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宽大的木箱被缓缓掀开了盖,一把把乌黑锃亮的驳壳枪赫然露出。
任东虎俯身拿起一把,试了试手感,笑道:“还行。看来盐厂公署果然有钱,买来的手枪也不是次品。”
黎天成也笑着回应道:“‘天虎帮’弟兄们现在兼领着我们盐厂的护盐队,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任东虎掂着手枪,语气有些淡淡的:“这四十把手枪好像还是有些太少了。”
“我们会给大家配齐的。”黎天成郑重言道。
站在任东虎身畔的任东燕秀目一闪:“你们这边的马处长都没来现场见证交接仪式,这未免显得有些缺乏诚意了吧?”
黎天成没有接话,只是扫了颜利久一眼:“马处长快到了吧?”
颜利久咳嗽了一声:“马……马处长接见完欧女士后就会马上过来的。”
“欧女士?我们听说你们盐厂花了四五千大洋请了一个什么著名歌星过来,把这里搞得莺歌蝶舞、活色生香的,是不是就是她?”任东燕柳眉一竖,“有这些闲钱,几百把枪支都可以买齐了!哦,对了,黎天成,你不会天天晚上都在参加那位欧女士的‘地下音乐会’吧?”
黎天成没料到任东燕把话说得这么直,瞧了瞧坐在一旁冷眼而观的齐宏阳,不禁涨红了脸:“竟有这回事儿?党分部会下来过问的。”
任东虎急忙暗暗拉了任东燕一下,向黎天成等人赔笑道:“各位领导,我这妹子方才是开玩笑哪。”
颜利久立刻乘隙递上话来:“两位帮主,不,不,两位队长,我带你们到场内去转一下,熟悉熟悉咱们盐厂的环境如何?”
任东虎也怕妹妹在这里再乱讲话,便应了一声,拉着她随颜利久一起出去了。
齐宏阳意味深长地瞟了黎天成一眼,悠悠道:“黎书记长,这井祖公祭大会若真能照你当初的意见省掉了不办是最好的。眼下,不少人都把这大会当成乱伸手、乱捞钱的‘摇钱树’。”
黎天成无话可答,只得送他出门。
静下来后,黎天成越想越是沉郁。他原以为马望龙是留洋归来的精英才子,应该在官德方面有所操守,但想不到也和牟宝权、冉庆标一样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而且,他为了博得美人明眸一笑,竟背着党分部许诺一掷千金。这四五千块大洋的“演出费”,不用说一定是从井祖公祭大会的筹集款里开支了。他本想将这次井祖公祭大会开成一个清廉、务实、俭约的大会,这样才不会被武德励进会分子反唇相讥为“以贪易贪”。没料到,马望龙的所作所为,又让他的苦心构想成了泡影。看来,国民党的这片政治土壤,真的是难以长出“好官”“清官”啊!黎天成再也不会抱有任何幻想了。
心念立定之后,黎天成剑眉一挺,迈步向厂长办公室走去。他想以盐厂党分部的身份对马望龙伺机旁敲侧击一番,提醒他不要把“吃相”弄得太难看。
推开厂长办公室大门,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并不陌生的倩影在里边东飘西游的,一会儿翻翻文件柜,一会儿动动古玩架,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家花园。
看来,欧野禾和马望龙的关系真的是很暧昧。
但黎天成一时也不好对她直说什么,清咳一声,问道:“马处长没在?”
“原来是我们年轻有为的黎书记长啊!”欧野禾应声回首一笑,婷婷袅袅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望龙好像和田副厂长去井灶那里处理什么紧急状况去了。”
黎天成暗一思忖,还是正色讲道:“欧小姐,你大概有所不知:我们盐厂公署在抗战时期是属于民生要害部门的,是有一整套保密安全规则的—请你不要一个人在马处长的办公室里。”
欧野禾脸色微微一僵,但马上又绽放了笑靥,娇嗔而道:“黎书记长,你可真是严厉。”
黎天成喊了一声:“小王!”
盐厂公署的文书小王立刻应声进来。
黎天成盯视着他,冷冷地吩咐道:“小王,今后在这间办公室里,倘若马处长不在,只要有谁来了,你都要进来一直陪着他。马处长回来了,你才能离开。”
小王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书记长,我记住了。”
“保密规则一定要执行。你现在就留下来吧。”黎天成做事情从来是雷厉风行,毫不疲沓。
欧野禾面色隐隐发白,眼波闪动不已:“书记长,你这是像防贼一样防我?”
听罢,黎天成笑得柔和起来:“岂敢?我其实是怕欧小姐一个人待在这里寂寞无聊。”
欧野禾媚笑如丝:“我就是待在你们的南星宾馆里也寂寞无聊啊,倒是一直盼着书记长什么时候抽空过来关心关心我。”
黎天成看了看小王,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欧小姐如果没事,我也去井灶那里瞧一瞧是什么状况。”
欧野禾将手绢掩口一笑:“我的话还没说完哪,书记长急着走什么?”
听了这话,黎天成倒不好太过拒绝她,便停下了脚步。
随着“噔噔噔”的鞋音,欧野禾慢慢走上前来:“不错,书记长,你可没防错,我确实是一个‘贼’!”
黎天成闻言,不由得一惊,可随即又平静下来。
欧野禾又吃吃地笑道:“不过,我这个‘贼’,从不偷金偷银,却专偷男人的心。”
黎天成咳了起来:“欧小姐真会开玩笑。”
欧野禾灿然一笑,伸手递过一个小小的信封来:“书记长,你别怕。我不会偷你什么,相反还会送东西给你。这是我对这次‘井祖公祭大会’节目的建议书。你可以带回去审阅一下。”
黎天成接过信封捏了一捏,发觉里面软软的没有夹带什么银圆,就放进了口袋,答道:“好。我看过后会尽快回复你。”
欧野禾朝他抛了一个媚眼:“那我就随时恭候你的‘玉音’啦!”
从信封里取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节目建议书”,而是一张非常亮眼的彩色照片。那时,别说彩色相机,只要拥有一架黑白相机,亦已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了。
黎天成的目光一下僵住了:彩照固然罕见,但还不足以让他失神—彩照上的人像才令他微微变了脸色。
照片上的欧野禾依然挂着那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绾着高高的乌髻,身上却一丝不挂,浮凸玲珑的胴体光润如雪,纤纤素手搭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原来欧野禾送给自己的竟然是这么大的一个诱惑!
黎天成一咬牙,抑制住了自己激荡的心神,深深长长地一个呼吸,找回自己的理智。他一翻手,只见照片背面有欧野禾留下的娟秀字迹:“南星宾馆304室”。他扬了扬眉,把照片重新装回了信封—自己应该找个时候还给她。虽然她确实不失为一个迷人至极的尤物,但自己却永远不可能为她而乱了心弦。欧野禾想把自己像马望龙一样收为“裙下之臣”,只怕她是找错对象、打错算盘了。
正在这时,室门被“笃笃笃”敲响了几下。他应了一声。门开处,王拓满脸慌张地急步而入。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惊乱?”黎天成一怔。
“书记长请看。”王拓将一叠手抄报纸送到黎天成眼前。
黎天成一见,亦是吃了一惊:“《新华日报》?”
“不错。这是我今天安全晨检时无意从场内那座假山的孔洞中搜出来的。”王拓的语调因为惊慌而变得异常快速,“看来,盐厂里有共党地下分子混进来了。”
黎天成的思维飞快地转动起来:王拓说得没错—共产党一定渗透到涂井盐厂中来了!但这是哪一级组织在出手呢?首先,不可能是齐宏阳。齐宏阳一向谨言慎行,不会冒失到在马望龙、田广培等人的眼皮底下发动同志。那么,应该是党的地方性秘密组织在暗中行动。有这个必要吗?自己应该尽快向陈永锐反映:在涂井盐厂内部,明有齐宏阳,暗有我黎天成,党的势力已潜入很深了—希望陈永锐能控制住川东特委、石柱县委,让他们不要再往这边乱插手了。不然,会打草惊蛇,引起国民党有关方面的警觉,从而对自己的潜伏工作平添许多难处。
黎天成定了定心神,不紧不慢地说道:“有几份《新华日报》的手抄件就说明有共党分子了?说不定只是思想左倾的赤化分子呢。”
“赤化分子那也是危险分子!”王拓急声道,“书记长,我准备来一个守株待兔—我马上回去将这《新华日报》手抄件重新放回假山的孔洞里,然后埋伏起来,等着共党分子来取时再把他们一网打尽!请你帮我协调乡保安队或税警队来相助。”
黎天成听完,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目光炯然直视着王拓:“可以。你这守株待兔之计确实不错。但王干事,你认真想过没有?假如你真的抓到了赤化分子,然后上报处置,会给我们盐厂党分部、忠县党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书记长,我们只要抓住这几个共谍分子送到中央党部,果夫老部长、厉生部长他们一定会好好嘉奖我们的。”
“王君,你太天真了!如今在川东一带,巫山、云阳等县的党建工作基本没有起色,万县、涪陵等地的党建也是勉勉强强。在冯处长、厉生部长、果夫老部长的层层关怀之下,党内最高领导层将会对我县颁发‘全国党建示范基地’牌匾以示奖励。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双饱含妒意的眼睛正盯着我们哪!倘若在这紧要关头,忠县境内猝然爆发出‘共党分子地下活动猖獗’的流言,就不是为我们的党部工作增光添彩,而是抹黑涂脏了!那些居心不良之人会攻击我们‘防共不力、党建不实’的,到那时候,你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政绩,岂不是被他们‘一风吹’啦?”
“这……”王拓一时也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黎天成沉思了一下,徐徐而道:“依我的意见,这个事情最好是先放一放。你既然搜走了《新华日报》的手抄件,必定会让那些赤化分子有所忌惮的。他们只要生出忌惮之意,暂时就不敢乱动。等到井祖公祭大会开过了,‘全国党建示范基地’的牌扁下来了,咱们再对赤化分子积极应对,如何?”
王拓摸着后脑勺笑了:“书记长做事有章有法、知轻知重,王某今天受教了。”
黎天成肃颜而道:“这件事情你要绝对保密,千万不能让第三者知道,你我二人心中有数就行了。”
“是,是,是。”王拓满口答应着。
“王干事,我知道你办事积极,有心想做一番业绩出来。这样吧,我送你一桩功劳。”黎天成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几幅墨字标语递给他,“你瞧一瞧:这是近日邓春生组织乡保安队在涂井场上一些巷子里巡察到的。”
王拓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同文同种,黄种自强,东亚共荣,齐臻大同”“友邦不良、祸国殃民、与虎谋皮、追悔莫及”等字样。他不禁失声言道:“这分明是日谍分子散发的反动标语。”
“不错。咱们涂井乡真是有日谍分子渗入进来了。”黎天成点了一点他,“这些标语我是昨天下午才收到的。你稍后把它们给‘吊耳岩盐案’联合调查组送过去,让马处长和齐代表在第一时间知晓。而且,你也可以将此上报省党部、中央党部。这样,你一定会得到有关方面表扬的。”
王拓有些拿不定主意:“书记长,难道不能将这件事情缓一缓?等到井祖公祭大会开过后之再上报?”
“不能缓。”黎天成讲得很是郑重,“目前,抗日御寇是党国上下最大的任务。我们必须在反日除谍上积极有为。”
“好,我一定照办。”
黎天成又关切地说道:“近来对反日除谍的宣传工作要加强。需要多少经费,你尽管报预算表上来。”
“嗯。谢谢书记长。”王拓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又想起了什么,重新坐了下来,“有几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向你汇报一下:这一次我到成都市省党部机关开会,沙克礼秘书专门找到了我,提起了赵信全的事情。”
“你说。”
“沙克礼希望我们尽快把赵信全使用起来,让他成为特别党员,并进入县党部班子。书记长,在这件事上,省党部给了我们很大的压力。”
黎天成皱着眉头说道:“赵信全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野心太大、心计太深,不可重用。我先放一句预言在这里:如果他钻进了党国的干部系统里,后果将极其严重!”
王拓也只得将利害关系直接说明:“省党部已经行文到中央党部,攻击我们县党部专制狭隘、嫉贤妒能。”
黎天成将手用力一扫:“只要戴传贤院长和果夫老部长亲笔题写的‘全国党建示范基地’牌匾一发下来,外面那些对我们县党部的各种诽谤、诋毁终将不攻自破。”
“嗯。我相信我们党部的赫赫功绩,是谁也抹黑不了的。”王拓又道,“另外,王某觉得书记长你有必要约束一下钟清莞记者了—她近来和那个齐宏阳代表走得太近了,小心被‘赤化’了。”
黎天成摊了摊手:“没办法。现在国民政府都允许共产党公开活动了,不让别人接触他们是不可能的。但是,对钟清莞与齐宏阳交往过密的问题,我会找她谈话的。”
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暗想道:钟清莞这是什么水平的政治头脑啊?和涂井盐厂里的共产党地下分子几乎是一样的肤浅!自己已经给了地下党同志一个极佳的“窗口期”了,他们应该能够嗅出危险气息而闻风静默了。但,他们真有这样一种政治敏锐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