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岭时刻 第三章
1
稻草人确实挥舞着旗子,但挥的不是美国国旗,也不是印着驼鹿的缅因州州旗。稻草人举着的这面旗上有一根蓝色竖条,两根粗横条,上面的粗横条是白色的,下面的是红色的。旗子上还有一颗星。我经过稻草人时,在它的尖帽子上拍了一下。我登上温宁街阿尔家房前的台阶,想起雷·怀利·哈伯德一首有趣的歌:“去你的,我们来自得克萨斯。”
我还没按门铃,门就开了。阿尔穿着睡衣,睡衣外面裹着浴袍,新长出的白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我从没看见过谁睡完觉起来后头发这么蓬乱。但是睡眠(当然还有止痛药)让他看起来好多了。他虽然仍显病态,但嘴边的皱纹没那么深了。他带我穿过门厅、进入客厅时,步态稳健了不少。他不用靠右手压着左边腋窝努力支撑身体了。
“我是不是老得很快?”他坐进电视机前的安乐椅,声音沙哑地问道。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坐下,他只是找准椅子,跌进去而已。
“没错。医生怎么说?”
“波特兰的医生说没希望了,化疗、放疗都没用。跟达拉斯的医生说得一模一样。那是一九六二年。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没有改变挺好的,不是吗?”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有些时候,你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时候,你就是开不了口。
“没必要回避这个问题,”他说,“我知道死亡令人难以接受,尤其是要死的人是被自己的坏习惯害的,可我没时间矫情。我恐怕不久都没法自己上厕所了,所以我会很快住进医院去。整天这样坐着,咳得天昏地暗,也不是办法。”
“餐馆怎么办?”
“餐馆歇业了,伙计。我即便强壮如牛,餐馆到月底也得歇业。你知道,那块地方是我租来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说得在理。沃伦波这个名字仍在,但现在那里叫沃伦波时尚购物中心。这意味着阿尔一直在向某家公司支付租金。
“我的租约到期了,工厂股东想要回这个地方,租给——你肯定喜欢——里昂·比恩户外用品直销店。他们说我的银色拖车太丑了。”
“真是荒唐!”我的愤慨让阿尔忍不住笑了。他差一点又咳嗽起来,但及时将咳嗽止住。他现在是在自己家里,没有用纸巾、手绢或餐巾捂住咳嗽。他椅子旁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盒加长型卫生巾。我的目光落在上面。我竭力想把目光移开,去看墙上阿尔搂着一位漂亮女人的照片,可是目光不听话,总是看向卫生巾。他的状况很明显:他需要用娇爽牌加长型卫生巾吸收身体排出的痰,他的状况真他妈不容乐观。
“谢谢你这么说,伙计。我们可以边喝边聊。我喝酒的日子已经结束,但冰箱里有冰茶。你自己动手吧。”
2
他的餐馆用的都是普通而耐用的玻璃器皿,但家里装冰茶的罐子好像是沃特福德产的水晶杯。一整只柠檬静静地浮在冰茶上,柠檬皮被削去,以便味道浸入茶中。我在两只玻璃杯中装上冰块,倒入柠檬水,回到客厅。阿尔喝了一大口,感激地闭上眼睛。
“哦,太棒了。此刻,对我阿尔而言,一切都那么美好。麻醉药真是个好东西。肯定会上瘾,不过,非常好。还能止咳嗽呢。要到半夜才会再疼起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事情聊完。”他又啜了一口水,可怜但又可笑的眼神看着我。“人类世界的事情真是太棒了。总是让人始料不及。”
“阿尔,他们要是把你的拖车弄走,在那里建销售店,那个,那个通向过去的洞……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当初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一次次买到同样的肉。我猜会消失吧。我想这事跟黄石公园的老实间歇泉、澳大利亚西部的平衡岩,或在某些月相下会倒流的河流一样无法解释。伙计,这些东西都太玄妙。地壳稍稍移动,温度发生变化,或者只是几根雷管,那些东西就不复存在了。”
“这么说,你不认为那地方是……我不知道……一种灾难?”我脑子里出现的画面是,在三万六千英尺高空巡航的飞机机舱突然破裂,所有东西,包括乘客,都被强大的气流吸出去。我在电影里看过一次。
“我不那么认为。但谁能说得清到底会怎么样呢?我只知道我无能为力。除非你愿意接受我把这块地方转让给你。然后你可以向国家历史保护协会报告——‘嗨,朋友们,不能让他们在沃伦波毛纺厂的院子里建销售店,那里有条时空隧道。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考虑这么做。阿尔也许是对的,通往过去的裂缝可能无比脆弱。我猜(或许他也是这样想的),铝房子如果摇晃得太厉害,它可能会像肥皂泡一样爆开。我转念又想到,联邦政府如果发现真相,会派特别行动队回到过去,为所欲为。我不知道这一切有多大的可能性,但我知道自己最不希望哪种可能性成真、我带着为我们发明生化武器和计算机制导智能炸弹一类有趣玩意儿、心怀种种复杂动机的人,进入活生生、毫无戒备的历史。
我想要接受转让的那一瞬——不,是那一秒钟——猜到阿尔的真实想法了。我只是还知之不详。我把冰茶放到一边,站起身来。
“不,我绝对不会那样干,嗯。”
他对我的反应一点也不吃惊。当然,我可以认为他被氧可酮麻痹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看得出,我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撒手不管。我的好奇心(还有迷狂)已经像豪猪身上的刺一样根根直立。我确实有点想问他到底希望我干吗。
我说:“我想我们可以跳过开场白,直奔主题。”阿尔说:“很好。坐下,杰克,我会对你和盘托出。”我站着没动。“你知道自己想听这些。能有什么害处呢?我即便在眼下的二〇一一年能让你听命于我——实际上我不能——也没有能力指挥你在那里做任何事。你一旦回到过去,阿尔·坦普尔顿就只是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一个四岁的孩子,戴着独行侠面具,在后院里到处奔跑,还不能完全自理大小便呢。快坐下。就像专题广告片里说的,你不必非做不可。”
“没错。但我妈妈常说,魔鬼的声音总是很甜美。”
我坐下来。
3
“你知道分水岭时刻这个说法吗,伙计?”
我点点头。我就算不是英语老师也知道,有些文盲大概都知道这个说法。这是有线电视新闻上天天出现的令人讨厌的词汇之一。令人讨厌的电视新闻惯用词还包括“连连看”和“关键时刻”。最令人恼火的(我不厌其烦地在学生面前痛批这种用法)莫过于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们说”和“很多人认为”之类的词。
“你知道这个说法出自哪里吗,知道它的来源吗?”
“不知道。”
“出自制图法。分水岭通常指分隔河流的山岭或林地,河水从这里流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历史也是一条河,你说对吗?”
“我想是吧。”我喝了口茶。
“有些时候,改变历史的重大事件会无限蔓延——就像分水岭地区的长时间大雨容易造成河水泛滥。晴天甚至也会有水灾。分水岭地带的某一小片区域长时间下大雨会造成水灾。历史这条河流中也常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水灾。需要举几个例子吗?比如九·一一恐怖袭击,又比如二〇〇〇年布什击败戈尔。”
“你不能把全国大选比作突发而至的水灾,阿尔。”
“也许大多数全国大选不能算水灾,但二〇〇〇年的总统大选是个例外。你如果能回到二〇〇〇年的秋天,愿意在阿尔·戈尔身上花二十万美元吗?”
“这么假设有几个问题,”我说,“首先,我根本没有二十万美元。其次,我是位老师。我说得清楚托马斯·沃尔夫的恋母情结,但对政治一窍不通。”
他冲我不耐烦地摆摆手,瘦削手指上的海军陆战队戒指差点飞出去。“钱不是问题。请在这一点上相信我。预先知情完胜经验之类的狗屎。佛罗里达州选票的差距不到六百票。你认为在选举日拿二十万美元,用买通选民的方式,不能搞定六百张选票吗?”
“兴许吧,”我说,“很有可能。我想,我会把往届投票率不高的选区单列出来——不用花很大力气就可以调查清楚哪些地区漠视选取——然后带着钞票过去。”
阿尔笑了,残缺的牙齿和病态的牙龈露了出来。“可不是吗?这一招玩转芝加哥很多年了。”
我想到用不到两辆奔驰的价格就能搞定美国总统,陷入沉默。
“但是说到历史长河,暗杀——成功的暗杀和失败的暗杀——最容易导致分水岭时刻。奥地利的弗朗茨·费迪南德大公被精神失常的小人物加夫里洛·普林西普暗杀,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一九四四年,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刺杀希特勒失败,功亏一篑,战争持续进行,数百万人殒命。”
我也看了那部电影。
阿尔说:“我们对弗朗茨·费迪南德大公和阿道夫·希特勒无能为力,实在是鞭长莫及。”
我本想责怪阿尔想当然,但忍住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在读一本令人沮丧的小说。比方说,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你知道故事的结尾,但这对阅读的乐趣毫无影响,反而激发了你的好奇心。这种感觉也像看着小孩子开电动火车,火车越开越快,你等着看火车在拐弯处冲出铁轨。
“你要是想要搞定九·一一恐怖袭击,得等四十三年。你那时都快八十岁了,你也可能活不到那天。”
我知道稻草人手里拿的为什么是孤星旗。那是阿尔上次穿越回去时带回的纪念品。“你搞不定六三年的事情,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他下午领我进餐馆时,双眼污浊模糊,现在变得炯炯有神。他好像还变年轻了。
“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对吧?达拉斯,一九六三年。”
“没错,”他说,“我只能退出。但是你没有病,伙计。身体健康,生机勃勃。你能回去,能阻止那件事!”
他前倾身子,眼睛清亮,闪耀着光芒。
“你能改变历史,杰克。你明白吗?约翰·肯尼迪能活下来。”
4
我知道悬疑小说的基本要素,因为我这辈子读过不知多少本惊悚小说。好的惊悚小说的诀窍在于让读者不断猜测。你假如已经通过那天的离奇事件对我的个性有了些许感知,就会明白我特别希望被说服。克里斯蒂·埃平当时还是克里斯蒂·汤普森(还记得成就一对是一对的匿名戒酒会吗?),我还是个单身汉。更没有什么第三者。我做着一份自己很擅长的工作。我如果跟你说那份工作很有挑战性,那我是骗你。我最大的冒险经历,大概是大学四年级时跟一个哥们儿在加拿大境内搭便车旅行。但是,加拿大人大多乐善好施,所以那次旅行也算不上什么冒险。可现在,突然之间,我有了担任主要角色的机会,我不光要改变美国历史,还要改变世界历史。所以,是的,是的,是的,我想要被说服。
但我心中也充满恐惧。
“要是计划失败了呢?”我四大口就把剩下的冰茶喝光,冰块咯着牙齿。“谁能知道我要是成功阻止那件事,事态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要是我穿越回来,发现美国变成法西斯政权了怎么办?又或者污染异常严重,人人走路都戴着防毒面具,怎么办?”
“那你就再穿越回去一趟,”他说,“回到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八分。取消一切。每一次拜访都是第一次,记得吗?”
“听起来不错,但要是变化太大,你的小餐馆都不在了呢?”
他咧嘴笑了。“那你就得在过去生活了。有什么不好呢?你作为英语老师,仍有抢手的技能傍身。你没有谋生技能也没关系。杰克,我在那儿待了四年,发了点小财。你知道我是怎么弄的吗?”
我可以根据自己的经历猜一猜,但直接摇了摇头。
“赌博。我很谨慎,不想引起别人猜疑,更不想被输得精光的赌徒跟风。不过你要是认真研究过一九五八年夏季到一九六三年秋季每一场重要体育赛事,就有足够的余裕谨慎行事。我不敢说你能过得像个国王,因为那样生活会很危险。但是你没理由过得不好。而且我想,餐馆肯定不会消失。我改变了很多事情,但回来后发现餐馆还是我的。每个人回去都必将会改变过去。在那里四处走走,买一块面包和一夸脱牛奶就能改变未来。听说过蝴蝶效应吗?那是个复杂的科学理论,其基本观点可以归结为——”
他又开始咳嗽,是他领我进来之后咳得最长的一次。他从盒子里抓起一片卫生巾,捂住嘴巴,然后将卫生巾对折。吓人的干呕声从他的胸腔传出来。从咳嗽声判断,他身体里一半的器官都散了架,像游乐园里的碰碰车一样哐当哐当响。咳嗽终于停止。他看了卫生巾一眼,眼神畏缩一下。他把卫生巾折起来扔掉了。
“对不起,伙计。口腔里来月经,真是活见鬼!”
“天哪!阿尔!”
他耸耸肩。“生活中没有玩笑,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蝴蝶效应。”
“对。蝴蝶效应,意思是所有的小事件都能产生重大的,怎么说呢,连锁反应。比方说,有人在中国杀死一只蝴蝶,可能四十年后——或者四百年后——秘鲁会有一场地震。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这不可思议?”
没错,但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时空旅行悖论,并脱口而出:“是的,可你要是回到过去杀了自己的爷爷,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他盯着我,陷入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所以我叫他说下去。
“你今天下午只是走进一家果品公司,但已经改变了历史的一些细微之处……但是通向储藏室、可以让你回到二〇一一年的楼梯仍然在那里,不是吗?福尔斯镇跟你离开时一样。”
“似乎确实如此。但你说的事情可要重大得多,你想让我挽救约翰·肯尼迪的生命。”
“噢,伙计,这件事可不是中国的什么蝴蝶。你还可以救罗伯特·肯尼迪一命。因为约翰·肯尼迪如果在达拉斯逃过一劫,罗伯特很可能不会参加一九六八年的总统大选,也不会被暗杀。国家不再需要一位肯尼迪取代另一位肯尼迪。”
“你并不确定这不是蝴蝶。”
“对,但你听我说。你认为,你如果救了约翰·肯尼迪的命,他的弟弟罗伯特一九六八年六月五日十二点十五分还会出现在大使酒店吗?他即使在大使酒店,凶手也还会在厨房备餐吗?”
有这种可能,但几率很小。你向等式中引入一百万个变量,结果当然会发生变化。
“马丁·路德·金会怎么样?他一九六八年四月还会在孟菲斯吗?他即使在那儿,还会准时站在洛雷恩汽车旅馆的阳台上,被詹姆斯·厄尔·雷射杀吗?你觉得呢?”
“那个蝴蝶理论如果成立,很可能不会。”
“我也是。马丁·路德·金如果没被刺杀,原本在他死后的发生那场种族骚乱就不会发生。弗雷德·汉普顿可能也就不会在芝加哥被枪杀。”
“谁?”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此一来,可能就不会有共生解放军。没有共生解放军,就没有帕蒂·赫斯特绑架案。没有帕蒂·赫斯特绑架案,中产阶级白人中的恐黑情绪就会弱化些许,这些许的差别至关重要。些许,但很重要。”
“你把我说晕了。你要知道,我只是个教英语的老师。”
“你听不懂,是因为你对美国十九世纪内战的了解,胜过对肯尼迪在达拉斯被暗杀以后差点导致国家分裂的另一场内战的了解。我如果问你谁主演了《毕业生》,你肯定能告诉我答案。但是我如果问你李·奥斯瓦尔德在刺杀肯尼迪几个月之前准备刺杀谁,你肯定会说‘啊’,因为所有这一切已经被遗忘。”
“奥斯瓦尔德刺杀肯尼迪之前准备刺杀别人?”我对这件事闻所未闻,不过我有关肯尼迪被暗杀的知识多半来自奥利弗·斯通的电影。阿尔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往下说:
“越南又会怎么样?约翰逊才是让战争全面升级的那个家伙。诚然,肯尼迪是个冷战分子,但约翰逊让事态发展到了下一步。他有小布什那种站在镜头前炫耀‘我的卵比你大’的情结,能说出‘不信掏出来比比’这种话。肯尼迪也许会改变观点,约翰逊和尼克松不会。因为他们,我们在越南损失近六万美国士兵。越南南北方阵亡数百万人。肯尼迪如果没有命丧达拉斯,还会有那么多人死掉吗?”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阿尔。”
“没错,但我非常熟悉美国近年的历史。我认为挽救肯尼迪,事情变好的可能性非常大。放心,不会有任何不利的方面。事情一旦不顺利,你取消一切。跟擦去用粉笔写的脏话一样容易。”
“万一因为什么难以预料的状况,我回不来了呢。”
“废话。你还年轻。你只要不被出租车碾到或者心脏病发作,就会活着看到结果。”
我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睛盯着膝盖,思考着。阿尔由着我出神。最后我再次抬起头。
“你肯定看过很多有关暗杀和奥斯瓦尔德的东西。”
“我把能找到的都看了,伙计。”
“你确定是他干的?关于这件事有上千条阴谋论。我都知道几条。我要是穿越回去,成功阻止了奥斯瓦尔德,但又出现另外一个家伙从草山或别的什么地方朝肯尼迪开枪呢?”
“草丘。我基本能肯定是奥斯瓦尔德干的。阴谋论太离奇,这么多年下来,大多已经被驳倒。比如枪手不是奥斯瓦尔德,而是跟他长得很像的某人这种说法。一九八一年,尸体被挖掘出来做了DNA测试。是他,没错。这个恶毒的杂种,”他停下来,接着说,“跟你说,我见到他了。”
我盯着他。“扯淡!”
“是真的,他还跟我说了话。在沃思堡。他和苏联妻子玛丽娜在沃思堡看望他的哥哥。要说奥斯瓦尔德曾经爱过谁,那就是他哥哥博比。我当时站在博比·奥斯瓦尔德家院子的篱笆外面,靠着电话杆,抽着烟,假装正在看报纸。我的心跳似乎有每分钟两百下。李·奥斯瓦尔德和玛丽娜一起走出来。玛丽娜抱着他们的女儿琼。琼不到一岁。孩子睡着了。奥斯瓦尔德穿着卡其布裤子,和具有常春藤盟校气质的扣角领衬衫,衣领已经磨损。裤子的折痕明显,但很脏。他已经放弃海军陆战队发型,但头发仍然短得很难用手抓住。玛丽娜——天哪,多迷人啊!黑色的秀发,明亮的蓝眼睛,光洁的皮肤。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你要穿越回去之后会亲眼看到的。奥斯瓦尔德走下人行道时,玛丽娜用俄语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回答了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然后推了玛丽娜一把。她差点跌倒。孩子醒了,开始哭。奥斯瓦尔德从头到尾都在笑。”
“你看到过这些。你真的看到了。你看见他了!”我穿越回去过,但对此还是将信将疑,觉得那要么是错觉,要么纯粹是谎言。
“我没有骗你。玛丽娜从大门里走出来,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怀里抱着孩子。好像我根本不在那里。但奥斯瓦尔德朝我走过来,近到我能闻出他身上遮盖汗味的好时派男士香水味。他鼻子上长满黑头。你看到他穿的衣服,还有后跟破损的鞋子,就知道他一贫如洗,但你看到他的脸就知道贫穷不是个问题。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认为自己非同一般。”
阿尔深思片刻,摇摇头。
“不,我收回那句话。他知道自己非同一般。只是世人过段时间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在那里,在我面前。我们相距那么近,我快要窒息了。不要以为我脑子里没有闪过那个念头——”
“你为什么不,不直截了当干掉他?”
“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前这样做吗?你下得了手吗,杰克?”
我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太久。“下不了手。”
“我也是。我还有其他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我讨厌国家监狱……或者说电椅。请注意,我们是在大街上。”
“哦。”
“想起来了吧?他走到我面前时脸上带着笑容。傲慢但又拘谨的笑容。他在所有照片里都带着那种笑。他杀害肯尼迪后企图逃跑,碰巧经过的骑摩托车的巡警将他逮捕送到达拉斯警局,他那时也带着那种笑容。他问我:‘先生,你在看什么?’我说:‘朋友,没什么。’他又说,‘少管闲事。’”
“玛丽娜在二十英尺开外的人行道上等着他,正试图再次把孩子哄睡着。天气热得像地狱,她却像当时大多数欧洲妇女那样戴着方巾。他走过去,抓住玛丽娜的胳膊——像个警察,而不是丈夫——说:‘走吧,走吧。’玛丽娜对他说了些什么,可能是让他抱孩子一会儿。不过,这是我猜的。但他把玛丽娜推开。‘走吧,娘的!’玛丽娜就走了。他们朝汽车站走去。就这样。”
“你懂俄语吗?”
“不懂,但我听力不错,我有电脑。当然,是在这儿。”
“你还在其他时候见过他吗?”
“只是在远处见过,那时我已经病得很厉害。”他咧嘴笑了。“沃思堡的烧烤是整个得克萨斯州最好吃的烧烤,可我不能吃。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我去看医生,得到自己心里早就有数的诊断结果,然后穿越回到二十一世纪。大体说来,长期观察他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个瘦削的虐妻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
他前倾身体。
“你知道那个改变美国历史的家伙是什么样子吗?他是朝别的孩子扔石子,然后撒腿就跑的那种孩子。他追随哥哥博比加入海军陆战队前——他崇拜博比——在几十个地方居住过,在新奥尔良和纽约都住过。他觉得自己有伟大的构想,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不愿倾听。他对此心生怨恨,但仍然挂着拘谨而令人讨厌的笑容。你知道威廉·曼彻斯特怎么称呼他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威廉·曼彻斯特是谁。
“可恶的流浪汉。曼彻斯特讨论了暗杀之后……就是奥斯瓦尔德被人枪击之后盛行的种种阴谋论。你知道那次暗杀,对吗?”
“当然,”我有点儿恼怒地说,“一个叫杰克·鲁比的人干的。”我已经暴露出在这方面知识欠缺,所以阿尔有时的确要先问问我。
“曼彻斯特说如果把美国总统被害放在天平的一端,把流浪汉奥斯瓦尔德放在天平另一端,天平实在不平衡。所以你会想在奥斯瓦尔德那边加些什么,好让天平平衡。所以才有那么多阴谋论。比如,有人说是黑手党干的——卡洛斯·马塞洛是罪魁祸首。也有人说是克格勃干的。还有人说是卡斯特罗干的,以报复中情局计划用毒雪茄杀他。直到今天,还有人认为是林登·约翰逊干的,因为他想从副总统变成正总统。谁料到,结果是……”阿尔摇了摇头。“几乎可以肯定是奥斯瓦尔德。你听说过奥卡姆剃刀原理吗?”
能确切说点什么的感觉不错。“这是个被称作省俭法则的真理。‘如果不考虑其他方面,最简单的解释通常是最正确的’。那么,他没有跟妻子和孩子一起走在街上时,你为什么没有干掉他呢?你也是海军陆战队队员。你既然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为什么不亲手杀死这个狗杂种?”
“因为百分之九十五并不等于百分之百。因为不论他是否讨厌,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因为奥斯瓦尔德被捕以后,说自己是个替罪羊,我想查证他是否撒了谎。在这个邪恶的世界上,没有人能对任何事情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希望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把握。可我又不希望到十一月二十二日才在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大楼拦住他——时间太紧迫了。但我不想现在阻止他还有个重要原因,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脸上的皱纹再次变深。我很怕他已经气力无多。
“我把所有东西都写下来了。想留给你看。我希望你能像个混蛋似的把上面的内容硬背下来。东西就放在电视机上面,伙计。你愿意吗?”他疲惫地笑笑,接着说,“我累了。”
那是本很厚的蓝色笔记本。纸质封面上印的价格是二十五美分,我没听说过笔记本的牌子。“克里斯基是什么?”
“百货连锁商店,现在叫凯马特。别管封面,只看里面的内容。这是奥斯瓦尔德年表,还有所有指控他的证据……你如果准备接手,不一定要看这些证据,因为你可以在一九六三年四月,肯尼迪来到达拉斯之前半年多的时候,阻止这个家伙。”
“为什么是四月?”
“有时想在那时候杀掉埃德温·沃克将军……当然,他那时已经不是将军了。他于一九六一年被约翰·肯尼迪亲自撤职。埃德温将军向部队分发种族隔离印刷品,下令士兵阅读。”
“是奥斯瓦尔德要杀他吗?”
“这正是你需要确认的事。同样的步枪,毫无疑问,弹道测试证实了这一点。我在过去时正等着这件事发生。我可以不干涉,因为刺杀并未成功。子弹偏到沃克家厨房窗户中央的木条上。偏得不多,但足够了。子弹贴着他的发梢飞过,碎木片伤了他的胳膊。这是他唯一的伤口。这个人并不该死——很少有人邪恶到应该被伏击射杀的程度——但我在任何时候都愿意拿沃克换肯尼迪。”
我没有太留意最后一句话。我正翻一页页密密麻麻的笔记,读奥斯瓦尔德年表。开始部分笔迹十分清晰,后面就越来越潦草。最后几页简直是危重病人的胡乱涂鸦。我合上笔记本,说:“你如果能确定奥斯瓦尔德是试图枪击沃克将军的人,就会不再疑虑?”
“是的,我需要确认他有能力杀人。杰克,奥斯瓦尔德是个恶棍,在一九五八年,人们会说他道德败坏。但仅凭虐待妻子,因为与妻子语言不通就囚禁她这些事,不能证明他会谋杀肯尼迪。还有一点,假设我没有染上肺癌,而且杀了奥斯瓦尔德,而杀死总统的却另有其人,然后我可能没有机会修正这个结果。一个六十岁的人是靠不住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非得要杀了他吗?你就不能只是……我不确定……想办法困住他?”
“兴许吧,但我那时病了。我即使很健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总之,我一旦确定是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结果他。就像在黄蜂叮你之前拍死它。”
我没说话,思考着。墙上的钟显示十点半了。阿尔刚才开始说他能说到午夜,但我刚才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太乐观了。
我拿起两个人的杯子,走进厨房,冲洗干净,放到沥水碗架上。我感觉脑袋里有个旋风涡流,被吸进去的不是牛、篱笆桩和纸片,而是一堆名字:李·奥斯瓦尔德,玛丽娜·奥斯瓦尔德,埃德温·沃克,阿尔·汉普顿,帕蒂·赫斯特。旋风涡流里还有如汽车铬合金引擎盖装饰般闪亮的姓名首字母缩写:JFK(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RFK(罗伯特·弗朗西斯·肯尼迪),MLK(马丁·路德·金),SLA(共生解放军)。旋风涡流里还有声音:一个枯燥的南方口音一遍遍地说着两个俄语单词:“pokhoda, cyka。”
走啊,婊子!
5
“我有多长时间做决定?”
“不长。餐馆租约月底就到期了。我跟律师谈了,想争取些时间——通过诉讼什么的——但他不太乐观。有没有见过家具店里‘门面到期,清仓甩卖’的标牌?”
“见过。”
“十家挂这种招牌的店家中,有九家是骗人的,但我是第十家。我不是在说时不时冒出来的一元折扣店,我说的是比恩直销店这种店。说起缅因州的零售业,里昂·比恩直销店绝对数一数二。到七月一日,我的餐馆会像北美地区头号天然气和电力商安然公司那样消失。这没什么大不了。到七月一日,我可能也会消失。我可能会感冒,三天之内死于肺炎。也可能会死于心脏病或中风。或者因为吃了这些该死的奥施康定一命呜呼。上门服务的护士每天叮嘱我小心服药,不要过量。我很小心,但我看得出,她非常担心自己某天早上走进来时发现我已经咽气了,原因是药物成瘾或数错了药片。药片抑制呼吸,我的肺已经被毁了。最重要的是,我体重锐减。”
“是吗?我倒没发现。”
“伙计,没人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这一点。总之,我希望你把这个和笔记本一起拿去。”他掏出一把钥匙。“这是餐馆的钥匙。你如果明天在打电话给我时从护士那里得知我今晚已经死了,就得快点行动。不过我已经假定你会接手。”
“阿尔,你不是打算——”
“只是以防万一。这事非常重要,杰克。我个人觉得,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你如果想改变世界,这就是你的机会。拯救肯尼迪,拯救他弟弟。拯救马丁·路德·金。阻止种族骚乱。可能的话,阻止越南战争。”他凑上前来。“伙计,你除掉一个可恶的流浪汉,就能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
“这纯粹是你想说服我的伎俩,”我说,“我不需要这把钥匙。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还会出现在蓝色巴士上。”
“会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但百分之九十五不是百分之百。快拿着钥匙吧。”
我接过该死的钥匙,放进口袋里。“你休息吧。”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卡罗琳·波林和安迪·卡勒姆的故事。坐下,杰克。我们还要聊一会儿。”
我站着没动。“呃,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你需要休息。”
“我死了以后会休息的。坐下吧。”
6
阿尔说,他发现“兔子洞”之后,一开始非常高兴地进去大肆采购,和他在路易斯顿认识的赌徒赌博,积攒了大把五十年代的现金。他周二、周三偶尔会去锡贝戈湖游玩,湖里盛产各种美味可口、绝对安全的鱼。他说,那时人们担心原子弹实验的辐射,但担心食用受污染鱼类而汞中毒还是未来的事。他把这样的短途旅行(通常在星期二和星期三,但他有时会一直在那儿待到星期五)称作小长假。天气通常绝佳(因为天气总是一样),钓鱼的成绩总是棒极了(他很可能一次又一次钓起同一条鱼)。
“我很清楚你对这一切是什么感觉,杰克,因为我在最初几年也很震惊。你想知道什么叫幻觉吗?顶着一月狂烈的东北风走下楼梯,然后从九月明媚的阳光里走出来。只穿衬衣不穿外衣的天气。这就是幻觉,对吧?”
我点点头,让他接着说。我刚进来时在他的双颊上看到一点血色,现在血色已荡然无存。他又开始不断咳嗽。
“但是时间会让人对一切司空见惯。我渐渐不再那么震惊,开始想,我发现这个老兔子洞是有原因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到了肯尼迪。但是问题来了:我能改变过去吗?我不在意后果——我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只关心我能否做到这件事。我在有一次去锡贝戈湖时,掏出刀子在我住的小木屋旁的树上刻下‘阿尔·坦普尔顿,二〇〇七’几个字。我回到现在后,立即跳进车里,赶到锡贝戈湖。我曾经住过的小木屋不见了,现在那儿是家旅游酒店。但那棵树还在。我刻的字也在。字迹陈旧光滑,但赫然在目:‘阿尔·坦普尔顿,二〇〇七’。因此我知道自己能在过去改变一些事情。但然后我开始思考蝴蝶效应。
“福尔斯镇当年有份叫《里斯本企业周刊》的杂志。二〇〇五年,本地图书馆把拍摄下过刊的所有缩微胶卷都扫进电脑。检阅速度提高了很多。我去查找一九五八年秋天或初冬是否发生过事故。特别的事故。我决定如有需要,一直查询到一九五九年春天,但我在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的周刊上找到了一场事故。一个名叫卡罗琳·波林的十二岁女孩在河对面达拉姆地区的鲍伊山跟父亲一起打猎。大约下午两点——那天是星期六——来自达拉姆的猎人安迪·卡勒姆在同一片树林朝一头鹿开枪。他没有击中鹿,而是打中了女孩。女孩距他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但被他打中了。我在想,奥斯瓦尔德朝沃克将军开枪时,距离不足一百码。但是子弹击中窗户中央的木框,他失手了。让波林瘫痪的子弹。竟然避开沿途的树干与树枝飞越四百多码——比杀害肯尼迪的子弹飞得更久得多。子弹哪怕撞上一根细枝,也不会打中她。我对此很肯定。”
这时,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转动的硬币这个想法第一次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以后这个想法又多次出现。阿尔又抓起一张卫生巾,咳嗽,吐痰,然后把卫生巾扔进废纸篓里。他竭力深呼吸,努力说下去。我没有阻止他。我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了。
“我把她的名字输入《企业周刊》数据库,找到她的其他故事。一九六五年从里斯本高中毕业——比同班其他同学晚了一年,但成功地毕了业——进入缅因大学,学商务管理,后来当了会计师。她住在格雷,距离我常去度个小假的锡贝戈湖不到十英里。她是自由职业者。猜猜看,她最大的客户是谁?”
我摇摇头。
“约翰·克拉夫茨汽车销售公司,福尔斯镇的企业。这家公司的销售员斯奎基·惠顿是餐馆的常客。他有一天告诉我,他们正在进行年度盘点,‘数字女士’正在核对账目。我决计去拜访这位女士。她六十五岁了……你能想到她那个年纪的美女是什么样子吗?”
“能想象得到。”我说。我想起克里斯蒂的妈妈,她五十多岁了才真正进入花样年华。
“卡罗琳·波林就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大龄美女。她面容姣好,是两三百年前的画家喜欢的那种古典美女。银白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
“你好像坠入爱河了,阿尔。”
他虽孱弱,眼神似乎能杀人。
“她身材也很好——你肯定是这样期待的,对吗?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每天上下轮椅,上下那辆经过特别改装的篷车,还要上床下床,进出浴室,做其他一应琐事。斯奎基说她做什么都靠自己。我很钦佩。”
“所以你决定救她。当作一项测试。”
“我穿过兔子洞回去,不过我这次在锡贝戈湖小木屋待了两个多月。我对屋主说,我叔叔去世,我继承了一笔钱。你要记住这个,伙计——经验证明有钱的叔叔这招很好用。每个人都相信,因为每个人都想有个这样的叔叔。然后那一天到了: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我没有跟波林一家套近乎。我因为心怀阻止奥斯瓦尔德的念头,对猎手卡勒姆更感兴趣。我也调查过他,得知他住在鲍伊山一英里外的地方,住处离达拉姆农庄不远。我想我能在他动身去森林之前赶到他家。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我很早就离开锡贝戈湖小木屋,这真是个英明的决策,因为我开了不到一英里,我从赫兹公司租来的汽车就爆胎了。我拿出备胎装上。然后一切看上去完美无虞,但我开了不到一英里,车胎又爆了。
“我搭便车到了那普勒斯的埃索加油站,服务区工作人员跟我说他太忙,没时间去给我租的雪佛兰换轮胎。我想他是怕星期六的打猎活动被耽误。二十美元小费让他改变了注意。我下午才到达拉姆。我走的是环湾公路,最近的路线。猜猜怎么着?查口溪大桥塌在该死的水里了。现场巨大的红色白色跳板,柏油罐,还有巨大的橙色告示牌:‘道路封闭’。这一件事情让我情绪低落,我想我根本无法完成早上出发时定下的目标。别忘了,我早上八点钟出发,就是为了防止有意外发生,但我没想到自己四个多小时才走十八英里。不过我没有放弃。我改走卫理公会教堂公路,提高车速,车后扬起长长的公鸡尾巴一样的尘土。那时候,通向那个方向的所有道路都还是泥土路。
“路边和森林入口到处停着汽车和卡车,猎人们肩上扛着可拆卸猎枪,徒步前行。每个人都举手对我打招呼——一九五八年的人更友好,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也朝他们挥手。我再开下去,汽车肯定还会再次爆胎。汽车如果爆胎,我肯定会被抛到路边的沟里,因为汽车时速不下六十英里。我记得有位猎人用双手拍打空气,示意我减速,但我没理会。
“我飞一般开上鲍伊山,刚过老贵格会教堂,就发现一辆皮卡停在墓地边。车门上写着‘建筑工、木工波林’。卡车上没人。波林和女儿在森林里,也许正坐在林间某块空地上吃午餐,父女俩边吃边聊天。他们也许会做这些事,不过我跟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
又是一阵漫长的咳嗽,咳嗽声中夹杂着可怕的痰音。
“噢,该死的!别这么痛了啊。”他呻吟着说。
“阿尔,你需要休息。”
他摇摇头,用掌根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我现在最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话说完。你就闭嘴让我把话说完吧。”
“我盯着卡车看了很久,同时仍以六十英里时速前进。我把目光转向前方的道路时,看到一棵树倒下来横在路上。我及时刹车,差点撞上。树不是很大。我被癌症找上之前还很强壮。再者,我当时气得够呛。我走下车,准备搬开那棵树。我正费力搬树,嘴里骂骂咧咧,从对面开过来一辆车。车主从车里走出来,穿着件橙色打猎背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企业周刊》没刊登他的照片——但他看上去跟我要找的人年纪相当。
“他说:‘老伙计,我帮你吧。’
“‘太感谢了,’我一边伸出手跟他握手,一边说,‘我叫比尔·莱德劳’。
“他跟我握了手,说:‘我叫安迪·卡勒姆’。正是此人。我来达拉姆这一路波折不断,现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中了彩票。我们抱住树干,合力把树移开。之后,我坐在路边,捂住胸口。他问我怎么了。‘不知道,’我说,‘我没有心脏病,但现在好像得上了。’于是安迪·卡勒姆先生在那个十一月的下午根本没去打猎,也根本没有射中一个小女孩儿。他忙着把年迈的比尔·莱德劳送进路易斯顿的缅因州总医院。”
“真的吗?你真的做到了?”
“当然。我在医院里告诉他们我中午吃了个特大号三明治——那时那辆叫意大利三明治。诊断结果是‘急性消化不良’。我付了二十五美元现金,他们让我出院。卡勒姆一直在旁边陪着我,又把我带回到我租来的汽车旁。这种和谐的感觉怎么样?就在当天晚上,我回到二〇一一年……当然,时间才过去两分钟。就好像没坐飞机就有了时差。
“我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里的图书馆,再次查寻《企业周刊》对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生的报道。之前的报道里有卡罗琳·波林的照片。在照片里,当时的校长——厄尔·希金斯,很早之前就过去了——正俯身把毕业证书递给坐在轮椅里的卡罗琳,她戴着毕业帽,穿着毕业服。照片下面写着,‘卡罗琳·波林漫长康复之路上的重大成就。’”
“这篇报道还在吗?”
“关于毕业生的报道还在。毕业日总是会出现在小城报纸的头版,你知道的,伙计。但是我从一九五八年返回后,看到这篇报道里的照片里有个留着乱糟糟披头士拖把头的男孩站在讲台上,图片说明变成了‘学生代表特雷弗·巴迪·布里格斯在毕业典礼上发言’。报道里列着所有毕业生的名字——总共只有一百个左右——卡罗琳·波林不在里面。我又去查一九六四年的毕业档案,她要是没有被击中脊柱,就不用花时间养身体,应该是一九六四年毕业的。太棒了!没有照片,也没有特别说明。她的名字夹在戴维·普拉特和斯特凡妮·鲁蒂埃这两个名字中间。”
“走向辉煌未来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对吗?”
“没错。接着,我在《企业周刊》的数据库搜索她的名字,得到一些一九六四年之后生活的报道。不是很多,三四条吧。你能想象得到的,一个普通女人的普通生活。她进了缅因大学,专攻商务管理,之后进了新罕布什尔的研究生院。我还找到《企业周刊》一九七九年停刊前不久发布的一条报道。报道说:前里斯本高中寄宿生在全国金针花竞赛中获奖。报道里有她的一张照片,她站在那里,腿好好的,拿着获奖花。她住在……曾经住在……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更对,不过她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搬家吧……纽约州奥尔巴尼市外的一个镇上。”
“她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我想没有。照片里的她拿着花,左手上没有戒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除了能走路之外没什么不同。但谁知道呢?她住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天知道她影响了多少人的生活。卡勒姆要是射中了她,她就会待在福尔斯镇,永远都不会遇到那些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我也同意他的话,我还想在他倒下之前结束谈话。我想在离开前看到他安稳地睡下。
“杰克,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能改变过去,但改变过去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那天早上,我感觉就像想从裹缠着的尼龙袜子里冲出来。尼龙袜子先会松一点,接着又会缠得跟之前一样紧。但最后我还是成功地突围。”
“为什么这么难?难道是过去不想被改变吗?”
“有些东西不想被改变,我很确信这一点。但它有可能被改变。你如果把可能遭遇到的阻力考虑到,完全有可能做到。”阿尔看着我,晦暗脸上的眼睛格外有神。“总之,卡罗琳·波林的故事以‘她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结束了,不是吗?”
“是的。”
“伙计,你看看我给你的笔记本的封底,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那是我今天才打印出来的。”
我照做,发现封底上的卡片袋。我估计那是插办公备忘录和名片的地方。卡片袋里插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我把纸拿出来打开,看了很久。这是《里斯本企业周刊》一页报道的打印件。报头下面的日期是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八日。报道的标题是:里斯本高中第六十五届毕业生在泪水和微笑中离校。照片上,一个秃顶男人(他为了防止学位帽从头上掉下来,把帽子夹在腋下)正俯身站在面带微笑的轮椅女孩身后。谢顶男人握着毕业证书的一边;女孩握着另一边。文字说明是:“卡罗琳·波林漫长康复之路上的重大成就。”
我抬头看着阿尔,十分疑惑。“你已经改变了未来,拯救了她。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每一次拜访都是一次重置。还记得吗?”
“噢,上帝!你回去阻止奥斯瓦尔德时,你为拯救波林所做的一切都被抹掉了。”
“是……又不是。”
“是……又不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拯救肯尼迪之旅会是我最后一次回去,我并不需要急着去得克萨斯。急什么?一九五八年九月,奥斯——奥斯瓦尔德在海军陆战队的战友都这样叫他——人不在美国。他正跟部队辗转于南太平洋各地,为日本和台湾的民主而战。所以我回到锡贝戈湖的莎迪赛德小木屋。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十一月十五日。一切都跟前一次一样。只不过我当天早上出发得更早,这对我来说真他妈非常必要。这一次,我租来的那辆雪佛兰不但多次爆胎,还出了故障。最后,我花六十美元借那普勒斯服务区一个家伙的车子用了一天,还把海军陆战队戒指抵押给他。那一天惊险不断,我就不一一赘述啦——”
“达拉姆的桥是坏的吗?”
“不知道,伙计。我根本没走那条路。我觉得,不懂得从过去吸取教训的人是白痴。我只关心安迪·卡勒姆会从哪条路过来,争分夺秒往那里赶。跟上次一样,树倒在大路上。跟上次一样,他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搬树。跟上次一样,我很快就胸腔疼痛。我们上演了一场喜剧,卡罗琳·波林整个周六都安全跟她父亲待在森林里。几个星期之后,我一声欢呼,坐火车去得克萨斯了。”
“可我手里这张她坐在轮椅里的毕业照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每一次走进兔子洞都是一次重置。”阿尔说完后看着我,想看看我有没有弄明白。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
“难道是我——”
“没错,伙计。今天下午,你花一毛钱买了一杯根汁汽水,同时把卡罗琳·波林送回到了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