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酒宴结束之后,冯承泰和黄继明便乘快艇赶回重庆去了。
临别之际,冯承泰拉着黎天成的手,嘱咐道:“其实忠县离重庆也不远,你从这里坐轮船只要半天就可以到朝天门码头了。如果换乘快艇,最多只用三个钟头。记着常来部里走动走动。”
黎天成笑着回答:“中央组织部是我的‘娘家’,我只要空闲了一定回来接受领导们的指示。”
冯承泰瞧了瞧牟宝权,附耳对他低语道:“‘人心隔肚皮’,你凡事总要留一手好些。”
黎天成不动声色地答道:“我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冯承泰微一点头,不再多言,和黄继明一道登船而去。
刚一送走他俩,牟宝权带着县政府各科科长声称要回去办公,也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了。
倒是钟世哲凑过来邀请黎天成和雷杰、王拓去钟府用茶小憩,但朱万玄风风火火地赶来将他撵走了。黎天成有些看不下去了:“舅舅,你对钟世叔也未免太冷酷了。”朱万玄双眉一立,“谁叫他当年那样对待你母亲的?现在他想用花言巧语来骗取你的宽恕,想为他当年的怯懦赎罪,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黎天成听得云里雾里,还想深问,朱万玄却把手一摆:“好了!不去谈他这个‘软蛋儿’了。你今天下午还准备办什么事儿?”
黎天成唤来雷杰和王拓,吩咐道:“你们稍后去城里物色一下县党部、团部的办公楼,并顺势熟悉一下县城里的交通地理环境。”
雷杰诧异地问道:“难道县政府不给咱们分配办公用房吗?”
黎天成转过脸来看向王拓:“王君,你怎么看?”
王拓眸中灵光一动,若有所悟地答道:“他人卧榻之侧,岂容我等‘酣睡’,即便容我等‘酣睡’,那也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啊!”
雷杰恍然大悟:“黎秘书实在是想得周全。”
“你俩先去吧。”黎天成开口道,“我待会儿一个人在县城里转悠一圈。”
雷杰、王拓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朱万玄走近来:“要不要我派几个伙计陪护你一下?”
黎天成想到牟宝权那张圆溜溜的笑脸,沉吟道:“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没有谁敢如此乱来吧。况且,以我的功夫,自保应该还是有余的。”
朱万玄拗不过他,只得说:“你自己千万小心,早点儿回我朱家大院来。有些事情,我要和你谈一谈。”
“舅舅,你放心。”黎天成说罢,就向滨江路径自走去了。
黎天成一路漫步着,并在心底感叹:当年自己十岁左右随母亲赴江浙一带生活,从那时起离开忠县已整整二十一年。然而,翻出童年时的记忆册,县城的模样和自己今天所看到的几乎没有多少改变:街面还是那么老旧,房屋还是那么低矮,空气也还是那么沉闷,仿佛什么都没有大变。
只有抗日战争令县城发生了一些变化:从东部省份逃避战祸进入四川的难民越来越多,街道上似乎变得有些拥挤。马路边、巷子里,随处可见难民们守着包袱或坐或卧。县城里房屋的租金应该一下暴涨起来了吧。
这里太闭塞太落后,真希望来一场暴风骤雨把这座县城旧日斑驳的尘垢冲洗干净!
仰望苍茫的天宇,黎天成又想:自己真能酝酿和掀起这场暴风骤雨吗?自己有这个力量和条件吗?可惜,组织给自己的任务是“藏于九地之下”待时而动。自己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
走到一家食盐店铺前,黎天成忽然听到有人在里边问道:“你店里的盐巴是怎么卖的?”
一听此言,他不禁心念暗动,转身循声看去:里面一个身着灰衫的中年商人正背对着他,向一个店小二问话。那店小二懒懒地答道:“凭各人的购盐票来买,每个月最多只能买半斤盐巴,价钱是半块银圆。”
“半块银圆半斤盐?这么贵?”那商人似是大吃一惊。
“这还算贵?你眼下在忠县还买得到盐,到其他市县,拿一块银圆都未必买得到一两盐巴!”店小二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趁着这段时间,忠县对每家的用盐配额还管得不紧,赶忙把这半斤盐巴买回家去存起来!说不定过两天,你手头的购盐票就要作废了,又会重新更换配额:每家三个月才能购买半斤盐巴,每斤盐巴要涨到两块银圆!你那时慌不慌?你那时还会嫌今天买的盐贵?”
“这位小哥提醒得很对。”那个商人塞了一把铜板给店小二,“另外,麻烦你再告诉一下,我若是还想多买一些超出盐票配额的盐巴,到哪里去买呢?”
店小二收起铜板,满脸堆起媚笑:“这位老板,你想多买盐巴就得去找‘天虎帮’。”
“‘天虎帮’?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那‘天虎帮’的那些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能从哪里来?还不是涂井盐厂里的官老爷们偷偷倒卖给他们的。听说他们倒卖得最多一次是两三千斤,用一辆卡车运走的。”店小二又提醒他道,“不过,‘天虎帮’里好像只有二帮主郑顺德在搞这个‘营生’,任大帮主和任三帮主都没沾这个手。”
那商人听罢,冷冷笑了一声,拿圆顶帽捂着自己的脸庞,转过身来便离去了。
在店门口处,他和黎天成擦肩而过。黎天成一侧眼,只看到他左颊下方有一道粗长的刀疤,就像一条紫红的蚯蚓。
听完这商人和店小二的交谈,黎天成这才意识到忠县盐业市场竟是如此混乱。他此番赴忠之前,已经知道国民政府盐务总局下了文件,将国统区的所有公私盐井的产盐分为“军用盐”“民用盐”两部分调剂配用。这样,一方面大幅度增加“军用盐”的征收比例,一方面又大幅度压缩“民用盐”的外销比例,同时严禁倒卖食盐以牟取暴利。涂井官办盐厂既在后方如此监守自盗、倒卖成风,又会有多少余盐送往前线以解抗日将士们的燃眉之急呢?对了,自己的舅父朱万玄,不正是忠县盐商协会会长吗?自己须得回去好好询问他一番,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入手,借势监护我党八路军的供盐安全事务。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一抬头,只见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傍晚时分。
走进那条曾经熟悉的东坡巷,幽幽明明的路灯照得地面上恰似积了一摊清水般朦胧迷离。突然,黎天成身畔有黑影一闪,“呼”的一股劲风从旁向他斜扫而至!
黎天成原先也是在黄埔军校进行过高强度体能训练的,一听风声不对,急忙纵身一跃,轻捷如豹,闪了开去。
他瞥眼一瞅,只见四五个蒙面黑衣人不知是从何处冒将出来,虎视眈眈地围住了他。他立刻双手箕张,背靠着一堵矮墙站定,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蒙面黑衣人冷冷笑着逼了过来:“黎长官,我们是专门来打断你脊梁骨的—这是叫你懂得今后在忠县要夹起尾巴做人!”
黎天成心头一震,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来路,却仍是毫无惧色:“原来你们想以众欺寡,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哼!老子一个人就能收拾你了!”那蒙面人的头儿大喝一声,身子一纵,宛若离弦之箭,冲到了黎天成身前一尺余处,一记铁拳直向他心窝砸将过来!
黎天成看得清楚,暗叫一声“厉害”,一咬钢牙,迅速端起了马步,双拳齐出,准备硬碰硬接了。
正在这时,那蒙面人的头儿挥过来的右拳在半空中蓦地一定,犹如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之上,再也无法前伸一分一毫!
他骇然看去,只见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横空而来,竟似钢钳一般紧紧扣住了自己的右腕!他咬了咬牙,叫了一声,拼命挣了几挣,却如蜻蜓撼石柱,枉费力气。
在震惊之中,他慌忙把目光从那只手掌上往旁移开,见到的却是一张淡青色面纱后一双蕴含着英武、镇静、刚毅的清亮瞳眸。原来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蓝衫蒙面人替黎天成截下了自己!
“滚!”那蓝衫人清脆利落地劲叱一声,扣在他右腕的左手倏地一翻,同时右手一探,又抓住了他的腰带。
蒙面人的头儿只觉腰间一紧,整个魁梧的身躯都被那蓝衫人一把提起,紧接着像扔沙袋一样往后掼了出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让回过神来的黎天成一下又看傻了,眼睁睁地瞧着那蒙面人的头儿在半空中手足乱舞地飞出一两丈外之后,狠狠地砸在了紧跟前来的另外两个蒙面人身上。
一阵呻吟过后,那几个蒙面黑衣人爬将起来,虚张声势地号叫了几句,却再也不敢出手,像被打落下水的野狗一般灰溜溜地逃了。
“多谢这位侠客拔刀相助、见义勇为了!”黎天成转过身来,依着江湖规矩向那蓝衫蒙面人抱拳道谢。
那蓝衫蒙面人站在暗处,静如白杨,只深深然盯了他片刻,也不搭话,迈步便欲离去。
“侠客请留步。”黎天成急忙挽留,“可否到寒舍一坐?”
蓝衫蒙面人闻言,脚下微微一停,但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少顷,他的身影倏然而起,飞跃上了墙头,几个跳跃后,已是翩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