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牟宝权厉声咆哮着,右手一甩,把茶杯丢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那张弥勒佛似的圆胖脸颊顿时失了常态,一下扭曲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在他霹雳般的怒吼之下,冉庆标垂着双手乖乖地站着,面色灰扑扑的,很是难看。他万万没料到自己找了五个打手去暗中“警告”黎天成,居然似落水狗一般逃了回来。而且,骚扰雷杰、王拓的人回来禀报:他俩也是毫发未伤,现在已经和黎天成一道进了朱家大院被保护起来。
“我的冉大局长,你派人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牟宝权急步踱到冉庆标身前停下,两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论暗中的身份,我是武德励进会川东小组的副组长,而你只是一个组员;论公开的职务,我是忠县政府的县长,而你是我手下的县警察局局长。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绕过我对国民党忠县党部搞了那么大的动作!”
“我……我……我看到那个姓冯的竟敢当众摘了刘湘主席颁给你的‘人格救国’胸章,实……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啊!他们太欺负咱们武德励进会的人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自己难道不生气吗?可是再生气,也要过一过脑子才行!不能像皮球那样一触即跳、一跳即爆啊!”牟宝权见冉庆标也是“好心办错了事”,只得放缓了语气,慢慢讲了开来,“如今是‘形势比人强,不由你不低头’啊!刘湘主席已经被蒋介石逼死了,潘会长又是孤掌难鸣,还有王缵绪这个‘川奸’和蒋介石内外勾结,武德励进会可以说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咱们若是再不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就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冉庆标原本是刘湘属下的警卫营营长出身,脾性一向粗豪骄横惯了,哪里听得进牟宝权这些“丧气话”?他撇了撇嘴,说道:“牟老大,你不要这么危言耸听嘛!不过就是来了几个毛头小伙子,也没长什么三头六臂,看把你吓得。”
“这姓黎的毛头小子上边有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撑腰,下边有忠县四大家族的背景罩着,他本人又是能屈能伸、能刚能柔的厉害角色—你不小心应付着,就是自讨苦吃!”
“瞧,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
“你不知道,据我所知,国民党县级党部的负责人一般称为‘书记长’,在薪资级别上是和我这个县长并肩平行的。但他黎天成一来,便端的是‘县党部秘书’的牌子,这可是有目共睹的‘低姿态’啊!分明是在向我示弱、示好。冯、黄二人对我无礼固然可恨,但你真不该把怒气发泄到黎天成身上。唉,我本来还想多观察一下他再出手的。你倒好,背着我一下就把矛盾激化了!”
冉庆标冷冷地哼了一声:“黎天成装出这副低姿态,其实就是在麻痹我们!我可没耐心陪他玩‘阴谋诡计’!”
“你懂什么,明刀明枪再厉害,哪有‘阴谋诡计’管用?”牟宝权连连摆手,“你也莫嘴硬,今天晚上你这一招‘下马威’是完全失效的!”
“失效就失效吧,但我们也不必怕他,我们手下有两百多名警察、两百多名保安队员,他们三个白面书生成得了什么气候?”
牟宝权简直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了,拉过茶壶,往一只空杯里斟满了茶水,“赵信全近日是不是又来找过你?”
“嗯,还不是为了朱万玄那涂井盐厂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
牟宝权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唉……他自己现在心里应该也有数了。这个黎天成一来,朱万玄的腰杆就会更硬,反正我是再也不好出面去硬压朱家了,你让他另找门路多想办法。”
冉庆标狠狠地说道:“我本来准备好了一些手段,去查抄朱万玄开的那些百货铺、酒店和豆腐乳厂,栽他一个‘假冒伪劣、扰乱市场’之罪,罚得他鸡飞狗跳、求爹告饶,然后逼他交出涂井盐厂的股份……”
“你这些招数现在还敢对他用上?”牟宝权把茶杯重重放下,“你简直是把他当作路边摆摊的乡巴佬来对待了……”
冉庆标只得闭住了嘴。
“对了,说起涂井盐厂,我倒想起了田广培写来的一份报告。”牟宝权似有所忆,向冉庆标扯开话题,“他在报告里声称近日来涂井盐厂附近总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人物在打望,而且有的人还背着什么‘远视仪’和‘夜视器’,这让他很是不安。庆标,你有空了派人去查一查。”
“如今盐源紧张,到涂井那里打望的人当然会变多啦!不过只是一些‘盐贩子’罢了。”
牟宝权点了点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这个田广培,实在有些过于疑神疑鬼了。”
冉庆标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朝牟宝权直问道:“牟老大,我也不想打扰你的休息。但你在我今晚临走之前,一定要给我交一个底:姓黎的这几个小子,我们今后究竟该拿他们怎么办?”
牟宝权仰躺在沙发上,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娓娓然地讲道:“这一次我去成都参加武德励进会的新会长推选大会,新会长潘文华在闭门密会上提出了‘团结川康,支持抗战,联合中共,防蒋图存’十六字方针。我想:这个方针落实到忠县来,‘联合中共’太遥远,而‘团结川康’又太迂阔,只有‘防蒋图存’才是最迫切、最现实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他国民党要来给咱们一个‘以党夺政’,咱们就还他一个‘党政分开’!让他那县党部的一班人在县政府事务中插不上手就是了。把他们高高悬起、天天空转!我看他们还能耍什么花样?”
三天过后,国民党忠县党部、三青团部办公楼在忠县县城“白公路”街口处对外正式开门办公。黎天成若无其事地举办了一场挂牌剪彩仪式,准备了舞狮、口技、杂耍等节目,演得是热闹非凡。毕竟,有忠县头号富翁朱万玄在幕后发挥影响,至少商界的大佬小头们还是要多多少少给些面子的。
不出意料的是,牟宝权早早地带了县政府各科科长前来捧场。他一下车,便拉着黎天成的手不放:“哎呀!黎老弟,我本想从县政府办公楼那边给你划出几间办公用房的……可是,你大概也听说了,近来,日寇飞机来得很密集,为了预防他们的狂轰滥炸,我们县政府的办公地点都准备全体搬迁到西山的白公祠。所以,像你这样隐居于闹市之中办公行政,倒是最安全的。黎老弟,你不会多心吧?”
牟宝权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用锐利的目光在黎天成脸庞上搜索着异样的表情变化。很可惜,他几乎用尽眼力,也没能看出一丝一毫的蹊跷。黎天成宛若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面具,令他很难觑破。
“这是自然。”黎天成唇角的笑意绽露得非常自然,“牟县长的亲切关怀,我们定当铭记在心。”
“对了,我还听说你们在宿舍楼里险些遭了歹徒的暗算?他们没伤着你们吧?”牟宝权直盯着黎天成继续说道,“黎老弟,你有所不知,现在忠县城里拥进来的难民实在是太多了,难免鱼龙混杂—那天晚上发生了多起偷抢事件,冉庆标他一时也没管过来,让你们受惊了。后来,他还专门就这事儿向我做了深刻检讨。今天,他也实在是没脸来见你们党部的人。”
“冉局长何必如此自责,他一时照顾不过来,是可以理解的嘛!”黎天成笑盈盈地说道,“我们也毕竟只是虚惊一场,没受什么损失。自然,我们早已知道冉局长公务繁忙,所以也就没麻烦他了。”
“可是维护党部的安全,是忠县当前的头等大事啊!我已经责成冉庆标从今以后派一个警察支队驻守在党部、团部办公楼附近,专门保卫你们的安全。黎老弟,你放心了吧?”
“既然牟县长这样特别关照,我黎天成纵有一百个心,也都放在肚子里了。”黎天成微笑着说,“我会向上级部门反映你支持我们‘下基层、建组织’的莫大之功。”
牟宝权搓了搓手掌,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黎老弟,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向你坦然告知:原本我是非常信仰三民主义,也非常希望加入贵党,但……但我现在是‘一县之长’,是公选民推的,要恪守‘政治中立’的原则,所以请恕我不能立刻加入贵党。黎老弟,你能理解吧?”
黎天成当然明白,牟宝权既然不加入国民党,他便巧妙地避开了国民党党纪的制约,也就等同脱离了县党部对他的控制。但黎天成的面色依然一平如水无波无澜,“没有关系。等到牟县长你自己什么时候认为时机成熟了,再申请加入我党也不迟嘛!无论牟县长对我党抱有何种想法,我党的大门始终是向你敞开的。”
听罢,牟宝权打量着黎天成温温顺顺的表情,不由得感到心里隐隐发虚:这小子是真示弱还是装示弱?如果是后者,那他的心计就有些可怕了。此人举止从容,应对冷静,手法稳重,倒真是一个玩政治的强手!自己今后实在不能小觑他!于是,他敛起了先前的狐疑试探之色,向黎天成感叹道:“有黎老弟这样明智而成熟的党务干部到我们忠县来,何尝不是我们忠县政坛之大幸啊?我对你的气度和能力,其实是非常欣赏的。”
黎天成也迎视着他的灼灼目光,真真诚诚地答道:“牟县长,我也有一句忠告奉上:当今日寇入侵,可谓大敌当前,国共两党尚能弃旧迎新、精诚合作,又何况你我二人?空耗心力于钩心斗角,天成素不取也。”
牟宝权盯视了他片刻,却并不接下他这个话头,而是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红包来,说道,“这是五百块银圆的贺金,你的那位旧交赵信全先生托我带过来的。”
黎天成伸手接过那个红包,眼角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这个赵信全,真是一心甘当“只做好人不露面”的楷模啊!他现在是于私于公,都向自己表达出了莫大的善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逼着自己应该去回拜他的种种美意了。他顺手将那红包放在了桌案上,向牟宝权微笑着谢过了。
牟宝权摆手言道:“我帮他转交,只是‘借花献佛’而已。这个赵信全,也是忠县少见的青年才俊。黎老弟和他,倒有些‘璧玦同辉’的意味。”
然后,他不再多讲,双手一拱,以公务在身不好久留的理由告辞而去。
挂牌剪彩庆典仪式结束后,黎天成立刻马不停蹄地召开了忠县的第一次党部会议。
雷杰也知道了牟宝权不愿加入国民党的消息,在会议上第一个发言:“假如牟宝权不带头加入本党,那么他手下的县政府各科科长就不敢加入本党。这样一来,我们在忠县‘建组织’的第一步就迈不出去。”
黎天成显得十分沉着:“如今的四川,是党国的四川;如今的忠县,是党国的忠县。只要稍有政治眼光的人,都会投到我国民党旗下的。跟着武德励进会,那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我不相信牟宝权真能把全县干部的人心都笼络住!”
“那,依黎秘书你的意见,我们还是要继续从县政府各科室干部中发展党员?”雷杰忖度着问道,“只怕我们到时候是费力不讨好啊!”
“再费力不讨好,我们也应该举起党旗堂堂正正地去做。‘下基层、建组织’,是我们来到忠县的头号任务。不能懈怠回避,只能迎难而上。在县政府各科室中,对每一名干部职工,雷杰你都要找来谈话,要察言观色、洞其内情—对进步派、中间派、顽固派这三类分子要摸底分清:大力发展进步派,大力拉拢中间派,大力防备顽固派。只要我们的势力渐渐压倒武德励进会,那些中间派分子便会迅速朝我们靠拢的。”
雷杰低下了头,闷闷地说道:“从理论上,我们可以这样去做,但实际的效果会有多大,我在这里不能保证。”
王拓在一边也锁紧了眉头:“这些科长只怕都是被牟宝权喂饱了的走狗。咱们用些‘小酒小米’,始终是换不来他们对牟宝权的反戈一击……这一点,黎秘书你心头要有数啊!”
黎天成伸出双掌在虚空中紧紧一握:“谁让你们只抓这‘明’的一手了?我这里还有‘暗’的一手哪。”
说着,他从自己衣袋里拿出一张名单递给了雷杰,肃然讲道:“这些都是当年牟宝权挟武德励进会之势力入侵忠县时排挤下来的本土派干部名单。他们大多数都站在牟宝权等人的对立面。你和王拓下来后暗中‘一对一’地去联系他们,把他们尽量发展成为特别党员,并允许他们平时无须对外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但务必要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不同途径来响应和支持县党部的各项工作。”
这张名单,自然是由朱万玄提供的。这也是朱万玄对十余年间忠县政坛宦海变迁过程潜心观察的结果。它的可靠性几乎是不可置疑的。
雷杰如获至宝地捧着这名单,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黎秘书你这一招‘两手准备、明暗交攻’,实在是高明至极啊!”
黎天成又着重点了一下:“这里面有个叫易人杰的人,你要特别注意一下。他眼下的职务是忠县救济院的副院长。当年,他本是县政府教育科科长,堪称忠县教坛的一员宿老,名望不低,根基不弱,只因反对牟宝权的独断专权、猖狂霸道,才被贬到县政府民政科下属的县救济院当了闲职。他和牟宝权的关系最差,也最有能力和牟宝权一竞雌雄。雷杰,在合适的时候,我和你一齐出面,争取笼络住他,为县党部所用。”
“好好好,我下去后一定对此事好好安排。”雷杰喜不自胜,不停地点着头。
黎天成也心情轻松地舒展了一下腰身,挥了挥手,说道:“最‘难啃’的党部建设工作,我们已经有了对策。那么,相对容易的团部建设工作,雷杰,还需要我来多说吗?”
雷杰急忙拿起笔记本,翻开来细细言道:“据雷某调查,忠县县城共有县立高级中学校两所、县立初级中学两所、县立女子中学一所,合计教职员工三百余人、学生近两千人。另外,县警察局、县保安队内有青年干警二百三十八人。这说明在忠县组建发展三青团是很有基础的。雷某准备从县立高中学校抽调五六名青年教师过来,先试用一下,为组建党部及团部的组织科做铺垫。有了干事机构之后,三青团团部就可以迅速发展壮大。”
黎天成缓缓颔首:“就照你的意见先去办着。王拓,你准备在忠县怎样开展宣传工作呢?”
王拓显然是成竹在胸,朗朗答道:“我们会从县立高中学校、县立初中学校、县立女子学校的教职员工和优秀学生代表中选拔文艺骨干,组建宣传科。然后,一手抓抗日救国宣传活动,一手抓抵制共党的宣传……”
“抵制共党宣传?这个口号似乎近期都没怎么提了吧?”黎天成双眉微微一皱,“现在不是国共联合抗日时期吗?蒋总裁都延请周恩来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工作,我们怎好大张旗鼓地宣传抵制共产党?会不会引来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的抗议?”
“黎秘书,中央宣传部已经发来机密文件严肃指出:我党绝不能让中共借机坐大成势,所以抵制共产党的宣传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
“我不是反对抵制共产党的宣传和举措。但任何事情,都应分个轻重缓急。在当前的时局下,抗日救国肯定是第一位的,不然国共双方怎会联起手来并肩战斗?而且,你刚才也说了,中央宣传部发来的是机密文件,这就证明他们也不敢公开指令我们宣传抵制共产党,只是让我们伺机而动。结合忠县的实际情况,这里暂时没有发现共产党活动的踪迹,咱们又何必庸人自扰呢?还是先宣传抗日救国这个大主题吧!等到中央宣传部的有关公开文件下来,我们再宣传抵制共产党也不迟。”
王拓被黎天成这番言辞堵得无话可说,只得答道:“不错,在当前时局下,宣传抗日救国活动是最保险的,也是最不会遭人非议的。”
黎天成暗暗一想:自己绝不能留下任何话柄在王拓的手里,也绝不能让王拓对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排斥抵制共产党的言行有任何疑虑。
于是,他又巧妙地补充了几句:“王拓同志,其实如果县党部的办公经费充裕,我是很支持你一手抓抗日宣传、一手抓抵制共党宣传的。可县党部的经费总额你也看到了,实在是铺不开两条‘路子’啊!只能是收敛节约、集中到一处,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你把抗日救国宣传活动搞得红红火火的,将来必是你的一笔大大的政绩!”
王拓欣欣然一笑:“没有天成兄你的举荐和支持,王某现在也不过是在机关里端茶看报混日子。谢谢天成兄为我在基层辟开了一片‘用文之地’,让我至少比在重庆过得更充实!”
黎天成的目光往自己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机一扫,心念忽动,凝肃了面色:“王拓,我记得你在大学里似乎是电信专业出身的?你去和忠县电话管理所衔接一下,运用你所学的专业知识为我们县党部配备一条保密专线。这条电话专线绝对不能被外面的人窃听和干扰。”
王拓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事情我一个人办不了,可能还需要中统局的设备和技术支持。”
“中统局那边,我去出面协调,你不用担心。”
“那就行。我会竭尽全力给我们县党部开通一条保密专线,不必经过任何中转和迂回,直接可以通到中央党部去。在忠县,谁也窃听不了我们的电话。”
黎天成站起身来,向他俩伸出了手:“我们三个人受中央组织部之重托,到这里为党效力,确实应该同舟共济、各尽其能。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前面有再大的困难也不怕。”
他这一起身,分明是结束会议的动作了。王拓、雷杰各自收好了笔记本随即站起,和黎天成握手道别。
这时候,朱六云推门进来禀道:“表少爷,门外有一位《忠县报》的女记者请求采访你。”
黎天成微一蹙眉:“六云,你现在是三青团团员了,从今以后你当众应该称呼我为‘黎秘书’或‘黎同志’,用不着再喊‘表少爷’了。”
“是,表少爷。”朱六云忽然又记得自己错了,脸上微微一红,急忙改口应道,“是,黎……黎秘书。”
黎天成一边把王拓、雷杰送到门口,一边对朱六云说:“你去请那位记者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