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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郊外的一处僻静院落里,佐藤弥间跪坐在“菊堂”的前间,凝神注视着这个庄重典雅的房间。
室内几乎没有什么华贵的布置,偌大的议事间按照古代礼法设置了席次。奈良时代的松竹漆制屏风前,主人位前放有一张几案,衬着背后的屏风,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气派。相传,这里曾是明治志士经常聚会之所,也是他们举办辩论和讲座的地方。
刚才在换衣间里,他神思恍惚地想到,这么匆忙被召到“菊堂”可是近年来的头一遭。从他担任亚洲研究学会东京学区的主事起,记忆中,每次来这里总需要提前三四天作好准备。“菊堂”的这些繁文缛节似乎与现代社会脱节,但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仪式。他正打算行事如仪地褪下西式便服,换上特制的饰有学会徽章的和服,却被告知今天无须拘礼,可以直接进入议事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吧。而且被召见的只有他一人。他的内心,因这次私下会见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感到受到恩宠的喜悦。
他的座位正对着院子,秋天的日光均匀地洒在了院落里。树影映进了室内,因为没有风,这些影子凝住了似的铺展在面前。他享受着四下无人时独处的片刻宁静。
一声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他立即反应过来,将身体调整到正对声音的方向,伏身施礼。可以想像,屏风后的人也在庄重地欠身还礼吧。佐藤不知道是由自己先开口,致以问候,还是等着对方发话。他索性保持着伏倒作揖的姿势。
“佐藤君,不必拘礼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屏风尊者”如午后日光般平静的声音。但他仍没有贸然起身。
“正是在下。”说完这话,他过了片刻才回复到正常姿势,挺直了腰板。
“学会的各项事务一切都正常吧。”
他能猜到尊者今天所关注的事情。可尊者并不会急于切入正题,那么,就由他来将对话慢慢引向真正的话题目标吧。眼下,佐藤公务员的职业本能又发挥了作用,他掏出了笔记本,如下属汇报工作般开始报告起了学会的最新近况。
好在来之前准备得充分,尊者不时称许,偶尔也停下来询问一些更细节的问题。
佐藤润了润口,继续往下说着:“至于来年新的研究计划和学术活动,包括特别项目,我特意准备了呈报您的资料,请您过目。”他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向跪坐在屏风外侧的侍者躬身示意。
侍者轻声走近佐藤,将报告书放在茶盘里,呈给了“屏风尊者”。翻动纸页的簌簌声,仿佛意味着某种刻意的拖延,尊者迟迟不提那件彼此心照不宣之事。终于,在足够漫长的等待后,尊者又开始了提问。
“曼谷的J君今晚会回到东京,你好好与他商议吧。”
果然如此,佐藤心想,我已有稳妥的设想了。但此时,无须一五一十具体以告。他再次伏低了身体:“我会全力协助J君的。此外,我已作好了周全准备。”
“嗯。”屏风尊者并无太多言语,但佐藤却感受到了其中的赞许和期待。
“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尊者说。
“请示教。”
“你所面临之事,譬如这院中的树影,风来了,影子晃动,无风,影子也不动。但院子还是院子,树还是树。”
这番充满玄机的话,若放在现代人的日常言论中,会显得很不可思议,仿佛是与时代脱节的妄语。但此时此地,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明确的指示了。
“我已领会尊意了。”
“那就好。”尊者又干咳了几声。
佐藤明白,他该退场了。这对话的微妙,怕是只有知情者才能瞬间了悟。
“那我告辞了。”第三次鞠躬致礼。
他听着屏风后衣服窸窣的声音。直到脚步移动,走远,他才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尊者的淡然言语,在他内心漾开了涟漪。他琢磨着谈话间传达的意味。但他很快又抖擞了精神,为今天会面的结果感到庆幸:一切已安排妥当,我只需按部就班就好。尊者说得对,眼下他真正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最后的结果出现。他只需看准时机起网就行了。
静止的树影仿佛已经蕴藏了强大无比的力量。
他慢慢站起身,体内的血液一下涌入了下肢,他有些站立不稳。那个年轻侍者已从内庭返转回来,这会儿正引导着他走出“菊堂”。下个月,若一切顺利,学会的理事们将在此地举行学会的特别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