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井煞气
贵财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说:还真是鬼撵起来了……坟……坟坝里出大事了……
那座最神秘的墓穴要开挖的消息就像乱葬岗里疯长着的蒿草灌木一般,一下子就在四邻八乡的耳朵里蔓延开来,只是这座神秘的墓穴具体到哪天开挖却仍旧不确定。
王传子从村支部回来后,又变得讳莫如深起来,有人问他:“传子,村支书找你去是商量挖那个坟堆的吧?”
“是。”
“好久挖?”
“不晓得,等通知。说是主人家已经坐飞机过来了,住在城里的五星级宾馆里。”
“那不是就这两天的事情咯?”
“不晓得。”
“挖开还是你捡金?”
“不晓得。”
后边的问话,王传子都用“不晓得”来敷衍。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王传子是晓得的。这家伙在打马虎眼儿,村支书包世才一定是让这家伙封了口了。
尽管墓穴以前的谜底被王传子的几句话给揭开了,但墓穴的主人家又成了新的悬念。
这其中有一个人对那座土堆其实也是一直心怀好奇的,甚至还背着人到县里文化馆的藏书楼去翻了县志,想从县志上寻找那座古坟的蛛丝马迹。但是,都无功而返。
这人就是包世发。
包世发是上河坝村里墨水喝得比较多的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比较懒散,不去打工也不爱干农活,喜欢私底下独自琢磨感兴趣的事情,是个比较有心机和城府的人。
乱葬岗里的那个土堆,包世发已经琢磨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琢磨出个道道儿,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很不得劲儿的感觉。
这天一大早,一直对那个土堆心怀好奇的包世发又到荒坟坝里去看个究竟。
荒坟坝里该迁的坟已经都迁得差不多了。没迁的,大多也是无主坟。这些无主坟因为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没有人来祭奠培土,被淹没在蒿草荆棘丛里,几乎已经看不出坟的形状了,只是高高矮矮的有一点儿土堆似的起伏而已。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土堆,有的也被盗墓贼动过。
当包世发走进乱葬岗,来到那座神秘的土堆跟前时,顿时他就傻眼了。眼前的土堆已经被挖了个底儿朝天,周围茂盛的蒿草被踩踏得狼藉不堪,深深的土坑里连一片棺材板的木屑都没有剩下。
包世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座墓穴一定是在夜间被盗墓贼盗了,于是撒腿就朝王传子的家里跑。
王传子住的四合院离荒坟坝也就四五百米,和杂乱无章的上河坝村比起来,有点儿卓尔不群的调调。偌大的四合院,就住着王传子一个孤家寡人。四合院里连个鸡崽儿都没有喂,只有那条杂毛狼狗“管事”陪着他。
包世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抓起大门上的铜制铺首边敲边喊:“传子!传子!出事了!出事了!”好一阵子才从四合院内传来王传子漫不经心的声音:“哪个?惊风火扯的……”
“我!包世发。赶紧,出事了!出事了!”
又过了一阵,双扇大门内传来一阵门闩抽动的声音,接着嘎吱一声响,王传子睡眼惺忪地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头。
王传子连眼角上粘着的眼屎也没来得及擦,他朝站在门口的包世发问道:“火烧房子了?惊风火扯的!”
“那座墓穴遭挖了!遭挖了!”
“哪座墓穴遭挖了?”
“就是……就是那座啊……”
王传子揉了下眼睛,不慌不忙地说:“大惊小怪的做啥子?是我挖的。”
“你……”包世发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
“昨晚上半夜三更挖的。弄了四五个钟头才整归一(完全)。五点过才睡的觉。正睡得香,做梦呢,被你狗日的惊风火扯地打岔了。”王传子有些抱怨地说。
“你不是说要等人家主人家从外国回来看着亲自挖吗?你咋就自作主张地把人家祖坟给刨了?还半夜里刨……你这是盗墓!”
“是人家主人家看着我刨的噻。”
“主人家回来了?”
“早回来了。”
“咋半夜刨祖坟?不怕犯忌讳吗?”
“这你就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哈。人家半夜刨祖坟自然是有半夜刨祖坟的道理。”王传子说着就要掩上大门继续睡觉,并且打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呵欠。
但包世发一下子挤在门缝上,不让王传子关门,说:“不要忙哦。我还有话要问你……”
王传子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说:“你还有啥子球事?老子要补瞌睡!该说的老子都跟你说了,你还想刨根问底地打听个啥?再说,人家刨人家的祖坟,关你啥事情了,你这么上心干吗?就跟刨的是你家的祖坟一样。”
包世发才不管王传子表现出的不满呢,说:“王传子,你别想撒谎来骗我。该不是你早就知道那座墓穴里埋着好东西,一直没有瞅准机会下手,这回终于等到机会了,你就跟村支书他们狼狈为奸地半夜里把那座墓穴给刨了?还编那么大一套谎话来骗人。我跟你说,那座墓穴如果真是你王传子昨天晚上刨的,老子要到派出所去报案。搞了半天你虾子才是隐藏得最深的盗墓贼!”
包世发的话把王传子逗得有点儿窝火了,他皱起稀疏的眉毛,阴森着眼神说:“你究竟啥意思?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背着人把那座墓穴刨了,又关你包世发啥事情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哪个不晓得那座墓穴里埋着值钱的古董财宝?凭啥就被你王传子把它独吞了?”
包世发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王传子呵呵地干笑了起来,说:“看吧,露出真实嘴脸了吧?”
“露不露出真实嘴脸也没啥了不起的!要让我不上派出所告你也可以,就一句话:上山打猎,见者有份儿——分赃!”
“想发浮来财?”王传子鄙夷地斜瞟了包世发一眼说。
“你算说对了。”包世发应道。
王传子紧盯着包世发的眼珠子,眼神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王传子这家伙原本就是跟坟堆里的死人尸骨打交道的人,所以眼睛里透射出的眼神比一般人的眼神显得要阴郁冷漠得多。
包世发被王传子盯得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心虚地说:“你这么看着老子做啥?”
这时,王传子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兮兮的冷笑,说:“要是我跟你说那座墓穴里既没埋着古董财宝也没埋着人,你信吗?”
“那埋的是啥?”包世发显然是不信。
“埋的是……啥也不是。”
“啥也不是?空棺,衣冠冢?”包世发打了个愣神。
王传子却摇头。
“那埋的究竟是啥?”
王传子想了下,说:“反正墓穴里埋的不是人。”
“不是人?是狗?猪?你还在跟老子扯把子啊?”包世发感觉王传子是在戏弄他,有点儿怒了。
这时,王传子踮起残废了的腿脚,伸长了脖子,尽量把嘴够着包世发的耳朵边,放低了声音,显得极其神秘地小声说道:“我跟你说的是老实话。那座墓穴里埋的真的不是人!”
“那是啥?”包世发依旧不信。
王传子说:“我也不知道是啥,反正老子捡了几十年死人的尸骨,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日怪的死人骨头。”
“不就是死人骨头吗?有啥好奇怪的?未必还三头六臂了?”包世发对王传子故弄玄虚的话显得很是不屑。
“你还别说,还真是有那种意思。”
“你还真把我当三岁的小孩子来哄啊?你甭整这些没用的。说正事,把你挖出来的宝贝拿出来分,我啥话也没有。”包世发说着就要朝门缝里挤。
王传子却死死地抵住门板不让包世发进去,并说:“老子跟你说的是老实话,你咋就不相信人喃?”
“我信你的话我就成瓜娃子了。”包世发边说边继续朝王传子抵住的门板使劲儿。
“那死人骨头不像是正常死人的骨头,它有尾巴!”王传子努力抵住门大声说。
“尾巴?什么尾巴?”
“那座墓穴里的死人活着的时候长有一根尾巴!”
包世发看着王传子,眼神怪兮兮的。
王传子被包世发看得心里发毛,说:“你这么看着老子做什么?未必老子的脸上刻着字?”
“你狗日的脸上就是刻着字!”包世发有点儿恼羞成怒,恶狠狠地朝王传子说道。
“啥字?”
“‘贼’字!”包世发说。
王传子有些冤屈地叫道:“我日你先人板板!你要咋样子才相信老子跟你说的话嘛?老子跟你说的可是真的。”
“要我相信你说的话也可以,让我看一眼你昨晚上挖出来的东西。”
“滚滚滚……”王传子终于显得极度不耐烦了,一把将包世发推开,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就是门闩闩门的声音。
包世发不死心,朝着厚重的木板门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王传子,老子还把话撂这儿了,我不找你,另外的人也会来找你的。那座墓穴就是个无主坟,别想编些圈圈来蒙我。埋在公家的地界上的坟,里面的东西当然就该是公家的。你想独吞,门儿也没有!你他妈还扯出一长串的幌子来哄老子,你虾子看错人了。”
“大清早的,你跑人家王传子的家门口大呼小叫的干啥?”冷不丁地,从包世发的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
包世发回过头,见村支书包世才站在身后,正用愠怒的眼神盯着他。而在包世才的后边,还站着一个打扮得很洋气、长得很有韵味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
包世发的脸上瞬间露出一丝尴尬和惊慌,慌忙说:“二哥,是你啊?”
包世才是包世发的同辈,按长幼顺序该管包世才叫二哥。
包世才对包世发没有丁点儿好脸色,说:“今天不上幺店子打麻将,倒跑到人家王传子门口来踢门叫板的,怎么,人家王传子哪儿又惹你了?”
“没有,二哥。”
“那你平白无故地上人家这儿踢人家的门做啥子?”
包世发迟疑了一下,说:“二哥,是这个样子的,昨天晚上这狗日的王传子把那座无主坟给刨了,我是来过问这个事情的。”
“哪个无主坟?”
“就是‘文化大革命’也不让刨的那座坟啊。”
“哪个跟你说那是座无主坟了?”
“不都这样子说吗?”
“坟的主人家不是在这儿吗?”包世才把眼神挑向了身边那个模样和气场都显得极其美好的女人。
女人也正用不温不火的眼神看着包世发,脸上还若有若无地浮着一层淡淡的笑意。
包世发立马就惊了。但这家伙是一个反应很灵活的人,立刻换了笑脸,说道:“这位……小姐……就是主人家啊?”
“什么小姐小姐的?别信口开河。人家有名字,叫……对了,妹子,你叫啥名儿来着,你看,我又没记住。”包世才尴尬地朝女人说道。
“林静秋。”
“对对对,林静秋,呵呵……树林子进到秋天就该黄叶子了,这下就好记了。呵呵……”包世才自作聪明地打着哈哈说。
包世发却说:“这名字还真好记。意境也不错。”
包世发是故意要在林静秋的面前显摆他肚子里装的那半瓶子墨水。
包世发一接嘴倒又提醒了包世才,他正了脸色朝包世发说:“该忙啥子忙啥子去哈,别在这儿搅臊(掺和)。”说着就上去拍王传子的门。
包世才没有叩击大门上的铜制铺首,直接用手掌啪啪地拍动门板,而且力道十足。厚重的门板在晃动中发出一阵轰响。
门背后发出杂毛狼狗“管事”被惊动的吠叫声。
一会儿就听见王传子在里边问:“又是哪个?”
包世才说:“我,包世才,开门。”
“来了,来了。睡个觉都睡不安稳……”王传子在里面连声应道,又嘟噜儿着抱怨。
大门嘎吱打开,依旧只开出一道缝。
王传子似乎对外界有种天生的警觉心理。这个精致的四合院倒像是他赖以安身立命的最妥帖的场所。
“书记,还有啥事啊?”王传子还是只伸出头朝包世才问道。
“你打开门让我进去再说噻。”包世才对自己遭受到的这种礼遇露出了几分不满的情绪。
王传子这才把半扇门彻底打开。
包世才和林静秋跨进门,跟在后边的包世发也想脚跟脚地进去,王传子却迅速地把门给关上了。包世发的额头差点儿和门板撞在一起。他被挡在了门外边。
包世发盯着硬邦邦冷冰冰的门板愣了一下,眼珠子瞪了起来,骂了一句:“老子晚上再来找你狗日的!”说完悻悻地转身走了。
王传子将村支书包世才和林静秋迎进天井里,并没有让两人到堂屋里去坐的意思。
天井里的一笼葡萄架下摆着一套用青石錾刻着精致浮雕图案的圆桌和圆形的石墩,样子显得有点儿高古。
“坐嘛,书记。”王传子朝包世才说。
包世才对王传子摆出的姿态越来越不满,但又不好发作,朝王传子说:“赶紧泡两杯茶噻。”
“开水还没烧呢!”王传子说。
王传子像是故意不给包世才面子似的。
“那就赶紧去烧噻。哪个不晓得你王传子这辈子离不了的就是一壶好茶?你今天是故意要在老子面前摆架子嗦?”包世才终于快要朝王传子发作了。
王传子见包世才的脸真拉下来了,于是呵呵笑道:“炉子上的水壶里正烧着呢,再等一阵子水就开了。先说事情嘛。”王传子边说边就着一个石墩坐了下来。
包世才也坐下来,朝王传子骂道:“王传子,老子发觉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哈,好像丁点儿面子都不给老子了。老子现在大小还是个村官噻……”
王传子继续朝着包世才呵呵地憨笑道:“书记,你这话是说到哪儿去了?你晓得我王传子这辈子就不是靠喷、捧、舔混饭吃的人。你都书记了,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噻,还跟我计较这些小节?”
“你少跟老子耍嘴皮子。老子不听你这些。我来是跟你说正事的。”
“啥子正事?正事昨晚上不是已经做完了的嘛?”
“你让林……林静秋跟你说。”
包世才说完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林静秋。
“静秋妹妹还有啥子事情要吩咐我做的哇?”王传子略显小心翼翼地朝林静秋问道。
林静秋说:“是这样的,昨晚上我们把捡上来的东西拿回去清点后,我爷爷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一样东西?”王传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我爷爷说少了一样顶重要的东西。”林静秋说。
王传子立刻提高声音申辩起来:“静秋妹妹,包书记,你们说话可得凭良心哈!我王传子祖祖辈辈都是吃捡金这碗饭的。虽说这碗饭在你们眼里显得不入流,可是在我王传子眼里却金贵得很的哈。你包书记又不是不晓得,我王传子的手脚一辈子都是干干净净的。不该我王传子得的东西,我王传子是灰都不会沾半点儿的。何况昨晚上你们还用了蓄电池照明灯,七八双眼睛盯着我干活。我就是再有啥子私心,也不可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耍啥子花样噻!再说,这埋在土里沁了尸魂的物件,我王传子就更不会见财起意了。”
林静秋见王传子起了急,安抚他说道:“王哥,我们没说你做了什么手脚……”
“那你们是啥子意思喃?这不是一大清早的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吗?”
林静秋见王传子一副较真的样子,微笑着把手上的一个精致皮手包打开,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张折叠着的有些泛黄的丝织物,就着青石圆桌展开。
当丝物打开的瞬间,王传子一眼就看出这块丝织物是一件缂丝织品。这种丝织物品王传子很熟悉。在他房间最角落里的那个大漆樟木箱子里有一件压箱底的丝织物就是缂丝织品。那件缂丝织品比林静秋现在的这张要大很多,几乎可以当一床被面来用。
王传子之所以一眼就认出这种丝织品是缂丝织品,倒不是说他对这种丝织品有多专业多内行,而是因为他父亲王朝唐在临断气的时候,让他搭着梯子从房梁上的一个暗洞里取出的那件丝织物就是缂丝织品。
临死前的王朝唐极其慎重其事地叮嘱王传子,要他一定要保管好那件丝织品,更不要随便拿出来给人看。那不是一般的丝织品,而是一种比黄金还金贵的叫“刻丝”的丝织品。至于它究竟金贵在什么地方,王朝唐并没有来得及说清楚就断气了。所以王传子至今也只是把王朝唐临死前跟他说的那些话当作耳旁风。况且谁都知道王朝唐曾经疯了好长一段时间,疯过的人说的话可信度当然就低。而王传子之所以仍旧把那张缂丝织品好好地保管着,完全是因为那件缂丝织品寄托着他对父亲王朝唐的一种念想。
没事的时候,王传子总喜欢把那件丝织物拿出来铺在床上看看,遇上天气好,还在晾衣竿上晒一阵子,怕长霉坏掉了。至于那件丝织品的真正价值,王传子却并没有做过多的研究。他只记住了那件丝织物有个很生僻的名字,叫“刻丝”。
所以,当林静秋展开那张丝织物的时候,王传子并没有显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更没有说他认识这种丝织物,而是和包世才一起凑上去看丝织物上的图案。
丝织物上除了织着一些古怪的面具、一些奇怪的符号以及一些饰物的图案,连一个能认的字儿都没有。
王传子不解地朝林静秋问道:“这张帕子上绣的图案不是和你昨天拿来的那张宣纸画的图案一模一样吗?这个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昨天给你看的那张画着图案的宣纸就是照着这张原件上的图案临摹的。这是清单原件,我爷爷珍藏了一辈子的宝贝。他怕你不相信,就让我把它带来了。”林静秋说。
“藏宝图?”
“算是吧。”
“对了,这上面画的东西都是墓穴里有的玩意儿啊!”
“王哥的记性可真好。”
“我这人对过过手的东西还真是过目不忘,呵呵……”听林静秋奉承自己,王传子立刻有些得意扬扬地说。
“所以,事情就出在这上面。”
“出啥子问题了,我咋个没看出啥道道儿喃?”
“严格地说,这张图就是这座墓穴里埋藏物的清单。我们回去都一一对了,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哪样东西少了?”
“就是这样东西……”林静秋用玉白的手指指着一个神秘的图案说。
这个图案在整张缂丝织品的中间部分,形状像是一件镂空的带齿轮的圆盘,五只飞禽首尾相连地在圆盘外围盘旋成一圈,中间却是一个有规则齿状的圆形图案,像是熠熠生辉的太阳。
“就这个啊?”王传子不解地问。
“对,就这个。”
王传子仔细地端详起这个略显几分神秘的图案来,说:“如果这张缂丝织品上的物件儿真是墓穴里那些物件儿的清单,我昨晚上还真没有看到这个物件儿……”
“你也认得这张织品是缂丝?”王传子不经意的话引起了林静秋的注意,所以没等王传子把话说完,她就盯着王传子追问道。
王传子是个不怎么喜欢卖弄的人,他更不想趁机向林静秋显摆他自己也有一张压箱底的货,比林静秋的这张要大出许多。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父亲曾经让我看过这种丝织品,所以认得。”
林静秋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于是,王传子接着说:“照着图上的样子来看,这也不算是个小物件,按说如果墓穴里有的话,应该不会漏掉。比它小得多的东西我都是一一清理出来的,咋个会唯独没有它呢?奇怪了!会不会是这清单错了?”
林静秋却说:“清单上出现的东西是不会错的。给你说老实话吧。我们这次回来,主要就是冲着这个物件来的。要是找不到这个物件,其他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显得没有啥意义了。”
“有这么重要吗?”
“有的。我跟你讲真话,这个物件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图腾。只有找到了这个物件,我跟我爷爷才能够认祖归宗。要是找不到这个物件,我爷爷这辈子死也不会瞑目的。”林静秋说。
见林静秋说得极其认真,王传子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了,他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噜儿道:“看来这个事情还真是个大事情了。”
包世才看着王传子说:“你仔细回想一下,昨天晚上会不会有啥过场没有走到家?毕竟是晚上做事情,没有大白天做事那么实在。”
王传子却说:“你要说有啥子过场没有做到家是不可能的,我的这门手艺再咋说也是我父亲手把手教的,出这种闪失是不可能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土里有一块指甲盖,只要还没化成泥巴,我都能把它捡出来。我估计会不会是这清单上标的这个东西根本就没有在墓穴里?”
林静秋却说:“不会的。其他的东西都一一对上了,唯独就这件没对上,这也太蹊跷了呀。”
王传子挠了挠有些谢顶的头,想了想,说:“未必这个墓穴还有个金井?”
“金井?啥子金井?”包世才问道。
“我也只听我父亲曾经提过这个事情,见倒是还真的没见过,不过……设有金井的墓穴,少说也是上千年的古墓。我们吃捡金这碗饭的,不会有主人家请我们去捡这种年辰的尸骨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回子这个墓穴,倒真是上了年辰的古墓了,说不准还真的有金井。”
听王传子说出个这么新鲜的词语,林静秋和包世才对望了一眼,一头雾水。
“要不,我再到墓穴去看看?”王传子说。
王传子的话音还没有落尽,就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失魂落魄的呼喊声:“传子!传子!赶紧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紧接着,半掩着的大门砰地一下被人撞开,一个人影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天井里。
王传子和包世才定睛一看,却是上河坝村出了名的混混贵财。
包世才朝脸色煞白呼呼直喘的贵财呵斥道:“龟儿子的贵财,鬼撵起来了啊?惊呜呐喊的……”
贵财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说:“还真是鬼撵起来了……坟……坟坝里出大事了……”
“坟坝里出大事了?出啥大事了?”王传子和包世才都是陡然一惊。
“又……又挖出来一口大……大棺材,呼……呼的一声冒了一股黑气,包世发就……就倒了……”贵财说。
“糟了,一定是有尸气冒出来了。”王传子边说边抓过那根二节子棍子,拄着就朝门外一瘸一拐地走。
包世才也不敢怠慢,脚跟脚地撵了上去。
坟坝里果然围了十几个人,个个都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场面乱糟糟的。因为该迁的坟都已经迁了,故而整个坟坝里留下了大大小小新挖的土坑,朽掉的棺材板和破损的装过死人骨头的坛坛罐罐被扔得到处都是。
王传子和包世才气喘吁吁地来到这十几个人的跟前,只见包世发如同一头死猪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眼紧闭,脸色煞白。
“龟儿子的,你们把哪家的棺材盖打开了?”包世才大声问道。
其中一个人应道:“就是那座大坟。包世发说王传子昨晚上把那座大坟挖了,他想去看看土坑里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哪个晓得几锄头下去,就出事了……”
包世才一听,有些疑惑地望了王传子一眼。而王传子已经拄着二节子棍子,一瘸一拐地朝着那个十几米远的土坑急匆匆地过去了。
那十几个人显然是把包世发从土坑那儿移到这个地方来的。见王传子朝着土坑过去,没有一个人敢跟上去,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恐惧牢牢地压制住了。
“你们先看着包世发,掐掐他的人中,看还能活过来不,我过去看看就过来。”包世才朝着众人吩咐完,紧撵着王传子跟了上去。
王传子蹲在土坑边,看着一两米深的土坑,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哪儿有啥子大棺材嘛?这个不是青光白日地造谣吗?”包世才看着空荡荡的土坑疑惑不解地说。
“棺材就在下面。”王传子说。
“哪儿?”包世才很奇怪。
“又被填回去了。”王传子说。
“一直在冒一股黑气,我们几个人麻着胆子又用泥巴把它填堵上了。”这时,身后有人说。
包世才回过头,见仍有两个胆大的家伙跟了过来。
“真是一口大棺材在底下?”包世才朝跟过来的两个人问。
“估计是,也没咋个看清楚。”那两个人说。
“书记,看来要逮一只雄鸡过来祭一下咯。这样子,我回去取一床棉被过来。等下我亲自下去挖开看一下。”王传子这时站起来说。
“你下去?万一……”包世才不放心地说。
“没有啥子万一,刚才林静秋不是说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找到吗?我估计那东西就在下面。我做这个几十年,清白比命要得紧。”王传子说。
包世才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招,只好说:“那行,就依你说的。你回去取棉被,我回去逮雄鸡。”
而这时,包世发已经苏醒过来,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包世才走过去,朝包世发说:“你还没死啊?”
包世发抬起头看了包世才一眼,脸色依旧蜡黄,像死人的脸,样子有点儿吓人。
包世才皱了下眉头,说:“要不要我安排两个人送你上医院看一下?”
包世发却摇头说:“不用,二哥,就是胸口闷躁躁的,想发呕,又呕不出来。歇一下就没事了。”
“真的没有事?”
“真的没有事。估计是那股气还堵在胸口上没有出来。”
“究竟是啥子气?你闻出有啥子味道了吗?”
“一股黑气,没有味道,反正一下子我就晕过去了,不省人事……”
“有这么邪乎的黑气?”包世才有点儿将信将疑。
这时,林静秋也从王传子的家里走过来,朝包世才问:“包书记,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包世才有点儿忧心忡忡地说:“不晓得,王传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估计你们那祖坟里有古怪。”
“王传子回去干什么?”
“他说要去抱一床棉被过来。”
“抱棉被过来?抱棉被过来干什么?”
“哪个晓得喃?干他们这行的,自然有他们这行的讲究和道道儿。对了,我还要回去逮一只雄鸡过来祭一下。你就在这儿招呼着这些人,千万不能再靠近那个坟堆,说不定那坟堆里还真的有煞。哪个闯到哪个背时(倒霉)!”
包世才吩咐完就走了。
包世才逮了只五六斤重的红冠大公鸡再次来到坟坝的时候,坟坝里已经围聚了几十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但都没有敢靠近那个新挖出的土坑,都隔着四五十米的距离远远地张望。
一些风言风语和各种猜测在人堆里流传。
林静秋并没有和看热闹的人站在一起,而是站在靠近土坑二十多米远的一笼荆竹林下。
围观的人对陌生的林静秋也显出几分好奇,有几个好事的大婶悄悄地对着林静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包世才走近几个好事大婶的身后,咳嗽了一声,说:“又在议论啥?”
几个大婶见是包世才,就笑道:“包书记,听说那个坟包里挖出宝来了,究竟是啥子宝啊?”
“赖格宝(蟾蜍)!”包世才不耐烦地回应道。
“包书记,有啥子说不得的嘛?又不是见不得天的事情。”几个大婶依旧不死心地说。
“包世发挖出来的,你们去问包世发啊!”包世才没好气地说。
包世才径直朝林静秋走过去。
这时,贵财撵上来,有些担心地朝包世才说:“包书记,你看用不用给派出所的人打个电话,这么多人偎堆堆(打堆)看热闹,一会儿会不会又出啥事情?”
“不用,有我在,能出啥子事情?”包世才自信满满地说。
贵财略微放心地哦了一声。
走到林静秋跟前,林静秋也有些担心地朝包世才说:“包书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观?会不会出岔子?”
包世才同样打着包票说:“林妹儿你放心,有我在能出啥岔子?这点儿大的堂子我都镇不住,还当啥书记?”
听包世才这么说,林静秋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包世才和贵财朝土坑那边走。
王传子早已抱来了一床被子蹲在土坑里。被子扔在土坑边上,人下到土坑里,见包世才和林静秋出现在土坑边,王传子站起身,有些忧心忡忡地朝包世才说:“包书记,我估计光用被子怕是堵不住那股煞气。”
“堵不住?那你说该咋个办?”
“你还得赶紧吩咐人去蒸一大甑子热米饭来,用热米饭来堵这股煞气更稳当。不然我也没有好大的把握。”
“行行行,我都听你的。我这就去吩咐人蒸甑子饭去。不过你千万不要轻易把洞口刨开哈!”包世才不放心地叮嘱王传子道。
“你赶紧去蒸甑子饭吧。我不会乱刨的,就在这儿守着。”王传子说。
有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人被好奇心驱使着也靠近了土坑。其中一个人朝蹲在土坑里的王传子说:“传子,还是上来嘛,已经有人给派出所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来人。”
王传子没有理会那人说的话,而林静秋的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她默默地走到不远处,掏出手机开始打起了电话。
果然,不到半个钟头的样子,一辆长安面包车鸣着警笛颠簸着出现在了乱葬岗。
由于乱葬岗挖出的土坑太过密集,面包车开不到土坑边,就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一个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脸的胡子茬;一个二十来岁,脸上稚气未脱。
两个警察径直来到土坑边,朝站在土坑边的人问道:“是哪个报警说挖出古墓了?”
蹲在土坑里的王传子站起来,说:“哪个说挖出古墓了?私人墓穴,哪儿来的古墓?”
“那你蹲在坑里干啥?”一脸胡子茬的警察问道。
“捡金。”王传子有些不耐烦地说。
“捡金?我跟你说,捡金匠,挖到古董是要上报的,要是不上报,犯了国家的文物保护法是要坐牢的。”
“人家的私人墓穴,犯个球的法。你敲梆子吓猴子嗦?”王传子不屑地说。
警察见王传子对他们是这个态度,有点儿出乎意料,感觉警察的威严受到了王传子的蔑视。于是,一脸胡子茬的警察朝土坑里的王传子喊道:“你叫啥名字,赶紧上来!”
这时,包世才从不远处急匆匆地跑过来,边跑边朝一脸胡子茬的警察喊道:“周警官……周警官……”
一脸胡子茬的警察扭过头,包世才已经笑呵呵地跑到近前了。包世才一边掏出烟朝一脸胡子茬的警察递上去,一边说:“你咋来了,周警官?出啥子案子了哇?”
一脸胡子茬的周警官接过包世才递上来的烟,说:“你们这儿有人打电话到所上,说是挖出古墓了,所长就吩咐我过来看看。”
圆滑世故的包世才又朝年轻的警察递了一根烟,接着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给周警官把烟点上,说:“啥子古墓?你未必还不晓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都是说起风就是雨的人。人家这个是正常捡金,没有啥子古墓,这点我可以向你打包票。”
“真的没挖出古墓?”
“真的没挖出古墓。就是有古墓,前阵子还不被那些狗日的盗墓的给挖了?人家这真的是捡金。你看,就这样子的土坑,像古墓吗?连块像样子的棺材板板都没有。”
周警官将信将疑地朝土坑里看了看,土坑里和土坑的周围除了新挖出的沙土,还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于是说:“既然你包书记都这样子说了,我肯定就信你了噻。小蔡,我们回去吧……”
这时,一旁的贵财说道:“不是说下面还有一口大棺材哇?”
“大棺材?”周警官收住了刚要迈出的步子。
“就你话多。大棺材?哪儿来的大棺材?留到装你进去嗦?再说,人家周警官没正事了,跑来看刨出来的大棺材?”包世才朝贵财大声呵斥道。
而周警官却朝包世才问道:“包书记,那口大棺材在哪儿?”
“球的大棺材!都是乱说。连像样子的火匣子都难得挖出来一口,哪儿来的大棺材?”包世才说。
“包书记,你要是有啥子隐瞒不报的话,犯了文物法就不好说了。”周警官说道。
“周警官,你这个话不是就说远了喃?我这点儿觉悟都没有,还咋个当这儿的书记?你放心,真的没有啥子大棺材,要是真的挖出啥子文物了,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听包世才这么说,周警官也彻底放了心,望了一眼乱葬岗,说:“听说这儿原来是诸葛亮摆的土八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包世才呵呵笑道:“这些都是传说。啥子土八阵哦?就是埋死人的乱葬岗。”
周警官说道:“不跟你闲扯淡了。有啥子情况记得及时报警。——走,小蔡。”说完领着年轻的警察头也不回地走了。
包世才这才恶狠狠地瞪了贵财一眼,狠声说道:“你以后再多话,看老子不收拾你狗日的!”
贵财却不服气地说:“下面是有一口大棺材嘛!我又没有乱说。”
“棺材个锤子!都放倒一个了,你还想把警察也放倒在这儿?再说,这是人家私人的祖坟,关公家锤子事?报警!让老子晓得是哪个龟儿子吃饱了不晓得放碗的打的电话,看老子咋个找他算账!”包世才咬牙切齿地朝贵财呵斥道。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林静秋走了过来,说:“包书记,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包世才哦了一声,跟着林静秋朝不远处走过去。
贵财不服气地小声骂道:“狗日的,还不是看人家长得漂亮,想讨好人家!起码的原则都没有了。”
土坑里的王传子朝贵财说:“你就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不一会儿,包世才又一个人走回来,朝仍旧蹲在土坑里的王传子说:“传子,你先上来一下,林妹儿要跟你商量个事情。”
王传子站起身,包世才把他从土坑里拉上来。
王传子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包世才朝站在不远处的林静秋走过去。
“王哥,是这样的,刚才我给我爷爷打了电话,我爷爷说这个事情关系到我们家以后的风水运势,吩咐我暂时不要动下面的东西。他已经托人在香港那边找了一个风水师坐飞机赶过来,估计今晚下半夜就到。现在周围有这么多人在看热闹,你看能不能把这件事再捂捂?”
王传子有点儿为难地说:“咋个捂?包世发遭放倒了,现在那些打堆堆的人就是想看热闹,你赶都赶不走的。”
包世才也说:“林妹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个事情已经敞阳(曝光)了,是真的不好捂了。就是拖到下半夜来挖下面的东西,这些人还是会守到下半夜看个究竟的。老百姓,没见过啥世面,好奇心就是重,没办法。”
林静秋说:“我倒不是怕老百姓看见什么,我担心的是看热闹的人太多的话,万一下面再冒出啥有毒的气体,会不会再伤到人?”
王传子却说:“应该不会的,这点你放心。我让包书记吩咐人煮甑子饭来堵那个窟窿,就是为了吸里面冒出的瘴气。估计一大甑子干饭堵上去,里面的瘴气也被吸得差不多了。”
“原来你让我蒸甑子饭是整这个的?你还不要说,还挺有科学道理的哈!我本来还以为你要用甑子饭搞啥子邪门道法呢!”包世发恍然大悟地说道。
林静秋却越发显得忧心忡忡,说:“我是真的怕再出啥岔子了。”
包世发朝林静秋打着包票说:“林妹儿你放心,有我在,这儿暂时就出不了啥子岔子。就是轮到下半夜开挖的时候,你要让这些看热闹的人走开也简单。一会儿我就打电话安排人,下半夜的时候让人喊几个社会上超哥(混混)来把这些看热闹的人撵走。这些老百姓我了解,他们不怕政府的人,就怕黑社会的人。不过……”
“不过什么?”林静秋问。
“不过就是你要给这些超哥每个人发点儿烟钱,这个是他们的规矩。”
“钱的事情好说,只要能把这件事办妥就行。不过,包书记,你觉得找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做这个事情,妥不妥当?”
“有啥不妥当的。非常事件就得用非常手段。林妹儿你放心,你就把外围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吧,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
见包世才在林静秋面前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王传子颇有几分鄙夷地看了看他,接着啥话也没有说,唤了一声一直卧在土坑边的杂毛狼狗——“管事”,拄着手上的那根二节子棍子径直离开了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