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临床 病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给我穿刺针!”
赵步理脸上的汗一下子从脑门儿里钻出来。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忆起笔记中那些遥远的文字。
“呆子,加油啊!”
赵步理内心突然无端端涌出一句话。是啊,不能被林小棠那个家伙瞧扁。方老,这次成不成就看你了!
赵步理看了一眼监护仪上逐渐丢失的生命体征,咬了咬嘴唇,左手摸了下男人的喉结,在下方找到环状软骨的位置,把穿刺针毫不犹豫地插了进去,然后轻松地回抽。看得出已经进入了一个空腔,猜想那一定是气管的位置了。
他赶忙拔出针芯,只剩下一个空心的套筒插在气管里,然后一边把导丝顺着送进去,一边对麻醉师大喊:“用喉镜帮忙照一下亮,找到导丝和我说!”
“是!”麻醉师一刻也不敢怠慢,赶忙打开喉镜的灯,伸进病人的口腔。
赵步理能感受到导丝有一种突破感,抬起头看了一眼麻醉师,只见麻醉师大喊:“有了!”
赵步理赶忙继续送导丝,麻醉师从口腔里把导丝一把抓了出来,看了一眼赵步理,意会地点了下头,把气管插管的前端套上了导丝,再往里送。由于导丝已经把从口腔到气道的轨道铺好了,所以这次气管插管像坐上了快速列车一样,毫无阻碍地进入了病人的气道。
“厉害啊!”麻醉师一边忘乎所以地欢呼起来,一边快速地固定着气管插管。
赵步理也松了口气。这一招也是刚学的,当时还腹诽这个东西怎么可能用得上。没想到困难气道这么快就出现了,而且自己居然是这里唯一能做主的医生。
“快翻身,准备消毒!没时间了!护士赶紧铺台子,什么都不用准备,点数麻利点!”
他说着便快速洗了手,上了台。
没有任何时间了,赵步理闭上眼再睁开。他拿起刀划开皮肤,电刀飞速地打开肌肉进入了胸腔。这时候王大治才刚刚上台来,他看到赵步理忘我的状态,一时间有些发呆。
赵步理一分钟就进入了胸腔,看到胸腔里的大量积血,以及那根被自己捅破的正在汩汩冒着血的血管,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钳子。
“四号线结扎。
“再结扎。
“剪刀。
“好了,手术结束。”
王大治双手还在悬空着,惊讶地看着对面这个仿佛身上燃烧着火苗的男人,眼睛里一下子全是星星。
“赵……赵老师……”
“吸吸血吧,然后放个胸管引流。”赵步理麻利地把吸引器塞进王大治的手里,双手抱着胸等着。
“是,是的,赵老师!”王大治突然有点激动,眼眶有些湿了。
“输点血吧,先取四个单位过来。”赵步理说。
王大治和麻醉师面面相觑:“赵老师……我们这里,只有两个单位的血……而且是我们院长一直请求,市卫生院才批的,因为我们这里很久也不会用一次血,所以血站都不会给我们……”
赵步理皱了皱眉头。
“那就先取两个单位,赶紧输上,速度快点。尽快查血型,明天一早就找市里要。如果这个病人真的扛不住了,我建议咱们自己献血。尽快给他查个血型,我是B型。”
“赵老师,那肯定不行的,您是贵客,而且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我们医院有六十个职工,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王大治对以前来的医生也说过,但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嘲讽和奚落。此时,赵步理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赵老师,病人的血压稳定住了。血压在回升,血氧也在好转。”麻醉师看着监护仪说。
“一会儿推去监护室吧。”
王大治又低了下头,小声地说:“我们这儿监护室已经没有大夫了……”
赵步理无奈地叹了口气:“推到病房吧,今天晚上我看着。”
半晌,王大治穿着手术服,向赵步理努力鞠了个躬:“赵老师,请您收我为徒吧!您这么年轻有为,就指望您多带带我们了!”
“是啊赵老师,你只要说该做什么就行了,脏活累活我来!”
“别看我是个护士,我什么都能干,我还可以把我老公从地里叫回来帮忙!”
赵步理有些意外地看着几个人炽热的眼神,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此刻却觉得有些熟悉,因为无论是位置还是心态,他都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方老,谢谢你。
赵步理看着监护仪从急促的嘀嘀声逐渐回归平缓,知道男人终于从鬼门关回来了。这个夜晚可以暂时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疲惫地走进更衣室,准备换个衣服去看病人。打开包,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笑了笑。
“我说怎么这么命途多舛呢,原来是忘了它……”
他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眼睛笑成了月牙。
“那就拜托你保佑我啦!”
说着,赵步理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赵步理睁开眼睛,耳边是机器的嘀嗒声,一时间有点恍惚。接着他意识到,是自己昨晚执意在病房里找了一张空床睡觉。经过连日的奔波和一个晚上的紧张,此刻他有种大战过后终得喘息的感觉。
他没有脱衣服,但身上盖了一床厚实的墨绿色被子,还有股奇怪的霉味。这让他有点想家,这里再也没有熟悉的被窝和那只与他相爱相杀的猫了。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四周全是人,脸上都带着奇怪的笑,仿佛在观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赵老师,您醒啦!”
“赵老师,这边洗漱,早餐我们都给您备好了,您先吃完早餐再去看病人吧!”
“还有您的宿舍也已经收拾好了,昨晚都没来得及带您过去!”
赵步理看着几个人恭敬的样子,顿觉浑身都不舒服,赶忙挠着头推辞:“不用不用,叫我小赵就好。”
“赵老师,早上好啊!”赵步理一抬头,王大治硕大的身躯又出现了,还是那和他的形象完全不相符的声音。他正抱着一大锅粥,后面还有几个护士模样的人拿着碗。
赵步理一摸肚子,确实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但还是矜持了一把,摆了摆手。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一行人簇拥着他去看昨晚的那位病人。
走在病房的走廊里,赵步理才发现,这里的设施丝毫不比寒城的医院差:一个屋子里有两张床,每个房间都有卫生间和淋浴,病床之间的间隔也很宽敞,落地窗外是毫无遮挡的阳光——但是,总共也没看到几个病人。
而且,从为数不多的几个病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更多是疑问,和寒城医院里那些终于等到手术的病人神情完全不同。
昨晚出意外的病人被安排在最靠近护士站的单间,名义上虽是个监护室,但根本没有办法按照监护室的规格来配护士。一个护士要管整个病区,有时还要兼顾别的病区。同时,这里的监护仪虽然先进,但护士完全搞不清楚怎么使用,所以就干脆不用。最后,他们只得找了一个护士专门按照赵步理的要求记录病人的情况。
赵步理看了一眼病人,他仍然插着气管插管。由于用了一些镇静药,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赵步理歪着脖子看了一眼尿色,比较清亮。他耳边响起了方鸿铭的话:
“尿色正常,循环不愁。”
早上的抽血结果还没有回报,问王大治。王大治有些难为情地说:“负责做化验的同志一般得八点才来,早上要送孩子上学。他每天都要上班,而且就他一个人了,所以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一会儿去帮您催催。”
赵步理无奈地点点头,心中质疑:这家医院,到底还能不能办下去?
这个男人总算是没有大问题了,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是只要有尿,起码说明组织的灌注是比较充足的。病人又这么年轻,只是一次急性的失血性休克,问题应该不大,赵步理安慰自己。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嘈杂声。
赵步理转头一看,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两撇胡子,发量略稀,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地向他走来。边上的护士见了他纷纷收起笑脸,低下头,临近的几个护士还低声打了招呼。
男人走到赵步理面前,突然笑了,伸出手来和赵步理握了个手:“哎哟,赵……赵……赵老师啊,昨晚听……听说了,真是有有……有惊无险啊,也多……多亏了赵老师,我们的病……病人才能活过来,我也是刚……刚刚……刚听说,这赶紧过来跟赵……赵老师见……见一面……”
赵步理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头,努力保持着微笑。不得不承认,听他说话有一种断了气的感觉。这人说话虽然磕磕巴巴,声音却非常浑厚。
“没有没有,我应该做的。”赵步理连忙客套,“请问,您怎么称呼?”
王大治声音洪亮地介绍道:“这是我们科,哦不对,以后应该叫咱们科的主任,王九斤王主任。王主任,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那个,特别年轻有为的赵不已大夫。”
“赵步理……”
王九斤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嘴角的胡子:“赵……赵老师啊,那我们现……现在这个病人,您觉得没大问题吧?那您……您觉得什么时候能拔……拔掉气管插管呢?”
赵步理被问住了。他背了不少次呼吸机的拔管指征,没有一次是彻底记住的。好不容易得了本宝贝笔记,但笔记中对于呼吸机的记录少之又少。他支支吾吾道:“呃,您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不过,我们还是听听麻醉科大夫的意见吧?”
“赵老师,您决定就好,您是专家,我们都不行!”突然冒出来一个圆圆胖胖的大夫,笑起来像个小佛爷一样。赵步理默默想象他戴上口罩、帽子之后的样子,可不就是昨天的麻醉师吗?
眼看锅又甩了回来,赵步理努力给自己解围:“嗯,那主任您觉得能不能拔?我其实经验也不多……”
王九斤皱了皱眉,想起前两天接到的一个电话,终于把眼前这个人和电话那头的描述对应起来。他凑过去,小声提议:“要……要不,赵大夫,咱……咱给他查个血……血气?”
赵步理赶忙一个劲儿地点头叫好:“对对对,查血气分析好,快查个血气分析看看。”
王大治笑着和王九斤说:“你看我说吧,王主任,赵大夫才不像你说的那样,人家厉害着呢!”然而王九斤的胡子都气歪了,狠狠地嘘了王大治一声,把他叫到一边去:“我跟你说,这……这货我确……确定是个二百五,咱……咱们差不多维持个面上关系就行了,听……听见没有?!”
“可是王主任啊,赵大夫真的很厉害啊,你昨天晚上是没看到……”
“行……行……行了你!瞧把你……你给乐的,不……不知道自己干……干什么的了是,是不?那个病人家……家属没什么意见吧,不……不会闹吧?我……我跟你说,如……如果要闹事,你……你可得好好看……看我的眼色行事,听……听到没?!”
王大治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声音很细,听起来像是一声娇嗔。
赵步理看了一眼血气分析,默默地拍了照片,发给了远在寒城的一个人。然而半天也没有回信,于是咽了下口水,转头看了看围着自己的一群人。
还是为了保险起见吧。
“毕竟这个病人之前失血太严重了,现在血氧还是稍微差一些,今天再想办法给他输两到四个单位的血。中午的时候,我再来看一下,争取今天拔管吧。”
几个小姑娘满脸崇拜地看着他,连麻醉师也不停地点着头。
“赵大夫真是我们的主心骨啊!”
“是啊,这么年轻就这么有能力,难怪来支援我们!”
赵步理很尴尬,但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这里是七层,从落地窗户可以一眼眺望到县城的边界,也能看到远处起伏的草甸。这确实是他想象中山村的样子,美丽、安静,也许在草甸的中心还有一棵美好的山楂树。
现场所有人都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赵步理,除了王九斤。
如果来的真是一个有能力的大夫,那该多好啊!
王九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病房门口再次起了骚动。
“你们干什么?不能进去!”
赵步理等人循声望去,发现门口来了一大批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各异,脸上都挂着质疑和愤怒。其中还有昨晚的大娘和小伙子,只不过小伙子拉着男人的养女站在最后,表情很是惊恐。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到赵步理等人面前,昨晚的大娘站出来:“你们到底把我们小杨怎么了!”
后面的人也帮腔:“是啊,我们杨哥这么好的人,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你们有没有偷偷把器官取出来去卖?给我说!”
“我们替杨哥做主,昨晚就是这个人,说自己是大夫,用笔把杨哥扎坏了,所以这钱我们一分也不掏,让黑心医院赔!”
王九斤见情况不对,下意识地去抓王大治,没想到抓了个空。王大治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你们说什么呢!昨天晚上我们赵大夫都没怎么睡,一直看着病人,好不容易才救回来。我跟你们说,如果不是因为赵大夫在,这个病人早就死了!”
大娘举起手里的笤帚对准王大治:“你个娘娘腔不学好!死什么死,你才死!”
“敢咒我们杨哥,大家伙揍他!”
王九斤赶忙上前打圆场,当然,主要是拉着王大治往回走,一个劲儿地给王大治使眼色,但是王大治好像根本看不懂。
二十几个人围着不足十人的医生和护士,手里都拿着笤帚、擀面杖、铁锹等家伙。后面的小伙子赶忙带着小姑娘走到她养父的床前,小姑娘握着男人的手哭了起来。
“叫你们医院院长出来好好谈谈,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吧?你们这属于草菅人命啊!赔钱吧!”
“你们院长呢?”
王九斤吓得赶忙使眼色。王大治会意,立刻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们院长!我们院长跑了,现在王主任代理我们院长!”
王九斤斜着眼看王大治,往后退了两步。
“误……误会,我也是替人办事的……”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其中一个老大爷拿起了竹竿。
王九斤吓得往后退,一步没站稳坐在了地上,心里正咒骂着赵步理这个瘟神,这时眼前一暗,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站在了他面前。
“人是我扎的。我是这个医院新来的医生,但是我们没有错,我们正在救他,也请你们不要再闹了。赔偿不赔偿是后话,如果你们有人可以献血的话,我们会更有把……”
“狗屁!不能信他!医生都是吸血鬼!”
“这是医院,我叫赵步理,我不会走的,你们不要再打扰病人休息了!”赵步理字正腔圆地说道。大娘的气场软了一点,似乎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小伙子也赶忙跑过来,小声地和乡亲们解释了昨晚的情况。
见事情有转机,赵步理松了一口气,他回身把王九斤扶起来。王九斤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又瞪了王大治一眼。王大治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撸起了袖子,一副随时准备干仗的架势。
“小杨这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啊……”突然,一个大爷像丧尸般,朝赵步理扑了过来,王大治赶忙上前用力把大爷拉走。看着王大治一个壮汉和大爷动手,其他几个乡亲也都急红了眼,赶忙上前帮忙,几个人纠缠成一团,赵步理脸上瞬间多了几道抓痕。他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不讲道理,也没想过自己来到冬城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他学了这么多年医,从没想到自己会沦为一个和泼皮无赖打架的人。
正悲愤交加时,突然有人大喊:“你们都停手!”说的是冬城当地的方言。
几个当地人松开手,赵步理也气得甩了甩袖子,愤怒地看着对面的人。
是昨晚的小伙子,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步理:“你是……小仙女的朋友吗?”
赵步理一下被问住了。
“什么女?”
赵步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旁边的小伙子正拉着心事重重的小姑娘。
赵步理把已经断开的一只袖口彻底撕掉,扔在路边的垃圾堆里。
“抱歉啊赵哥,真对不住……”
赵步理没有说话,摆了摆手,身上破破烂烂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静静地欣赏起两边的景色。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在医院被莫名其妙地解围之后,他们步行离开县城,又走上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的泥土被踩得很结实,一路上坡,但是走起来格外舒服,空气里飘着些许牛粪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路旁依稀能看到零零散散的房屋,但是进进出出的都是老人,在院落里干着像是某种手工艺的活计。像小伙子这样的年轻人,赵步理居然一个也没看到。
“赵哥,如果早知道您是小仙女的朋友,乡亲们肯定不会这样对您的。他们不是坏人,只是杨哥在我们这里,实在是个太好太好的人了,乡亲们怕他受委屈。”
赵步理想辩解几句,想想还是作罢,赌气地“哼”了一声,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你说的小仙女是不是姓柳?”
小伙子想了想,摇摇头:“我们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但是她来了有两年了,村里人都管她叫小仙女。她就在那边。”小伙子指向前方。
从刚刚开始,赵步理的心就一直在怦怦跳。他们翻上了一个山坡,终于看到了山坡下的幽谷:四面群山环抱,上面是颜色均匀的草场,各色的野花点缀其中。一条十多米宽的河流把整个山谷分成两半,中间最窄的地方有一座石板桥,高过了水面。
在山谷的中间偏右侧的地方,有几所房子。
“嗯,就是那里了。”小伙子拉着小姑娘一路小跑而去。
赵步理看了看手腕上的三色麻绳手串,想了想,也跟着小伙子向山坡下奔去。
“不会这么巧吧……”
赵步理朝小房子走去,四周散养着一些牛羊,悠然自得地吃着草,不时抬头看看这位不速之客。还有些孩子在操场上嬉戏打闹,偶尔一个打滚躺在地上,几个小朋友扑上去乱作一团。
其中一个小男孩抬头看到赵步理,吃了一惊,连忙跑过来。
“哟,呆子叔叔,你怎么来了?”
“海狸?!”
来的人可不正是那个管柳晴川叫妈妈的小鬼头吗?
如果海狸在这里的话,那就说明……
赵步理抬头望去,发现在视线的尽头,房子的旁边,有一棵树冠巨大的树,树下,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的姑娘,正惊讶地歪着头,遥远地打量这位神奇的访客。
那个人正是柳晴川。
赵步理远远地挥了挥手,而且是那只没有袖子的手,三色手串在阳光下格外鲜亮。
两个人在石头上坐下。赵步理感觉风的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太阳也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脸,这是独属于乡村的阳光。
“你……”
“我来这边,算是……支援乡村建设吧。”赵步理并没有主动提及自己被发配这件事,“你呢?”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很关心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我来这边支教,来了两年了。”柳晴川仍然是长发,脸上没有什么妆容,也没有任何坠饰,赵步理总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所以你是老师?那海狸他……”
“他是这里的学生呀,这些孩子总是管我叫妈妈,我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说着便笑着摇了摇头。
赵步理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他看了看手上的手串:“这次多亏你这个手串救了我一命啊,乡亲们正在揍我,也不知道为啥,看到这个就停手了。”
“因为我是他们孩子的老师啊。”柳晴川弯着眉毛笑了,“所以你可要小心,现在村子里,谁要是惹了我,乡亲们是会和他拼命的。”
赵步理挠了挠头:“那你是教什么的呢?”
“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我一个老师,所以我自然什么都教。现在好一些了,终于培养出来几个老师,大家还能分分工。”
“那这里的生活,你还能适应吗?你看上去并不像山里出生的。”
听到赵步理这个问题,柳晴川的神色似乎有些黯淡:“开始的时候肯定向往大城市啊,你马上也会的,想那边的朋友、电影院、演唱会什么的。但是在这边,你也一样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意义?”
“是啊,这边太需要医生了,卫生条件很不好,很多人得了病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这边的年轻人都出去打拼了,孩子和老人们没人照看,得了疾病只能听天由命。”
“可是我看他们……都不太喜欢医院。”赵步理嘟着嘴。
柳晴川微微一笑,捋了下发丝:“其实我爸爸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因为看到老人和留守儿童的现象严重,才计划把这里发展成一个教育点。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被当地的乡亲们打了多少次,但是……”柳晴川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他没有走。他说如果连他都走了,就没有人会来了。所以,”柳晴川指了指身后的房子,“这里的墙是他带着我妈妈亲手砌起来的,连上面的画都是他自己画的。所以我虽然不在大城市,但是在这里,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很安心。”
赵步理看了一眼墙上的画,突然看到了一个类似标志的图案。这才想起民间有个传言,说有一个完全公益的组织在做乡村教育,而那个标志,和自己手串上的一模一样。难怪之前看见就觉得眼熟。
柳晴川转过头看着他。赵步理觉得,自己突然距离这个姑娘好近好近,好像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们不相信医院,不一定是他们的错,也可能是医生没有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想,既然我爸爸能够让这里的人真正意识到,教育是孩子们唯一的希望,我相信你也可以的。
“我爸爸说,他刚来这儿的时候,乡亲们都很排外。接触久了之后,他发现这里的人其实都很善良。之所以对外乡人这么警惕,是因为之前发生过一件很严重的事故,就在县里的这家医院。”
赵步理好奇:“现在的这家医院?”
柳晴川点点头:“没错,据说这家医院十年前就建成了,是政府大力支持的。很多当地的老百姓也去了这家医院工作。我爸爸说,那个时候,老人慢慢地不再去找江湖郎中或者乡医,都改去医院看病。短短几年里,医院发展得非常快,大楼也不断扩建。
“但是有一天,据说医院的领导层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过多久,医院就爆出了丑闻。乡亲们听了纷纷去医院讨说法,却发现院长已经跑了。乡亲们本来还半信半疑,这一下,消息就坐实了。”
赵步理不由自主地问道:“这怎么可能?”
柳晴川摇了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爸爸没有说太多。他说他见过那个院长,是个一心扑在医学事业上的好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但真相也无从证实了。从那时起,所有在医院工作的乡亲都不干了。为了让医院运转下去,政府才用各种办法让其他医院的职工过来支援,我想,你应该就是这样来的吧。”
赵步理难为情地点点头,好在没有吹牛说自己是被百里挑一选来的。原来柳晴川知道的比自己多。
“在那之后,民间就流传出了个‘黄大仙’的组织,自称卖的是万能药,叫‘百病消’。乡亲们得了感冒、发烧、皮疹之后,试了试他的药,发现病果然能好,因此几乎再也不去医院了,对医院也恨之入骨。”
赵步理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海狸跑了过来,一头扑进柳晴川怀里。柳晴川一脸宠溺地看着他,丝毫不在意他身上的泥土在自己洁白衬衫上留下的黑印。
“其实我觉得不是乡亲们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比如这些孩子,他们原本都不喜欢学校,长到一定的岁数,就会被送出去打工。但是他们和城市里的孩子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天真、可爱、自信、淘气,也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
“那……你爸爸呢?”赵步理问。
柳晴川看了看天上的云:“他是个倔脾气,工作狂,讨厌鬼。”
赵步理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
“他和妈妈做了十年之约,要把最好的教育带到乡村,培养出一批能够独当一面的老师,让乡村的孩子也能获得和大城市的孩子一样好的教育。拒绝一切报道和宣传,也不要资助和捐款。但是三年前,他自己得了胃癌,走了。”
赵步理愣住了。
“没关系,我还在啊。还有一年,我会让爸爸看到我的成绩,我不会让他失望。”柳晴川转过头来,眼眶红红的,却十分期待地看着赵步理,“所以,能不能请求你,在这里好好做医生,让老百姓打心眼儿里信任你,也算是陪陪我,好吗?”
突然远处跑来两个人,边跑边喊,赵步理和柳晴川一并甩过头去。
“赵大夫!赵大夫!大麦的爸爸醒过来了!”小伙子拉着小女孩往这边跑。
赵步理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美丽的清晨,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他走上前,抱住了那个温柔却坚强的女孩,扑鼻而来的香气,不知道是女孩的,是阳光的,还是梦想的。
那棵巨大的树下,两个人的梦想正在酒醉一般的空气中酝酿着发芽。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步理很快进入了角色。他收拾好自己的小房间,窗户前面放着一张书桌,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外面的青山绿水。他喜欢晚上坐在窗前打开电脑敲字。那些朋友的城市生活似乎已经吸引不了他了,无论何时,他嘴角都在微微上扬。
乡村生活像是一首诗,慢慢被写进电脑里,成为赵步理网络小说中的一部分。意外的是,他的粉丝开始多起来,留言也丰富不少。除了一个很久都没有出现的熟悉的名字。
赵步理每天都去医院。尽管病人不多,多数是外伤或者阑尾炎之类,赵步理还是会尽可能地帮助他们。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把资料收集好发到寒城,孙慧也会第一时间给他回复。赵步理的心里有了一个坚强的后盾。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的黄色逐渐褪去,露出黑色的土地,转眼间又被白色的大雪覆盖。医院的病人眼见着多了一些,都是冲着“寒城专家赵步理”这个名号来的。医生和护士也都把赵步理当成了恩师,无论谁家母鸡下了蛋,都会给赵步理拿几个来。甚至有人隔三岔五就带姑娘来,介绍给赵步理认识,虽然他已经公开表示,自己有女朋友了。
只有小伙子知道,赵步理每隔几天就会去一趟学校,给孩子们讲讲生物和科学,和孩子们玩玩老鹰捉小鸡。
海狸也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大哥哥,虽然少不了对他搞恶作剧。赵步理经常被辣椒呛到,被虫子吓得大叫。但是他也不生气,因为他发现,每当柳晴川看到二人闹起来,笑得就更加灿烂了。
医院里,王九斤仍然没有认可赵步理,但是王大治等人已经把他当成救星了,他的机会越来越多,正逐渐成为这家医院的核心,临床经验也迅速增长。
王九斤也很惊讶,他原以为赵步理会像之前发配过来的大夫一样,没有了那些仪器和设备,就像鸟儿没了翅膀,什么也干不了。但是赵步理不一样,他接受的培训就好像来自几十年前,只要手里有个听诊器,什么都能搞定。他还经常用到很多传说中的古老技术,许多这个时代的医生不可能会做的,他都会。
更重要的是,有赵步理帮他扛事,他自己倒是躲了个清闲,一有空就和在寒城上大学的女儿视频聊天。
从赵步理踏上这片土地时起,一晃已经过去两年了。其间赵步理也回过两趟家,但是医院丝毫没有叫他回来的意思。而他自己,似乎也爱上了这里的生活。
这段时间,寒城市人民医院,却是另一个世界。
隆冬时节。
龙森浩仍是一身黑衬衫,坐在病房楼的一个角落里优哉游哉地看书。阳光晒了进来,洒在他刚毅的侧脸上,见远处走来一个人,他皱皱眉,合上了书。
对方踩着高跟鞋走来,拉开凳子在他面前坐下。龙森浩没有看她,仍然对着窗外发呆。
“你真的不着急吗?你已经连续两周都没有做手术了。”韩冰一脸严肃地说。
龙森浩慵懒地笑了笑:“急有什么用?难道我为了达到目的,还要做昧良心的事?”
“不管怎么样,李有才现在是院里的红人,而且掌控着分配病人的权力。你就好好和他说句话吧,或者和院里的人搞好关系也行,别动不动就急眼。”
龙森浩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昨天又和你们科护士吵架了?”
“他们抽血贴错标签。我让他们自己好好去和检验科说,他们非说再抽一管就得了。这么不负责任,难道我骂错了?”
“你……也不能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再这样下去,孙主任也帮不了你。你会把自己的路走死的。”韩冰眼里透着担忧。
龙森浩突然伸过手去,在韩冰的错愕中,拨了拨她眼前的刘海。
韩冰这才发现,一只小虫趴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可刚刚一瞬间的心跳加速是怎么回事?
龙森浩往后一靠,冲她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有一件事你未必懂。”
韩冰看着他。
“医疗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有时候,一个人再讨厌你,也还是会信任你。因为态度和技术,总有人更在乎后者。不信你看。”
韩冰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见龙森浩朝远处扬了扬下巴,顺着望过去,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孩。
萌萌手里拿着一套片子,向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