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就在黎天成和钟清莞、颜利久、邓春生等一行人踏上涂井乡场镇的青石板街道之际,街东头那座“红月坊”酒楼第四层临街的雅间窗口里,两双眼睛正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其中一个是黎天成刚到忠县时邂逅的那个左脸颊带有刀疤的灰衫商人,而另一个人正是黎天成手下的组织干事—雷杰。

“这便是那个在中央党校机关大楼门前查出我们军统局暗哨的黎小伙儿?”灰衫商人半眯着眼瞅着黎天成的面影,“关于他的传闻,我在南京也听见过不少,但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文绉绉的一个人。”

“是啊,什么‘英烈后代’‘革命传人’,他头上的桂冠是一大堆,又有冯处长做他的靠山。”雷杰喃喃地说道,“黎秘书真是占尽了上天所有的好运气。”

灰衫商人的语气似乎有些酸涩:“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名过其实。雷杰,你和他共事有一段时间了,你认为他的德才表现如何?”

雷杰思忖了一会儿,答道:“我对黎秘书的评价是‘圆融老成、沉毅明敏’,确实是党国不可多得的英才。”

“他既是中统派系里不可多得的英才,从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军统派系的劲敌。如今大敌当前,谁能在蒋总裁眼皮底下脱颖而出,谁就是胜利者。”灰衫商人的面色冷若冰霜,“哼,他再怎么沉毅明敏,也万万料不到我们军统局竟把耳目安插到了他的身边吧。”

顿时,雷杰的脸颊微微一热。

灰衫商人眺望着远处的涂井盐厂公署大楼,缓声说道:“暂且也不去议论他了。我们军统局万县站把前哨移设到这里,可不是和他们中统局争夺什么。对付武德励进会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我们要做的是守护好这个涂井盐厂!”

雷杰有些不解地问道:“盐厂里有税警,乡场上有保安队,我们还不远千里地跑来守护它干什么?”

“你知道什么,盯着这个盐厂的‘豺狼’可多了去了。”灰衫商人沉沉而道,“最可虑的是日本人也想伸出魔爪过来搞破坏。”

“什……什么?”雷杰大吃一惊,“日本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灰衫商人脸色一正:“好了,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具体情况我不能告诉你,那可是师长级别以上的领导才能知道的军国机密。”

听罢,雷杰立刻乖乖地闭口不问了。

灰衫商人抬眼望出窗外,注视着黎天成那挺拔的身影,用手指轻轻地叩着窗棂:“既然他这么乐意来当这个盐厂的‘特定监督员’,不如我们就考验一下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适合当‘特定监督员’?”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向了雷杰:“那封匿名信,你写好了吧?”

雷杰肃然地点了点头。

“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寄给黎天成了。”灰衫商人这时的语调显得平平淡淡,“涂井盐厂这一潭浑水,也该搅他一搅了。”


明亮如洗的圆月悬在半空,洒下清莹莹的银辉,在涂溪河水面上漾起粼粼光波,宛然似梦境一般醉人。

河畔的一座绿灯凉亭里,黎天成和钟清莞各自倚着石几对面而坐,轻轻地交谈着。四米开外,朱六云身穿玄色劲服,在树荫下隐然而立,负责着他们的安全警戒工作。

黎天成满面微笑,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封阔大的牛皮纸信封,向钟清莞递去。

“你这是干什么?”钟清莞用手掌向外一挡,有些冷然地看着他,“黎大秘书,我是越来越看不清你的真实面目了。你一会儿是热血澎湃的清官,一会儿又成了老于世故的党棍……”

黎天成笑容一滞,知道她是因白天自己拒见刘五娘一事暗暗嗔怪自己,便微微垂下了双眉,答道:“在特殊情形下,一个人的面貌可以转换,手段也可以多变,只要为国为民之心始终如一,一切都是可以允许的。”

钟清莞澄亮的目光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我也当了三年的新闻记者,并不是初出校园的小女生了。你总不会以为我会天真到听你读了几篇徐志摩的诗歌就昏了头脑吧?”

黎天成也大方地迎视着她,坦然道:“那么,依你钟大记者的敏锐目光来看,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国家和民众的事,你尽可指出来。”

钟清莞瞪了他许久,“扑哧”一笑:“没有,确实没有。但是,黎大秘书,我见你的时间恐怕还没有那边站着的六云小哥儿多,你叫我怎么给你下评判?也罢,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的政治倾向是‘国’字号还是‘共’字号?”

黎天成微微一怔,钟清莞这个问题来得太尖锐也太突然,自己必须以“太极”的方式化解掉。“你这话可说偏了,而今日寇当前、国土沦丧、民不聊生,分‘国’字号和‘共’字号还有什么意义吗?我没有什么念头,只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官。”

“难,难,难。这个社会‘大染缸’未必有你的容身之所!”钟清莞歪了歪头,“算了。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官。这信封里是什么?”

黎天成打开了牛皮纸信封,拿出一张亮闪闪的唱片来:“听说你很喜欢周璇。这是最完整地收录了她所有歌曲的一张唱片,《四季歌》《天涯歌女》在这里边都有,是南京‘辉丽芙’唱片公司在去年八月份发行的……如今南京沦陷,它现在已经是绝版中的绝版。”

“是吗?周璇的唱片?太好了!”钟清莞还没听完黎天成的话,满眼都放出了光来,一下抢过那张唱片在掌心里细细地摩挲着,两道柳眉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喜色四溢。

黎天成瞧着她欢欣雀跃的表情,也含笑坐在一边并不多言。

过了片刻,钟清莞静了下来,正视着他:“谢谢你了。不过,‘无功不受禄’,说吧,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黎天成的心头忽地跳动了一下:刚才在和钟清莞谈话的过程中,他总感觉到黑夜中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与钟清莞。但是,他悄悄游目四顾,却始终找不出这双眼睛在哪里。一时之间,他亦无法判断这双眼睛的来意是敌或是友,便暗暗留了心思。

面对钟清莞此刻的问话,他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陈旧的《忠县报》:“这是你今年二月份写的一篇社会报道。我看了,很感兴趣。不知道后来县政府对它的反应究竟如何?”

钟清莞目光一掠,看清了文章的题目—《碎石路修成沙土路,有关部门污了多少钱?》,淡淡答道:“县政府能有什么反应?蛇鼠一窝,自然是‘文章一去无声息’。官官勾结、官官谋利、官官相护,这样的情形你不会是第一次见到吧?”

“我希望你近期对文中所涉及的几个乡镇所修的公路再深入调查一下,形成扎实有力的揭露性新闻报道,然后在《忠县报》上发表出来。”

钟清莞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原来你想借我这个‘枪手’,对县政府那一伙人开火!”

“以你‘钟辣子’大记者的大手笔,他们肯定是吃不消的。”

黎天成讲出这一段话后,便四下里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然而,那双在黑暗中隐隐若现的眼睛却似乎没有任何异动。看来,那人应该不是牟宝权的手下,所以对他抛出的话题无动于衷。那么,他究竟是何来路呢?一瞬间,黎天成联想到了当初夜巷遇袭时那个蓝衫蒙面人的眼神,心底不禁微微一荡。

这时,钟清莞皱起了秀眉:“你想得倒是轻巧—在目前的时势下,康吉森是不会把它公开发表的。”

“你放心。只要你敢写出来、能写出来,我就一定会让它发表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陪你来蹚这一摊‘浑水’?”

“当然不会是为了徐志摩的诗歌和周璇的唱片。”黎天成盯着她继续说道,“就当是为了成全我来到忠县的初衷吧。”

钟清莞静默片刻,忽然莞尔一笑:“我这个人最喜欢看戏剧。既然你早已设计好了这一出‘活剧’,我且大胆奉陪着瞧一瞧。”

黎天成唇角立刻溢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到黑夜中的那双眼睛倏地灼亮了一下,便迅速消失了。

他蓦然回首,却只看到月凉如水、河静如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