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手术演示 大赢家
呆子:
见字如面,我知道你肯定还是会过来看我的,真是一点记性都没有。钱叔叔肯定也出卖了我,以后定饶不得你们两个。
呆子,我真的好羡慕柳姐姐。她至少可以和你走完一生,不管是朋友、恋人,或是夫妻,而我只能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毕竟我上辈子太穷了,票买到这儿,就得下车了。
高中的时候,我就确诊得了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我爸爸给我找了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宣布我治愈了,但是仍要坚持服药,不然就会复发。我当时在鬼门关已经走过一遭,现在居然不那么害怕了。因为多活的这将近十年,已经是上天对我的馈赠了。而且,上天居然还让我遇见了你,我觉得自己已经赚到了。
可是很不幸啊,还是复发了,这次神仙也救不了我。我爸爸劝我化疗,我也咬着牙做了几个周期。但是我最后还是逃跑了,我想跑到一个只有你、只有爱和正义的世界里,做一个小说中的侠客。
在冬城的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有你,有柳姐姐,还有那么多可爱的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帮了那么多人,还打掉了一个假药团伙,真的是梦里才会发生的剧情。
本来我想瞒着家人,在冬城结束我的一生,每次在田野里看日落,真的太美了,我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歪坐在躺椅上,等待黄昏降临,让最美的星星把我带走。但还是因为怕你出事,才让钱叔叔去保护你,结果把我的行踪也暴露了。
你们每个人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就像我爸爸让我不要学医,所有人都说我也许一辈子也做不了医生,让我去学美术、音乐这些轻松的专业。
可是我想要学医啊,我想要了解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未来,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最重要的是,我至少还帮助过一些人,对不对,呆子?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些人因为我而活了下来?我曾经问过你,作为一个医生,不能用救过多少人来衡量他的价值,一辈子至少救过一个病人,是不是就值了?
你得给我说:“是!”听见没有,呆子?
如果说最遗憾的,就是你只把柳姐姐写进了小说,我真是很气啊,你哪怕给我弄个小角色,随便写两笔也好啊。
柳姐姐确实太好了,你千万不要欺负她!
就这样吧,人在死之前的样子都可丑可丑了。我再警告你啊,你千万不要过来看我,不然我变成小鬼也要缠着你。
不过,能听到一句被你喜欢,就感觉一会儿睡的这一大觉,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了吧。
就这样吧。对了,好好去做手术演示,别给我丢人!
我关灯啦。
林小棠
赵步理已经泪流满面,他彷徨失措地踉跄了几步,看了看周围的两个男人。
“她已经走了吗……”
花白头发的男人摇摇头。
“还没有,不过这个孩子决定的事情,谁也拉不回来,她希望你去好好弄什么……比赛……?”
赵步理一把抓过钱叔的手机,找到林小棠的号码就拨了过去,听到对方接通,立刻不顾眼泪和鼻涕大声吼道:“林小棠,你个大傻瓜!你个大傻瓜!”
“我的小说里,没有一个人是你,但每个人都是你啊!卖火龙果的小贩睡觉会吹哨!那个小护士每次出门都忘带钱包!新出场的女杀手每次吃东西前都会说:这次我只吃一点点,然后又吃撑!云冥的女儿每次都会下意识玩自己的头发!这些全是你啊!”
赵步理眼睛里泛起泪花。
“林小棠,你给我等着。”
说罢,他决绝地转身小跑起来。
走廊尽头,白色的门内,露出一条瘦削的手臂,上面的蓝色静脉清晰可见。
一行泪从她的脸颊一侧滑过,她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攥着手机的手,缓缓地松开……
在那片灰色的田野里,林小棠和柳晴川二人都分别看向远方。
“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呢,你这样消耗自己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
“了解自己,就没有意义吗?我想知道每一分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变化,不想无知地等死。”
“了解得更多,你就安心了?”
“不,更害怕了。但是懂得了这些,我就知道了怎么更好地生活。有很多和我一样的病人,医生给了他们治愈的希望,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希望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治愈的机会到底有多大。但是我知道,所以我不会把自己剩余的时间都关在那个病房里,剩下的日子都在所谓的治疗当中度过。我要生活,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周、一天,能在田野里自由地呼吸,也远胜过病房里的半年。”
“那你和赵大夫……”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林小棠转身,坚定地看着柳晴川。
“所以我是任性的、自私的,我希望和我喜欢的人度过这最后一段日子,但你是最适合他的人,你了解他的一切,你懂得如何支持他成就自己,你懂得去挖掘他这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宝藏。”
“可是从他看向你的眼神,我知道,和看我是不一样的。”
“那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坚定地去争取啊,结果怎样才不重要呢。不要再等待了,你和呆子,你们两个人都活得太累了。我一个快死的人还在争取,你有什么好怕的。”
柳晴川用手搂着林小棠,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看着前方金黄色的麦浪起伏,空气中飘浮着丰收的喜悦气氛。
“如果我走了,替我照顾好那个呆子。
“你们哪里都合适,但你们都是大傻子。
“我只是他心中的一个梦吧。梦醒了,梦碎了,就结束了。你总得给一个男孩做梦的机会,醒过来,他才明白自己真正要过的生活。”
赵步理的眼睛有点干涩,但是到医院的时候,自认为已经调整好了状态,赶忙冲到手术室,看到4号、5号、6号手术间门口都贴上了手术演示的标识。
他速速刷了手,赶忙找到孙慧的手术间,只见孙慧正带着小住院医师开皮。
“孙主任……”赵步理双手凭空举着,看着孙慧。
“麻溜儿上来吧,这正直播着呢。”
赵步理明白,在楼下学术报告厅有一面大屏幕,分了三个部分,分别直播三台手术。三台手术同时进行,大家可以看不同术者的风格,还可以和台上的人进行远程交流。
赵步理在刷手护士的帮助下,转了一圈把手术衣的带子系好,就往孙慧对面站过去。
“你来我这儿,我过对面去。”
“孙主任……这……”
“少婆婆妈妈的,别给我丢脸。”
“谢谢孙老师。”
“就当是我谢谢你吧,”孙慧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可要帮我争口气啊……”
赵步理有些疑惑,但还是专业地和孙慧背靠背交换了位置,孙慧迈着小碎步飞快地绕到手术台病人的后背一侧,拿起了吸引器和镊子,看着胸腔里面的视野,等着赵步理操作。
赵步理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他拿起电刀,站在病人面前,自己昨天晚上设计的一系列手术方案似乎在大脑中消失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林小棠。
她都要走了,我还在这儿做什么手术,有什么用!
病人的切口像一个黑色的大洞,里面是病人的心脏和肺,心脏不停地跳动着,告诉台上的所有人,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赵步理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身体被冻结了。
“步理?步理?!”
赵步理突然惊醒,他深深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用镊子夹起孙慧镊子的对侧,用电刀伸进胸腔。
学术报告厅。
“寒城市人民医院的小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哟!你看李有才大夫的腔镜做得,一点不比我们医院那些主任差。”
“可不,你看这电钩使得多熟练,不过我觉得那个龙森浩腔镜也做得挺好啊,有板有眼的。”
“好是好,不过就做个肺楔形切除术,能有啥难度,李有才做的至少是个标准的肺叶手术,真是漂亮。”
“孙主任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带着住院医师开皮了,他们科就这两个大夫吗?”
“岁数大了吧,估计招不来什么学生了,说是要退了。这么大的成形手术,不知道她能不能行啊?”
台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韩雨也在台下笑眯眯地看着手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听说这次孙慧安排手术演示,便特别给她准备了一份超级大礼——把全国知名科室的主任医师都请了过来。这样一来,这个学习班性质就变了。本身是一个年轻大夫展示手术互相交流的舞台,结果成了对几个升不上科主任的主任医师考查的机会。
“孙主任是干不动了。这个科,还是缺个主任哟。”韩雨和一旁的几个大夫小声说着,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风云莫测。
“而且这几个小家伙真是不错,来了之后能省不少心呢。”韩雨继续吊着几个人的胃口。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谁也不愿意成为先表态的那个人,毕竟行业内部人多口杂,自己表达了意愿,第二天就会传到自己科室老大的耳朵里面,落人话柄。
“韩院长,您也快高升了吧?”
韩雨转了转自己的腕表:“高不高升的不重要,在哪个岗位都是为了医院嘛,是不是?”
“但是这能者啊,就得多劳才行,要不医院也好不了,不是吗?”
韩雨笑而不语,没有再接下去。
“咦,好像……龙森浩这边要改手术方式?”
“病理居然不是良性的,而是恶性的,他要改成肺段切除术?”
“那可比肺叶切除还难啊,快看看。”
“孙主任这边好像也来了个新助手。咦,孙主任换地方了,什么意思?”
“孙主任这边来了个主刀?孙主任去当助手了?他们胸外科还有人能做这种复杂手术啊?”
“你看那个小家伙,拿着电刀,手都在抖啊,哈哈哈。”
台下哄堂大笑起来。
韩雨定睛看了看,发现是老熟人赵步理,心里就踏实了。
门口突然钻进来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他找了半天才摸到一个座位坐下。大部分来的人都互相认识,来了之后都称兄道弟地交谈着,但是看到他很陌生。
“这家伙怎么跑来了?”
“这谁啊?哪个医院的?”
“唉,一言难尽。”
只有几个老家伙似乎一眼就认了出来,遥远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笑了笑,四仰八叉地躺在座椅上,随手摸了支烟插在嘴里,突然看到最前排有个老熟人。
他冲韩雨轻蔑地甩了个白眼,想要点火,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他把嘴里的烟拔出来别在耳朵上,把腿跷在前面的凳子背上,帽子盖住头顶,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龙森浩手术间。
“森浩,你决定做肺段切除术了?”韩冰问道。
“是啊,如果是个恶性的,光做楔形切除术,切缘不够。”
“龙大夫,肺段切除很难吗?”给龙森浩当助手的小住院医师问道。
“稍微有点,楔形切除术,就是不管解剖部位,直接把外面的瘤子连着一点肺组织用枪裁下来就好,而这个肺段切除,就是要把肺叶里面的某一个肺段的动脉、静脉、气管分别断掉,再裁开,这样能裁到肺段的根部,让切缘距离肿瘤的长度足够充分了。”
“要一直往深部分离到某一个肺段去……那相当于比肺叶切除术还难咯。”
“对,肺叶切除相当于从树干就砍掉,而肺段切除相当于要找到某一个果子所在的树枝,其他的都不能碰。”
“加油,森浩,病人交给我。”韩冰又配了一组输液,认真地看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那一瞬间让双方都觉得,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李有才手术间。
“什么?龙森浩改手术方式了?”
李有才怒不可遏,陈彦豪对此太熟悉了,怕他的火气大了又牵连到自己,赶忙安慰道:“没事的,再怎么也是开放手术,咱们做的是微创啊,这天差地别的,您的手术才漂亮。”
李有才觉得这话很受用,没有表态。
秦红艳却在一旁很不识趣地撇了撇嘴。
“人家龙森浩做的也是腔镜,而且口也就这么大吧。”秦红艳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六厘米左右的切口。
“什么,他也能做腔镜?”李有才觉得好像内心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践踏了一样,立刻焦躁起来。
“不可能啊,他不会做腔镜,也从来没做过。非要炫,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李有才的手法开始慌乱起来。
“别着急,师兄,他没做过,一会儿估计得中转开胸。”
李有才突然回过头瞪了他一眼:“龙森浩那边是几个孔?”
“三个孔啊,这不是胸外科的标准吗?”
李有才顿了顿,转头和陈彦豪小声说:“我们不开第二个操作孔了,就用这一个切口做吧。”
“啊,师兄,一个孔,恐怕……”
“闭嘴!”
李有才关闭了转播话筒的声音。
李有才眼里冒着火,他的动作变得有些粗重,本来之前分离得很从容确切,现在很多地方直接就用钝性分离的办法扒拉开了,一些组织上面的毛细血管被拽破,视野里面到处是渗血。
“你倒是给我吸干净啊!真够笨的!”
“啪!”
赵步理突然左手吃痛,“嗷”了一声,发现是孙慧用止血钳重重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你再给我抖!”孙慧直勾勾地瞪着他。
“孙老师,我今天状态真的不行。您来吧,我心里乱极了。”
孙慧锐利的眼神一瞬间消失了,语气也柔和起来。
“孩子,别着急,我相信你没问题的,你也给自己点信心好不好?”
“孙老师……我不行……我没用……我什么都干不好,我谁都帮不了,我是个废柴……”
赵步理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孙老师,我不值得您培养。我不想上进,您让我帮您做完手术吧,病人是无辜的,我不敢让自己再做下去了……”
赵步理哽咽着,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整个肩膀垮了下来,他曾经拥有过的闪光在这一刻对他来说都一文不值。他只想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永远做一个废柴。
孙慧没有动,她揉了揉胸口,叹了口气。
“孩子啊,”孙慧温柔地开了口,“你说你是废柴,谁又何尝没做过废柴呢?我也曾经什么都不会,我的老师曾经指着我说,一个女人不可能成为胸外科大夫。可现在呢,我尽管不是最好的胸外科大夫,但是我……”
孙慧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她抬起头,看着眼睛里面满是泪水的赵步理。
“我有最优秀的学生啊……”孙慧的声音颤抖起来。
赵步理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就是你。步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医生的骄傲、自负、进取,也有贪婪。而从你的眼里,我看到的是人、是病人、是家人,还有爱人……”
孙慧越来越坚定,她努力直起了腰,虽然比赵步理还是矮上不少,但是赵步理觉得自己被浓浓的信任和温暖包围着,内心瞬间也火热起来。
“你是个废柴没错,但是只有‘废柴过’,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
赵步理一瞬间瞳孔放大了。
这……
这句话……
记得在冬城,林小棠有一天偷偷拿了个筐和绳子,趁着天还没黑,拉着赵步理跑到一个老林子里面。
“快,呆子,我们抓鸟!你撒点谷子,拿个木棍撑着这个筐,用绳子拴在木棍上,鸟进来了就抓住它们!”
“你是少年闰土吗?小棠,这明显行不通啊!”
“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啊,你快点!”
两个人在林子的草丛里趴了很久很久,趴到天边的火烧云越来越红、越来越紫,火红的太阳慢慢钻进了云里。
“好美啊,这个黄昏……”夜风袭来,林小棠不禁打了个哆嗦。
赵步理赶忙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一瞬间,赵步理发现自己离她很近很近。看着她被黄昏的余晖映得红扑扑又水嫩白皙的脸颊,心怦怦跳着。
“好讨厌黄昏,这么美,却会让你有一种倒计时的感觉。”林小棠噘着嘴说。
“呃,就像是洗澡水,你总想多冲一会儿热水,随着热水的温度越来越低,你总得不停地调高温度来保持热度,但是水终究会变凉。”赵步理想了想说道,觉得自己说得很有哲理。
林小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真有生活经验,我家的水是恒温的,你泡一天水也不会凉。”
赵步理尴尬地挠了挠头。
“不过,我家可以让水一直保持恒温,却没法让生命永不逝去啊……”林小棠突然感慨道。赵步理一时有些困惑,觉得她大概说的是家里某位正在得病的至亲吧。
“嘿嘿,小棠,我这废柴的比喻你就别往心里去啦!在你啊、晴川啊、江河老大啊这些人面前,我好像永远就只能当个废柴,啥时候才能不废柴,唉——”说着赵步理扶住了额头。
“别逗了,你只是自己心甘情愿做废柴罢了,其实不能算废柴,只是你不像别人似的,总把自己标榜得高高在上。你把自己放得很低,所以你是我心目当中真正的医生啊!”
突然,赵步理的手不由自主动了一下,不远处的筐一下子砸了下来,发出“咣当”一声,树上的鸟顿时哗啦哗啦飞走了。
“好讨厌啊你!把鸟儿都吓跑了!”
“小棠,你刚刚说什么……”
“好话不说两遍!”
赵步理笑着看着林小棠。
“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我,我真的在努力不那么废柴,因为病人需要的是专业的,又能理解他们的医生。所以我一直在学习方老的笔记,让自己能够再优秀一点,也许很多病人的结局,就会因此而不一样了。”
林小棠摇摇头。
“其实我一直想说,你那个笔记我曾经看过,你有没有想过,笔记这种东西,一定是真的吗?”
赵步理有些不解,歪着头。
“人在日记当中,就不会说谎吗?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你写的医生杀人的小说。你在里面化身为云冥这个角色,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超高的智商、过人的身手,经常救村民于水火之中,他永远是个大英雄。实际上呢,这个作者,却是个废柴啊!”
真的是啊,每个传奇的人,本身都有可能是个废柴啊。
赵步理突然想起方鸿铭也被人叫作废柴。
方鸿铭再发狂言!持彼之笔记,自矜不休!自以为何方神圣!
甚远矣,彼之与汪氏道贤!胡为乎汪氏悉为之掩便埋溺!
嘻嘻,此儿底裤再落于手术台矣!
汝视之,彼方庶几将器械落入病人腹中!误割肾矣,定为彼迷糊之证再发作矣!确定无疑!
方鸿铭,彼乃废柴!
赵步理仿佛看到,眼前的方鸿铭只是笑笑,从来不去和别人争辩什么。他把所有技术整理进笔记。
嘻嘻,任凭尔曹讥笑,吾不睬矣!终将令尔曹知之,彼之死因,实乃肾病!
吾乃废柴,又当如何!
吾力效汪兄,细大不捐,长此精进,优异如汪兄指日可待!
吾乃废柴,然无一病患为吾所害!
是啊!我是个废柴,但是我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帮助病人啊。
赵步理突然想通了。
“小棠,你说得对。我是个废柴,但不影响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就是嘛,但是我的鸟儿啊……”
“你个小白痴,人家鲁迅说的抓鸟,有一个很关键的细节啊。人家说的是,大雪下了三夜……不然哪只鸟会白痴到吃你这点破谷子嘛!”
“也是哦……好吧,收队回家!”
林小棠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再次模糊在赵步理的眼前。
赵步理抬起头,看着眼前有些悲伤的孙慧,郑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孙老师,我明白了。”
赵步理低下头,看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切口,眼睛里绽放着光芒。孙慧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着巨大的气场,仿佛变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人,在近百年前,站在自己的病人面前,笑了笑。
赵步理,站在自己的病人面前,笑了笑。
“来,给我刀。”方鸿铭说道。
“来,给我刀。”赵步理说道。
“我们开始吧!”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个小大夫怎么突然变了个样子?”
“这也太快了吧,感觉跟瞎烫一样啊,但还真是不出血,艺高人胆大啊。”
“你们这小大夫什么年资,都有这水平了?”
“这家伙,用的器械怎么一会儿腔镜一会儿开放的,到底什么套路?!”
学术报告厅突然炸了锅,他们看到孙慧手术间的手术进程突然快了起来,赵步理的电刀在病人的胸腔里飞快地切割着,对面的孙慧也配合得十分默契。开始大家以为是传统的老大夫带学生的方法,孙慧用钳子撑开一部分需要烫的组织,由赵步理来烫开就好,结果发现,完全是赵步理在主导节奏。
角落里的男人本来已经睡着了,突然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有些没好气地看了看屏幕。屏幕上没有人,只有飞快忙碌的器械。他突然发现了什么,猛地坐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得入了神。
“嘿嘿,这个家伙!”
男人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继续恣意地躺了下去。
韩雨虽然不会做胸外科手术,不过听到旁边的大夫也都赞不绝口,看着孙慧手术间画风突变,不由得皱起了眉。
“看来孙主任还真是培养了不少好苗子呢。”
“可不是嘛,”韩雨顺势说道,“如果几位有兴趣,以后能省不少心呢!”
尽管赵步理坏了他不少好事,但是韩雨当然明白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这几个人盯上胸外科这块肥肉。
可是,为什么孙慧就是不自己做手术呢?难道真的像传言所说的一样,孙慧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突然拿起话筒。
“孙主任,孙主任在吗?”
“说。”手术室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们都在看您学生,这一个个的优秀着呢,您真是教导有方啊!”
“嗯。”孙慧一边帮着赵步理手术,一边没好气地回了一声。
“但是人家大老远来,还是想看看有三十年经验老大夫的手艺嘛,您是不是也给我们展示展示?”
“不需要,看我学生就行了。”话筒里面传来不容商量的语气。
韩雨不甘吃瘪,继续用阴阳怪气的声音问道:“最近有人说孙主任身体不太好,甚至有同事反映,您按个电梯都按不对楼层,难不成真和咱们医院传闻的一样?您的眼睛出问题了?这还能做手术吗?”
突然台下传来一片喧闹声。
孙慧压抑自己的愤怒,没有回答韩雨。
“孙主任,您别不说话啊,您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休息休息,别这么辛苦!”韩雨说完,眼神瞟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主任,几个主任眼中也流露出微妙的情绪。
“孙主任,我这话要是说错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您一个人生活确实太辛苦了,我觉得还是身体要紧,有空不如去国外陪陪孩子。”
孙慧突然怒不可遏地叫护士把对讲机拿近一点,对着对讲机大骂道:
“韩雨!我现在在做手术,你差不多得了,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说着,便用一只手揉起了胸口,另一只手撑着手术台不让自己倒下。
韩雨似乎感受到了孙慧的喘息,一击得逞,更是分寸不让。虽然他自己的内心说不出来地痛,但就是不肯咽下这口气。
“别啊,你的事我当然得操心,一个科主任能不能胜任,我这做副院长的必须清楚,现在看来,您这身体可能真的得歇歇了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孙慧明显被气到了。赵步理也停下手里的工作,对着对讲机说道:“韩院长,我们先手术吧,手术的时候就怕干扰。就当是为了病人,您二位先不吵了可以吗?”说罢,便轻轻和孙慧摇了摇头,交换了一下眼神。
听到赵步理把病人安全拿出来堵自己的嘴,韩雨也觉得很难再说下去。
“好吧,那你们继续。办个学习班,还不让人学技术,真是……这脾气,怪不得被人抛弃……”
“你!”孙慧的眼神当中闪过一丝不可描述的亮光,然后腿突然一下子软了,用手艰难地撑住自己的身体,顺着手术台滑到了地上。
“孙主任!”
“孙老师!”
学术报告厅里的人对韩雨此举也纷纷侧目。但毕竟是人家医院内部的事情,也不好说什么。
几个主任面面相觑,寒城市人民医院胸外科的科主任啊,等韩院长上了位如日中天之后,日子肯定要比现在被科主任压一头好过得多。
“孙老师,您先休息一下吧!”赵步理赶忙让旁边的护士扶着孙慧坐在凳子上,孙慧一手按着左胸,努力地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脸色煞白。
“我没事,你……你先做着,相信自己孩子,你们给我找点……找点硝酸甘油……”
她不停地摇着头,她累了。斗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她的骄傲和执着,似乎一瞬间被韩雨的这句话击败了。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弱者,也不曾自诩败者,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禁忌之地,容不得他人触碰。
韩雨发现后面有沉重和缓慢的脚步声传来,他回过头,看到面前一个戴着帽子、满脸胡楂儿的男人。
“我说,这位领导……”
韩雨发现他是对自己说话,定睛细看。
“原来是你,还好意思回来!”
男人直接一步上前,一只手把韩雨从座位上拎了出来,另一只手一记右勾拳重重地砸在韩雨的脸上。只见这个身材有些肥硕的韩院长横飞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狼狈地停下来。
“你,你居然敢打我?!”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男人咳嗽了几下,甩了甩手腕,有些不熟练地摆弄了一下话筒,正了正自己的衣领。
“喀喀——嗯——”
孙慧和赵步理同时都停下了。
“这个,有些误会啊。当年呢,是她抛弃的我,可不是我抛弃的她哟……说起来还真是有点丢人哪……”
“江……江河……”赵步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是江大夫吗,光走穴的那个?”
“他怎么也来了?!”
“据说他当年被这个医院开除了啊,怎么好意思回来!”
此时,孙慧的眼神由惊讶渐渐转为温柔。
“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可恶啊……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现在来看我笑话?”
“喀喀,那个,你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我……我现在去手术室找你,你等我。哦对,小子!你干得不错,剩下的事就靠你了啊!”
赵步理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邋遢的形象。但是,江河来了,他心里就踏实了,他忍不住激动地喊道:
“是!师……师娘!”
赵步理知道,这一切只能靠自己了。孙慧在一边的凳子上捂着胸口休息着,赵步理看了看她,自信地笑了下。孙慧也点点头。
“小棠,你等我。”
赵步理再探查了一下病变,病变位于气管的主干,与主气管和主肺动脉关系都非常密切,处理这种根部的肿瘤难度是很大的。因为要切除上叶,就得把上叶的血管和器官分别找出来断掉。如果找不出来,就只能做上叶和下叶的联合切除,那么没有病变的下叶也损失了,病人的生活质量会很低,而且术后的死亡风险也高。
所以赵步理需要做的,是先把整个肺上叶全切掉之后,把下叶的血管和气管再接回去,这叫作袖式切除,意思就是像截袖子一样,把肩膀裁掉一段,再把两端接在一起。
现在的病变整个焊死在了根部,怎么都找不到一个间隙进去把血管掏出来。
赵步理想了想,让助手把肺翻了过去。孙慧看着屏幕,皱了皱眉头。
“步理,你干啥?”
“我们现在什么也看不到,这样做是没希望的,不如反着做,先不处理血管,而是先把气管断了,这样就能显露出后面的血管。我们在阻断主肺动脉之后,再把血管切断,把标本切下来之后,我们就有空间干活儿了!”
赵步理嘴上坚定地说着,手上丝毫也没有慢下来。他用小刀切开气管,然后用剪刀顺着剪出了一个环,把肺掀了起来。
台下的闹剧还在进行当中,韩雨气急败坏地正在报警。
这时候,突然有人指了指屏幕。
“你看那个小伙子干什么呢?”
“他怎么先把气管断了,这是什么路子?”
“反向操作吗?这么任性?”
“哎你看,气管断了之后,还真的有点空间了啊!”
“别看他们打架了,好好看手术吧,这几台手术都做得可以啊!回去让我们那帮小子也知道知道差距。”
“你看那个!”
有人指着龙森浩的手术间。
“太漂亮了,这腔镜技术,刚才都没看出来,每一下都烫得这么稳,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腔镜下的缝合也很确切,感觉和腔镜公司那些专门搞培训出身的水平都差不多了,两只手跟用筷子一样。”
“这个人可以来我们这儿做手术啊!”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孙慧坐在手术室角落里的凳子上,似乎是心灵感应一般地抬起了头,安静地看着走进手术室的那个人。
那个人温柔地向她走来,一如当年的少年。
她任凭那双熟悉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他眼神中传来的担忧。
她的眼睛虽然有些浑浊,此刻却散发出睿智的光芒。她看到男人惊讶的眼神,用手堵了堵嘴唇,然后指指赵步理的方向,男人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他叹了口气。
“白担心了啊……亏我还顺了个进修大夫的胸牌混进来。”
江河暗暗服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会被这个聪明的女人骗到,但他又多希望,后半辈子仍然让她骗。
一个胖胖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屏幕,转头戳了戳旁边的小伙子,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领导,还是您眼睛毒啊,当时您让龙森浩来我们这儿训练,想必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吧。”
“你啊你,就是太心急,外科大夫就算再年轻,你也别得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很有可能就是未来这外科的一把刀!”
“领导,我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胖男人站起身,抖抖衣服。
“领导,怎么了,不看了?”
“不看啦,差不多了,这个医院啊,看样子马上就要变天咯!”
龙森浩手术间。
“给我一支罗哌卡因。”
“嗯?”韩冰突然疑惑地看向胸腔里面。
“我说,给我一支罗哌卡因打在台上。”
“怎么,我麻醉得有问题?”韩冰赶忙检查着各种管道有没有异常。
“不是,我这边马上就结束了,我给病人打一点肋间神经阻滞麻醉,这样术后可能不会太疼。”龙森浩低着头说。
韩冰痴痴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发呆,她心里知道,那个曾经的龙森浩……回来了!
“喂喂,快点。”龙森浩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嗯,知道了!”韩冰重重地点了下头。
这个口是心非、招人讨厌的家伙……
李有才手术间。
李有才一边手术,一边听着转播。
所以他自然也大致听到了下面的闹剧,听说了孙慧的状况,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你看他这血管过得多顺畅!”
“不错,这边很快就结束了。”
让他真正开心的,是底下这些看客的评论。自己练了这么久的微创技术,终于被别人认可了!
“你看,别家医院的人也觉得咱们医院强吧,所以啊小豪,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练,按照正确的方式练三遍,比你按照错误的方式练三百遍要有用得多。”他说着,冲边上龙森浩手术间的方向摆摆头,陈彦豪自然会意,赶忙点头以示赞同。
“这小大夫叫啥啊,以后请来咱们这儿试试呗!”
李有才突然听到了一个很小的声音,心里立刻激动起来。
“好像叫龙什么。”
“哦对,龙森浩吧。”
李有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气得手有些哆嗦。
“怎么可能!”
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但是后面的评价让他更是心里一阵冰凉。因为他们都在说,龙森浩的手术比他这边的稳定多了,甚至有人说他很多时候都在瞎切,看上去手快,但是有效的操作很少。
“这帮乡巴佬!”
李有才精心设计出来的这场局,却帮着龙森浩出尽了风头,自己一口老血感觉就卡在喉咙里,甚是难受。
“龙森浩那边好像要关胸了。”
什么,完了?
“赵步理那边好像也要结束了,正在缝气管了。”
赵步理缝气管?孙慧都没有让我缝过气管,她每次都说这是很危险的操作,缝不好气管就崩开了,为什么让他缝?!孙慧,你偏心!
李有才越来越心急。
陈彦豪扶着镜子的手都开始抖了,因为他总觉得,李有才在以一种自杀式的方式做手术,很多地方陈彦豪都没有看清楚,李有才就已经烫了下去。
以前,李有才总会从容地先轻轻踩一下踏板,让电钩挑起的组织先凝固一下。这样一方面能测试到底是不是血管,另一方面能更确切地止血。
但是现在……
陈彦豪看着视野当中,李有才在处理最后一根血管,叫作后升支动脉,血管两边分离得还不是非常彻底,李有才就用钳子直接从后面掏了过去。
陈彦豪双手紧紧攥着镜子,突然,他感觉自己眼前一片血红。
动脉破了!
血液直接喷溅在镜子上,镜子里的视野完全消失了。
李有才的心仿佛停跳了几秒,他赶忙拿过一块纱布准备去压,但胸部的切口在这五秒钟内,几乎都被血填满了。病人的胸腔里面,似乎有一个血红色的漩涡正在不停地旋转着。
中间的是鲜红的血液,正在像喷泉一样向外汩汩地冒着,尽管吸引器不停地在吸血,胸腔里面的血液还是只增不减。
李有才把纱布直接压了下去。
好像不出了,压住了。
豆大的汗滴从李有才的额头两边渗了出来。
“不出了,不出了。”李有才喘着粗气。
“要不要叫孙主任?”秦红艳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什么情况。
“不用叫!我没问题!”李有才扭头大吼道。
秦红艳白了他一眼,手底下却没闲着。她毕竟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护士,越是这种情况,越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起码得让孙主任知道一下。”
“我说了,不用!”
“那我和龙森浩说一声。”
“不用!”
李有才像一只狮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喊破了喉咙。他眼里充满恐惧和慌乱,吓得陈彦豪也一动不敢动。
“把转播关了!”李有才勒令旁边的护士。
秦红艳打开病历看了一眼。
“血型是O……阴?熊猫血?”
秦红艳没有被李有才唬到,但是看到病历,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你们这个病人,是Rh阴性血啊?”
李有才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理论上,Rh阴性血最多只有两个单位的储存量,不够的话只能从寒城中央血站临时调取。
他转头看了一眼吸引器的筒,里面已经瞬间出来600毫升的血了。如果再出下去的话……
李有才咽了一口唾沫,右手拿着夹纱布的钳子,紧紧地按在肺门处一动不敢动。他大脑里面飞速闪过各种孙慧使用过的方法,但那些他都只是看过,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
对了!
李有才突然想到,这种情况,自己曾经在那个奇怪的册子上看到过。
“给我一把血吻钳。”
萌萌早已经把血吻钳攥在手里,闻言连忙递给他。她的眼眸微微眨动着,有些不安。
李有才右手和左手交换了一下位置,好在纱布的位置没有移动,也没有继续出血,他松了一口气。
他右手拿着血吻钳,准备按照那本奇怪的笔记上的说法,从血管主干的后方掏过去。“别哆嗦了!”他朝陈彦豪吼,但这只让陈彦豪的镜子抖得更厉害。
“没用的东西!”
李有才把头顶的灯对了一下切口,但因为是小切口,仍然看不太清楚。
夹上就好了,夹完了我再缝……
李有才缓缓地把钳子伸了下去,发现自己找不到出血的位置,根本无法判断从哪个位置夹下去。
他轻轻放开了一下左手的纱布,瞬间血液便喷射了出来,但是由于自己掏血管的时候捅破了动脉,这个破孔是在血管后壁的,所以没有看到明确的破孔,瞬间这个小小的空间又充满了血。
李有才用右手把血吸干净真够笨的。
血湖又慢慢地涨了起来,李有才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但是他知道在笔记当中写着:
若出血之位历历在心,汝自当夹之。
我能看到,就在这里!
我能看到,没有问题!
他轻轻把钳子掏过去……
噗!
更多的血冒了出来!李有才赶紧把右手的钳子扔掉,钳子掉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李有才从台子上又抄起一块纱布,用钳子慌乱地顶了进去。
血又不出了,又顶住了。
但是,李有才的两只手,全部都用来顶着破孔。一个是处理最后一根血管时捅破的,一个是自己为了止血又捅出来的。
他瞬间感到一阵绝望。
这么多血,止不住啊,现在说不定连心脏都被我弄破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呼吸声慢慢地变成低吟。
病人死在手术演示台上,那我这辈子也不用干大夫了。
我这么努力,还是比不过龙森浩。不对,我连那个废柴赵步理也比不过。
真是没用啊,从小县城,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是走到头了啊。
李有才呆呆地扶着两把钳子,一动不动,对面的陈彦豪也不敢动。麻醉师和秦红艳此时却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一边联系输血,一边联系血站紧急运血。
萌萌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看了看台上的病人,低下了头。
李有才感受到萌萌的视线,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他已经不会愤怒了,他沉浸在巨大的、由自责和无力感所带来的痛苦当中,恨不得抽自己几十个巴掌来泄恨。
病人是无辜的,就算自己的职业生涯完蛋了,能不能……有人来救救他……
李有才艰难地开口了,用苦涩的嗓音说:“秦老师……求您帮忙,叫一下……”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我来。”
李有才转过头,发现是那个自己曾经一看到就恨的高大的身影,冷峻的面容。
突然,门口又跳出来一个身影,他还穿着刷手服,比龙森浩稍矮一些,但是腰杆也挺得笔直。
“二师兄,我也来帮你!”
“帮……帮帮他……谢谢……”李有才语塞了,转过头,两手紧紧扶着钳子。
“要挺住啊!挺住!”
韩雨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撞上两个穿制服的人,愣了一下。
“警察同志,你们来得真快,有人动手打人,在里面!”
“您好,韩雨是吧?我们是检察院的,有点事情请您配合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这是调查令。”
韩雨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故作镇定地问道:“调查什么?”
“请您配合我们调查,谢谢合作。”
周围已经有同事在往这边看。韩雨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整了整大衣,跟着两个人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看着这座寒城市最好的医院。十年前,病人还很少,他自己的门诊也曾经门可罗雀。自己和卓启智两人一路打拼到现在,从肝胆相照的兄弟,变得亦敌亦友,再到针锋相对,不过几年的时间。
即使是这样,这里依然是他最重要的事业。
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许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韩雨冷哼一声,心中的火仍然没有熄灭,眼睛里面仍燃烧着困兽一般的执着。
龙森浩站在李有才对面。他第一时间延长了切口,用撑开器撑开,视野立刻更加清晰起来。他让李有才轻轻放开一下,李有才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开了一只手,血立马涌了出来,李有才连忙按了回去。
龙森浩摇摇头:“后壁出血,很难办,而且好像不止一个洞。你第二次夹的时候太草率了,撕出了一条很长的裂缝,这个不好缝,主要是因为在后壁,根本看不见。”
此刻,李有才垂着头,听着龙森浩教育自己,心中早没有了先前的心气儿。
韩冰也赶了过来:“我和中心血站说了,有一批O型Rh阴性血正在运过来,而且血站那边在组织这种‘熊猫血’互助组织来献血,有一个志愿者已经同意了,所以至少还有四个单位在路上。现在病人的生命体征还能维持住,你们放心做。”
秦红艳又把一批血吻钳打了上来,各种型号的各一把。萌萌赶紧把它们摆在最近的地方,准备随时递给台上。
龙森浩没说话,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步理,我刚刚看你缝血管缝得比我好,你来吧。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更适合做助手。”
“啊,我?”赵步理正拿着吸引器踮脚看着,闻言吓了一跳。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步理和龙森浩迅速交换了位置。只见赵步理没有再去拿血吻钳,而是拿起了电刀。
“不破不立!”
李有才听到这句话,突然震了一下。这不是那本笔记里的话吗?说的是如果不去彻底地破坏,很难完美地重建。
赵步理在李有才按压的纱布两侧,把肺门完全游离开来,重点是,他找到了主肺动脉的层次,把主肺动脉的一圈完完整整地游离开来。
“直角钳。”
“血吻钳。麻醉师,我阻断了左肺动脉的主干,开始计时。”
秦红艳赶忙到手术室的触控板上按下了按钮,计时开始。
赵步理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李有才的手。
“师兄,放开吧。”
李有才咬了咬牙,轻轻又放开了一下。
果然,除了肺那一段有一点渗血之外,这个血管已经不再喷血了。
“若出血之位历历在心,汝自当夹之。然必当成竹在胸,幽明悉知。”赵步理默念道。李有才恍然大悟,他苦笑着说:“我真的只学到了这些技术,但是真正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对解剖的理解……”
“不只是这些,还有对生命的理解,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师兄,我那里还有上半本笔记,我回头拿给你。”赵步理看到手下已经没有出血了,有些放松地笑了笑。
“可以,给我看吗……”李有才脸上火辣辣的。
“当然!”赵步理昂了昂头。
阻断动脉之后,没有了大量出血,赵步理赶忙把血管剪断,把肺标本取了出来,这样的话空间就更自如了。赵步理轻松接过5-0的可吸收缝合线,一针针缝起来,每一步操作都是那么完美无瑕。李有才似乎看到笔记中那个形象活了过来,就站在他眼前。
李有才没有再说话。
龙森浩也看得入迷,他转头看了看韩冰,重重地点了点头。韩冰自然心领神会,也放松下来。
缝合完毕,赵步理把线头剪断,轻轻松开了血吻钳。
滴血不漏。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突然,报警声骤然响起。
韩冰赶忙看向监护仪,发现心电图是一条直线。
“停跳了,你们干什么了?”
赵步理没有回答,下意识地喊道:“心脏按压!”
说罢,他直接把手伸进病人的胸腔,握在病人左心室的位置,一下一下捏了起来。仿佛一颗火热的太阳就攥在自己的手中,每按一下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温热和脆弱,他紧张地看着监护仪。
怎么回事?
李有才摇摇头,他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没想到,仍是逃不过这一劫。
“大概是心外按压的时间太久太狠了,心脏的节律还是受了影响。”
李有才听到龙森浩的责备,退到一侧去,什么也不敢做,像一个犯错的幼儿园小朋友。
“没事,韩老师,您能准备下电除颤的设备吗?”
“电除颤……我好像很久以前见过我的老师用过……但也只见过一次……好的!”韩冰马上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拿回两个消过毒的铲子状的东西。
“接!”
萌萌有些蒙地看着这个东西,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用过,龙森浩也是轻轻皱皱眉头。
“这是……”
赵步理无奈地摇摇头:“这是电除颤的器械,我也没有用过。快去叫ICU,我也只能尽力试一试了。”
韩冰一动不动地盯着监护仪,监护仪上的线起起伏伏,目前还是靠赵步理的手一下一下挤压出来的按压心律,病人还是没有恢复自主心律。
“恢复了!”李有才突然大喊,一行人全部看向了监护仪。
“不对,真的是室颤!再不除颤病人要没命的!”韩冰吼道,她不禁用手捂住嘴巴。
赵步理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祈祷。
方老啊,再救我们一次吧。
他抄起电铲子一样的东西,分别放在心脏的前壁和后壁上。
“离开床!充电!”
“帮我放电!”
赵步理明显感觉眼前的心脏在自己的手下震动了一下。
他扔下铲子,看向监护仪。
韩冰还保持着下意识向后闪躲的姿势,但是当她看向监护仪的时候,她的心放了下来。
“这……真的……”
“回来了啊……”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李有才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服气地低下了头。他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把转播打开。”
负责录制的工作人员虽然不懂医,但看到病人恢复过来,也正激动着,立刻打开了转播器。
“朋友们,刚刚是有些出血,不过……”李有才对着自己的耳麦说着,他看了看赵步理和龙森浩,温柔地笑了笑。
“不过李大夫很快就给止住了。”赵步理往前凑,笑着喊了一句。
“是啊,胸腔的出血对我们寒城市人民医院的大夫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孙主任一直教导我们,出血是会伴随外科大夫一辈子的,如何和它相处才是最重要的。”龙森浩也凑到李有才的耳麦旁边,对着话筒说。
“你们……”
“你比我们更需要这个机会。”龙森浩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然后脱掉衣服走了。
赵步理也摘下了手套:“师兄,我还有点事,先走啦!”他看了一眼监护仪,对着李有才竖了个大拇指,飞一般地消失了。
李有才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肩膀松了下来。
“刚刚听他们说,韩院长被检察院抓走了,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儿啊?”另一个手术间的巡回护士这时跑过来和秦红艳八卦。
“管他什么事儿呢,这么大的领导,想抓他的把柄恐怕没那么简单。”秦红艳没好气道。
李有才听到,看了看旁边的萌萌,萌萌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别人抓不住他的把柄,但是不代表我没有。”李有才开始给病人关胸,眼睛里流露出决然的神情。
还好,那些夹子没有扔掉。
时间飞逝,又到了一年夏末,广场上似乎在举办什么庆典,遍地摆放着鲜花,礼炮的碎片漫天飞扬。
赵步理穿着志愿者的衣服,到处发传单。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属的亮片,很简约,也很符合他干净的气质。
那张娃娃脸上多了一丝沉稳。每个来往的小朋友接过他的传单,都觉得他是一个有着明亮眼睛的大哥哥。而且,他的嘴里永远叼着一根棒棒糖,兜里还有更多的棒棒糖。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棒棒糖的时候,他只会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脸。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得他这样做的意义。
传单上赫然写着“十年,星火燎原”的标题。今天趁着9月1日开学典礼,柳晴川终于向外界公布了这个长达十年的乡村教师培训计划,另外也是寒城小学和几所贫困县小学达成互助联盟的启动仪式。
陈彦豪也在志愿者的行列当中,他用肩膀撞了撞赵步理。
“我说老哥啊,你和晴川姐到底怎么样了啊?”
赵步理假装没听到。
“哎我说,也差不多该过去了吧。”陈彦豪指了指赵步理胸前挂的银片。
“嗯,过去了。”赵步理笑了笑,没有辩解,继续发着传单。
“不过当时好可惜,我们都没能去见她最后一面。话说老哥,你最后赶上了没有?”
赵步理突然背过身子。
“谁愿意看她啊……真是……”
说着,又拿起了一根棒棒糖塞在嘴里。
陈彦豪望着赵步理的背影,又远远望了望在广场最前方的柳晴川,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