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秋高气爽,白日照空。今天是九月十八号,正是忠县盐业井祖公祭大会举行的日子。一大早,涂井乡镇上便已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川东一域的盐商、盐贩几乎全部赶到这里参观游览。
井祖神庙的三重门内外,亦已摆满了各式小摊。叫卖声、还价声、招呼声、谈话声,此起彼伏,交织起来。又红又大的杮饼、绿绿嫩嫩的韭菜、活灵活现的小面人、五光十色的冰糖画……琳琅满目、气氛热烈,丝毫不亚于春节庙会。而检查站四周,保安队员和护盐队员则横列而立、严阵以待,丝毫不显懈怠。
往庙里望去,只见正殿前搭起了一座宽大的棚台。台上铺毡结彩、旗帜高悬,是专门用来举办井祖公祭仪式的。
棚台的正对面则是贵宾席区,周围圈起了层层护栏,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此刻,距离大会召开的吉时—上午九点三十八分还有一个多钟头,棚台上便由演艺团表演起了杂技、相声等节目来充实时间。
贵宾席区内,已然坐满了嘉宾要员。现任中央组织部部务专员的冯承泰级别最高,坐在最显眼的那把交椅上。萧秋凌、沙克礼、马望龙、韦定坤、齐宏阳、黎天成、田广培等分列左右而坐。牟宝权临时请了病假没来参加,易人杰便代替他出席,陪坐在第一排的末位。
冯承泰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满面红光,意气飞扬,端着酒杯,感慨道:“几个月前我第一次送小黎、小雷他们到忠县来时,忠县当时在党团组织上还是一片空白。几个月过去,小黎、小雷已将这里建成了‘全国党建示范基地’!看来,中央党部没有选错人。小黎、小雷他们也确实做到了不负中央党部的重托!”
听罢,其他党政要员一齐同声而应:“庆贺忠县党建取得圆满成功!”
盐务总局特使萧秋凌和冯承泰靠得最近,也向他笑语道:“天成同志在这里把党务、盐务都搞得风生水起,一切还不是冯专员你的指导教诲之功?”
冯承泰哈哈大笑,离座起身,把酒杯迎向了韦定坤:“韦副站长,你也在忠县干成了不少大事,冯某佩服。”
韦定坤微微欠身,举杯回礼:“冯专员过奖了。军统局做再多的事情,也都是在中统局的指引下完成的—毕竟‘党’才能指挥‘军’嘛!”
冯承泰缓步走近他,笑得颇有深意:“蒋总裁不是夸赞过你们的戴雨农副局长—‘不是党员,却胜似党员’吗?”
他这番话是有来历的:国民党在重庆市召开中央执行委员会临时全体大会,蒋中正本欲圈定戴笠为中央候补委员。不料,中央组织部一查之下,戴笠竟毫无党籍。蒋中正召来戴传贤、陈果夫、张厉生等人与戴笠当面对质。戴笠却巧妙地答道:“报告校长:我一心只行党员之实,虽无党员之名,却永生为党效忠,何须挂怀?”蒋中正立刻当众夸他“不是党员,却胜似党员”。戴笠这一番做戏,让陈果夫、张厉生等人是看在眼里却嫉在心上。所以,冯承泰今天便拿了这句话来敲打韦定坤。
韦定坤也不想和这些党阀生事,只得忍了下来,嘻嘻一笑:“冯专员,韦某就很想请你介绍入党!只不过,韦某如今的品行觉悟与合格的国民党员尚有一定差距,等韦某积极上进取得成绩后,再来党部申请入党,如何?”
冯承泰举杯一碰:“好说,好说。冯某一定开门相迎,决不遗贤。”
他俩这一番明言暗语的较量,瞧得萧秋凌、马望龙、田广培、易人杰等人云山雾海的。现场却只有熟悉高层内情的黎天成和沙克礼会意而笑。
冯承泰借势又拍了拍韦定坤的肩头,低语而道:“韦副站长,你和天成在忠县都是党国的‘左膀右臂’,一定要精诚团结才好啊!我可不想在上边听到你们‘兄弟不和’的传言啊!”
韦定坤俯低了腰,诺诺答道:“韦某明白,韦某明白。”
冯承泰满意地点着头,忽一转身,见到了齐宏阳便走了过去:“齐代表,来来来,咱俩碰一杯。”
齐宏阳淡淡地微笑着和他交过了礼。
冯承泰目光斜射向他:“齐代表,你可否容许冯某和你做一下理论上的辩论?”
齐宏阳并不回避:“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怕辩论。冯专员但议无妨。”
冯承泰立刻拉开了架式,目光直刺齐宏阳:“实不相瞒,我是深入研究过你们共产党的学说的。我觉得共产党想建立一个无阶级、无差别、无等次的大同世界,这根本是痴心妄想!这世界上哪有绝对平等这回事儿?有的人一出生就在富豪之门,有的人一出生就在贫困之家;有的人一出生就健康聪明,有的人一出生就残疾愚笨;有的人一出生就美貌动人,有的人一出生就丑陋难看……他们的先天起点都是不平等的,都是有命中注定的阶段划分,这怎么可能拉平在同一个空间里?难道因为穷人多,就要用暴力把少数的富人全部剥夺成穷人吗?难道因为蠢人多,就要用诡计把少数的智者全部弱化成蠢人吗?难道因为丑人多,就要用技术把少数的丽人全部污化成丑人吗?没有这个道理嘛!”
“冯专员,你这番言论是对我们共产主义理论的曲解。”齐宏阳面色平和,不急不乱地讲道,“共产主义理论是:我们要用后天的平等制度来改变民众先天的不平等基础。我们党要为每一个人都提供平等发展的机会,为他们做到制度上的‘起点平等、过程平等、结果平等’,让平等贯彻到每一处角落,不让权力和资本来剥夺民众的平等!”
“哦?你这一番话倒是讲得很好听。”冯承泰语气一滞,又直击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消除的是强权和金钱制造出的不平等?我们国民党也有这样的理想啊!可是,对智力和德行制造出的不平等,你们应该怎么办呢?”
齐宏阳微一思忖,正欲答话,冯承泰却非常蛮横地抢过了话头,自然讲了开来:“直说了吧,我们国民党推崇的就是欧美传进来的‘精英治国’,就是集中用智力和德行上的优势为民众服务!赤贫佬除了种地卖力、供人奴役,能干得成什么?穷人当国,乃是国之大患!”
齐宏阳面色一正,凛然反驳道:“穷人当国为什么不好?明太祖朱元璋是穷人出身吧?他推翻了暴元,振兴了华夏,开创了洪武之治,这算不算干成了大事呢?孙中山先生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富人吧?他推翻了帝制、建立了民国,这算不算是干成了大事呢?冯专员,你的话太极端了。”
冯承泰不禁恼羞成怒:“你们共产党就是想当朱元璋搞农民暴动!你们共产党就是野心太大!你们就是想一家独大……”
萧秋凌在旁边见状不妙,急忙插话过来:“哎哎哎,冯专员、齐代表,喝酒喝酒!今天是井祖公祭的好日子,似乎应该少讲一些不愉快的话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