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神药 正义之贼
赵步理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昏昏沉沉地走,直到看到远处有一个亮点,亮点越来越大,原来是个出口。
“哟,他来了啊。”
“他也好意思回来!”
“这大夫,这辈子应该是玩儿完了吧,毕竟这么大的事故。”
赵步理刚刚清醒一些,看着眼前的一切又蒙了起来,但是他说不出话,似乎正被一个躯体操纵着。
“我没有错,病人,就是右肾。”
一道聚光灯打下来,赵步理就站在一群黑色的人影中间,这些人影,有的哭泣,有的难过,有的吃惊,还有的露着白牙大笑。
“但是病人右肾没有肿瘤,手术后仍然存在血尿,你怎么解释?”
身体外面那个温暖的躯壳说道:“右肾并非没有肿瘤。右肾有一个良性肿瘤,这和手术前的预判是符合的。至于手术后为何仍然有血尿,这个,我不清楚。”
哄堂大笑。
“不清楚?一句不清楚就可以撇清了?左右弄反乃医者大忌,我想,您这位名医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能证明病人为何仍然有血尿,但我能够明确的是,我没有弄错方向。”
“胡扯!”
一个妇女说道:“我是手术室的护士,我明明看到器械护士把切口画在了左侧。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劝,方大夫硬是开在了右侧!”
“没错,他手术的时候还唱歌!”
“一边做手术一边唱歌的大夫,能专心做手术吗?对生命有基本的敬畏吗?”
赵步理努力捶打这个躯壳,但是躯壳纹丝不动。赵步理想挣脱出去,看一眼这个躯壳的样子,哪怕看一下他此时的神态,是否和自己此刻的内心一样焦躁难安。
“方主任,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迷魂药,让这位大人物不向公众披露这次严重的医疗事故,甚至还帮你说话。但是你犯下的错误已经没法弥补了,你主动辞职吧,不要影响医院的名声。”一个阴翳的面孔诡笑着说道。
方老,你说话啊!我不相信!赵步理心痛得百爪挠心。
赵步理感觉身处一群人的包围中,“自己”轻轻张开嘴,居然轻蔑地笑了笑:“既然你们这般想我,我也懒得辩解什么。医院的声誉自然重要,我离开便是。”
远处有很多人在哭泣,但他们像被人捂上了嘴,说不出话。
“百年之后,自会有人了解这一切。”
赵步理仿佛从幽暗的水底被一把捞出,发出沉重的呼吸。他手里捧着笔记,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一个人会在日记中撒谎吗?
身上的刷手服已经湿透了,不知是因为刚刚的手术,还是因为读到了笔记。
笔记的下半册中很明确地写到,方鸿铭某次给某个大人物手术时,发生了“切肾弄反左右”的事故,被医院从外科排挤到了公共卫生科。其后又私自给患儿输成人的血抗体,虽然救了一大批患儿,却被医院的领导不容,去西南联大待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辗转去了寒城市人民医院。
透过泛黄的笔记,赵步理能够感受到时空那头的悲切。他想到了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废柴,在被欺负、冷落,流放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来之后,也会思考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永远如此了,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更多可能性。而方鸿铭本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外科天才,事业在如日中天时戛然而止。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被迫走向那个看起来不那么光鲜的未来,让自己屈于这个世界的角落,看着同龄人一个接一个无情地把自己超越,然后哂笑自己。
赵步理明白。
有些人离开是因为失败,而有些人离开是因为太优秀。这个世界不会温柔而公平地对待所有人。
方老,你离开之后,还是成就了一番事业,而且,你成就了我……如果没有你,很多人甚至会因为我死掉。因为你,他们的生活得以继续,海狸的家庭也不会因为我这个废柴而破碎。
赵步理随手翻了翻后面的笔记,全是方鸿铭亲手画的关于手术操作的图谱。虽然很多器械现在已经不用了,但是使用的要义和诀窍是所有手术共通的。赵步理甚至觉得,以前的很多疑惑都明朗起来。
此时他无暇顾及这些。他又翻到开头,仔细研读起当时那个轰动时代的病例。
一个维新变法时代的大人物,因为肉眼可辨的血尿求诊于当时全国闻名的协和医院。自然,医院派出了彼时业界声誉最高的方鸿铭来接诊。方鸿铭在笔记中详细记录了问诊和体格检查的所有情况,这让赵步理也得以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这位历史课本中的人物。笔记中连他的心跳、血压、肠鸣音、肛门指诊都一一记录,这样一位风云人物,也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
查体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但是在当时最先进的X光机器下,发现了患者右肾有一个樱桃大小的阴影。于是,方鸿铭给大人物做了一项检查,就是膀胱镜。赵步理甚至能通过笔记感受到病人接受检查时经历的痛苦:一个直勾勾的硬镜子进入他的尿道,探查到两侧膀胱的开口,一侧尿液“其清如水”,另一侧则“血水汇入清流”。看来那个时代的病人殊为不易,连最顶尖的人物都不得不经历现在最穷的病人都不会经历的痛苦检查。
方鸿铭又做了一系列肾结石和结核的检查,排除这些病因之后,便判断病人的右肾存在肿瘤,自己主刀进行了切除。
肾脏切除之后,病人恢复得十分顺利。然而,所有人发现了另一个可怕的事实:病人的血尿仍然存在。
考虑到手术后血尿是正常现象,方鸿铭起初没太注意。但是过了几个月,血尿仍然和手术前无二致。医院内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把这件事发表在新闻报纸上,引起社会一阵动荡。甚至有人认为西医是洋鬼子来骗取中国钱财、谋取中国器官、殖民中国的工具,而西医医院的医生,自然都是被洋鬼子操控、卖国求荣的人。
一时间,那位大人物的家门口也被报社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连其学生、当时的著名诗人也写了一篇檄文《我们病了怎么办》,气势汹汹地要求协和医院给个说法。
多日之后,大人物却走出家门,发表了著名演讲,告诉世人,他信任医院、信任医生。
“右肾是否一定该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但是那三次诊断时,我不过受局部迷药,神志依然清楚,所以诊查的结果,我是逐层逐层看得很明白的。据那时的看法,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后来回想,或者他‘罪不该死’,或者‘罚不当其罪’也未可知。当时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专家,很难知道。但是右肾有毛病,大概无可疑,说是医生孟浪,我觉得冤枉。”
后面的事情,就如赵步理在笔记中看到的经历那般。方鸿铭顶不住压力,被迫离开医院谋求生计,一切似乎就此画上了句号。
“百年之后,自会有人了解这一切。”
方老,我就是那个人!
“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我车呢?!”
楼下的一声怒吼打破了冬城医院的平静。
一个中年人气势汹汹地冲进医院,刚进来就看到绿茵茵的草坪上,一群孩子正围绕着坐在轮椅上的女病人玩耍,这个病人自然是海狸的妈妈。旁边,林小棠和柳晴川也坐在草坪上聊天。
林小棠看到江河来了,立马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指了指不远处正和主任们聊天的赵步理。柳晴川有些抱歉地站起来。
江河皱着眉头,径直朝赵步理走去,一把抓住他。
“车钥匙,还我!”
“不是,江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
“你少来!车在哪儿呢?”
只见旁边的陈飞漱眼珠一转,赶忙咳嗽了两声,分开了两人。
“哟,小江啊,你来得正好。我们这正说举办个义诊呢,让街坊们都来医院检查检查身体,我和领导们说你自告奋勇参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不符合你的作风啊!”
“什么义诊啊,我哪知道……”江河见陈飞漱眼睛微眯,知道这个家伙又准备拿以前的黑料要挟自己,于是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老师啊,”江河欠了欠身,“要不,咱们……借一步说话?”
陈飞漱爽朗地笑着离开了,江河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赵步理一眼,赵步理挠了挠脑袋,一脸无辜。
两个人在远处聊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江河,竟垂头丧气的。
“大家伙儿啊,难得江主任不嫌弃咱们庙小,他主动提出参与咱们这次义诊!”
负责这次义诊的志愿者和工作人员带头鼓起掌来,赵步理明显看到江河脸色很是难看。
陈飞漱慷慨激昂道:“好,那么我也参与!咱们这次一定要帮着小赵把这个体检做起来,不仅要让冬城老百姓享受到,也要让昆城那边的人知道,咱们冬城医院是响当当的大医院!”
王九斤站在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王大治见状凑上前去:“您看人家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多有干劲儿啊!我看咱们医院很快就要发达了,王主任!”
王九斤的眼神颇为复杂。
这时,柳晴川推着海狸的妈妈从旁边经过,海狸在旁边跟着,看到赵步理,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叔叔!我妈妈这个伤口都两周了,怎么就是长不好啊?”
赵步理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傻孩子,你妈妈这次估计伤得比较重。她身体条件太差,记得给你妈妈吃点好的。”
海狸皱着眉头,奶声奶气地说:“我让姥姥弄了那么多好吃的,妈妈每天都吃很多,明明一点也没有亏营养!”
赵步理陷入了沉思。理论上,胸外科的手术切口很少有感染。就算是外伤导致,像这次是肋骨扎破了肺,也并没有发生严重感染。但是术后一周,赵步理发现病人的切口下红肿得厉害。他赶忙拆开伤口的线,从下面挤出很多黄色恶臭的脓。连续换了两周药之后,病人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的趋势。
而且,病人的白细胞数目也异常高。赵步理以为是严重感染,一直用着抗生素,但感染丝毫没有受控制的趋势。
柳晴川走过来说:“是啊,步理,我也帮阿姨弄了不少有营养的食物补身体,可是伤口怎么不见好呢?”
“这个……我也是尽力了。晴川,你可能不太懂,这个感染……”
赵步理正要解释,林小棠跳了出来,挥舞着小拳头,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捶。
“柳姐姐不懂关你什么事,你说了不就懂了!快给人家解决!”
赵步理揉揉脑袋,看了看眼前红白色衣服的林小棠和蓝白衣服的柳晴川:“你们两个现在……还挺……好的?”
赵步理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二女脸上都是一阵绯红。
赵步理正心里美滋滋的,突然脑袋上又是一捶。
“想什么呢你,快点啊!”
赵步理赶忙定了定心思。
《怪医笔记》中也写过这么一个病人,手术之后感染一直不见好。不过那个是有特殊情况的呀,和这个病人……
对了!
他赶忙蹲下身子,把海狸吓了一跳:“你妈妈以前有没有得过红斑狼疮,或者哮喘之类的疾病?”
海狸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你妈妈有没有长期吃什么药?”
海狸眼睛斜了斜,看了看后面正和柳晴川说话的母亲,悄悄凑到赵步理耳旁说了句什么,赵步理的眼神立刻严肃起来。
“这件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妈妈他们觉得,这么大手术,肯定很伤元气,所以才偷偷吃了几颗百病消。”海狸气鼓鼓地说道。
赵步理想了想:“海狸,你手里还有没有百病消?给我几颗。”
海狸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药丸。赵步理接过来,看到上面拙劣地印着“百病消”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女性尊享”。
“这个百病消,难道还分型号的?”赵步理指着药问海狸。
“对啊,我这边还有给我爸爸带的药。我爸爸不是之前也住院了嘛。”
“快给我,给我!”赵步理赶忙催促。
海狸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了几包差不多的药,唯一不同的是,包装上写着“男性尊享”。
“海狸,你和你妈妈说,最近先别吃这个药了,就说是我说的。如果他们非要吃,你就把所有药都藏起来,说找不到了。听到没?”
海狸很少看到赵步理如此严肃的样子。他这次难得正经一回,海狸变得尤其服从。
“没问题,交给本少就好!”
赵步理端详着手里的药丸,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我马上更新,最近一直在写呢,不会断更的,你放心吧。我明白,我明白……不过现在有个急事找你帮忙……”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周,冬城人民医院在老当益壮的陈飞漱的帮助下,有声有色地开展起了“献爱心 送温暖”大型义诊活动。
趁这次机会,赵步理发现原来冬城人民还真不少。虽然这里平时都以留守儿童和老人为主,但是医院一打出义诊送赠品的旗号,人们都忙不迭地把远方的亲戚、朋友、孩子都召唤回来,就是为了能多一口人领香皂或毛巾。
赵步理不得不佩服姜还是老的辣,陈飞漱的招数从来都是损招,但是例无虚发。
赵步理趁机做了不少胸部的癌症筛查,还真在三四个人的肺里发现了结节。如今再提起手术时,乡亲们已经没有了开始的敌意,但大部分人还是下不了决心。
最后,赵步理发现了个好方法——但凡是需要手术的病人,他都扔给柳晴川。
之后,和柳晴川聊过的病人,大多很快确立了手术意向。他们都觉得有老师作保的医生一定不会差。
最终,不仅仅是肺,还查出不少胃癌、胆囊结石的病人,也都陆陆续续收入了病房。赵步理一打听,才发现林小棠早就把江河的生平、简历、职称全挖了出来。原来此人曾经也是一个大医院的知名外科大夫,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出来单干了,专以走穴为生,被业界称为“外科猎人”。只要有钱,无论什么手术都做,而且还做得十分漂亮。据说不少医院都请他去做过手术。
于是林小棠就打着江河的旗号全面撒网,另一边又用自己挖到的黑料去威胁江河就范。就这样,冬城医院被越来越多的病人认可。
通过赵步理亲自参与制定医院流程和制度,大部分医疗程序都变得井井有条,没再出什么大纰漏,病人的满意度也越来越高。
海狸妈妈停服“百病消”之后,伤口不到一个月就彻底长好了,赵步理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每当海狸妈妈按捺不住,让海狸去找别人借点“百病消”的时候,海狸就装傻,然后和赵步理会心一笑。
终于,赵步理接到了他等待已久的电话。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了,小茉老师。啊放心,放心,不用寄刀片。”
寒城市人民医院,清晨。韩冰驶进停车场,刚好看到龙森浩也从车里出来。她一贯很早到医院,几乎每天早晨都会碰到同样早到的龙森浩。但是今天,她发现龙森浩似乎有些不同。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难得。有什么喜事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候,龙森浩也没像往常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竟然露出一个微笑:“钱,终于取走了。”
韩冰一听也面露惊喜:“真的?太好了!那是不是说明……”
龙森浩低下头:“也许吧,但是至少,她能收下这笔钱,就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了。”
韩冰上前拍拍龙森浩的肩膀:“对了,我听说最近你那边有个病人没了,解决了没有?”
“嗯,没什么问题,和手术没什么关系。是因为术后肺栓塞没了,我们能做的也都做了。”
“可是……”韩冰有些担忧,“我听他们讲,上面开会说你们老大可能不会帮你顶,让你自己担啊,你不会有事吧?”
龙森浩笑了笑:“放心吧,孙主任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都在传,不做微创是因为孙主任不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森浩欲言又止,韩冰会意,不再追问:“你今天手术不少,加油干吧,我今天从第一台陪你做到结束。”
“Yes, madam.”龙森浩脸上的神情变得很柔和。
韩冰嘴角挂着笑,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同一时间,韩雨坐在办公室里,拨通了电话。
“程鹰啊,最近干得不错。没有没有,都是你安排得好,今天的手术我不上了,你带着弟兄们做吧。对了,你最近替我去一趟冬城,我觉得……咱们也是时候收收网了。”
夏日的湖上碧波荡漾,一只棕灰色的小船缓缓漂到湖中央一片水草附近。烈日当空,湖面上满是碎银一样的光亮,偶尔有鱼儿在湖面上翻个肚皮一晃而过。
扑通!
“小棠啊,我说了这个鱼漂一起来你就要提竿呀!”赵步理在一边急得直跺脚。
“明明应该等鱼漂坠下去!”
“你为啥就是不听我的呢!这个小鲫鱼吃食儿都是往上拱鱼漂的,只有大鲤鱼吃食儿鱼漂才往下拽!”
“你自己不是也没钓上来几条吗!”
“那是因为我手残!你是脑残!”
“你才脑残!”
湖面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另一个姑娘坐在船上,把脱了鞋袜的白皙双脚浸在清凉的水里,长舒了一口气。冬城的冬天很难熬,但夏天非常凉爽惬意。柳晴川在这里待久了,已经习惯了乡下的恬静安逸,现在有这么两个活宝在眼前,她感受到久违的热闹。
这几个月确实忙碌,学校的事情,赵步理医院的事情。三个人一直心心念念的湖上钓鱼今天终于成行了,但凡是三个人一起的活动,最后都会演变成林小棠和赵步理小孩似的互殴,直到柳晴川招呼他们吃饭。
“江河又干吗去了?怎么好几天都看不到人?准是提着黑箱子到处捞钱去了。”林小棠嚼着棒棒糖,端着钓竿猜道。
“估计你说得没错。如果江老师可以把心思稍微收一收,现在肯定是某个医院的大主任了。”
“哎,赵步理,等你老了会不会也当上某个科的大主任了?还是现在好啊,想干啥就干啥。”
赵步理笑笑道:“我要是老了,我就啥也不干,每天钓钓鱼、遛遛鸟就好。晴川,你呢?”
柳晴川听到自己被提及,合上手里的书,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会去旅行吧,每天早晨在一个地方看日出,晚上在另一个地方看夕阳。”
“我要是老了……”林小棠自言自语道,“我会养两只小狗,一只叫步步,一只叫理理,每天让它们赛跑,赢的可以吃我亲手做的蛋糕。我会给孩子们做好看的小衣服,但是我可不会帮我的孩子带孩子。我会买下一家养老院,然后做院长,这样就有很多朋友,说不定还会有很多追求者。我要穿着最鲜艳的红色衣服,开着法拉利去法国的海滩裸泳……”
赵步理看着扬扬自得的林小棠,仿佛看到她五六十年后的样子,依然像现在一样热烈、鲜艳。身边的柳晴川低着头,继续看书。他不由得想,真有人会把自己五十年后的生活编排得这样真实又精彩吗?
“呆子,你想什么呢?”林小棠看到赵步理又走神发呆了,一巴掌拍到他的脑壳上。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哦,不对!”赵步理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向林小棠扑过去。
“啊!流氓!”林小棠一个闪身,紧接着一个飞踹,直接踢在扑空的赵步理的屁股上。只见赵步理飞出小船,像一块五花肉重重地拍在水面上。
林小棠和柳晴川二人赶忙站起身来,一串气泡之后,一个脑袋从水底浮上来。
“干吗踹我啊,你个妖女!”赵步理一把抹掉脸上的水。湖中央水很深,赵步理踩不到湖底,只好不停划着水。
“还说呢!你,你干吗突然向我扑过来?!”林小棠红着脸,气鼓鼓地问道。
“你的鱼漂起来了,我帮你拉竿啊!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喂!赵大夫,你怎么掉水里了,快上来啊!”遥远的岸上,有个民妇大声叫。赵步理远远地看过去,转过头对着林小棠甩了个白眼:“回头我再收拾你!”
赵步理接过民妇的毛巾擦干了身体,换上这家男主人的衣服走了出来。两个女孩看到他出来,都扑哧笑出了声。只见赵步理身上的褂子有不少洞,裤子也是补丁无数。
“赵大夫,您千万别见怪,咱们小门小户就是这样,没什么像样的衣服,这已经是我男人最干净的衣服了。我赶紧把您的衣服晒干了,外面太阳足,有两个钟头差不多就干了。”
赵步理赶忙摆摆手:“不要紧的阿姨,穿着还挺……凉快的。”他低头看看自己,其实他相貌虽然不出众但还挺白净的,穿上一身灰色麻布的衣服,仍然遮不住大城市孩子的气质。
“赵大夫啊,我有个事请你帮忙。最近地里太忙,我真是腾不出手去医院。我家男人最近得了个怪病,去了好几趟医院,花了不少钱,还是治不好,我请您帮我看看他成吗?”民妇点头哈腰地给赵步理三人递上茶水,满面愁容。
“阿姨,您别着急,您说说就是了,现在冬城医院什么都能看!”林小棠站起来笑着说,赵步理也紧跟着点点头。
“请您进来看看。”
民妇领着赵步理走进里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床上躺着,头上放着一块毛巾。虽然已经进入夏天,他身上仍然裹着厚厚的被子。整个屋子里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有股浓重的潮湿汗味。
“这大夏天为啥盖这么厚的被子?”林小棠刚问完,就被一边的柳晴川拉住了。柳晴川给了林小棠一个眼神,就拉着她走了出去。
“哎,柳姐姐,没事的……”
“还是小心点……”柳晴川忧虑地看着她。
赵步理,没有在意两人的举止,转头看向这个男人。他看上去三十七八岁,但村里人常年劳碌,外貌普遍偏老一些,赵步理猜想这个男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四岁。他满脸通红,似乎已经睡着了,又好像在做噩梦,不停地晃动着脑袋。
“赵大夫您救救他吧,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每天上午还稍微好点,过了中午就开始发烧,最高的时候39℃甚至40℃也是常有的事。去了医院看,医生开始说是癌症,后来花了不少钱做了穿刺,说没有看到癌细胞,又说是结核病。结果去了结核病医院又说不像,让回来先吃一段抗结核药试试。吃了三四天了,一点都不见效,这可怎么办啊……”
赵步理叫民妇拿来了病人的所有资料,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这个男人大概在两周以前开始出现发热症状,去昆城医院做了胸片和CT,提示右肺有一个巨大的肿块,肺里其他地方也分布着一些小结节。昆城医院建议做了穿刺,却没有找到癌细胞,只能看到很多坏死的组织,因此很难诊断。这个病人被打发到了结核病医院,因为没有明确的结核证据,只能先按肺结核病进行抗结核治疗。
赵步理又详细询问了一下病症,发现这个病人属于医学上的弛张热,也就是每天的最高体温在39℃以上,白天通常在37℃左右,温差很大。
“看上去还是感染性疾病,不像肿瘤……”赵步理自言自语。
“真的吗?赵大夫,那太好了,谢天谢地。我们家就指望着我男人打工挣钱呢,他本身就是个哑巴,日子已经很难过了,要是得了癌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民妇说着便开始抹眼泪。
赵步理走上前去,把被子轻轻掀开。男人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可能觉得身上冷,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但是没有声音,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赵步理突然皱皱眉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侧过耳朵,贴在了男人的胸口。
“他以前有哮喘吗?”赵步理问。
“没听说过啊……身体一直挺好的……除了小时候喉咙就有问题说不了话以外,从来没见他比画过喘气费劲儿什么的。不过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最近他好像喉咙里有痰还是什么东西,一直不是很顺畅,总是呼噜呼噜的。”
赵步理再往下看去,见病人身上有很多抓痕,胳膊和腿上还有一些疙疙瘩瘩的地方。赵步理赶忙走到桌子旁边,抓起那些化验单。
“血常规……血常规……血常规……有了!”
民妇像看到大侦探破获了什么谜案一样,赶忙凑上去。
“赵大夫,你知道是什么毛病了吗?”
赵步理摇摇头:“还不确定,但是我有一个想法,可能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检查验证一下。您能跟我到医院取几个盒子吗?我想留他的痰和大便做做化验。”
民妇皱了皱眉头。
“这个我们在昆城医院也化验过了,大夫说要查一个什么结核菌,但查下来说不是。”
赵步理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不是结核菌……而是……”
“虫卵。”
几个穿着整齐的学生上了一只小船。小船在风雨里飘飘摇摇,渔夫吹着哨子摇着桨。船舱里,一个长衫男人举着书本在讲述什么。学生们十八九岁光景,刚进入大学堂接受所谓的通识教育。
随着渔夫一声嘹亮的呐喊,收网了。学生们纷纷扔下笔记,顾不得雨水冲出去看。网里有鲤鱼、鲫鱼、田螺、小河蟹,还掺杂着几十种说不清名字的小鱼。有一种被当地人叫作火柴盒的鱼,非常小,颜色很鲜艳。据说肉质很鲜美,但是在家里根本养不活。
长衫先生扔下课本,也不顾雨水打湿了衣服,捡起一条条鱼开始讲解。例如鱼的习性、食物、特点等,连渔夫在一边也听得入神。先生放下一条鱼,拿起一个田螺一样的东西,指着它说,这是海蛳螺,是非常美味的家伙。
在角落里有个男生,脑袋上戴着个斗笠,冷冷地说,这不是海蛳螺,是钉螺。海蛳螺一般会有锯齿,这个没有。
先生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发作。另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站起来指着螺说,没错,赶快扔掉,这个东西是血吸虫的宿主。长衫先生赶忙扔掉手里的东西,尴尬地笑了几声,拿起另一条鱼开始讲。
黝黑的男生转头看向角落里那个不合群的家伙,对方也仰起脖子看他,然后摘下斗笠,走上前来。
“阁下准备选择生物学系吗?”黝黑的男生问道。
“医学系。”
“真巧,我也是。不过据说医学系的门槛很高,看来咱们两个要比一比了。”
“有几个名额?”
“据说只有两个。”
“那还有什么可比的,一起进咯。”男生打了个哈欠,根本不在乎其他学生看向他们时嘲笑和讥讽的眼神。
黝黑的男生有些不好意思:“你好同学,我叫汪道贤。”
“方鸿铭。”
读到这里,赵步理仿佛见到那个伟大时代开启的瞬间,也想起了那个永远离开自己的家伙。他笑了笑,如果自己可以穿越到过去,说不定可以改变那个家伙的命运。
有人闯进了赵步理的办公室。
“步理!”
赵步理抬头看,是林小棠,她气喘吁吁的,但是掩盖不住激动的面容。
“好了好了。”赵步理跟着一道走过去。
当他从病人的粪便中找到血吸虫的虫卵时,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病人一定是下水的时候被寄生在钉螺中的血吸虫感染了,血吸虫顺着血液走遍全身,在肺这个土壤上生根发芽,不断繁殖,才造成如此严重的感染。
这种情况下,医生在穿刺时经常会困惑,因为他们往往只能找到坏死的组织,却很难找到虫卵。原因在于,虽然大学里都有这一门课,教科书上也白纸黑字记录了这一种疾病,但是现在得这个病的人越来越少,大医院的医生,包括赵步理自己在内,根本就没见过。要不是笔记上的这段故事一直让赵步理记忆犹新,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病。
弛张热、过敏反应或哮喘,嗜酸性粒细胞增多,这些都提示着寄生虫的可能性。但是现在的医生,怎么能想得到呢?
用了吡喹酮之后,男人的体温很快下来了,意识也逐渐恢复正常。夫妇两人对着赵步理一通下跪,每天都送一个自家老母鸡下的鸡蛋到赵步理办公室来。赵步理一直拒绝,但是又怎么能挡住这两个可爱的人对自己的那份心意呢。
这几乎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了。
赵步理去病房探望的时候,发现有几个陌生人在。这些人的穿着也很破旧,而且每个都或聋或哑,就算有些人能说一些话,但都连不成句子。
“大姐,这些人……”
“恩人啊,这是我家男人的工友,抽空来看看他。”
“为啥都是聋哑人呢?”赵步理不解。
民妇摇摇头:“不知道,我老公说是个什么慈善机构搞的,专门给他们这些残疾人提供一个糊口的营生。唉,说到这儿,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去上工了,等过两天好了就要去,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赵步理立刻掏出钱包,民妇见状赶忙跪下,求赵步理把钱包收回去。
“赵大夫,您可千万别,您要是再给我们钱,我们可就真没脸过下去了。”
赵步理想了想,就此作罢。突然,一道电光闪过脑海。
“您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他们就是给人家搓药丸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多少能挣点钱。”民妇满不在乎地说。
赵步理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丸,交到病人的手中:“您做的是不是这个东西?”他紧张地问。
男人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点点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赵步理有了主意。
“大姐,您爱人的衣服,要不再借我穿两天呗?”
月黑风高,赵步理在一栋楼外面的草丛里猫着。
“赵大夫,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啊,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要做这件事的,不然老百姓还要被蒙在鼓里呢。”林小棠攥紧了拳头,“放心吧,柳姐姐,不会有事的。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件事,却不把它公之于众的话,那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你说是吧,呆子?”
赵步理撇了撇嘴:“你说得这么正义,那有个问题……谁进去?你,还是我?”
林小棠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看什么看,当然是你进去啦。我得在外面保护柳姐姐,这大半夜荒郊野外的!”
“我也可以保护啊。”
“我防的就是你!你要是对柳姐姐图谋不轨怎么办?别废话,快进去。”
“我白天已经以身犯险,当这么久卧底了,这么高的智商,扮成傻子我容易吗!”
“我呸,你那是本色出演。如果被发现了,你就说你回去取东西嘛。”
“我能说话吗?!”
“那……那你比画嘛……”林小棠有点没底气。
柳晴川轻声劝道:“要不,步理,你还是别进去了,我怕你出事……”
“没事的,我们呆子最有骨气了,我支持你!如果你出事,我会帮你照顾好柳姐姐的。”
“你滚开!”
“你才滚开!”
柳晴川看着二人还在打闹,忍不住露出担忧之色。
“那……我走了。”赵步理叹了口气,弓着身子向前挪过去。
看着赵步理慢慢消失在楼里,柳晴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棠,你真的不担心步理吗?不行,心跳得好快,要不然我们报警吧。”林小棠没有说话,其实她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甚至没注意柳晴川在说什么。
她紧紧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
最终她还是深深地叹口气,举起了手机。
即使在月光下,这个地方看着也像鬼屋。房子附近经历过一场大火,右侧一片焦黑,想必当时火势十分凶猛。房子是木质的,有三层高,已经失去了原本别墅的样子,更像个废弃工厂改造而成的街头艺术品。
赵步理摸黑找到一扇窗户,窗户上糊了一层纸,但是没有锁死。他轻轻拉开窗框,撕掉那层黄褐色的报纸,轻轻跳了进去,蹑手蹑脚走到一半,才想起林小棠嘱咐过自己,要先往里面扔一块石头看看有没有人在。不过进都进来了,就别多此一举了吧。
林小棠那个丫头怎么有这些鬼心眼儿?
赵步理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走出房间。外面看起来像是客厅,屋里的装修非常古板,壁炉上还供着一尊菩萨,对面同样的位置上摆着一尊关公。
客厅里又脏又乱,烟草味混合着汗臭和发霉的臭袜子味,引得赵步理阵阵作呕。除此之外,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伴随着类似洗衣机转动时的隆隆声响。这时,赵步理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吓得连忙趴在地上。等确认没人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气味似乎从楼上传来。他摸着楼梯的扶手缓缓走上去,木制楼梯看起来年头也不短了,每踏出一步都发出嘎吱的声响。月光从二楼的窗户上直照进来,楼上一圈有七八个房间,赵步理随便走进了其中一间。房间不大,四周全是货架,上面到处摆放着白色的敞口盒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药物包装盒的打印纸壳。这纸壳上面赫然印着“百病消”的商标。
地上有一台摇床,里面正搅动着什么液体,发出规律的机械声。看来,那个类似洗衣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房间的中央是张大桌子,上面也放着类似的白色盒子。赵步理随手翻起一个,里面是蓝色的小药片。赵步理正要对这个颜色发出疑问,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他赶忙关上手电,悄悄挪到房门口,屏住呼吸偷偷向下看。
窗台上,一只猫跳了出去。
呼,吓死爷爷了。
赵步理重新回去,用手电照向白色盒子下面的标签,上面没有字,只画着一个蓝色的标签。他又翻了翻旁边的垃圾桶,确认了自己刚刚的那个想法。
那是一个被撕烂的药盒子,上面写着“西地那非”,也就是“伟哥”。
其他盒子里的药片有白色的、黄色的,根本看不出其中的成分,直到赵步理把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
“扑尔敏、地塞米松、西地那非、丙酸睾丸酮、莫西沙星,这……”
赵步理看着这个房间,大概明白了什么。他马不停蹄地走进第二个房间。
“扑尔敏、地塞米松、雌二醇、莫西沙星、咖啡因……”
第三个房间。
“扑尔敏、地塞米松、小儿清热颗粒、莫西沙星……”
这明明是把这些药物磨成粉末,混在一起再做成新的药片,所以“百病消”果真是百病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个岁数可能得的病全都覆盖上,也根本不关心这些药物之间可能产生怎样的相互作用吧?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这些药放在一起很有可能成为更可怕的毒药。
赵步理还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学过,有些药物混在一起,是会要人命的。
这帮浑蛋!
赵步理怒火中烧。莫西沙星,对于儿童是禁用的,会对肝脏、肾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他突然明白过来。在冬城的这些日子里,有个奇怪的现象一直困扰着他:大部分老年妇女腿脚都不太好。上次体检的时候,陈飞漱老大夫还纳闷地问,怎么股骨头坏死的比例这么高?
如果长期把“百病消”当保健品吃,那么其中的地塞米松,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激素,虽然可以起到抗炎、抗过敏等神奇效果,但副作用也非常明显,其中比较严重的就是会引起骨质疏松、股骨头坏死等。
赵步理一下明白了为什么海狸妈妈的伤口总也长不好。
他又想起那些孩子的奇怪举动,还不到青春期的孩子长出了胡子,还有陈飞漱老大夫检查出的几十个乳腺结节。
这里的男男女女都迷信这个药。
伟哥和雄激素可以让男性昂首挺胸,雌激素可以让女性乳房丰满、皮肤红润。这些在冬城营造了一个可怕的假象,每个人都用药物维持,即使知道它的副作用,也愿意醉生梦死地活着。
“百病消”,顾名思义,成分中有抗过敏的、消炎的、抗感染的、提高性功能的、保持身材的……无论是什么病,只要吃上一颗,大部分症状都能缓解。尤其激素本身就是万能药,对大部分疾病都能起到一定缓解症状的作用,所以看上去是“病”好了,实际上只是病被掩盖了而已。
而那些没有任何辨识能力的老人和孩子,那些想救命救急的病人,那些宁可放弃大医院的就医机会也要来求一颗“百病消”的可怜人,他们到底伤害了谁,要受到这种摧残?
赵步理又想到,海狸生病的时候也经常吃“百病消”,而这个药至少要卖到十几块钱一颗,因为经济条件有限,所以海狸有时会吃父母的药。也就是说,儿童吃到的未必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款“产品”,而是对他们伤害极大的其他药物。
赵步理越想越觉得,这里太疯狂了,赶忙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把眼前的景象拍下来。
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赶紧出去,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这里不同房间负责生产一款不同型号的“百病消”,包装上也有差别。他们用不同的颜色来标注房间,在纸上利用各种颜色和数字来注明各种药物的剂量,比如激素和抗过敏药、抗生素的药量都不同。赵步理想了一下,大概猜出了缘由。
这些工人,大概都没有文化。
赵步理脑补了一下这个过程。一群食不果腹的外乡流浪汉,被车拉进了森林深处。他们为了能有一顿饱饭,只能听从包工头的命令,把一包包药片拆开、研磨成粉末,再称重、混合,制造出药片。他们不识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看懂颜色和基本的数字,像做饭一样把这些粉末加工一下就好。
他们只知道这样才能充饥糊口,至于自己做了什么,可能会伤害到谁,他们一无所知。
或许他们会拿着这笔报酬,咬牙买上一顿猪肉,回家给自己的孩子吃,告诉孩子爸爸在外面挣了钱,会把最好吃的给他。
如果孩子生了病,这位父亲会花掉自己挣来的辛苦钱,去求工头赏几颗“百病消”。他甚至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孩子吃药的时候,他们或许会有一种自豪感,是亲自给孩子治的病。
赵步理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立刻摸着楼梯准备下楼。这时,他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房间,里面亮着灯,他想了想,快步走了进去。
里面的装潢明显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有一张书桌,还有一些书籍和文件散落在桌子上。
赵步理掏出手机,打开照明,走近看了一眼。
《肾病激素量调整方案》——黄。
赵步理很好奇,估计就是所谓的“黄大仙”的笔记本了。他打开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是黄大仙经常写的一些记录。
“现在肾病特别多,特多,好多人用激素和一个‘兔yi’抑制剂,病人也愿意长期用中药维持,百病消可以加点激素量,给这些人长期吃。”
天杀的,这都行!
赵步理随便扫了几眼,发现这个黄大仙文化水平也不高,经常写错字,比如免疫的“免”永远会写成“兔”,“免疫”写成“兔yi”。他赶忙把这个本子拍了张照片。
他又看到,黄大仙在木制的桌子上,用不知道什么刀刻下了一句话。
“现代人不一定只有一种病,百病消是我们的希望。”
这是……企业文化?
赵步理转念一想,这黄大仙说的其实也……没错啊……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总教他们用一元论解释病人的症状和问题,认为所有的症状都可以归结为一种特定的疾病。还有很多考试题和经典病例,最后用一元论解释的时候,也会让包括赵步理在内的很多医学生有一种豁然开朗、谜题揭晓的感觉。看那些内科的经典病例解析题,有时候就像在看推理小说一样刺激。
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赵步理继续翻看着笔记本。
“小周媳妇尿血去医院检查,本以为是结石,做了一堆手术最后说误诊了。大夫真是浑蛋、王八蛋,披着白大褂的狼,最后说得了IgA肾病。问了县里的专家,说激素要加量,看看如果以后这类病人多,考虑给这类病人单独做一个包装。”
黄大仙这句话写得纸都破了,而且字体大小不等,有种强烈的愤怒感朝赵步理涌来。
IgA肾病……IgA肾病……IgA肾病……
啊?
赵步理突然感到脑海中“嗡”的一声,随后一扇门突然打开了,门里走出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他来到案头前,翻开肾病的配置方案,仔细研读起来。
肾病综合征……IgA肾病……微小病变……
原来,这些病,不一样啊。
中年人闭上眼睛,扬起了头。
“我说我没切错,世人非说我切错,我无法辩解。穷其一生,遍访大江南北,我都不知当时梁公之病为何。尿中之血应来自右肾,但我当时并无看到左肾有血,不代表左肾确实无血,我自诩中国本土外科第一刀,除汪道贤外从未服第二人,但我的确没有败给任何人,只败给了自己的高傲。我自以为世间一切皆有道理,如疾病,即有症结在病人,除掉症结就可痊愈,却不知道这世上不知之事何其之多,肾脏的出血也不只瘤子可致。今日见,大抵是肾肿瘤,同时合并这一种肾病,当时的雷公藤怕是无效,应当使此激素即可啊,即可啊!”
赵步理看着眼前的人,可怜,可悲。
他终于理解了真正的历史,那最有可能的假设。
笔记停在了1961年。
原来方老大就是那个传闻中给梁启超切错肾的医生?!
方老知道自己没有切错,但是世人都不相信,特别是在那个西医被中国人当成魔鬼巫术的时代。他的确没有切错,因为后来发现,梁启超同时还患有另一种肾病,所以切完之后仍然有血尿。而这就被外界传说切错了肾。
赵步理突然有一丝感动。他记得历史记载中提到,梁启超曾经写过一封信来证明自己的病与方老没有关系,并不是属于西医的“医疗事故”。也许梁启超自己也是存疑的吧,可他为了推广西医造福百姓,硬是要挺西医一把。
这本《肾病激素量调整方案》当中的文献检索记载着:IgA肾病,一种以血尿为主要表现的肾病,在1068年,被Berger发现,用激素即可治疗。
方老啊方老,你穷其一生所探索的真相,却和你擦肩而过。你探寻了无数种可能,世界上却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医生的无辜,而更愿意判定他有罪。不管你是不是才华横溢、天赋异禀,也不管你是否拯救过万千性命。
我没有犯错,却被发配到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我都会觉得对生活绝望。你是那样的一个旷世奇才,当你来到一个落后的城市从零开始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你没有被生活打倒,反而从头开创了一番新的伟业。
只是这个世界,终究还欠你一个道歉。
哐啷啷!
楼下似乎又有东西被打翻了,随后听到楼下的几只猫“嗷嗷”叫了起来。赵步理心中咯噔一下,但是努力平静下来,仔细看起来。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刚要回头,就觉得后脑勺“嗡”的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赵步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被绑住了,丝毫动弹不得,而且绳子紧得似乎勒进了肉里,火辣辣的疼。知道自己大概是被绑架了,内心有一个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先不要说话。他想起之前看过的电影,话越多的人死得越快。自己知道了这么多,大概要被灭口吧。
赵步理小心地睁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横躺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汽车正在行驶。天似乎刚蒙蒙亮,居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向外看去,是一片荒郊野岭,根本辨认不出位置来。时间过了这么久,自己到底被拉到哪里去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脱身。
窗子半开着,清晨的冷风呼呼地往车里灌。也许是这辆车实在太破以至于四面灌风,更可能是赵步理心里实在惶恐。他无数次想打喷嚏,又努力忍住了。
转念一想,人睡觉或者昏迷的时候难道就不能打个喷嚏?不过他还是不敢。
横躺在车子的后座上,因为担心对方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已经醒了,只能微微睁一下眼就赶紧再闭上。前面有个女人在开车,四五十岁,皮肤黝黑,表情十分严肃。
这个女人?
赵步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是脑子被敲晕了还有些疼,一时间想不起来。
女人突然咳嗽了一声。赵步理不敢睁眼,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女人的视线正通过后视镜看过来,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划拉着。
“行了,别装了,我的大医生,我刚才就看见你动了。而且就我用麻药的经验来看,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十分自负,赵步理听得全身汗毛倒竖。
自负,是这个家伙的特点,也一定是弱点,赵步理心想着,便勇敢地睁开了眼睛。
“我说大姐啊,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您不如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让我干什么都行啊。”赵步理别的不行,认㞞自认天下无敌。
“放你?你啥都看见了,放了你的话,是不是得挖你两只眼珠再砍了舌头才行?”女人戏谑的语气,让赵步理根据直觉判断,她应该不会这样做。
赵步理既然睁开了眼睛,就干脆四处打量起来。汽车奔驰在一条荒凉的省道上,前面不远处有一片大山,他们的车似乎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树叶,缓缓向着深山老林飘荡而去,赵步理看了好久,也没有发现一辆过路的车,他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不行,不能直接激怒她。
“大姐啊,我也是碰巧过来的,也没看见啥,就算看到啥了,也当不知道,不知道还不行吗?您放我回去,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要不我直接回寒城,不在您的地盘出现了咋样?”
赵步理听到女人低沉地笑了起来,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我的大医生,您这是说笑呢?不过咱也不会干太绝,总得给你留一条活路,我可能要委屈你在我们乡里待一段时间,等……过一段时间,你再走吧。”
赵步理赶忙像拨浪鼓一样点着头。
“好的好的!我就安心待着,哪儿也不去,只要您让我活着怎么都行!”赵步理心想,等老子到了,你们还能看得住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老子爬也要爬出去,报警还能没人来救我?
“大姐,不管你是不是打算放过我,我劝你,真的别再做这些药了,你真的是在害人。”赵步理平静地说道。
“害人?你有没有搞错,亏你还是个大夫,我是在救人好不好啊。”女人嘲讽地说道,“你们这些大夫,又能干什么?一个一个的和废物没区别,自从我这个药开始卖,帮了多少人你也不好好数数。”
“我知道你的药确实能起一些作用,但是激素的副作用你知道多少?那些药放在一起会不会产生配伍禁忌你又知道多少?”赵步理步步紧逼,他不再求饶了。不知道是不是柳晴川被她迷倒激怒了他,总之他再也不想退缩了。
“开玩笑,如果真有副作用,那些买了药的病人怎么不说,他们怎么还一直买,说明这药好使!而且我自己也一直吃,没觉得有副作用!”
赵步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笑你大概就是个半路出家的大夫,或者连大夫都不是,你只看得见自己救了人,却不知道手里的武器还能伤人。你这个水平也就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医学生,眼睛里只有自己能做的,根本就没有敬畏之心。你见识太短,我也不怪你。”
赵步理话音刚落,车立刻左右晃了一下,不知道是碰到了井盖,还是女人方向盘握得不稳,但是赵步理明显觉得自己成功激怒了她,女人的肩膀上下起伏得厉害。
“我不懂?那你们大夫就懂?你们天天开错药,还不如我发药发得准!我还得提醒那帮废物改处方,你们当大夫的有什么好牛气的!”
赵步理突然愣了一下,发药的……发药的……发……药……
“你是?”赵步理突然一个激灵,他似乎认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女人,平常不是这个装扮,而是戴个宽大的帽子,脸上抹得黑黑的,是个男人的模样!
她是药房的那个药剂师,或者说,发药的!
赵步理赶忙又回顾了一番那间“鬼屋”。没错,能搞到这些废弃的或者过期的药,又或者从药厂那边直接搞到原药对这个人来说应该很容易,同时她又能学习这些药在临床当中是怎么用的。于是白天在药房上班,私下却暗度陈仓,把这些药片包装一下,做出自己的“百病消”!
“你是……药房的那个老于!”赵步理挣扎着坐起来,对着前面的女人喊道。
“哟,你终于认出来了。大医生,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的,这么一个破医院,都能被你盘活了,你也真是命好。我最近的生意也不如以前了,所以你能好好休息休息,对我也是好事,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谋财害命。”赵步理在努力寻找可以令对方爆发的时刻。
“随你怎么说吧,但是真正谋财害命的,是医院!”女人咬牙切齿道,“我男人要不是相信医院,也不会沦落到死掉的地步。”
“你男人?”
“没错。当时王九斤那个窝囊废刚开始管医院,有一天我男人觉得胸口闷,就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派车来接。我知道八成是心梗犯了,先给他含了硝酸甘油,后来等了半天救护车都没到,硝酸甘油也不好使了,我男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咽了气。”
“你男人,平常有……心绞痛?”
女人摇摇头。
“没听说有,不过也没办法证明了,人都没了。所以你说,这个医院存在的价值是什么?我光用硝酸甘油就救了多少人,靠医院有用吗?就知道开一堆检查,也不给治疗,动不动就说是不对症,其实就是这些大夫怕担责任!”
赵步理灵光一闪,他默默感谢了下方老。
“我说,大姐,我问你个问题,你爱人当时犯病的时候,测过血压吗?”
“没有,测它干啥,他明显是心梗犯了,胸闷憋气,很典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比那帮废物大夫强多了。”
“那您也一定知道硝酸甘油的作用机制了?”
女人不屑地摆了下手。
“这我哪能不知道,硝酸甘油就是软化血管、活血化瘀用的。”
赵步理听了,冷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
赵步理轻轻抬起头:“我是笑你的无知。自己读了几张药品说明书,给人用了几次药,就觉得自己不只是个抓药的,还是个郎中了。这硝酸甘油不是软化血管的,而是扩张血管的,更重要的是,它扩张的是静脉,让血液储存在外周肢体当中,减少流回心脏的血量,也就是减轻心脏的负担和耗氧量,缓解症状的,这么说才对,是吧大姐?”
女人没有理睬他。
“我再问您个问题,您爱人是不是偶尔会晕倒?”
车速突然快了起来,赵步理赶忙叫了一下女人,女人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油门踩得太狠了。
“是有那么两次,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说自己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步理叹了口气。
“大姐,我要说一件您不愿意相信和承认的事情了,您的爱人,可能是心源性猝死,大概是迷走神经功能紊乱,所以心脏突然出现不工作的状态,并不是心梗。这个时候如果能做最基本的心外按压,您爱人几乎百分之百能活过来。关键是,他发病的时候必然处于低血压状态,正是因为低血压,他经常会有晕倒的症状。这个时候您再给他吃这个药,就一下子……把他的血压给吃没了……因为它最大的副作用,或者说另一个效果就是降血压。”
“不可能!”女人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赵步理从后视镜中看到,她的额头被汗滴沁透了,两眼飘忽不定,毫无神采,脸上再也没有刚才高高在上主宰自己命运的那种骄傲了,而是写满了恐慌。
“虽然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但我还是要说,是你害死了自己的老公,却还自以为是救世主。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个略微懂点医学的门外汉罢了。”
女人突然沉默了,就在这时,一辆车疾驰而过。女人诧异地看了看,她之前说过,这条路上一年都不会有几辆车经过。
那辆车在视野的尽头停下来了。从车里走下来一个人,不停地挥着手臂。
女人的车速减慢了,赵步理还没看清那个人的样貌,就听见她说:
“把嘴闭严了,如果敢叫,我手里的刀第一个捅了你。”
赵步理才不管,他已经做好准备求救了。女人警惕地在离那辆车二三十米的地方把车停下,脚还是放在油门上,随时准备启动。
女人撕下一块胶带,直接贴在赵步理的嘴上,然后把赵步理拉下来,卡在后排座位的下面,让他动弹不得。接着,女人从副驾驶位上抓起一条巨大的毯子盖住赵步理。
赵步理努力挣扎着,还是努力把脑袋露了出来。他没有发声,他在等着最关键的时刻。
这时,车窗边走来一个人,身材非常魁梧,穿着正装西裤,衬衫上面还打着背带,穿着十分考究。男人留着络腮胡,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赵步理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咚咚咚。
男人弯下腰,轻轻敲了敲车窗。
女人斜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摇开了一点车窗。
“什么事儿?”
“您好。”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让赵步理心里莫名产生了强烈的安全感,对眼前这个人的感觉越来越熟悉,心中觉得似乎这一切出现了一丝转机。没错,这荒郊野岭的,出现了一个人,不是来救自己的,难不成还是坏人的帮手吗?
“想跟您借个火,这大早上开车憋了一路,烟瘾上来真是难受啊。”
女人皱了皱眉头。
“我赶时间。”说着便把打火机扔了出去。
这时,赵步理突然发出“嗯嗯”的挣扎声。女人见状,赶忙使劲儿摇车窗,另一只脚踩上了油门。
车窗还差一点点就被摇上时,突然从外面伸出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把车窗卡住了,然后像抓小鸡一样,牢牢扣住了女人的脖子。
只见男人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车窗,猛一用力,驾驶座外面的玻璃被硬生生地拉碎了,随后,还没等女人反应过来,这只粗壮的手臂直接把女人整个人拽出了车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瞬间,就看见女人躺在地上翻滚,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双手又伸进来把车门锁打开,打开后门,一把将赵步理拽了出来,迅速给他松了绑。
“您!您是……”
男人看向他的神情十分冷漠,仿佛不曾相识便已经结了仇似的拉着脸,之前一副客气的样子荡然无存。赵步理立刻认出了这个人,两年多过去了,这个酷酷的大叔还是一如既往的霸气。
“您是林小棠的司机师傅,对吧?”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自言自语了几句。
“林小棠她没事吧?我也不知道原来这件事这么惊险,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带上这个丫头!”
“你闭嘴!”
男人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赵步理说。赵步理吓得一动不敢动,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这大概是这丫头最后一次胡闹了,也多亏了你,要不我们很难找到她。不过,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和她有什么来往了。”
“什么?!”
“我不允许你再和她有任何来往!”
“凭什么?”
两人正争吵着,远处又飞驰而来一辆车,擦着火在路边停下。
一个身影从驾驶座上钻了出来,她穿着蓝色的裙子,修长的腿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有些清冷,她仿佛站在一幅田野的画卷前面,长发系着的蓝色丝带随风飘摇,让整个金黄色的田野显得美丽动人。她的脸上带着谜一样的微笑。
柳晴川也从对侧的车门下了车,眼中满是担忧的神色。
赵步理赶忙向二人跑去。
柳晴川看了看林小棠,她站在原地没有向前,反而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林小棠此时却笑着迎了上去。
“呆子,怎么样,吓坏了呗?来让我好好嘲笑一下。”
赵步理看着面前走过来的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跑过去,一把将林小棠紧紧搂在怀里。
林小棠惊讶地看着他,在她的字典当中,赵步理从来不该是这样的。
“呆子,没事吧,坏人没对你做什么吧?你的清白还在吧?”林小棠声音有些颤抖。
赵步理没有说话。一瞬间,他把所有的悲伤、愤怒和恐惧全都忘记了,只想用力地记住此刻每一秒钟的感受,那清晨的田野特有的清香,还有林小棠发丝间特有的芬芳。
“呆子,我……我真不知道有这么危险……”
赵步理仍是没有说话。
林小棠笑了,笑着笑着却又流下泪来。
“你没事,太好了……”
“呆子你说话啊,你搂得太紧啦,我喘不过气来了!”林小棠轻轻推搡着,赵步理却丝毫没有松开手臂。
“小棠,我好想你。”
气氛瞬间凝固在这一刻。
“小棠,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要死了,但是刚刚,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好可惜啊,好可惜我一直都不敢面对自己,㞞得像一个弱智,我……”
林小棠把他一把推开,努力擦着眼睛。
“别这样,柳姐姐也很担心你,呆子。”
“那不一样!”赵步理赶忙又一把将她拉过来,紧紧抱住。他看到远处有些沉静的柳晴川,眼神匆忙地躲开了。
林小棠听到赵步理这些话,嘴角微微扬起,也把头搭在赵步理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抱在一起,直到林小棠拍了拍赵步理的肩膀,轻轻笑了一下,一把推开赵步理。
“呆子,你别老想这些,好好做你的事!”
赵步理看着眼前的林小棠,似乎她并没有像自己一样,沉醉在这个早晨,难道……她和自己的心情不同步?
“这可以理解为一种拒绝吗?”赵步理有些低落。
林小棠抿着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可能,刚好错过了吧,呆子。”
“为什么错过?我被抓走你都能找得到我,为什么说错过?”
“那是因为,你一直把我放在心上……”
林小棠按了按赵步理的胸前,脸上染上一片绯红。
赵步理顺着林小棠的手指也往下看,看向自己的胸前。
胸前闪亮的挂坠,在橙红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挂坠?!
当时还以为是个刀片,这难道是……
赵步理恍然大悟,怪不得林小棠能找到自己,原来是因为它啊。
“所以,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你。”
林小棠眼神坚定地看着赵步理,好像在这一刻,世界上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
这时,魁梧的男人走了过来。
“小姐,我们该走了。”
林小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走吧,钱叔叔,时间也差不多了,给您添麻烦了。”
“小姐……”
“走了啊,呆子!”
“不要,小棠!不要再走了!”
赵步理一把上前,想抓住小棠,却一下子脱了手,不小心抓到了林小棠的蓝色束发带。
赵步理觉得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被自己扯了下来。他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眼前,柳晴川也惊讶地捂着嘴,魁梧男人脸上也挂满担忧的神色。
眼前的林小棠,剃着整齐的短发,笔直地站着,身上散发着一股傲然的英气。她两手摸着自己光光的脑袋,一时间有些紧张。她静静地看着赵步理,眼神中带着惶恐和不安。
赵步理脑海中闪现过他和林小棠在一起的无数画面,似乎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他认为不可能的答案,一个他也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小棠,你好帅。”
赵步理一下子笑得像个傻子。
“我还是好喜欢你啊!”
林小棠扑哧笑了一下,眼泪喷薄而出,仿佛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她没有擦掉自己的泪水,任其肆意流下。
“算你有品位。”林小棠抽泣了一下鼻子,笑着说。
说罢,她决然地回过头走向跑车,男人也跟着钻进驾驶座的位置。
“小棠,我回去找你!”赵步理大吼着。
林小棠停顿了一下,转过头,遥远地又看了眼这个傻乎乎的男人。
“再见了,呆子,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谢谢你。”
林小棠小声自言自语道,她看了看柳晴川。柳晴川眼圈里满是泪水,对她温柔地摇了摇头。林小棠笑了笑,比了个大拇指。
“再见了,柳姐姐。”
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留下两个清冷落寞的身影,每个人都像是丢掉了身体当中最重要的一个零件。
清晨的阳光刚刚有了一丝暖意,似乎是因为感受到了他们的悲伤,刻意留下这份善意的馈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间工厂被查封的消息像一颗惊雷,在冬城上方炸响。这场“轰炸”持续了几个星期都没有消散,酒馆饭店、大街小巷,就连理发馆都绕不开这个话题。
“你听说了吗?那个‘百病消’真是坑人的玩意儿啊!”
“可不嘛,黄大仙都被抓起来了。他们把医院的药片掰碎了做成新药片,卖得比医院还贵,还有一大堆副作用,真是天杀的!”
“可我们家吃了还挺管用的呀,是不是弄错了……”
“是啊,我晚上还得靠这个药那啥呢……”
“你傻啊,那是里面的激素有效,这是掺着西药当中药卖,快醒醒吧你!”
类似的讨论发生在冬城的男女老少、各行各业中,最终大家一致认为,以后得了病,还是得去医院。随着冬城医院的口碑越来越好,来医院看病的人也多了起来。冬城人民医院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闹鬼的医院。虽然没有寒城市人民医院那么火爆,至少也是冬城当地百姓的首选。
更让人开心的是,适逢新一批医学院校的学生毕业,其中有些未能在一、二线城市找到心仪工作的人,也把冬城人民医院当作就业首选。赵步理一边忙着帮王九斤等人安排招聘事宜,一边仍在尽力负责好胸外科的日常手术、门诊。
得空的时候,他还是会去柳晴川的学校帮忙,给学生上一上生物课。他和柳晴川二人也经常会在校园门口的那棵大树前坐坐,看看夕阳。谁也不说话,似乎两人之间生出了不少默契。他们都很享受这种沉默的思考,丝毫不觉得尴尬。自从林小棠离开之后,赵步理的话少了,柳晴川的话更少了。
两人之间,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赵步理经常在自己房里读书。推开窗,就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七彩花海和无边的绿色田野,美得让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了。他有时会打开电脑,身处一隅小小天地,看着眼前的一方大世界,投入地写自己的网络连载小说。他从来不关心自己写得好不好,或者读者多不多。现在,他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坚持更新。这让习惯他断更的人都大吃一惊。
同时,他如痴如醉地翻阅着笔记的下半册。在方鸿铭的描述下,那些手术的技法总是让赵步理身临其境。
他学习了之后难免手痒,于是时不时上台帮着王大治等人做手术。王大治早就成了赵步理的“迷弟”,同时他也发现,赵步理好像每一天都在变化,和两年前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两年前的赵步理,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现在的他更常说这样的话:
“我们试试吧,应该问题不大。”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进入了盛夏。
冬城近日来有些干旱,一直等不到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却等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赵步理早上才得到消息。他面色凝重,匆匆来到医院的门口,看到一条昨夜十二点下班时还没挂上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欢迎寒城市人民医院领导莅临”。
赵步理心中纳闷,自己现在怎么说也是这家医院的核心管理层人员,这种大事,为什么没有全院发通知?就连自己也是今天早上才被临时告知,学术报告厅马上要开一个全体员工大会,据说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宣布。
他们来做什么?
走进报告厅,其他员工纷纷向他问好。赵步理正要找位子坐,看到王大治正大力地挥舞着胳膊,用细细的声音招呼自己。
“赵大夫,这边,这边!”
赵步理走过去,和王大治坐在一起。
“赵大夫,您是不是得坐台上啊?”
“是啊,赵大夫,您肯定得发言吧!”
“咦,怎么没给您准备名牌?是不是落下了,我去问问!”
赵步理赶忙制止几个年轻同事:“没事,没事,我坐在这儿挺好的。”
随着这几次招聘顺利进行,冬城人民医院越来越人丁兴旺了。一个会场坐了二三百员工,有将近一半都是近期招来的,干劲儿十足。对于赵步理这样的“重要人物”居然坐在台下,他们表示十分不解。
正在这时,门打开了,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人即使在夏天也穿着一身灰色的西服,他迈着有力的步伐,同时不忘对两旁的员工颔首微笑。
不是别人,正是韩雨。
韩雨经过自己身边时,赵步理虽然心有所思,还是低头客套地打了个招呼。
韩雨侧目看了看他,看似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志,辛苦了啊!”接着,还没等赵步理反应过来,韩雨已经走上了主席台。跟着他一起上去的,还有程鹰。
两年不见,程鹰似乎又瘦了,而且是那种不健康的瘦,连脸颊都开始凹陷了。只是那如鹰隼般凌厉的眼神依旧没变,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敌意。
韩雨走上台,王九斤立刻凑上前问候。韩雨只是笑着和他握了下手,就径直来到主席台正中间,在放着“韩雨”名牌的座位前落座。程鹰也顺势坐在一旁,两人像是彩排过一样,没有一丝见外,也没有一丝慌乱。
王九斤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两年里,赵步理从没见王九斤这样笑过。
医院的一些中层干部也都在台上一一落座。
“大、大、大、大、大家早……早、早……早上好……”王九斤的口吃似乎比平时更严重了。
“行了行了,不用客套了,王院长。”韩雨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了王九斤准备好的稿子。王九斤咽了下口水,点点头,退到一边去。
韩雨严肃地拍了拍面前的话筒:“第三排的那个同志,你刚刚一直在和旁边人说话,没错,说的就是你,那个穿黑色短袖的男同志。”
台下的一个老员工左右看了看,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
“你出去,你不配做这个医院的员工。”
老员工难以置信地看着韩雨,又看了看台上的王九斤。他来这家医院已有五年多,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
“同样的话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等着你?”
老员工仍盯着台上的王九斤,但是王九斤似乎刻意在回避他的眼神。
老员工愤怒地站起身,离席而去。
“还有刚刚玩手机的,交头接耳的,准备睡觉的。我点名的,明天来院长这里交辞职信。冬城医院这么好的平台,是我们院长、我们中层干部,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容不得你们这么把它毁了。”
台下一片肃静,就连赵步理也打起了精神。
“近些年来,冬城医院的发展有目共睹,这和我们王院长的管理是分不开的。我们作为投资方,更重要的是作为后备力量,一定要懂得创业容易守业难啊!”韩雨突然看向赵步理的方向,“我们派来的先遣部队帮助王院长打开了局面。这两年,我一直在院里呼吁、争取,我们不能只派年轻大夫过来历练。咱们冬城医院现在最需要的是资源,强大的医疗资源,而这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
韩雨说到此处,下面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众人也顺从地附和。
“所以,我们院里决定,未来会派副主任医师长期驻守在这里,帮助咱们冬城医院再上一层楼!我们预计的目标是,未来一年,床位使用率翻倍,大家伙的奖金翻倍!”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次的掌声多少有了些欢乐的味道。
赵步理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这一切似乎没这么简单。
“所以呢,未来我们这位程主任就要在这里和大家并肩作战了,王院长,您宣布一下吧。”韩雨看了一眼王九斤,后者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经院里讨论,特……特聘请程……程……程鹰主任为我们医……医院的业务副……副院长……全……全面负责医……医疗工作……”
赵步理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你这个窃贼!他很想站起身高喊,但是看着冬城的同事们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正遐想着奖金翻倍后的生活,他又放弃了。
那就这样吧,好好过我的生活,完成对方老的那份承诺就好。
他突然觉得有些凄凉。这两年多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奋斗,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别人的嫁衣,而且还是那样一个人,一个赵步理内心认为不值得托付的人。
“我不同意!”
突然,一个嘹亮的、坚定的、清脆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报告厅的后方。
一个美丽的倩影款款走来,似乎韩雨等人强大的气场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
“你是谁,保安呢,谁让她进来的?”韩雨怒气冲冲地用不容置疑的权威发问。
但是没人搭理他,门口的保安也为难地摊着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刚才说的,我,不同意!”
柳晴川眉目当中毫无胆怯,径直向主席台走去。
“你们还记得是谁,来这里开展的第一台肺部手术吗?
“你们还记得是谁,日日夜夜带着你们手术,去你们的家里探访病人吗?你们当中还有很多人的家人,被他免掉了医药费。
“你们还记得是谁,冒死揭发了黄大仙多年的骗局,让你们的家人再也不用吃‘百病消’那种坑人的假药吗?”
柳晴川一步一句,声音不大,但是穿透力很强,逼得所有人都低下头不作声。
“赵大夫应该做副院长才对!”
后面站起来一个胖乎乎的人,正是坐在赵步理身边的王大治,“明明是赵大夫带我们走到今天,你们养尊处优的来了就当副院长,凭什么?!”
“王院长,这是不是你的人?”
王九斤急忙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王大治闭嘴,但是他似乎完全看不到。
“王院长,你不是也说是赵大夫帮我们走出来了吗?我们不能让真正帮了我们大家伙儿的人寒心!”
“没错!我们家男人要是没有赵大夫,早死了!”
“要是没有赵大夫,我们到现在还不明白血糖为什么这么高,我们要赵大夫当副院长,不要你们!”
“是不是都不想干了?!”韩雨怒不可遏地吼道。
程鹰气势汹汹地走到王九斤面前,拽着他的衣服:“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王九斤一张鞋拔子脸笑得很难看,连连点头赔不是。台下的人看着自己的院长被外人这么教训,都一脸的愤愤不平。韩雨赶忙小声提醒道:“行了你,别多话。”
但程鹰已然怒气上头,想着马上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指着王九斤便开始骂:“你们这穷乡僻壤的人真是不识好歹,我看你女儿干脆别读书了!回来接着当她的村姑,嫁个阿猫、阿狗的养猪去算了!”
王九斤听到这话,嘴角的笑消失了,他转头看向程鹰,眼睛从一条缝逐渐瞪圆。
“瞪我干什么?!”
王九斤点了点头:“我穷,没错。我喜欢钱,也没错。但是你给我听好了,我女儿,我王九斤的女儿不是你这种下三烂能说的!”
程鹰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这种看似跪久的人突然站起来,还真让人害怕,不知道他们急了以后能干出什么。
王九斤瞪了程鹰一眼,转头看向台下的员工:“我是个冒牌院长不假,这些年我也确实没把医院带好,但是自从赵大夫来了之后,我们的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对吧,大伙儿?”
“对!”台下异口同声。
赵步理发现,这个平时卑躬屈膝、爱占小便宜、好吃懒做又一堆心眼儿的院长,此刻竟然不结巴了。
“现在,同意让赵大夫来当我们副院长的,请举手。”
台下的人齐刷刷举起了手。大家都笑着看着赵步理,旁边的人赶忙推了推他,让他上去。
赵步理擦了擦泪,站了起来,全场似乎都在等着他表态。
赵步理明白,冬城的百姓太怕被伤害了。他们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爱他们的人来帮助他们,而不是把他们当作韭菜收割。
韩雨看到场面逐渐失控,站起来冲到王九斤面前,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答应我的事儿呢!不是都说好了!你自己那份是不是不想要了?!”
王九斤恢复了一副泼皮的嘴脸:“我听……听不见啊韩院长,听……听不懂你说什么。”
“好,好好,好你个王九斤!不过你别忘了,你已经把医院签给我了,今天,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给我同意!”说着,韩雨便掏出一张合同一样的纸,仿佛铁证般拍在众人眼前。
台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原来他们的院长早就卖了他们。
王九斤也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抖了抖,叹了口气,拿起来给台下人看。
“我……我好怕您哪……不……不过不瞒您说,我……我这代……代理院长,早……早转给别人喽……主……主要是让……让同……同事们知道我……我早就不是院……院长了……这……这面子挂不住……所以您……您上次那个签字……怕……怕是不作数喽!”
“你转给谁了?!”
“我……我的老搭档……也……也是您的搭档,卓启智呗!”
韩雨顿时觉得五雷轰顶。难怪自己这次来,卓启智丝毫没有反对,甚至还有些鼓励他。
“韩院长啊,冬……冬城这个地方最近天……天气凉,我……我觉得您还是别在这……这里耽搁了……”
韩雨恶狠狠地看着王九斤,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好,很好,非常好……我们走!”
说着便背过手,眼睛冒着火离开了。
韩雨前脚还没出去,就听到有人吼了一嗓子“赵院长好”,全场立刻爆发出赵步理此生都没有感受过的热烈的掌声。
“赵院长好!”
“赵院长好!”
“赵院长好!”
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赵步理在这一瞬间,享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或者说,他本身也没有期待任何事情,但是至少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也属于这些可爱的人应得的荣誉和权利。
此后,医院在赵步理的带领下,继续有声有色地开展着工作。赵步理发现自己始终干不来管理,还是甘于做一个平凡的大夫,把病人管理好,把手术做好。于是他推荐其他人担任副院长,自己便退了下来。王九斤也继续干起代理院长的工作,每天背地里骂得最多的,就是赵步理这个甩手掌柜。就算骂,别人也都知道,这位王院长,是真正把赵步理当成了自己人。
转眼到了冬天。深夜里,赵步理望着满地的白雪发呆。这时,他收到一条微信。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这个人聊过了。
我这边还缺个主治医师,你回来吧。我一直扛着不退休,就是等你呢,孩子。
孙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