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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曼谷不同,金边是个仿佛还停留在十九世纪的城市。

宋汉城他们到达时是上午十时左右,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喧哗一片了,汽车、摩托车和人力三轮车拥挤在马路上,摩托车不时载着四五个人呼啸而过,令人瞠目结舌,头顶食品篮的妇女穿梭在这奇异的混合车流中,顽皮的孩子们在她们身边钻来钻去,一会儿又缠着路过的游人,惟有街上穿着橘红色僧衣的僧侣三三两两地走过,维持着你对这个城市的神秘印象。

汽车驶过了一段又一段的红土路,阳光已开始烘烤着地面,车窗前腾起了袅袅的热气。街道两旁殖民时期的建筑残破不堪,却仍然散发着浓郁的法兰西风情。底层是各式各样的店铺,而它的二楼和三楼,油漆剥落的百叶窗为了驱赶中午的炎热,已早早地关闭。

这里的另一奇特之处是其街道的名字,除了主要干道以国王或伟人的名字命名,所有街道皆冠以数字,东西向的街道为奇数,自东向西数字从小到大,而南北向的街道则为偶数,从北到南数字从小到大。他们的汽车经过了金碧辉煌的王宫和国家博物馆,沿十三街继续往北走,前面就是一五四街,你差不多可以判断出在城里的大致方位来。


他们在一五四街街口的一家旅行社前停了车,从这里已可看见乌那隆寺大佛塔的塔尖了。建于十五世纪的乌那隆寺意为“圣眉寺”,传说有一位高僧将眉毛埋在了佛塔内。这里也是柬埔寨佛教组织的总部。

披蓬在金边工作站的同事已在此等候多时。宋汉城和高木直子将装扮成游客,由熟悉乌那隆寺内部情况的旅行社经理带领,直接进入寺内。宋巴迪长老是摩哈尼加派圣寺乌那隆寺的住持,也是柬埔寨国王册封的两个僧王之一,享有极高的声望。一般情况下,他是不接见任何游客来宾的。

披蓬让众人先到旅行社的办公室,稍事休息。


五分钟后,披蓬身穿当地服饰走出了旅行社。宋汉城和直子过了一会儿也走了出来,宋汉城穿着绿色的丝绸衬衫,直子则穿着绿色的纱裙。按当地风俗,这天是星期三,身着绿色有吉祥如意之意。

他们各自向一五四街走去。从十三街的路口往右拐,前方两百米处就是乌那隆寺门前的小广场,高大的拱门里,游客正进进出出,上午参观这个金边第一大寺的人很多。

寺内的气氛仿佛完全隔离了外面的那个喧嚷世界,所有游客都安静地跟着导游缓步前行。

披蓬走进了一个贩卖工艺品的店铺里,他会在那里观察情况,如有意外,他会调动预先埋伏好的人手。可是,眼前这派祥和安宁,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变故吧。

宋汉城和直子跟着旅行社的人一直往寺内走去。他们绕过大佛塔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僧舍前,这里游客不多,花木繁盛,偶尔有年轻的学僧从里面走出来。

向导示意他们在此等候,他走进了僧舍,去找可以将客人引荐给宋巴迪长老的值事僧。


约莫十分钟过后,向导和一位神态和蔼的中年僧人走了出来。值事僧能说英语,宋汉城他们简略说明了来意:他们是以宋巴迪长老故友后代的身份来觐见长老的。当然,他们递上的拜帖里用柬、英、日三种文字写了高木繁护和高木直子的名字,这应该能唤起长老半个多世纪前的回忆吧。

因为长老身体近来微有小恙,且老人听力不佳,因此见面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值事僧在前引路,领着客人穿过了学僧僧舍的院子和廊道,来到了一个内花园。这里比前面的僧舍更安静,池塘里植着菖蒲和睡莲。绕过池塘,在花园的深处,摇曳着一大片婆娑生姿的竹林。

值事僧站在那儿和向导耳语了一番。他让众人在此等候,再往里,就是僧王的禅房了。

“请容我禀告长老。”值事僧带着那份名帖走进了竹林。

过了许久,还没见他出来。

两人不由得心里忐忑起来。像这样的突然造访,有可能会被礼貌地拒绝。

宋汉城看着斑驳竹影里身着绿衫绿裙的直子,这身衣服似乎很适合今天的场合呢。

直子注意到宋汉城正打量自己,再一看宋汉城,那件衬衫穿在他身上大得有些不合身。他的随身背包里放着两人整理出来准备让长老辨认的资料照片。一想到那些记录了祖父生活与工作片段的照片,她就有些恍惚失神。

“今天如果见不到长老,怎么办?”直子问道。

“我倒担心他什么表示也没有。”

“你会说柬埔寨语吗?你倒可以和长老说巴利语。”

“那可麻烦了。巴利语是非常古老的印度方言,无法表述我们今天的很多事情。它现在是南传佛教经典的专用语言。”

“如果宋巴迪长老确实做过祖父的助手,那他或许能说日语呢。”

完全可能。当然,也可能说法语或英语。在“二战”前,柬埔寨是法国殖民地。

两人正在猜测着和长老对话时说何种语言,值事僧出来了。他的态度与之前完全不同了,他神情严肃地请向导退出这个院子,他可以在僧舍等两位客人出来。看着向导走回刚才进入花园的廊道,他才转过了身。

他看着宋汉城,问直子道:“这位先生是?”

“宋汉城先生,宗教学教授,我的朋友。”

值事僧恢复了刚刚迎接他们时的平静仪容。他在前引路,带着两位客人走入了竹林。林中高起的一座缓坡上有一间外表普通的禅房,这里应该就是长老的静修之所吧。


当值事僧匍匐在地,谦恭地礼拜僧王的时候,宋汉城与直子也按照礼节,将脱下的鞋整齐地放在门外,然后向长老鞠躬致意。他们随后跪坐在值事僧指引他们落座的蒲团上。

值事僧已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长老面貌清瘦矍铄,前额宽阔,眼睑低垂着,似开似闭。他虽是团坐在蒲团之上,却屈身低首,仿佛已入禅定。

禅房里安静之极,连呼吸声也几乎低微不可听闻。但这出离世间的平静却让人心神安稳。宋汉城和直子耐心等待着。

作为僧王之一,长老的静修之所却非常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粗陋。墙壁只是三面用粗竹捆扎起的隔墙。室内陈设也极简单,除了正对着两位客人的一尊小小的佛像和室内四五张蒲团,别无其他。石像后用竹帘隔出了一个小间,估计就是长老睡卧休息的地方。

此情此景令人肃然起敬。

在等待的这会儿,直子又有些出神。这个空间,还有她所看到的长老本人,似乎并非那么陌生,她好像曾经来到过这里。有一阵,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就是祖父的某个附身。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

远处的僧堂传来了学僧们低回的诵经声。

经历了多日来的奔波、迷乱、困惑之后,这突然而来的平静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停顿。与长老如此默然相对,他们却没有感到任何尴尬或局促。真是奇妙的时刻。

原先准备的提问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任何言语都成了多余的举动,直觉告诉他们此时绝不能贸然打破这无言的默契。

闭目凝神的长老似乎洞察了一切,他的面庞上浮现出某种淡然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人走动的声音,是值事僧。他在直子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会见时间已到,僧王今天下午将主持寺内的重要法事。

宋汉城和直子站起了身,向长老躬身致意后,悄悄退出了禅房。

竹林道上,他们面面相觑,心下未免有些失望和疑惑。但现在,两人都发现了对长老有似曾相识之感的原因:在邮件照片中,与中村一起合影的就是宋巴迪长老本人。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对方并没有任何怠慢或拒绝的表示。可是,如果这回空手而归,他们就只能凭靠自己的力量来破解最终的谜底了。披蓬定然会很失望,他大费周章地陪同他们两个来到金边,此时正等着他们的好消息呢。

走出了竹林静修处,值事僧仍不发一言地走在前面。他们绕过花园,走进了来时路过的回廊。

快要走回学僧僧舍时,值事僧改变了导引路线:若不是很匆忙的话,他想请两位客人到他的禅房小坐片刻。

宋汉城和直子于是跟着他走到了另一个院子里,此后一路曲曲折折地来到了一座佛塔下。乌那隆寺除了中央大佛塔外,在寺院角落里还建有其他四个较小的佛塔。值事僧打开了佛塔下的一个小门,示意宋汉城他们随他进入。

将近正午,室外的日光分外耀眼炽热,眼睛一时完全适应不过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过了好一会儿,宋汉城和直子才看清了这个房间的陈设。


塔身内其实是一座藏经阁。由于东南亚地区多雨潮湿,而佛经多为贝叶制作,保存就相当不易,故而选高出地面的佛塔来储藏经卷。塔内各层都开有小窗,保持着良好的通风。这里明显比寺内其他地方要阴凉得多。

“这里是我的禅房。”值事僧对客人说。自然,他也是这座藏经阁的管理人。

这里的布置和宋巴迪长老的房间几乎同样简朴,只是要更开阔些,光线也更暗一些。房间角落靠着一架木梯。值事僧将梯子架到了楼梯口,梯子的底部正好嵌在地面的一个凹坑里。

“请两位随我来。”

宋汉城和直子跟在他后边登上了二楼。为了照明方便,值事僧开启了二楼的所有照明,然后又推开了四面的窗户。二楼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这里所有的空间几乎都被木架占满了,储藏贝叶经的楠木盒整齐地陈列在木架上。僧人们对于佛典是如此珍视,你仿佛能看到他们在这个佛塔藏经阁里敬奉专注的身影。而它的守护者也必然拥有巨大的热忱和决心。

除了这些用上好木料制作的经函外,这里再无什么奢华之物。

值事僧来到一个木架前,取下了其中的一个长方形木匣。他手中托着木匣,问道:“现在,两位知道僧王的用意了吗?”

宋汉城和直子当然不能领会。

他抽去了木匣上的盒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和书本差不多大小。

“僧王委托我转告您,直子小姐,这个相册是特意赠送给你的礼物。”

“可他并未开口问我任何问题。”

“僧王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态了,他也很关心中村的下落。中村曾给他看过您的相片,因此,他的沉默不言,不是对您的身份仍有存疑,而是在衡量你的内心。如果你们两位中任何一个打破沉默,那么你们就不会这么快得到这个礼物。”

可是,包裹里究竟装着什么呢?直子问值事僧是否现在就可以打开。

“当然,这是您祖父委托宋巴迪长老交给您的旧物。”

直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层裹布,里面是一本旧相册和高木繁护的日记。顺手翻到日记中的一页,写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口吻似在嘱咐自己的后人:


此刻,陷于丛林中的人们正设法脱身,盼望着可以安全返国。

在这不知生死的时刻,我没有万念俱灰,反而充满了平静的期待。而供奉佛法的心念已定。

种种罪恶造业,皆因贪欲而起,也将因贪欲而灭。为了洞见贪欲的真相,众生经历的劫数也许是必然的。这支由皇室成员亲自遴选日本顶尖学者组成的特别考察队,也因战争结束而结束了它的使命。

历经如此乱世,佛陀真法已隐没不见。因此,我早已将实地考察报告中有关隐修教派及石板经文的记载段落予以断然删除。惟此一本日记可留给后人。另有相簿一册,也一起委托宋巴迪长老带出丛林,望他能安全返回柬埔寨。佛法真义若能重见天日,有待“离魔自在之日”。

日记终篇写成之时,也是我断绝尘缘、守护佛法之日。中村增造如能全身而退安全返国,自会替我安抚照料我的家人。圆仁今年也该有七八岁了吧。

此日记和照片今后可转交圆仁、其他子嗣或任何后辈学者,交与前,应由宋巴迪长老及其所信认后继者考衡其心志。圆仁若无正思惟,亦不可轻易示之。


最后一则日记的记录时间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从这天起,高木繁护消失了。从日记行文看,高木繁护失踪后,极可能就在隐修派寺庙剃度出家了。

宋汉城正翻着那本相册,他已经发现了什么:相册里的照片所拍摄的对象是一座古老寺庙。地堡中的那些佛像与浮雕也在其中,拍下的都是它们未被劫掠前的姿态。还有十数张寺庙的外景照,其中几张是与当地向导的合影照片。高木繁护在照片后面一一写出了向导的姓名,包括来自附近哪个村落。合影中的向导都来自拉瓦纳村,拉瓦纳的柬语拼写与Ravanna非常相似!

他们已接近最后终点了吗?拉瓦纳村就是高木繁护和中村所提示的具体地点?

宋汉城拿出了那张随身携带的邮件中的合影,连忙请教值事僧:“中村先生与宋巴迪长老是什么时候拍摄这张照片的?宋巴迪长老一直知道石板经文的下落吧?”

“长老每年雨安居期间,按惯例都会住到丛林隐修寺里。那张照片是中村第一次见到长老时所拍。当时他不辞辛苦,走遍了高木先生当年寻访的每座寺庙。”

值事僧没有回答宋汉城的第二个问题。

雨安居指的是早期僧团延续至今的特定修行方式:雨季到来后的三个月内,僧侣们会停止外出乞食或接受供养,就在阿兰若(僧舍)内独处静修。

“祖父失踪后的情况,您是否有所了解?”直子当然也很好奇祖父此后的经历。

值事僧笑而不语,他再没有提供进一步的情况说明。他已完成了他信使的使命。


乌那隆寺门前的小广场上,此时发生了小小的骚动。

街上突然出现了好几辆军警车辆,警察们开始在路口检查行人和游客的身份证或者护照。

披蓬的嗅觉此时发挥了作用,他直觉他们此次金边的探访受到了“某种关注”。是谁走漏了消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内部情报系统出了问题。但此刻,他需要马上作出决定。

他掉头向寺内走去。

在僧舍前,他找到了担任向导的旅行社经理,吩咐他立即进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向导回来说暂时找不到直子和宋汉城他们。披蓬不由焦虑起来。虽然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违背柬埔寨本国法律的行动,但对手却有可能借题发挥,扣留携带了敏感材料的直子和宋汉城,如果他们此时已得手的话。如此岂非前功尽弃了?

他正要和向导往里边闯,直子和宋汉城在值事僧的陪伴下正好从回廊拐进了学僧僧舍的院子。披蓬立即迎上前去。

一直笑而不语的值事僧这次又出手相助了。他带着这一众人等重又回到了佛塔藏经阁的那个院子里。绕过佛塔,前面有一条竹林小道。他手指着竹林深处的一个出口,告诉他们可以走这个后门。从这里出去后,拐过一个弯,他们就可以到十三街了。他们和值事僧就此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