报信。之所以公开,也是要给我们年轻人一个解释的机会,果然,确实是一场误会。但是误会归误会,这种自查、纠错的态度,也是我们应当认可的。对于学术,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龙大夫对学术的严谨真是让人敬佩。这也提醒我们,做随访工作,一定要把病人当作人来看,而不是我们电脑里那些活着还是死了的数据!”
韩雨带头鼓起掌来,眼睛微眯着,像是又有了打算。
“好,这件事情,我们下去之后还要讨论,随访部门需要整改,韩院长可能要亲自盯一下。”
那个所谓随访部门的主任正是韩雨的小姨子,韩雨自然明白卓启智话里的意思。
“没错,龙大夫这次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不然我们医生都还用那些错的数据去做统计、做科研,那科研能对得了吗?!我觉得龙大夫必须给我们总结总结经验,培训一下怎么给病人做随访。”韩雨说着站起来,对龙森浩用双手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拿起话筒,“不过卓院长,咱们好像还有一个议题吧,都这个点儿了,咱们抓紧时间?”
卓启智点点头。
“经院里院长办公会再三讨论,决定接下这次冬城的志愿任务。这是省城给的任务,必须做好。对方要求必须是主治医师以上……”
孙慧没有作声,仿佛早就知道一切。
韩雨认真地看着卓启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觉得胸外科最近人事关系上确实有些乱,要不这次就从胸外科出人吧,还是卓院长您想从咱们胃肠两个科出人呢?我听您的安排。”
韩雨的眼睛放着锐利的光,卓启智也丝毫没有回避:“孙主任,胸外科出一个人吧。”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孙慧一时陷入了沉默。
主席台上的龙森浩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孙慧,孙慧也看着他。龙森浩朝孙慧认真地摇了摇头,做出个“我不”的手势,骄傲地转过头,走到一边的座位坐好,低头玩起了手机。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刚从农村出来,我不能回去!我还要让曦曦上最好的初中、高中,我还要过上出人头地的日子!求你了……求你了!”发现孙慧看向自己,李有才心里默默哀求,眼圈通红地看着孙慧。若不是有眼前这一报告厅的同事在,他恨不得马上给她跪下。
孙慧转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报告厅里的空气甚是污浊,让她喘不上气来。
“我们科去支援的是……”
“那小子人呢,哪儿去了?”随着门外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步理开始讶异地探索起这间屋子来。
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面,只有一张书桌和三个书柜,陈旧的家具一尘不染,一些花花草草摆放在窗台上沐浴着阳光。
他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走进一张老照片当中。
在房间的一处角落,各种管子、栏杆、把手上全部被打满了外科结,像长满黑色的蜘蛛网。书柜里全部是古老的医学教材,有些赵步理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是,莫非就是笔记里所说的,方鸿铭逃走的去处?
赵步理心中似乎得到了一个非常肯定的,却让自己害怕的答案。方鸿铭很可能在晚年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协和,去了西南联大一段时间之后,最终辗转来到了这家医院,并在此度过了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
这家医院建院几十年了,居然都不曾翻修过这幢破旧的急诊楼。病人时常不得不躺在走廊里,以至于这里长期混杂着食物、粪便、尿液、汗水的味道,但医院就是拿不出一笔钱来改建。
也正因如此,这个秘密房间还能保存至今。真不知道是该感到骄傲还是该感到丢人,赵步理心中感慨。
他把笔记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书柜,随便打开一本书。
“果然,这书上也有和笔记里面一模一样的画。原来这就是方老大那个时候的书房啊。”赵步理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四处翻看着。
如果是方老大的书房,那这里能不能找到……
赵步理心中突然出现一个想法,他一本一本地翻看着那些“古籍”,眼神却慢慢从兴奋变成了失望。
这些书都是比较老的教材而已,虽然有些和笔记相似,但远远没有笔记当中那些故事精彩动人,更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赵步理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老先生,大约七十岁光景,背有些佝偻,身材瘦削,头发已然全白,眼睛不大,但是眼神很明亮。老先生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老人同样也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发呆的小伙子。
赵步理吓得赶忙把笔记抱在胸口:“您……您是?您怎么进来的?”
“用钥匙呀,不然呢?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老人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赵步理想不出词来反驳。
“我……我看门没关就进来了。抱歉,打扰了。”赵步理说着便低着头向外走。
“等等!”老人突然眼睛瞪圆了,他几步走到赵步理面前,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赵步理下意识地把笔记抱得更紧了。
“小家伙,你手里这个东西,能让我看看吗?”老人的态度温和下来,用恳求的语气说。
赵步理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感受到这个老人身上没有敌意,于是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把笔记递了过去。老人接过笔记的手微微颤抖,他随意翻看了几页,眼圈一下子红了,哽咽地问道:“小家伙,你姓甚名谁?”
这老家伙好怪,不会是有什么精神疾病吧?赵步理寻思着,还是回答道:“我叫赵步理。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要不我先走吧,谢谢您了!”
说着,赵步理便伸出手去。老先生似乎也会意了,有些不舍地把笔记合上,轻轻放在赵步理的手中。赵步理赶忙接过来,用眼睛的余光扫到老先生的手上戴着一串桃木色的佛珠。
“这个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老人问。
赵步理挠挠脑袋,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在旧货市场买到书的经过。
“不是那家伙的后人,便是缘分了,难怪啊难怪……”老先生自言自语。
“难怪什么?”
老人笑了笑:“难怪我之前见到你,感觉……感觉你这个孩子,不太像这个岁数的人,更不太像这个时代的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赵步理觉得自己正处在谜题的中心,而面前的老人很有可能就是解开谜题的钥匙。心中有一个荒谬的想法闪过,他赶忙问道:“老先生,莫非您就是这本笔记的主人?”
老人摇摇头,眼角却有些湿润了:“如果我说,我是这本笔记的主人,你会把它还给我吗?”
赵步理想了想,坚定地说:“如果是您的,当然要还给您。这阵子多亏了这本笔记,我才明白了太多太多。感谢您,哦不对,方老师!”
老人突然大笑起来:“方老师!哈哈哈!方老师!你也有今天,哈哈!”老人笑得忘乎所以,赵步理挠着脑袋,暗自担心他笑背过气去。
老人笑了好久才停下来,眼角已经满是不知缘何而起的泪水。他平静了一下,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对赵步理说道:“在你手中即是缘,珍惜就好。我并不是你口中的那个方老师,他只是个故人而已。”
赵步理有些失落,他还想知道更多关于方鸿铭的故事。
“老先生,请问方老师为什么要离开协和呢?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还活着吗?”
老先生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那些连他都不愿示人的东西,多说无益。你其实是想问,笔记的后半部分到底去哪里了,对不对?”
赵步理张大了嘴巴。
他早就发现,笔记的后一半明显被撕掉了。从前面的描述来看,后面这部分,不只有关于方鸿铭离开协和的真相,更有方鸿铭毕生总结的一些独特的手术手法的内容,那是赵步理朝思暮想的东西。
老人伸出手去,赵步理把笔记放在老人的手上。老人迅速翻阅了一下,然后指着一个地方:“这里。”
赵步理定睛一看。
“43.52,126.33.☆,10,2450。”
赵步理心里一沉。这串字符他早就研究过了,要是能看懂,又何必来问人。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合上笔记交给他。
“我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明天我就回老家养老等死了。我们有缘再见吧,请。”
老人做了一个逐客的手势,赵步理虽然心中有遗憾,但还是抱着笔记,深深地对他鞠了一躬,转身出去。
“对了,小子。”
赵步理回过头。
“做大夫不要做得那么累,做个好人就行了。”
赵步理心中一凛,感觉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却又说不上来。他道了声“谢谢”,轻轻地关上了门。
老人挥了挥手,疲惫地坐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花草发呆。
“老伙计啊,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不过碰到了个好苗子,长得也和你很像啊。好吧好吧,帮人帮到底,我这把老骨头啊,也是时候该活动活动了。”
赵步理抱着笔记,一步一步走下楼,心中思绪万千。他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方鸿铭在这幢急诊楼中的过往,正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他的那些选择、那些无奈、那些心事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你给我站住!”
赵步理仍然没能从入梦的状态中走出来,迎面而来的“母老虎”恍惚中和过去某个凶狠的女人重叠在一起,让赵步理难以辨别过去和现在,也难以辨别自己到底是大神方鸿铭,还是废柴赵步理。
“这是副院长的电话,你给我接!”“母老虎”把电话塞给赵步理。赵步理表情非常淡漠,冷静得让“母老虎”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喂,急诊的大夫吗?为什么把我家亲戚那个急诊的手术放到最后一台?”
“韩院长,是我安排的,因为,她爱人得的是‘syphilis’。”
“哦,我知道了,你把电话还回去吧。对了,你是哪个大夫?”
“我叫赵、步、理。”
“哦,赵大夫啊,我知道了,久仰久仰。是我亲戚不懂事,你多担待。你先忙,把电话给她吧。”对面的声音突然莫名客气起来。
赵步理还了电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女人恶狠狠地看着他,正要阻拦,没想到电话那头告诉了她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这个龟孙王八蛋!”
身后仿佛炸起了雷,但赵步理没有回头。其实此时他内心很痛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这让他更加直接地感受到几十年前方鸿铭那些看似写意的无奈。尽管时间跨越了这么久,但历史惊人地相似。
“警察同志你看,就是这个人渣!”
几个警察和鬈毛男人把赵步理围住,警察上前拦住赵步理。只见赵步理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对着鬈毛男人,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您自己把警察叫来,那倒是省了一番工夫。您女儿的朋友近期快速增重,原因是有人在恶意投毒,给她的食物和水里面下了太多激素。而这个人,居然是她的好朋友,因为嫉妒她才这么做的。您觉得这件事可怕不可怕?”
赵步理一步一步地走近鬈发男人,男人居然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当我想报警的时候,那个受害的女孩居然原谅了她的好朋友,不让我报警。但这个好朋友的父亲,自己报了警。您说这件事情,可不可笑?”
赵步理没有再说什么,留下这个惊慌失措的父亲和两个不明就里的警察,下了楼。他径直来到一间诊室,狠狠地把门关上。
半晌之后,他走了出来:“在她余下的日子里,请对她好一点。”赵步理转头看着里面那个满脸担忧的老人,“其实她说错了一句话,不是她配不上你,而是你配不上她。”
赵步理想起那个软弱的老妇人,眼前浮现出太多相似的人。在笔记当中,那些人那么可爱又可悲。一个小小的破烂的急诊室里,满是欺骗、感动和愤怒。
果然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做个好人就好了。
“嘀嘀嘀——”
电话声又响起来了,赵步理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是孙慧。他立刻从“入梦”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感觉有些疲惫。
“你马上到手术室来一趟,现在。”
赵步理居然在孙慧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