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和南京的天气在七月份都很炎热,但两者之间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南京的热,是三面环山毫不透风的闷热,热起来就像待在蒸笼里;重庆的热,是混杂着江中水汽而来的湿热,热起来就像穿了厚棉袄。

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员训练处处长冯承泰坐在办公桌后,松开了风纪扣,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自己鬓角的热汗。“知了知了”的蝉鸣声在屋外响起。

他是浙江省绍兴人氏,好不容易在南京养成了“耐热”的功夫,没想到重庆的酷热来得更是厉害,弄得他一天到晚对着电风扇吹个不停。没办法,自己是到重庆来避难图存的,再不适应也必须强迫自己学会适应。

他抬眼看了看自己这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暗暗一叹:在南京的时候,自己的办公室会有这么狭小?至少比这间大三倍还不止!是日本人,把自己那么安逸而舒适的生活打得粉碎。

他又回过头来,望向自己背后正壁上那幅工工整整的“精忠报国”四字横匾,心底百感交集:“蒋总裁,我冯某人真算是对得起你这亲笔所写的四个大字了!在上海,在南京,我把自己那么多的别墅、店铺等私产都抛下了,一路追随你来到这西南后方的穷乡僻壤,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吃了那么多的闷亏,你可一定要补偿我才是!我不图财不图名,就图个‘有权能用’,你应该会满足我吧。”

“咚咚咚”一阵声响,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几下。

冯承泰心神一敛,急忙端正了姿态,在藤椅上笔挺坐直,朗声答道:“进来!”

房门应声开了,一位身材伟岸、气度沉峻的青年出现在他眼前,衬着门框,几乎像是一张英挺的照片。这位青年干部,正是党员训练处的首席秘书黎天成。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轻捷而稳健地走到冯承泰的办公桌前:“处座,你的文件。”

“你都看过了?今天有什么重要的文件需要我注意的吗?”冯承泰提起钢笔,一边翻开文件夹,一边习惯式地问道。

“处座,大多数都是传阅件,有三份你要注意一下:一是八路军重庆通讯处将在机房街70号挂牌办公。他们于明天上午八点半举行挂牌庆典大会,特意来函邀请你届时出席参加。”

“八路军重庆通讯处?那里的负责人是谁?”冯承泰眉头一皱,“周恩来、王明他们应该都还在武汉吧?”

“我向中统方面询问过了,那里的处长是钱之光,副处长是周恩来的贴身秘书。”

“看来,武汉是守不住了,连共产党都跑到这里来安后路了。我近来忙得很,肯定是不会去给他们共产党‘站台’的。”冯承泰拈出那份请柬瞧了又瞧,“怎样?天成,你愿不愿意去那里观察一下?”

“处座,虽然现在党国和共党力图‘破除旧嫌、联合抗日’,但我们毕竟是中央组织部的人,一切总是以慎重避嫌为好。反正我不会去掺和他们这些笼络人心的大会小会。”

“很好,天成,你很有政治敏锐性啊!我们尽量不与共党发生任何关系和接触,以免落人口实。”冯承泰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那文件夹,“还有哪一份文件我要注意?”

“中央宣传部邀请你明天下午三点出席‘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军队’的‘四个一’理论研讨会。”

“这个会议我要参加,顺便你也和我同去,把会议内容记录下来再传达下去。”冯承泰马上回答,“我们党员训练处必须时刻关注理论界最重要的动态,必须时刻准备用最正确的理论武装自己的头脑!”

“是!”黎天成身形一正,肃然而应。他忽地弯下身来,从文件夹的中缝里抽出一张纸笺,小心地递给了冯承泰,“还有一份机密材料,你要亲自阅处。这是我们党员训练处和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联合举办的‘金佛山干部特训班’的学员名单。徐恩曾副局长那里已经审签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异议吗?”

冯承泰拿过名单,埋头细看了一遍,沉吟了几分钟后,提起钢笔唰唰唰地画掉了几个名字,递回给黎天成,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党员训练处是专门为各级党组织的普通党员及特殊党员提供高质量训练服务的,最清楚那些重点党员的素质和特长。我画掉的这几个名字,恩曾同志可能不太熟悉。他们心浮气躁、拈轻怕重,哪里能胜任得了特殊任务?”说着,他用笔杆点了点桌面,“这批学员将来是要送到陕北共区派大用场的,不严格把关、优中选优怎么行?”

黎天成接过他修改后的名单在文件夹里仔细放好,脸上浮出笑容,“还是处座你想得周密。把不合适的人选推上不合适的特殊岗位,这可不是给他们送官送财,倒可能是害了他们。”

“恩曾同志就喜欢到处安插亲信,简直是不分场合、不分岗位。”冯承泰站起来,拨过电风扇对准自己吹了一会儿,双眉忽地往上一扬,“你稍后出去替我向处里的同志宣布一个好消息。”

黎天成屏住呼吸,认真地注视着他。

“我今天专门去找了后勤处。后勤处不是在分发特供盐吗?他们规定的配额是机关人员每人每月一斤半食盐。那可是上好的精盐,一般在市面上搞不到。我经过全力争取,让后勤处把我们处里的同志每人的供盐配额提高到了一斤八两!这可是我为大家多争取到的一点儿福利啊!你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他们吧。”冯承泰脸庞上露出了扬扬自得的笑容,“你们知道这多出来的三两配额有多么难搞吗,党籍登记处的胡处长都没争到手!”

“处座实在是神通广大,令同志们心悦诚服!”黎天成的神色非常恭敬,“处座从来都是待属下如子侄,呵护关爱之心可谓无微不至。我相信,处里的同志们也一定会以加倍努力工作来报答你的。”

冯承泰听罢,站起身来,背着双手仰视着那幅“精忠报国”的横匾,悠悠一叹,“正所谓‘国难猝来,民无所安’。你们都是抛小家顾大家、全心全意追随总裁和党国的忠良之士,我不悉心照顾你们,又有谁来照顾你们呢?”

黎天成也侧身立着,汪然欲涕。

冯承泰转过了身,向办公桌对面的藤椅指了一指,面色有些沉肃,“天成,你坐下,我想和你谈一谈关于你本人的一些事情。”

黎天成顿觉胸腹间一阵气血翻涌,急忙敛息凝神,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

冯承泰慢悠悠地在办公室踱了一圈,半晌才道:“好像一到重庆这鬼地方,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有些不顺。”

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换了其他人士,一定会莫名其妙,但黎天成却懂得他在说什么。冯承泰在党员训练处处长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不少年头,早就想挪一挪位置。这一次迁来重庆前,他和张厉生部长和陈果夫老部长谈了谈,想被外派出去当四川省党部的主任委员。张厉生和陈果夫也答应了他。可万万没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国民党副总裁汪兆铭推荐了他的心腹亲信陈公博出来把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的职务夺了去。这简直是剜了冯承泰的“心尖肉”,恨得他几乎要吐出血来。只不过冯承泰的修养比较深,一直在明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而已。

“天成啊!你想调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里担任秘书的申请,被张部长和陈老部长搁下啦!”冯承泰突然开口,神情有些凝滞。

黎天成闻言,眼前立时一暗:张厉生和陈果夫同时压下了自己的申请,无论自己今后再费多大的劲儿,也是很难撬翻的了。

他沉吟着,在脑海里像闪电一般急速搜索着自己此刻还能用得上的人物姓名:陈立夫、陈布雷、朱家骅、林蔚……同时,他下意识地脱口问道:“怎么会?我的表现难道还会有问题吗?张部长、陈老部长不应该会这样对我吧。”

“天成,你想多了!”冯承泰一摆手止住了他,“张部长、陈老部长并不是觉得你能力不行。你在我们党员训练处是一支生花妙笔,理论文章写得很好,不仅是张部长、陈老部长,就是布雷先生也很欣赏。但是……”他话头一转,“你知道吗?昨天总裁签布了人事任命令,让朱家骅秘书长兼任中统局正局长。朱局长下来后和张部长、陈老部长商量了一下,准备对你们这一批优秀的青年干部另有任用。”

黎天成不由得呼吸一紧,整个心脏都暗暗悬了起来。

“陈老部长和朱局长目光远大、综理密微,认为中央党部各机关内迁重庆之后,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大家都挤在这山城里,几乎透不过气来。所以,倒不如鼓励青壮同志们发挥忠诚、沉入市县,为党国之统治夯实基础。因此,中央组织部和中统局联合行文呈请总裁同意,决定在川东各县抓紧设立党部机关及三青团组织,采取的方式就是‘空降下派’,任用对象就是你们这一批青壮同志。天成啊!这可是你下基层镀金身、得锻炼的一次大好机会!你觉得如何?”

黎天成一边听着,一边在心底紧张地思忖了起来。党国的每一次重大活动,在表面上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实质上尽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算计。他本人在中央党部也算是消息灵通之士,先前听闻过这件事情的一些风声。为了进一步挖出这件事情幕后的真相,他听完之后,故意问道:“像派遣青壮同志‘下基层、建组织’这样的事情,应该由四川省党部自行举办吧?怎么还会让中央组织部、中统局也重点介入了呢?陈公博主任不会有意见?”

冯承泰一听,暗暗赞叹自己手下这名高徒的机智聪敏,于是便对他透露了事情的底细:“你知道武德励进会这个组织吧?”

所谓的武德励进会,是原四川省政府主席、本土军阀刘湘一手创立的秘密派系组织,四川省大部分县政府的县长及各地实职营长以上的军官都是里面的成员。他们也都是川阀本土派系割据势力的台柱和根基,极具封闭性和排外性。黎天成自然是知道这一切的,却佯装半懂不懂:“属下略有耳闻。”

冯承泰语气里忽然透出几分幸灾乐祸来:“陈公博不是削尖了脑袋要钻到成都当方面要员吗?他下车伊始,也不知深浅,就派了他两个手下在成都组建市级党部组织。结果,他那两个手下领到任命书的当天夜里,突然被一群蒙面人揍了个半死,全都躺进了医院。据中统局调查,可能是武德励进会干的。”

黎天成剑眉一竖,继续假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处座,虽然他们打的是陈公博手下的人,伤的却是我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脸面!中央党部难道竟不把陈公博召回重庆问责追究?他们都看得下去?”

“哦,听说汪副总裁那里倒是把陈公博痛骂了一顿,觉得是他让自己在陈老部长、朱局长面前丢了脸。”冯承泰一笑即敛,正色而言,“罢了,川西片区的党建事务我们不管,问题是陈老部长和朱局长把川东各县的党建工作揽了过来。川东各县可是我们陪都重庆的东面藩屏,它们一定要被我党牢牢抓在手里!所以,这一次陈老部长和朱局长才会紧急动员中央党部的青壮同志们‘下基层、建组织’。你明白他们的苦心了吗?”

“陈老部长和朱局长确实是用心良苦。”黎天成又试探着问道,“蒋总裁不是扶持王缵绪当了四川省政府主席吗?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唉!他是有名无实的‘稻草人’主席,哪里能帮蒋总裁镇得住四川省?潘文华、邓汉祥、邓锡侯、钟体乾这些四川本土派巨头哪里会买他的账?我党要在四川站住脚跟,非得采用‘以党夺政’这个手段不可!”

到了此时,黎天成已经把冯承泰话里的弦外之音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国民政府迁入重庆,随之而来的是国民党政权对西南诸省的强力渗透和控制。而四川省大部分县长都是刘湘当年安排的棋子,也都出身于武德励进会。那么,他们服从川阀派系的命令,肯定比服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指令更多一些。虽然刘湘已于年初暴病死于武汉,但他身后以武德励进会为代表的川派割据势力集团还依然存在。蒋介石、陈果夫、朱家骅、陈立夫等人都不会容许这类地方性派系势力继续挟本土人际关系网络之优势来影响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权威。所以,他们想出了“掺沙子”的办法,“空降”中央党部机关青壮干部下基层建立组织、行使党权,其目的便是对这些县长进行监控制衡。摸清了这些真情实况后,黎天成心底一阵暗喜,感觉这将是自己为猎风同志送上的一份重礼。

冯承泰瞧着黎天成若有所思的表情,遂走到他的面前,目光中大有暖意:“天成啊,陈老部长、张部长和朱局长既然如此重视这项工作,你若参与其中则必是有‘终南捷径’可走的。你只要下去干满两年,我一定全力运作,让你届时回来晋升党员训练处的常务副处长,怎么样?”

黎天成暗暗一咬钢牙,不软不硬地问道:“老师,去军事委员会真的就无法可想了吗?”

冯承泰就怕他不肯罢休,没料到他当真还是那么固执。顿时,他的心潮剧烈波动起来。他当年和黎天成的母亲朱万青女士、父亲黎英毅先生都是同盟会的战友。民国十四年,黎英毅病死的时候,郑重至极地将刚满十八岁的黎天成托付给了他。从此,他对关照黎天成一事充满了深重的责任感。然而,今天黎天成居然丝毫不领他的情,这让他一时有些失态了。“黎天成,你心心念念就想钻到军事委员会里去,你可知道,在那里面,你几乎每天每夜都有可能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那是多么危险!万一有个不测,你让为师怎么向你死去的父母交代!”

黎天成缓缓站了起来,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我相信,我的父亲、母亲在九泉之下能看到我如此奋不顾身地精忠报国,必然是欣慰万分的!当年,他们为了推翻清政府、建立民国而抛头颅、洒热血。今日,我为了抗击日寇、拯救同胞而冒万险、冲先锋。这难道不正是总裁最为称赞的‘革命事业代代有人’吗?身为导师的你,也应该大力支持我才是啊!”

冯承泰正视着他,心底一阵隐隐的绞痛,很用力地挥了挥手:“你少对我使‘攻心术’!就是因为你们黎家为中华民国奉献得太多了,我才不允许你再这么冒险!天成,你真的那么想去军事委员会发展?你是有能力,但那里同时也是藏龙卧虎之地,你要熬多少年才能冒出头来?天成,你好好留在中央组织部,为师一定会让你顺风顺水,平平稳稳地坐到副部长一级。”

黎天成坚定地迎视着冯承泰:“老师,我的父亲、母亲遗传在我身上的热血和斗志,逼得我在这安逸的后方一刻也坐不下来!一切恳请老师你成全!”

冯承泰听罢,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几步,许久才回过神来,仰坐到藤椅上,摆了摆手,苦笑道:“呵呵呵,不愧是朱万青、黎英毅的好儿子!有志气,有担当。这样吧,如果你非要进军事委员会,我可以帮你去向果夫老部长再说一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如果进了军事委员会,你始终只能待在侍从室,绝不能上前线!不然,你求谁也没用!”

黎天成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把冯承泰逼到了最后一步,他也不好再硬行挺进了,心中暗想:看来,自己目前只有先调进军事委员会再从长计议,其他的事情将来再随机应变吧。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吧,老师,我答应你这个条件。”

冯承泰接下来的表情便很有些古怪了:“按照老规矩,你自己懂的。去和你舅父朱老板商量一下,尽快给果夫老部长准备好‘辛苦费’。”

天成深深地低下了头,让人瞧不出他脸上到底是何表情。“好的。一切就拜托处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