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忠县城关镇最有名的高档酒店“会仙楼”里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为欢迎黎天成等县党部人士上任,县长牟宝权率领县政府各科室的长官和县警察局局长、县保安队队长在这里摆下了盛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这一次陪送黎天成下来的是冯承泰和黄继明二人。在全县城乡两级干部大会上,他们宣读完黎天成的任命书后,就都被牟宝权用专车接到了“会仙楼”。
刚一下车,黎天成便指着大街对面竖立着的一块青石碑,对冯、黄二人介绍道:“两位处座,请看,那就是当年巴蔓子在我们忠县的‘刎首留城’之处。清朝时立的纪念碑,到如今依然还在哪!”
冯承泰和黄继明对视了一下,道:“值此日寇大举侵犯我中华之际,蒋总裁和蒋夫人曾经多次号召我们要学习‘巴蔓子’刎首留城、以死殉国的忠勇精神。这样吧,王拓,你过来给我俩照几张相片带回去上报给总务处,就说我们到这里接受了一次爱国主义及忠勇精神的再教育!”
“是啊!将来蒋总裁和蒋夫人到我们部里来视察时,也好有一些看头。”黄继明会意地一笑。
于是,宣传干事王拓应声跑上前来,“啪啪啪”用镁光灯相机给他们俩和黎天成在那座巴蔓子纪念碑下照了几张合影。完毕之后,冯承泰望了望坡坎下滚滚而流的长江,幽幽一叹:“我本想在这忠县好好转一转的,可惜明天上午有党内部务大会要开,今晚就得赶回去,不然……唉—”
黎天成恳切地讲道:“处座,天成既然到了忠县,今后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指教的。”
“走吧!走吧!”黄继明也拉了一下冯承泰,“天成说得没错,咱们今后有的是机会到忠县转悠。”
冯承泰这才有些不舍地随着他们进了“会仙楼”。
踩着鲜艳的红地毯,黎天成被牟宝权引领着进入“甲”字号雅间。红漆木门徐徐打开,两张布满复杂表情的面庞赫然入目!一个正是他的舅父朱万玄,他的表情是悲喜交加,热泪盈眶;另一个则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年长富绅,双鬓苍然,他的表情是惊喜混杂,一对眼珠只在黎天成全身上下打量个不停。
牟宝权似笑非笑地瞅着黎天成:“黎秘书,牟某知道忠县分为前乡、后乡两块区域。你母亲的祖籍是石宝镇,属于前乡一域。牟某也知道,前乡最著名的‘钟任朱赵’四大家族都和你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牟某一早就派人去接了他们来给你这位衣锦还乡的大才子接风洗尘。”
“哦?”随后进来的冯承泰一边在黎天成的引导下和朱万玄握手施礼,一边好奇地问牟宝权,“‘钟任朱赵’四大家族?这怎么说?”
“冯处长你有所不知:这忠县上下还有一段顺口溜是专门形容这‘四大家族’的。‘钟有钱,任漂亮,朱满仓,赵前程’!钟家的代表就是这位钟世哲老板,他一看便是很有钱的富贵相了!”
牟宝权拉了朱万玄过来,向冯承泰侃侃介绍道:“‘朱满仓’指的就是这位朱万玄老板,他是黎秘书的亲娘舅,也是忠县的大富翁。坊间传说,朱老板的排名虽然在四大家族中位置靠后,但他的财富之丰却是高居于四大家族之首的!任家和赵家的代表人物今天没到场,牟某就不好给你介绍了。”
“朱老板是大富翁我早就知道,钟老板的名头我到重庆来也略有耳闻。”冯承泰一时来了兴致,扭住不放,“只不过,那‘任漂亮’是什么意思?‘赵前程’又是什么意思?牟县长,你有话就要说完,可不能留下半截子话吊我的胃口!”
牟宝权哈哈笑着,正欲开口,他手下的县保安队队长吴井然却凑上来主动讲道:“这位长官,‘任漂亮’就是指任氏家族里人人外貌过人嘛!男的长得相貌堂堂、威武雄壮,女的长得白净水灵、美若天仙,都漂亮得让人直翘大拇指!当然……现在他们家里是不事产业了,但照样在忠县混得风生水起、漂漂亮亮的!至于‘赵前程’的意思呢,就是指赵家专门把族中子弟送往大都市和西洋、东洋去挣锦绣前程。”
牟宝权暗恨吴井然抢了自己的话头,便干咳一声,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吴井然这才似乎知道自己是“僭越”了,急忙又缩回了陪从队伍的后面。
冯承泰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锋芒隐然一闪:“有趣!有趣!牟县长,看来你与这四大家族关系匪浅了,所以才能请得动二位富绅呢!”
“卑职不敢,卑职哪里请得动他们呢?”牟宝权佯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来,“卑职是托了你们中央组织部长官的赫赫威名才请来了他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冯承泰、黄继明去上座坐下。
那边,黎天成走近朱万玄问道:“舅舅,任家兄妹怎么没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挺想他俩呢。”
不料,那钟世哲却蓦地横插过来,紧紧盯视着黎天成的面庞,双眸深处闪动着晶莹的光芒:“像……真是太像了……你和你母亲太相像了。”
“钟老三,你要注意一下场合。”朱万玄似乎很害怕钟世哲会突然失态,急忙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赶紧加快了语速对黎天成说道,“任家兄妹没来就是没来,你不要再问了。他们的情形你今后就知道了。倒是赵家的公子赵信全托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庆贺你衣锦还乡。好了,快去你们领导那边吧!”
黎天成接过朱万玄递来的一方锦盒,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也不及多看,便到了主桌陪冯承泰坐下。
冯承泰的目光掠到了他手边的锦盒上,含笑道:“打开给我看一看。”
“一个朋友送的小礼品。”黎天成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打开那方锦盒,一座纯银质地的“羊马相戏”铸像赫然显露,灿灿生光,精致至极。
一见这座银像,黎天成便莞尔笑了。
黄继明赞叹道:“他这礼物送得可不轻啊!只是这座‘羊马相戏’的铸像含有什么寓意吗?”
“禀告处座:我是1907年出生的,那年是丁未年,生肖属羊;这个朋友是1906年出生的,丙午年,生肖属马。所以,他送了这座‘羊马相戏’的银像给我。”黎天成口里讲着,在心里暗暗回想着赵信全当年的形象,忽然忆起他那时只是喜欢安安静静地待在阁楼里读书,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冯承泰听罢他的话,缓缓颔首:“天成啊,你这位朋友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说话间,县政府各科科长等已一一遵照尊卑主次的席位坐下了。
不多时,各色菜肴似流水般端了上来。
牟宝权领着大家酒过三巡之后,用筷子指着桌上一盆香喷喷的鱼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忠县甘井乡昌家洞里捕捞起来的‘娃娃鱼’,味道十分鲜美!请冯处长、黄处长、黎秘书好好品尝一下!”
黄继明浅浅地呷了一口酒,斜睨着牟宝权,饶有深意地说道:“牟县长,我们感谢你的盛情招待,但‘一日暖心,不如百日暖身’,我们最希望的是你将来一定要和天成同志亲密合作,全力支持他在忠县组建党部、团部的工作!”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牟宝权一边敬着酒,一边满口答应着,圆圆胖胖的脸庞笑得像弥勒佛似的。
冯承泰也跟着点明道:“牟县长你有所不知,平日里我们中央组织部送本部同志赴地方上任,就是到省级政府,也只派一名副处长宣布任命。而今天,为了天成同志顺利在忠县上任,陈果夫老部长、张厉生部长派我和黄处长两名正处长同时下来助阵。其中的关切之情,想必牟县长已是感同身受了吧。”
牟宝权心里暗暗一凛,这冯、黄二人处处拿话压我,只怕真是把黎天成派来架空我这川派县长了。但他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只笑眯眯地答道:“冯处长训示得是。牟某日后一定和天成同志亲密合作、竭诚相待!”
黎天成瞧着牟宝权那深不见底的笑意,一时不知他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于是举杯敬了过来:“牟县长果然是高风亮节,胸怀大局。天成今后定会让县党部和县政府合作,共度时艰!”
牟宝权接了他的这一杯酒,一口便喝了个干干净净。
“既然牟县长如此识大体、重大局,那你这衣襟处怎么还挂着刘湘主席当年颁发的‘人格救国’的胸章呢?”黄继明的目光紧盯在牟宝权的胸前不放,“应该换成我党的‘青天白日’胸章了。牟县长,你说是不是?”
牟宝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是是是。卑职下去后一定照办。”
冯承泰却把自己衣襟上的“青天白日”胸章摘了下来,伸手递给了牟宝权:“哎呀!还下去办什么?我的这个胸章就送给你了!你现在就戴上瞧一瞧。”
牟宝权无奈下,只得接在手里,戴在了自己的胸前。
为了消除席间略显尴尬的气氛,黎天成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停息后,冯承泰看了一圈席上之人,有县政府民政科科长叶兴发、财政科科长程晓智、建设科科长罗自高、教育科科长彭开泽等人和县警察局局长冉庆标、县保安队队长吴井然,对黎天成郑重言道:“依我看,天成同志,你在忠县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就从这在座的诸君做起吧!他们是县政府的骨干,自然也应当是县党部的精英。咱们党歌里都是这么唱的嘛—‘咨尔多士,为民先锋’。”
“是是是。”黎天成连声答应着,“明天我就让雷杰到各科科长处上门登记入党。”
就在这时,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喊道:“列位领导,我已经是一名党龄两年的国民党党员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缩肩似猴的中年官员站起身来,亮出了自己的国民党党员证。
“这位是我县涂井官办盐厂厂长田广培。”牟宝权向冯承泰、黄继明、黎天成等介绍道。
“哦,原来是四川省盐务管理局缪秋杰局长的下属。你肯定是被四川省盐务管理局党部吸收为党员的。”黄继明一口便道破了他的入党来历,“缪局长本身也是老资格的国民党党员了,所以当初他被行政院从盐务总局调到四川省来上任,一着手便响应中央的号召,建设了局党部。”
“这,这位领导!你好厉害!真,真是什么都知道!”田广培甚为惊讶地注视着黄继明。
“这是自然。中央组织部的领导肯定比你这个‘蝇头小吏’站得高、看得远嘛!”牟宝权端着酒杯笑呵呵地说道,“对了,各位领导,田厂长可是我们县里最出名的‘财神爷’。我们的财政科程科长平日都得喊他‘干爷爷’。刚才黄处长不是慨叹我们县里真有钱,竟然能弄到‘娃娃鱼’这样鲜美的食物嘛。其实这都是涂井盐厂帮我们县政府撑起的场面。说来好笑,我偌大一个县政府,有四成的开支都是向他们挪借的。”
黎天成立刻起身,向田广培敬了一杯酒:“天成久闻我县素为川东产盐之重镇,在当前形势下能令官民两裕,一切还得感谢田厂长你的绸缪之功。”
“不敢!不敢!”田广培侧脸看了一眼朱万玄,“黎秘书,你的舅父正是本县盐商协会的会长。若无他多年的大力支持,我们这所官办盐厂,怎么能挺到今日这般‘苦尽甘来’的地步。”
一听这话,黎天成面色微微一动,瞧向朱万玄的眼神便有一些莫名的复杂。原来,上级组织指名特派自己到忠县来开展为党护盐工作的“伏笔”就在这里啊!他先前也隐约知道自己这个舅父在做卖盐的生意,但绝对没有想到他竟在忠县盐业界有这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瞬间,他感到了陈永锐所讲的那句“组织永远在你身边”背后潜台词的深长意味。确实,组织比自己想得更加周密、更加弘远。
几乎和他同时,那一边的牟宝权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眸中立刻浮起了一层阴影。
朱万玄何等练达,一瞥间立刻捕捉到了牟宝权脸上这一细微变化,满脸堆笑地举杯向牟宝权敬来:“牟县长,我这外甥毕竟是机关干部出身,接触基层较少,还望你今后在工作中多多指教他呢!”
牟宝权不露形迹地缓过神来,大笑道:“贵甥年轻有为、跨龙乘凤、前程远大,岂是牟某指教得了的?”
这时,冯承泰和黄继明都站了起来,高举着酒杯:“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为忠县将来的‘党政一家亲’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