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静动 第十五章 丽赛与高个子(全垒打墙边的帕夫科)
1
“阿曼达,到这里来!”
“等一下,丽赛,电影快结——”
“阿曼达,现在就过来!”
她拿起话筒,确认没声音后又放回原位。她很清楚是怎么回事。那种感觉就像一直在她嘴里的香甜感一样。接下来他会切掉灯光电源,如果阿曼达不在那之前先过来的话——
她出来了,站在小房间外,突然露出一副害怕又苍老的脸。电影等一下就要播到教练的妻子把咖啡壶摔向墙上的片段了,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先生倒咖啡的手不稳。丽赛也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她拿起手枪时,阿曼达更显惊恐,仿佛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应该去费城。太晚啦,阿曼达,丽赛心想。
“丽赛,他来了吗?”
“对。”
远处的雷声似乎在附和丽赛。
“丽赛,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切断了电话线。”
“手机——”
“还在车上。接下来他会切断电源,灯光会全部熄灭。”她走到那张书桌边缘(她心想,这张桌子真是有够大,在上面停架喷射飞机都没问题),跟阿曼达之间只有一小段距离,大约在那块沾了她的血的地毯上走八步她就能走到阿曼达身边。
丽赛走到阿曼达身边时,灯还亮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会不会是中午的暴风雨吹歪了树枝,那根树枝现在断了,掉下来时刚好压断了电话线?
当然有可能,但事情当然不是这样。
她想把枪交给阿曼达,但阿曼达不肯拿,结果掉到地上,丽赛很怕枪支走火,然后她或阿曼达因为脚踝被子弹击中而痛苦地尖叫。幸好,手枪没走火,落下的枪口也没对着她们。丽赛弯下腰捡枪时,听见楼下砰的一声,好像有人撞到什么东西。也许是撞在那个装满白纸的箱子上。
丽赛抬头看阿曼达,发现她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苍白,眼神惊慌不已。
“我不能拿那把枪,”她低声说,“我的手……你看见了吧?”她伸出手掌,向丽赛展示伤口。
“拿着就好,”丽赛说,“你不用对他开枪。”
阿曼达不情愿地接过手枪。“你确定?”
“不确定,”丽赛说,“但应该不用。”
她凝视着通往下方谷仓的楼梯口,那里变得阴暗了许多,让丽赛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现在枪在阿曼达手上。阿曼达很不可靠,不知道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来。就算直接命令她,她也有一半的可能不会照做。
“你有什么计划?”阿曼达压低声音问道。小房间里又传出老汉克的歌声,丽赛因此知道《最后一场电影》已经开始播放工作人员名单了。
丽赛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千万别动)
然后她慢慢离开阿曼达。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现在她到了房间中央,也就是门口跟大书桌的正中间。阿曼达笨拙地拿着枪,枪口对着浸有血迹的地毯。雷声轰隆作响,电视里播着乡村音乐。除此之外,一切寂静无声。
“他应该不在下面吧?”阿曼达低声说。
丽赛朝大书桌走了一步,她仍然十分紧张,全身紧绷到发抖,但理智告诉她,阿曼达或许是对的。电话线是断了没错,不过在这种地方,她的电话几乎每两个月就会断线一次,尤其在暴风雨期间。至于她捡枪时听到的砰一声……她确实听见砰一声吗?那是不是她的幻觉?
“他应该不在下——”阿曼达话没说完,所有灯光就都熄灭了。
2
头几秒钟(简直就像永恒般漫长)丽赛看不见任何东西,还咒骂自己怎么忘了把车上的手电筒带来。不然一切就简单多了。现在的她只能待在原地,还得让阿曼达也待着不动。
“阿曼达,别动!除非我向你打暗号,否则别动!”
“他在哪里,丽赛?”阿曼达快要哭了,“他到底在哪里?”
“哦,就在这里啊,太太,”吉姆·杜利的声音从完全黑暗的楼梯口传来,“我戴着夜视镜,能看见你们两位哦。你们看起来有点绿绿的,不过很清楚。”
“他才看不见我们,他在说谎。”丽赛虽然这么说,却感觉胃里一沉。她没料到杜利会带夜视镜来。
“噢,太太——如果我骗人,就让我不得好死。”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在楼梯口,而现在丽赛也慢慢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了。她听见噼啪声,猜想他可能拿了个纸袋。“我看得够清楚,知道那位瘦竹竿太太拿着把只能射豆子的玩具枪。我要你把那把枪放到地上,瘦竹竿太太。现在就做。”他的语调变得尖锐,听起来感觉像是鞭子击打在人身上。“照我的话做!丢掉!”
外面也有月亮,但它要么是还没升起,要么就是被云遮住了,因为现在房间里一片漆黑,不过丽赛还是从天窗透进的微光看见阿曼达正准备把枪放下。她还没完全松手,只是慢慢往下放。丽赛早知道就自己拿枪了,可是——
可是我得空出双手,这样时机一到我才能抓住你这混账。
“不,阿曼达,把枪拿好。我想你不用对他开枪,这不在计划之中。”
“丢掉吧,太太,这就是我的计划。”
丽赛说:“他出现在这不该来的地方,用难听的话叫你,还叫你丢掉手里的枪?你自己的枪?”
丽赛看见阿曼达的身影再度把枪举起,她并未将枪口对准楼梯口的人影,而是指着天花板,但至少她仍然拿在手中。而且她也站直了身子。
“我叫你丢掉!”杜利几乎在咆哮了,但丽赛听得出他知道自己占下风了,他手中那个纸袋里发出短促的咯咯声。
“不要!”阿曼达喊着,“我才不要!你……你给我滚远一点。别再纠缠我妹妹!”
“他不会听的,”丽赛在杜利响应前先说话,“因为他疯了。”
“你说话小心点,”杜利说,“你好像忘了我还能清楚看见你们两个吧。”
“但你真的疯了。就跟在纳什维尔射伤我先生的那小子一样疯,他叫格德·埃伦·科尔。你知道这个人吗?你当然知道,因为你很清楚斯科特的一切。我们经常取笑你这种人,吉米——”
“够了,太太。”
“我们都叫你们这种人‘太空牛仔’。科尔是其中一个,你也是。因为你年纪比较大,所以你比他狡猾,也比他狠毒,但其实都是同一种人。太空牛仔就是太空牛仔,你是从他妈银河系来的怪人。”
“你最好闭嘴,”杜利说,丽赛觉得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我是来办正事的。”纸袋发出窸窣声,而丽赛也看见他的身体开始移动。楼梯离桌子大约五十英尺,这段距离是整个房间里最黑暗的地方,不过吉姆·杜利却直直走向她。现在她的眼睛也适应黑暗了。只要再走几步,他那副邮购来的夜视镜也没什么用了。她跟他会重新站在相同的立足点上,至少在视觉上如此。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这是事实。”没错。她突然完全看清了吉姆·杜利(别名扎克·马库尔,也叫遗稿狗仔界的黑暗王子)这个人。事实就在她嘴里,就像那股香甜的味道。事实就是那股香甜的味道。
“别刺激他,丽赛。”阿曼达害怕地说。
“是他自己刺激自己,那些怒气都是从他脑袋跑出来的。就跟科尔一样。”
“我跟他完全不一样!”杜利大喊。
杜利果然很清楚科尔的事。他气得快爆炸了。他可能是在读偶像斯科特的相关报道时知道科尔这个人,但丽赛明白事实并非如此。没错,一切就是这么合理。
“你才没进过监狱,那只是你编给伍伯迪听的故事,酒吧里的瞎聊闲谈。但你被关过,这是事实,不过你是被关在疯人院,跟科尔关在一起。”
“闭嘴,太太!你最好听我的话,现在就住口!”
“丽赛,别说了!”阿曼达哭喊道。
她不理会他们两人的要求。“科尔吃完药比较清醒的时候……你们俩就会讨论最喜欢斯科特·兰登的哪本书是吧?我猜你们一定谈过。他最爱《空虚的恶魔》这本对不对?当然啦。你喜欢《船长之女》。两个太空牛仔在整修脑袋时一边讨论着哪本书最棒——”
“我说,够了!”他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就像个戴着目镜的潜水员从阴暗的水底浮上水面。当然,潜水员不会拿个纸袋举在胸前,好像怕某个知情太多的寡妇会突然偷袭他的心脏。“我不会再警告你了!”
丽赛才不在乎,也不管阿曼达是不是还拿着枪。现在的她非常兴奋。“你跟科尔在接受团体治疗时有没有讨论过斯科特的书呢?当然有,而且是谈论书中的父亲角色。等他们放你出院后,你遇见伍伯迪,他就像斯科特·兰登书中描写的父亲,是那些好爸爸之一。等他们把你从疯人院,或者又叫尖叫工厂,或是傻笑学院放——”
杜利突然大喊,然后放掉手中的纸袋(掉到地上时还发出哐啷声),冲向丽赛。她不疾不徐,心想,对,这就是我要空出两只手的原因。
阿曼达也开始尖叫,声音跟杜利相互重叠。这三人中,只有丽赛最镇定,因为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完全没有躲开,反而张开双臂,仿佛充满热情地抱住吉姆·杜利。
3
丽赛很明白他的意图,杜利想把她撞倒在地(要不就是桌面上),然后压住她。丽赛没有抵抗,让他的体重将她向后推;她闻到杜利头发和皮肤上的汗味。杜利的夜视镜碰到她的太阳穴,接着她左耳听到了急促的喀嚓声。
那是他的牙齿,她心想。他想咬我的脖子。
她的臀部猛然撞上书桌正面。阿曼达又开始尖叫,接着砰的一声黑暗中发出亮光。
“放开她,你这个王八蛋。”
语气非常狠,但只敢对天花板开枪,丽赛心想。她双手紧紧扣在杜利颈后,而杜利则将她的上半身往后推,两人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在跳热情的探戈。她闻到子弹击发后的火药味,那声巨响也让她有些耳鸣,她还感觉得到杜利又粗又硬挺的那活儿。
“吉姆,”她抱着他低声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我会给你的。”
他稍微放松了点,丽赛也察觉到他的困惑。这时,阿曼达发出猫一般的叫声,跳到他背上,使得丽赛又往后倒,几乎整个身子都摊在桌面上,她的脊椎还发出一阵吱嘎声,听起来不太妙。不过她看清杜利脸上的表情,似乎十分害怕。他一直很怕我吗?她好奇地想。
趁现在,否则就没机会了,小丽赛。
丽赛透过那副怪异的夜视镜搜索他的眼神,然后紧紧盯着不放。阿曼达仍像只猫不断乱跳一通,丽赛还看见她用拳头捶打杜利的肩膀,两只手都用上了。可见她在对天花板扣下扳机后就把枪丢了。唉,好吧,至少她表现不错。
“吉姆。”天哪,杜利快把她压死了。“吉姆。”
他低下头,仿佛被她的眼神与意志力吸引了过来。丽赛本以为自己抓不到他,不过她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往上扑时(正如全垒打墙边的帕夫科,这句话不知是斯科特从哪里引用来的),终于成功了。她把双唇贴上杜利的嘴时,闻出他晚餐吃了肉跟洋葱。接着她用舌头挤开他的嘴唇,更用力地吻了下去,将她在池子里喝的第二口水传送过去。她感觉那股香甜也过去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摇晃。一切发生得很快。墙壁变得透明,她也闻到另一个世界里那股混合的香味:赤素馨花、九重葛、玫瑰、昙花。
“杰洛米诺。”她说话时仍和杜利嘴对着嘴。这个词仿佛某种指令,因为丽赛一念完,她下方的书桌随即变成雨水,再过一会儿就完全不见了。她往下掉;吉姆·杜利在她上方,仍在尖叫的阿曼达则在他们两人上方。
秘宝,丽赛心想,秘宝找到了,游戏结束。
4
丽赛的下方是那块她最熟悉的厚草地,而且她还认出了情人树的位置。掉到草地上时,她只听见自己叫了一声,接着就喘不过气,好像肺里所有空气都被坠落的冲击力挤掉了。她的眼前出现了好几个黑点。
幸好杜利没摔到她身上,要不然她可能会被撞昏。丽赛看见杜利把紧抓在他背后的阿曼达甩掉,好像觉得阿曼达是只烦人的小猫。杜利马上站起来,先看向那片紫色山丘,然后转往另一边,面对由保罗跟斯科特命名的精灵森林。丽赛很惊讶,没想到杜利这么快就恢复了方向感。她觉得他的头看起来很像长了肉跟毛发的奇怪骷髅,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他的脸很瘦,而且又戴着夜视镜的缘故。他的镜片没跟着他过来异月之湾,所以透过那副粗镜框可以直接看见他的眼睛。他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上下唇间还有口水连接着,看起来像银色的丝线。
“你一直……很喜欢……斯科特的书。”丽赛说。她听起来像刚跑完比赛后喘着气的选手,不过呼吸已慢慢恢复正常,眼前的黑点也逐渐消失。“那你喜不喜欢他的世界啊,杜利先生?”
“这是哪……”他连话都没办法说完。
“这里叫异月之湾,在精灵森林边缘,保罗的墓就在附近,他是斯科特的哥哥。”
她知道就算来到这里,只要杜利恢复理智,对她(以及阿曼达)而言仍然是个大威胁,但她还是花了点时间看看那道紫色山坡还有正在变暗的天空。太阳成了一团橘色火焰,正在下沉,而满月则从另一边正要升起。她心想,这个混杂着热度与银色冷光的景象实在美极了,美到简直能要她的命。
然而她现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有只被太阳晒红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对我做了什么,太太?”杜利问。他透过没有镜片的镜框看着丽赛。“你想催眠我吗?没有用的。”
“不是这样哦,杜利先生,”丽赛说,“你想要斯科特的一切,对不对?这个地方比他还没出版的任何作品都棒,甚至比用开罐器割伤女人身体的感觉还棒,你说是吗?看吧!这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用想象力建筑的国度!完全由梦想打造而成!当然啦,森林里很危险,其实,任何地方在入夜之后都很危险,而且现在又是晚上,不过我确信像你这样高大又勇敢的疯子才不怕——”
她看见杜利采取行动,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马上大喊阿曼达的名字……她想叫姐姐小心点,不过喊完之后便克制不住笑了出来。尽管情况危急,她还是不停地笑杜利,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戴着那副没镜片的夜视镜,模样实在很滑稽,但主要原因是,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她竟然想到某个笑话中的一句话:嘿,老兄,你的东西掉了。而她却记不起这整个笑话讲的是什么,这让她笑得更开心了。
接着丽赛便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快窒息的咯咯声。
5
她用很短的指甲(总比没有好)划过杜利的脸,留下三条抓痕,但他抓着她喉咙的那只手还是没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她的喉咙发出更大的咯咯声,听起来像是某种旧机器运转时,齿轮卡到泥土的声音,或许就像席尔弗先生的马铃薯分类机吧。
阿曼达,你他妈跑哪去了?她心想,阿曼达立即出现,徒劳无功地捶打着杜利的背部和肩膀。不过然后阿曼达学聪明了,她直接跪在地上,用受伤的手抓住他的裤裆……使劲一扭。
杜利惨叫一声,马上把丽赛推开。丽赛背部着地,摔到茂盛的杂草堆中,然后忙乱地起身,用似乎快着火的喉咙拼命呼吸空气。杜利蹲在地上,低头抓着自己的鼠蹊,这姿势让丽赛想起从前黛拉在学校听见有人玩跷跷板发生意外时说的话:“这就是我庆幸自己不是男生的原因之一。”
阿曼达冲向杜利。
“阿曼达,不要!”丽赛大喊,但已经来不及了。虽然杜利痛到不行,但反应速度还是很快。他轻松躲开了阿曼达,然后一拳打中她体侧。接着他用另一只手拿掉头上的夜视镜,丢入草丛中,还咒骂了它几句。他的蓝眼珠里已经毫无理性了。现在的他,就跟《空虚的恶魔》里那个恶魔一样,准备爬到井外进行复仇。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我告诉你,太太,我不会让你活着回去的。”
“除非你抓到我,否则回不去的人可是你呢。”丽赛说完又开始笑了。虽然她心里非常害怕,但这时候感觉很好,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笑就像能攻击杜利的刀子吧。她那痛得像要烧起来的喉咙每大笑一声,刀尖就越往他肉里刺进一点。
“不要对我发出那种笑声,你这个贱人,不准你那样笑!”杜利大吼着冲向她。
丽赛转身就逃,不过才朝通往树林的小径跑没两步,就听见杜利痛苦的嚎叫声。她回头看,发现他跪倒在地,有个东西从他上臂突出,他的衣服也立刻被染成深色。他摇晃着身体,一边咒骂一边伸手去拔,但拔不掉。丽赛看到某个黄黄的东西晃了一下。杜利又痛苦地叫了一声,终于把那东西拔下来。
丽赛知道那是什么了。虽然她只瞥到一眼,不过已经够了。杜利正要起步追她时,阿曼达把他绊倒,结果他压到保罗·兰登的墓碑上。十字架上的横向木片就像特大号的针,直接插进了他的二头肌。他拔掉木片时,更多鲜血从伤口流出,他的袖子从上臂到手肘慢慢染成红色。阿曼达正无助地躺在杜利脚边,丽赛得想个办法别让杜利把怒气出在她身上。
“连个跳蚤都抓不到,别想抓我哦!”丽赛突然唱出这句,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以前在操场玩时唱的歌。接着她对杜利吐舌头,拨着自己的耳朵向他挑衅。
“你这贱人!你这淫妇!”杜利大叫着冲向她。
丽赛拔腿就跑。她已经害怕到无法再对杜利大笑了,不过当她跑上小径进入精灵森林时,虽然惊恐,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森林里已经进入夜晚了。
6
写着“通往谜池”的标示牌不见了,不过丽赛在黑暗的树林中隐约看得见一条白色小路,于是循着路继续跑。前方传来咯咯声。是笑声,她心想,然后冒险回过头,看看杜利是否听见那些东西发出的声音,担心他或许不会追上来——
结果他没听见。杜利还在,而且越来越靠近她;虽然他受了伤,但跑起来还是飞快。丽赛被路上的树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保持了平衡,否则她倒下后不到五秒钟杜利就会扑上来,而她这辈子闻到的最后一种气味,将是附近树林入夜后那股凝结的植物香气,她所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将是住在森林深处那些东西的疯狂笑声。
我听得见他的喘气声。因为他离我越来越近,所以我才听得见。我已经尽全力跑——而且维持不了多久——他的速度还是比我快一点。为什么阿曼达那么用力抓他的鸟蛋,他还是能跑这么快?为什么他流了一大堆血,还是能跑这么快?
这些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用逻辑就能推理出来,他的速度确实减慢了。要是没受到那些伤害,杜利早就抓到她了。丽赛目前在三挡,她想打到四挡但没办法。可见她根本没有四挡。在她后方,吉姆·杜利的呼吸声渐渐逼近,而她知道再过一分钟(可能不到一分钟),他的手指就能碰到她的背了。
或者抓到她的头发。
7
小路开始倾斜,有几段变得很陡;树林里也越来越暗。她觉得自己终于跑得比杜利快一点了。她继续跑,不敢回头看,一边祈祷着希望阿曼达不要跟上来。情人丘或许没什么危险,池子那里也是,但树林里一点也不安全。相较之下,吉姆·杜利还不算这地方最危险的呢。她听见了恰吉·G的钟发出的微弱声响,知道它就挂在下个坡顶的某棵树上。
丽赛发现前方有些较亮的光线了,但不是橘红色光芒,而是夕阳快消失时的粉红色余晖。光线透过树林较稀疏的部分透了进来,使小路也变得明亮了点。她看到小路的坡度缓缓上升,知道过了那个坡顶后,现在这条小径会再次下降,穿越更浓密的森林,最后抵达那块大石头,而大石头后方就是池子。
来不及,她心想。她已经快喘不过气,而且两胁也因激烈的跑步而开始疼痛。跑到坡顶的半路上我就会被他抓住了。
她听见斯科特在笑,还用暗藏着愤怒的语气对她说:你这么辛苦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这种下场哦。坚持吧,小宝贝——静动。
静动,没错。现在的她最需要静动。丽赛冲上斜坡,头发因汗水沾黏在脸上,双手配合脚步挥动,嘴巴不断大口呼吸着空气。她希望嘴里还能尝到那股香甜味道,可是她已经把在池子里喝的最后一口水吐到杜利嘴里,现在她口中尝到的只有精疲力竭的感觉。她听见杜利的呼气声接近,但杜利没有喊叫,显然是为了追她而保存气力。她肋部的疼痛更加剧烈了。这时一阵高亢愉快的歌声先传进她左耳,接着她两耳都听见了。笑声十分接近他们,仿佛那些东西也想加入这场猎杀。她闻到树的气味变了,原本宜人的芳香变得刺鼻,就像奶奶死后没多久,她跟黛拉在奶奶房间厕所里闻到的染发剂的气味,感觉就像毒气,而且——
这不是树的味道。
所有笑声都沉寂下来,她只听见杜利紧追在后不断喘气。她回想起当时斯科特抱着她,将她拉向他的身体,低声说,嘘,丽赛。为了你跟我的命,现在千万别动。
她心想:二〇〇四年那次它是躺在路上,但这次它是沿着这条路跑,就跟斯科特阻止我进入树林时一样。
不过正当她看见还挂在树上的那个钟(它的边缘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吉姆·杜利做出了最后冲刺,而丽赛也真的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背,似乎杜利觉得能抓住任何东西都好,就算是内衣肩带也行。丽赛克制住尖叫的冲动,勉强加快速度,不过好像没什么帮助。幸好这时候杜利又绊倒了,同时还大声叫喊:“你这个贱人!”丽赛觉得,他一定会后悔自己喊得这么大声。
他也没剩多少时间可以后悔了。
8
微弱的钟声又出现了,是从
(可以上菜了,丽赛!来吧,动作快点!)
那棵以前叫钟树、现在改叫钟铲树那边传来的。斯科特的银铲子还在那里。她出于直觉(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将铲子放在树下时,树林里的那些东西正歇斯底里地大笑,但现在整座精灵森林却是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喘息与杜利的咒骂声。高个子本来在睡觉(至少在打盹),杜利的叫喊声把它给吵醒了。
事情到目前为止大都依照她的预期发展,但她可没因此而轻松丝毫。她觉得心底压抑的恐惧正要苏醒,这种恐惧就像无数只触手,随时想找缝隙乘虚而入。她发现自己有太多恐惧的念头,而这些念头已经一点点侵蚀了她的内心,让她可能一看到某种情景就感到害怕:在电影院厕所地上看到两颗沾了血的牙齿;两个小孩互抱着站在便利商店门口大哭;斯科特临死前躺在病床上用炙热的眼神看着她;德布夏家老奶奶躺在地上快要死了,一只脚还不断抽搐。
可怕的念头,也就是那种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时,你心里会突然出现的可怕影像。
换句话说,一切的邪,现在就潜伏在那几棵树后面。
就在此刻……
9
丽赛上气不接下气,耳里还听得见脉搏猛烈作响。她弯下腰,伸手抓起那把银铲子。虽然她的脑中充满失落、痛苦与绝望,但她的手依然和十八年前一样紧紧地握好铲子。她听得见杜利要来了,杜利已经不再咒骂,不过丽赛听得见他的呼吸声。这次他离她会很近,比金毛小子还近,而且就算他没拿枪,只要他在丽赛转身前先抓住她——
可是他并没有抓住她,而且还差得远。丽赛像个看到红中直球的打击手,用尽全力挥动手中的银铲子。铲子反射着夕阳最后的粉红色余晖,上半部边缘在高速移动中打到了挂在树上的钟,让它叮的一声直接飞向树林里的黑暗里,断了一半的系绳还平直地跟着它飞舞而去。丽赛看见铲子的轨道往上行进,心想妈的!我这一挥还真有力!接着,铲子底面撞击在猛冲过来的吉姆·杜利脸上,发出的不是嘎吱声(她记得在纳什维尔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而是低沉的“锵”一声。杜利又惊又痛地尖叫着,整个人摇摇晃晃倒向小径外的树林,还不断胡乱挥舞双手想维持平衡。丽赛瞥见他的鼻子完全歪向一边,就跟科尔一样;接下来他的嘴角跟下唇就会流出鲜血。突然,她感觉在她右侧离杜利不远处有东西在动,动作非常大。潜藏在她心中那些晦暗可怕的念头,现在变得更加深沉阴郁了;丽赛还以为这些念头要么会杀了她,要么会害她发疯。后来,这些念头稍稍改变了方向,而树林后方那个东西也同时往另一边移动。她听见树叶掉落、树枝与矮树丛撕开断裂的声音,然后它突然出现了,那就是斯科特说的高个子。她当即就知道,只要看到高个子,你的过去未来都会立刻化作一场梦。天哪,只要看到高个子,你就只能感受到现在,感受到一股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
10
在丽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做好心理准备前(其实面对那东西,任谁都无法做好心理准备),它就突然出现了。那个身上有斑纹的东西,它就是斯科特所谓邪的具体化身。
她看见它庞大有如装甲的侧面,外表很像蛇皮。它逐渐靠近,身影不停膨胀,甚至撞弯并折断了一些树,似乎想从那几棵最高大的树木之间穿过。当然,它是出不来的,不过它给人的压迫感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减弱。它的身上没有气味,可是会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肠子在蠕动,它那颗奇形怪状的头还从树林上方冒出。丽赛抬头透过树叶看见一只眼睛,就像井底那么黑,像排水孔一样宽,虽然眼神死寂,但仍能察觉一切动静。她看见那颗巨大迟钝的头上有个开口,凭直觉就知道从那里被吃进去的东西不会真正死掉,而是活着并不断尖叫……活着并不断尖叫……活着并不断尖叫。
丽赛无法尖叫,根本连半点声音都吭不出来。她往后退了两步,发现自己的脚步竟出乎意料的镇静。接着她的手一松,那把又沾了另一个疯子鲜血的银铲子直接掉到地上。她心想,它看到我了……这条命再也不属于我了。它不会让我拥有这条命的。
它直立了一会儿,丽赛看见它湿滑的肉身上随处长着杂乱无章的毛发。透过粉红色余晖及银色月光,她还看到它身体的其余部分仍躺在矮树丛间,感觉就像条蛇。
然后,它的眼睛不再看着丽赛,转而移到吉姆·杜利身上,他正挣扎着要从缠住他的小树丛中起身。他的嘴唇破了、鼻子断了、一边眼睛肿得很大,甚至连头发上都沾了血。杜利发现那个东西正在看他,于是立刻停止叫喊。丽赛看到他一开始本想伸手遮住自己还完好的那只眼睛,不过双手随即垂在身侧,可见他已吓得失去力气。见到这个情景,丽赛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他很可怜,甚至考虑不管他做过的一切,先救他再说(就算她会因此而死),不过当她一想到阿曼达,又马上硬起心肠。
那个纠结在树林中的庞然大物以近乎优雅的姿势迅速向前移动,卷住了杜利的身体。它头上洞口周围的肌肉似乎皱缩起来,让丽赛想起斯科特在纳什维尔被枪击那天。在听见嘎吱的咀嚼声及杜利发出的最后尖叫声时,她也想到了那天斯科特低声对她说,我听得到它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她记得斯科特嘴唇噘成圆形,也清楚记得他在发出那种难以形容的恶心声音时,鲜血就从他口中喷出,有如一颗颗小红宝石挂在当时炙热的空气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但一听到它进食的声音,她马上拔腿就跑。她冲向通往紫色山丘的小路,远离钟铲树,远离高个子吃下吉姆·杜利的地方。丽赛知道它帮了她和阿曼达一个忙,不过她也很清楚它这个忙帮得毫无诚意,因为要是她能活过今晚,她也将和斯科特一样,永远无法摆脱它的阴影。它已经记住她,把她列为目标了。从现在起,她只能自己随时小心,尤其是刚好在半夜醒来时……她心里明白,今后她再也无法睡得安稳了。在夜深人静时,她只有尽可能让自己不去看镜子、窗户,特别是玻璃水杯的表面(天知道为什么)。她得尽可能保护好自己。
它已经靠得很近了,斯科特躺在滚烫柏油路面上打颤时是这么说的。靠得很近了。
杜利的尖叫声从她后方传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丽赛觉得那可怕的声音会让她发疯。搞不好,她已经因此发疯了。
11
丽赛快跑出树林外时,杜利的尖叫终于停止。然而,她却找不到阿曼达。丽赛又开始害怕:万一姐姐乱跑怎么办?或者她还在附近,可是精神病又发作了,整个人蜷缩在阴影中,找不到了呢?
“阿曼达?阿曼达?”
丽赛一开始什么都没听见,后来(谢天谢地!)才发现她左边高高的草堆中传出窸窣声,接着阿曼达站了起来。她的脸在月光照耀下更显苍白,看起来简直像个鬼魂,或者说像只鸟身女妖。她想往前走却被绊倒了,还好丽赛马上接住她。阿曼达不断发抖,冰冷的双手紧紧扣着丽赛的后颈。
“噢,丽赛,我好怕他会追到你。”
“我也是。”
“声音好尖……我分不出来……声音太尖了……我希望那是他的叫声,可是心里又想,万一那是小小呢?万一是丽赛呢?”阿曼达靠着丽赛的肩膀开始啜泣。
“我没事了,阿曼达。我不是好好站在这儿了吗。”
阿曼达站直身子,看着丽赛的脸。“他死了吗?”
“嗯。”虽然丽赛直觉知道杜利不算真的死去,而且将在那个东西的肚子里过着地狱般的生活,但她不会告诉姐姐。“死了。”
“那我想赶快回去!我们回得去吗?”
“可以。”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想象得出斯科特的书房……我现在心里好乱……”阿曼达害怕地看看四周。“这里跟‘南风’完全不一样呢。”
“对啊,”丽赛抱紧阿曼达,“我知道你很害怕。你的表现很棒。”
丽赛现在担心的,并不是如何回到斯科特的书房、回到堡景镇,而是回去之后如何继续留在她们的世界不再来这个地方。她想起有次溜冰时严重扭伤了脚踝,医生叫她以后都要非常小心。他说:肌腱一旦拉伤,下次就会更容易再度受伤。
下次会更容易被它发现的。它看见她了。那颗跟排水口一样大、眼神死寂却又敏锐的眼睛已经盯上她了。
“丽赛,你真勇敢。”阿曼达轻声说。她往紫色山坡(现在被月光镀上一层金色)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又把脸埋到丽赛肩上。
“要是你再这样说话,我明天就把你送回绿茵。闭上眼睛吧。”
“已经闭上了。”
丽赛也闭起双眼。她在脑海中看见那颗头,但感觉那不是头,倒像是咽喉,又像根吸管,也像个漏斗,通往盘绕着邪的黑暗深渊。她能听见吉姆·杜利就在里面尖叫着,不过音量变得很小,还混杂了其他尖叫声。她好不容易才撇掉这些画面,开始想象那张红色枫木大书桌,以及汉克(不然还会有谁?)唱着《强巴拉亚》的歌声。另外她想起了当时高个子也在附近,还想到她跟斯科特一开始无法回去的那次,然后想到……
(是那件毛衣,丽赛,我觉得那件毛衣像锚一样拉住我们了)
他说的话,又想到阿曼达以期盼眼神看着“蜀葵”号的样子(好像在跟它道别)。突然,她发现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化,月光也消失了,虽然她闭着眼,可是仍然感觉得出来。接着她们便往下掉,回到了书房;因为吉姆·杜利切断了电源,所以书房还是一片昏暗,但汉克·威廉斯的声音依然唱着我的伊芳,甜美的女孩,哦唛哦。
12
“丽赛?丽赛!”
“阿曼达,你快把我压扁了,快走开——”
“丽赛,我们回来了吗?”
黑暗中,两个女人纠缠成一团倒在地毯上。
“许多亲戚都来看伊芳哦……”小房间里飘出歌声。
“对,你能不能从我身上滚开,我不能呼吸了!”
“抱歉……丽赛,你压到我的手了……”
“你这好小子啊,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到河口去吧!”
丽赛勉强把身体拉向右边,让阿曼达抽出手臂,一会儿之后阿曼达的重量从她身上移开。丽赛深深地(也满意地)吸了口气,等她呼气时,汉克·威廉斯唱到一半的歌声也停了。
“丽赛,为什么这里那么黑?”
“因为杜利切断电源了,你记得吗?”
“他是把灯的电源切断了,”阿曼达开始推理,“但如果他弄坏了整间谷仓的电源,电视里不可能有歌声啊。”
丽赛本来想反问她,那为什么电视的声音突然停了,不过没说出口。这不是重点,她们还有其他要紧事。“我们回屋子去吧。”
“我完全同意。”阿曼达说,接着用手指碰碰丽赛的手肘,一路往下摸索,握住她的手。两姐妹一起站起来。阿曼达像在说什么秘密似的:“不是冒犯你哦,丽赛,我觉得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再来这里。”
丽赛了解阿曼达的感觉,而她自己对这里的感觉也变了。毋庸置疑,斯科特的书房确实让她很气馁。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困扰了她两年。然而,她认为这里最需要的改变现在达成了:她跟阿曼达已经完全(时间会告诉她到底是不是这样,不过她几乎能百分之分确定)净化了斯科特的鬼魂。
“走吧,”她说,“我们回屋子去,我来泡点热可可。”
“在那之前先喝点白兰地如何?”阿曼达期待地问,“还是疯子不能喝白兰地?”
“疯子不能喝酒,但你可以。”
她们手牵手摸黑走向楼梯口。丽赛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觉得踩到某个东西。她弯下腰,捡起一片足足一英寸厚的圆形镜片,一想到那是杜利的夜视镜,便马上露出恶心的表情,把它丢掉。
“是什么?”阿曼达问。
“没什么。这里好暗,我看不太清楚,你呢?”
“我也是。别放开我的手哦。”
“亲爱的,我不会放开。”
她们慢慢走下谷仓。虽然速度很慢,但心里觉得安全多了。
13
丽赛拿出家里最小的杯子,再从用餐室最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一瓶白兰地,替阿曼达跟她自己各倒一杯。她们站在厨房流理台边,高高举起互相碰杯。室内所有灯都开着,连最远那张小桌上的鹅颈台灯也是。
“渗透牙齿。”丽赛说。
“渗进牙龈。”阿曼达说。
“渗入内脏吧。”她们一起说,然后一口喝下。
阿曼达曲着身体,吐出一口气,她站直后,苍白的脸上出现了血色,额头也逐渐红润起来,连鼻梁都变红了。她的眼眶里还有泪水。
“真他妈要命!这是什么酒?”
丽赛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跟阿曼达的脸一样发烫。她拿起酒瓶看标签,上面写着:“星辰白兰地,产自罗马尼亚。”
“罗马尼亚的白兰地?”阿曼达看起来吓了一跳。“太烈了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斯科特收的礼物,不过我忘记他是做了什么事才得到的——他们好像还连同这瓶酒一起送了个笔架吧。”
“搞不好有毒。你去把它倒掉,我来祈祷,希望我们不会中毒而死。”
“你去倒吧,我来泡点热可可,来自瑞士的热可可,不是罗马尼亚的哦。”
正当她要转身离开,阿曼达拉住她的肩膀。“或许我们应该暂时忘了热可可,先在副警长回来找你之前离开这里。”
“你这么觉得吗?”虽然她知道阿曼达说的没错,但还是问了。
“对,你还敢再上楼去那间书房吗?”
“当然敢。”
“把我的枪收起来。别忘了那里的灯不亮。”
丽赛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支长形手电筒,打开测试了一下,照出的光束十分明亮。
阿曼达正在洗杯子。“如果有人发现我们在这里,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要是副警长知道我们带了枪过来……而杜利又刚好从这世界消失……”
丽赛的计划其实只设法把杜利引到钟铲树下而已(她从没想到高个子会来插一脚),听完阿曼达的话,她才明白其实还有很多事要做,而且最好尽快做。那个疯子消失了,伍伯迪教授是绝对不会吭声的,但杜利总有些亲戚,而且这世上唯一想干掉他的人,就是丽赛·兰登。当然世上没人找得到他的尸体,不过她跟阿曼达可能还是得解释清楚她们今天中午跟下午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另外,警长办公室的人也都知道杜利在骚扰她;是她向他们报案的。
“我会处理的。”丽赛说。
阿曼达严肃地说:“很好。”
14
手电筒的光照范围很宽,而书房也不像丽赛原来担心的那么可怕。抱着要办正事的心情过来,也比较不容易紧张。她首先把枪收进鞋盒,然后拿着手电筒在地板上搜索,找到了两片夜视镜的镜片,以及六颗三号电池,她猜这些是给夜视镜供电用的。虽然她不确定自己见过,不过电池盒应该跟着杜利过去异月之湾了,而这些电池则留在原处。接着她捡起杜利拿来的那个可怕纸袋。她纳闷阿曼达要么是忘了这个纸袋,要不就是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杜利拿着这个纸袋,总之无论如何,最好不要让警方看到纸袋里的东西,否则对她可不妙。而且手枪也不能让他们发现。丽赛知道他们会对那把枪做一系列检测,查出它最近击发过子弹;她可不是笨蛋(她还看过《犯罪现场调查》呢)。她也知道,检测无法查出它唯一开过的一枪是对着天花板的。她试着拿稳纸袋,不让里头的东西发出碰撞声,不过它还是叮当作响。最后她再四处巡视一遍,检查是否有杜利遗留下的痕迹,结果没有。地毯上是有血迹,然而要是警方真的拿去化验,也只会发现是她的血而已。地毯的血加上纸袋里的东西,应该会组合成对她相当不利的证据,不过她处理掉纸袋后没问题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的车在哪里?我知道之前看到的那辆车就是他的。
但她现在担心这个也没用。天黑了,这才是她要担心的。还有她那两位姐姐的问题:黛拉跟坎塔塔现在正往德里的阿卡迪亚精神病院路上。因为这样她们才不会卷入吉姆·杜利事件。
可是她真的得担心她们两个吗?不用。当然,她们会很火大……而且很好奇……但要是她跟阿曼达叫她们别声张,她们一定会照办,为什么?因为这也算姐妹间的事。她跟阿曼达只要小心点应付她们,编个故事就行了(丽赛完全想不出能完全掩饰这次事件的说法,不过她很确定要是斯科特活着,一定能想出来)。之所以要编故事,是因为黛拉与坎塔塔都有老公,而老公是全世界最容易将家务事泄露出去的人。
丽赛转身要离开时,眼神被靠着墙角的那些书吸引住了。各种当季评论、学术期刊、年鉴、报道以及影印本中都有讨论斯科特的文章,很多本里头都有照片,然而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就把它称作“斯科特与丽赛!婚姻初期!”好了。
她很轻易地想象一群大学生来搬这些书,一本接一本放进外头印着酒厂商标的纸箱里,再把纸箱堆在卡车上载走。载到匹兹堡大学吗?死都别想,丽赛这么想。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内心充满怨恨的女人,但经过吉姆·杜利事件后,她才不想把斯科特的东西摆在伍伯迪身边,最好让他每次想看就得付昂贵的机票钱长途跋涉。嗯,送到缅因州立大学的佛格勒图书馆好了——那里就在从“克里夫磨坊”出来的路上。她想象着自己站在一旁看那些孩子包装完,说不定再弄一大壶冰茶请他们喝。喝完后,他们会放下杯子,异口同声感谢她,其中一位或许还会告诉她,说自己很喜欢她先生的书,然后大家一起安慰她。那语气听起来好像斯科特两星期前才刚过世一样。她会谢谢他们,看他们载着那些里头有她与斯科特照片的书籍离开。
你真的放得开?
她觉得自己可以。不过那些书还是吸引着她的目光。那些早就阖起来、沉睡已久的书,仍然吸引着她。她又看了一会儿,想起以前有个叫丽赛·德布夏的年轻女孩,当时她的胸部还很坚挺呢。她寂寞吗?对,她曾经有些寂寞。她害怕吗?当然,因为她才二十二岁。接着,有个年轻人踏进她的生活。他是个头发每次都会不听话盖到额头上的年轻人。他是个有很多话、很多故事要说的年轻人。
“我永远爱你,斯科特。”她对着空荡的书房说。或许她是在对那些书说话吧。“我爱你,也爱你的吻。我可是你的女性友人呢,对不对?”
然后,她握着手电筒,一手夹住鞋盒,另一手夹住杜利的可怕纸袋,慢慢走下楼梯。
15
丽赛回去时,阿曼达站在厨房门口等她。
“很好,”阿曼达说,“我正担心你呢。袋子里是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
“噢……好吧,”阿曼达说,“他……真的不见了吗?”
“我想是。”
“希望如此,”阿曼达打了个冷战,“他是个吓人的家伙。”
你还没完全见识过他的可怕呢,丽赛心想。
“好啦,”阿曼达说,“我想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里?”
“里斯本瀑布,”阿曼达说,“老家的旧农场。”
“什么——”丽赛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虽然奇怪,不过去那里不无道理。
“按照你对埃布尔尼斯大夫的说法,我在绿茵突然清醒,然后你带我去我家换衣服。你就说后来我又开始变奇怪了,一直讲那个农场的事。走吧,丽赛,赶快在有人来之前把一切处理掉。”阿曼达拉着她走到屋外。
丽赛有些困惑,不过还是任由姐姐拉着她走。德布夏老家在里斯本瀑布镇的塞伯特路终段仍然有块五英亩的土地,离堡景镇约六十英里远。按照遗嘱,这块地属于五个女人共有(其中三位的先生都还活着),不过农场长年无人照料,应该长满了很高的杂草,土地也都荒废了。除非地价涨到可观的程度,否则大家应该不太可能想拿这块地来做什么。斯科特·兰登在八〇年代晚期设了个信托基金,负责支付这块地的地产税。
“你为什么想去旧农场?”丽赛边坐上宝马驾驶座边问,“我不太懂。”
“因为我就是想去,”阿曼达看着丽赛回车,然后开上长长的车道,“因为我说我想去看看那个老地方,所以你当然会带我去。”
“我当然会带你去。”丽赛说。她看看左右两边,确定没人(拜托老天,千万别让警车出现),然后左转,开上通往麦卡尼瀑布、波兰泉、格里镇,最后到达里斯本瀑布的路。“那我们为什么要把黛拉跟坎塔塔引开?”
“是我坚持这么做的,”阿曼达说,“我怕万一她们出现,会先带我去我家或你家,甚至是绿茵,这样我就没机会回老家看看爸爸妈妈了。”丽赛一开始还听不懂——去看爸爸妈妈?后来她才了解阿曼达在说什么。德布夏家族就葬在老家附近的塞伯特谷公墓,老爸跟老妈都埋在那里,爷爷跟奶奶也是,还有一些天知道是谁的其他人。
她问阿曼达:“可是你不怕我带你回绿茵吗?”
阿曼达任性地看了丽赛一眼。“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去?是你带我离开那里的嘛。”
“搞不好我看你又开始有点疯疯癫癫,所以才想带你回去。你不是说要回去那三十年没人在的老家吗?”
“啧!”阿曼达轻蔑地挥挥手,“我可以随时掐住你的脖子哦,丽赛——坎塔塔跟黛拉都知道我会这么做。”
“你最好可以!”
阿曼达没说话,只给她一个疯狂的笑容,被仪表板照得发绿的脸孔接着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丽赛张嘴正想反驳,但随即又停住。她觉得这个说法可能行得通,因为只要掌握重点就行了:阿曼达行为怪异(大家都知道),而丽赛一直迁就她(大家都能理解)。没问题的。至于装枪的鞋盒……还有杜利的袋子……
“我们要在麦卡尼瀑布停一下,”她对阿曼达说,“那里有座桥,底下是安德罗斯科金河,我得处理一些东西。”
“没错。”阿曼达说完,就把双手放到膝盖上,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休息。
丽赛打开收音机,正好听见汉克·威廉斯在唱《乡村酒馆》,但她并不惊讶。她低声跟着唱,一字一句都记得很熟,这点她也不惊讶。有些事是永远不会忘的。她开始相信,在这世上被认为短暂而少受重视的事物(比如歌曲、月光、吻),有时却能在回忆里留存最久。这些事或许很傻、很好笑,却不会被遗忘。她觉得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