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起微澜

还不到辰时,四海货栈的门口就停了二三十辆马车。这些车上都堆满了木箱,把固定用的麻绳绷得如同铁条一般僵直,似乎下一刻就会断裂。车夫们不断来回走动,紧紧麻绳,拉拉驮马,小心照看。更远一些,站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商贾,正低声攀谈。他们都是来往吴蜀两地的行商,昨晚刚乘船入港,天不亮就将货物拉到了四海货栈。武昌如今是东吴都城,什么事都要讲规矩。市令将四海货栈设成了勘验处,魏蜀两地的货物要在勘验之后,才能送进武昌城的各家商铺里售卖。

去年,蜀帝刘备因夷陵之战大败而气郁攻心,病逝于白帝城内。随后刘禅即位,遣邓芝为使,欲说服吴王重修和好。孙权犹疑不定了大半年时间,直到今年才派辅义中郎将张温出使蜀汉,同意联蜀抗魏。消息一出,断绝了一年多的吴蜀商道马上又热闹起来。

人群之外,有名身着布衣的商人耷拉着双肩,低头踟蹰徘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是江州的行商朱信,这次运了一百匹蜀锦来武昌,本想好好赚上一笔,谁知在江上遇到风浪,木箱在颠簸中撞散,蜀锦被堆放在旁边的桐油浸染了大半,坏了成色。若是被胥吏们刁难,这次就要倾家荡产了。

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朱信抬眼看去,发现是四海货栈的栅门终于开了。商人们指挥车夫赶着马车往里面挤,朱信却没有动。他货物不多,又被桐油浸了,少不了跟胥吏口舌。如果在最热闹的时候挤过去,搞不好这批货会被直接算作残次品,禁止入市,还是等人少了才好。

栅门口人声鼎沸,马嘶犬吠,乱得不成样子。兵丁们挺起木棒,将插队的车夫打回去,大声呵斥车队排好次序。通过门口的马车被杂役们按类引领,带到不同的区域停下,等待着胥吏们勘验。所谓勘验,原本是重点查验违禁物,现在只是看看货物品秩,以防奸商以次充好。大家都心知肚明,违禁物都是经淮泗系或者江东系的渠道暗中流入,不会走这种正大光明的路子。

市令是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远远端坐在石台之上,神色淡然地看着这边。胥吏们每勘验过一拨货物,就会上前向市令禀告详情,领取通牒后打发商人带着货物离开。货物勘验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二三十辆马车就没剩几辆了。朱信捏了捏袖子,袖中那块薄薄的竹片还在,于是唤起车夫向货栈栅门走去。被一名胥吏引到勘验地点后,杂役们拆开了一个木箱,一股淡淡的油污味飘了出来。

那名胥吏挑起一匹蜀锦,粗略扫了眼,道:“怎么这么脏?残次!”

朱信赔笑道:“尊驾,只是被桐油浸脏了而已,好好漂洗几次,晾晒之后没什么事的。”

胥吏嗤笑道:“这蜀锦是上好蚕丝织成,用水洗不掉桐油,用皂角又会发黄断丝。你怎么漂洗干净?”

朱信支吾了几句,答不上话来。

胥吏抬起胳膊,就要往勘验单上盖“残次”的印戳。朱信急了,攀住胥吏胳膊道:“尊驾!使不得,使不得!您这一落印,我可就血本无归了!”

胥吏怒道:“你们这些奸商,血本无归一次又怎么了?难道让你拿这些破烂东西去骗我们吴人的钱?”

两人正在争执,却不防市令走了过来:“身份文牒核实过了?”

胥吏拱手道:“回禀张市令,已经核实过了。”

朱信伸手就去拽市令的胳膊:“求尊驾高抬贵手……”

胥吏将朱信推了个趔趄,怒道:“这是我们张佑市令,不可唐突!”

“无妨,不要吓到了他。”张佑向朱信问道,“这是你第几次来吴境贩卖货物?”

朱信低头答道:“我记不太清了,第一次来好像是在建安十六年前后,具体几次是真记不得。”

“查。”张佑道。

朱信摸了摸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却见那名胥吏转身向后面的厢房跑去。不到盏茶时间,胥吏又跑了回来,手上握着一份竹简。

“念。”张佑看着朱信,目光淡然。

“朱信,益州汉中郡沔阳人氏,自建安十七年举家迁入成都,往返吴蜀两地经营蜀锦生意,至今已十二年。期间入武昌港三次、建业港八次、江夏港五次、柴桑港七次。在此二十三次往来贸易中,均未发现行为不端之事。”胥吏念完,“啪”的一声合上竹简,挺直腰杆看着朱信。

朱信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讷讷道:“想不到,尊驾把小的底细查得这么清楚。”

胥吏傲然道:“告诉你!你们这些蜀地、魏地的商人,来咱们这儿卖东西,都落有备案!鬼鬼祟祟充当细作的,都被报给了解烦营的将军,迟早都是一刀!”

“解……烦营?”朱信脸色变得惨白,道,“尊驾,尊驾,我就是个小商户,卖点蜀锦挣口饭吃,可不敢惊动了解烦营。”

“嘁!解烦营会去管你这种蝼蚁?”胥吏还要跟朱信卖弄,却被张佑轻轻拍了下肩膀。

“既然没有劣迹,那就在通牒上标注受损好了,让他运进城里贱价处理,多少也能挣回点本钱。”

胥吏应了一声,冲朱信道:“你这块朽木,多亏了张市令开恩,还愣着干什么?”

朱信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强塞进张佑手中,道:“多谢张市令!多谢!”

张佑将金叶子随手掷给了胥吏:“兄弟们这几天辛苦了,晚上你带着他们,去那个醉仙居吃点好的。”

胥吏眉开眼笑:“真是多谢张市令了!兄弟们都说能跟着您当差,是最舒坦不过了,给个县令也不换。”

张佑微笑颔首,转过身向厢房走去。朱信搔着头,脸上带着傻笑,呆呆地看着市令远去的背影。胥吏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赶紧收拾好你那堆破烂进城去吧,别站在这儿傻愣了。”

朱信迭声道谢,喜滋滋地坐着马车离开了。胥吏大声招呼下辆马车过来,指挥杂役撬开木箱勘验货物。两人都没有发觉,张佑走到厢房门口时,微微侧了下身,用余光目送朱信逐渐走远。然后,他踱入厢房之内,将木门闩上,走到墙边的书架旁,从袖中摘出一张竹片。

这张竹片是刚才朱信压在金锭下,塞到他手中的,被他顺势滑进了袖子里。竹片又薄又小,上面刻了几排数字。张佑仔细端详一阵,从木架上依次取下了《左氏传》中的几卷。他坐回长案前,将几卷竹简在面前摊开,按照竹片上的数字提示从中挑出了几个字,用手指蘸着茶水写在了案面上。

不多,一共八个字而已。但就是这八个字,让他有些狐疑起来。静坐了一会儿,张佑忍不住又重新查找了一遍,结果仍是这八个字——伺机而行,诛杀贾逸。

身为蜀汉军议司潜伏了十二年之久的暗桩,贾逸这个人,张佑自然是知道的,甚至曾远远看到过几次。那是个暮气沉沉的年轻人,走路说话都带着股淡淡的倦意,虽然脸上时常微笑着,但掩盖不住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听说贾逸原先是曹魏进奏曹的鹰扬校尉,在汉帝出逃邺城一案中,立过奇功。但由于未过门的妻子死在了曹丕手中,与曹丕反目成仇,孤身逃到了东吴。机缘巧合之下,经由丹阳豪族的举荐,走了孙尚香郡主的路子,进入了解烦营。

比起虞青和吕壹,贾逸是个被边缘化的人。虽然是吴王心腹,受孙尚香直辖,但他除了参与一些奇案要案,很少跟军议司交手,威胁并不是很大。上面想杀他,难道是因为前年,他识破了魏临,拦下了承露台上的那场刺杀吗?但是,蜀吴两国已经重修旧好,在今年四月正式结盟。不管是军议司还是解烦营,明面上已经少有袭扰,在这个时候做出诛杀贾逸这种大动作,合适吗?

他心中犹疑不定,甚至想追上朱信去问个清楚,但也知道这是万万不能,多此一举倒是容易败露了行踪。而且朱信的身份只是信使,可能连这项密令是什么都不知道。

张佑沉吟了一会儿,摊开手掌将长案上的水渍揩得干干净净。上面到底是如何打算,他是猜度不透的,既然有密令下来,不管理不理解,只能尽力去做。好在贾逸不过是个小人物,官职不高,也没有什么得力麾下,应该很好解决。张佑将几卷《左氏传》木简放回书架,竹片收入袖中,拉开门闩向货栈门口走去。他只是名传递消息的暗桩,杀人这种事,还得找潜伏在武昌城中的死士去做。

四海货栈离武昌城北面的平文门并不远,只不过步行了一刻钟,张佑就已经走到了城门口。城门口摆了两排拒马,只留了一丈左右的地方通行。马车和行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排起了长队,向前缓慢蠕动着。城门口的兵丁正在查验身份文牒,对马车的通牒查验得尤其仔细。

张佑有些起疑,拉住身旁的一个路人问道:“兄台,怎么今天城门盘查得如此严密?”

“听说顾家在城东的庄院遭了贼,丢了三百多两黄金,他们特意关照官府在城门严加盘查。”

张佑皱起眉头,想不到竟然碰上了这种事。他只是个市令,如果被士兵搜身的话,那竹片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他踮起脚向里看去,暗叫一声侥幸。今天当值的哨尉是武安,相识多年了。他走到队列外面,径直来到拒马前面,冲武安招呼了一声。

武安上前几步,笑道:“张市令,你这两手空空,恐怕不是来看兄弟我的吧?”

张佑道:“武哨尉,你又说笑了。我有点急事想回趟家里,还得在城门关闭之前再赶回四海货栈。看你们这盘查得这么慢……”

“好说,你先过呗。”武安指挥士兵们将拒马搬开,让过张佑,“我说张市令,这一直给你行方便,下次有空可得请兄弟我吃饭啊。”

张佑边往里走,边回头拱手道:“一定,过几天咱们去那个醉仙居,尝尝武昌鱼!”

“开个玩笑,别当真嘛。”武安回应道。

张佑顺着人流向城里走去,接下来只要把消息带到就行。至于如何谋划诛杀贾逸,已经不是他的职责了。假若一切顺利的话,这月内应该就可以看到贾逸暴尸街头。张佑忽然笑了起来,一个解烦营的校尉而已,还谈什么假若顺利?是必定顺利才对!想到这里,他的脚步终于轻松起来。

夕阳远远地坠入黑暗之中,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哨尉武安站在门洞中,抬眼向远方眺望片刻,确定没有人影之后,冲身后挥了挥手。士兵们上前搬开左右两边的拒马,转动机枢拉起吊桥,然后合力去推那两扇厚重的镶铁楠木城门。一阵艰涩的门枢转动声响过,两扇城门终于闭合起来,将夜色阻挡在城外。六名士兵合力扛起立在旁边的圆木门闩,喊着号子放在落槽之上。

一个队目冲武安嘿嘿笑道:“头儿,今天的差事又算完了,等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赌钱?”

武安打了个哈欠:“刘癞子,你小子整天就知道喝酒赌钱,小心都候来查值,赏你们一顿鞭子吃。”

刘癞子笑道:“头儿你放心好了。咱们在前街安排了人,都候离这儿半里路就能发出信号了。而且城墙上也有人轮值,不会出什么差错。上次你输了三十个大钱,今晚就不想赢回来吗?”

“赢你个春秋大头梦,每次跟你们赌钱都是我输,你们肯定是一伙儿的!”武安转身,向步道走去。

刘癞子大声叫道:“武哨尉,你这可是冤枉兄弟们了,大家都是你手下的兵,怎么会串通起来骗你的钱?”

武安摆了摆手,懒得跟他再说,沿着步道缓缓走上了城楼。城墙垛口后的一列火盆烧得正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将周围照得甚是光亮。一排披甲戟兵分列在火盆的阴影中,远远眺望着黑暗的远方。

武安打了个哈欠,按着腰间的缳首刀,沿着城墙独自前行。他入伍已经十六年,身手一般,统御不力,眼看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还只是个哨尉。好在他性格随和,待人不薄,手下的那些兵丁与其说把他当成官长,倒不如说是当成了大哥。这十六年来,无惊无险,倒也过得轻松惬意。

沿着城墙走了有两里多的样子,站岗的戟兵越来越稀疏,最后干脆没有了。毕竟不少人跟刘癞子去赌钱了,人手不够。武安停了下来,他知道再往前走上一里多,就又会见到自己麾下的戟兵。手下的兄弟们不傻,知道在两哨交界处必须安排些人,空的只是自己哨段内的岗。武安打了个哈欠,翻身坐上了城墙垛口,任微凉的风扑面而来。

他在等。

今天白天,武安看到苏琛了。他混在熙熙攘攘的进城人群中,穿着那件黑色深衣,束着那顶黑色文士冠。苏琛是城外凤凰集的私塾先生,对《说文解字》颇有研究,在武昌地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但只有武安知道,私塾先生只不过是苏琛的表面身份而已。跟他一样,苏琛也是曹魏进奏曹伏在武昌城的暗桩。每次苏琛穿这身衣服进城,都是北面来了消息,要在这里交代给武安。

夜风依旧在吹拂,武安却有一点焦躁。今晚苏琛有些迟,以往武安按照约定时间走到这里的时候,苏琛往往已经等了一会儿。会不会是出了什么状况?武安浮起了这个念头,如果苏琛暴露了行踪,恐怕自己现在也身处险境。是要离开这里,还是继续等下去?武安有些拿不定主意。

“每次你都要坐在垛口,不怕终有一天失足掉下去?”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武安松了口气。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失足掉下去倒好,反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苏琛走上前来,也翻身坐上了垛口:“十六年了,你整天都说活着没意思,也没见你去死。”

“为什么来晚了?”武安没有回应讥讽。

“来的时候发现解烦营暗哨跟踪,甩开他多少花费了些功夫。”苏琛道。

“你确定甩开了?”武安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

“只不过是个解烦卫,我还不至于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苏琛道,“当然,我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了。给你传了这个消息之后,我就要连夜离开吴境了。”

武安没有说话,跟苏琛打了十六年交道,他一时间竟有些不舍。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别伤春悲秋的。”苏琛道,“两个大男人,为了分离长吁短叹,想想都叫人恶心。”

“屁,你才伤春悲秋。”武安嘴硬道,“说吧,什么消息?”

“上面要你们找个机会,杀掉贾逸。”

“杀掉……贾逸?”

“你不知道谁是贾逸?”

“咱们进奏曹的旧同僚,我怎么会不知道?”武安皱眉道,“不对啊,他都叛逃到东吴五年了,为什么现在才要做掉他?难道是因为这小子前年杀了陆延,破了咱们的驱狼吞虎之计?那也不对啊,就算是为了报复这件事,也隔了太长时间。”

“你还是这么多事,我们做棋子的,别揣摩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苏琛翻身下了垛口,“贾逸这人深不可测,你还是多下点功夫,想想怎么杀他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智斗我肯定不行,暗杀哪次失手过?一个无权无兵的解烦营校尉而已,用得着下什么功夫。”武安满不在乎道。

“谨慎点吧,每次做事都这么自大,真不知道这十多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武安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真不吉利,你赶紧滚吧。”

苏琛攀上了对面的城墙,从腰间取下一根坚韧纤细的铁索,将有铁钩的那一端挂在垛口处。两人默默对望了一眼,苏琛冲武安点了点头,拽着铁索顺着城墙滑了下去。未几,铁索有节奏地抖了三下,武安知道苏琛已经落地,于是将铁钩取下,丢了下去。

武安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才开始往回走。没走几步,忽然想起忘了让苏琛回去后帮自己探望下父母,不禁有些懊恼。已经十六年了,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已经满头白发,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与他们相见。身为暗桩,潜伏了十六年仍未被识破,已经算是很难得了。即便如此,上面似乎仍旧没有召回他的意思,也不知道还要在这个位置上再潜伏多少年。

前方的持戟士兵逐渐多了起来,武安甩甩头,又换成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痞笑。他按着腰间缳首刀,跟站岗的士兵们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信步走下了城楼。刚刚下了步道,迎面就碰上了满头大汗的刘癞子,差点撞到一起。

武安笑道:“刘癞子,你怎么赌钱赌得一头汗?是不是把家底都给输完了?”

刘癞子咽了口唾沫:“头儿!刚到处找你,幸亏碰到了。出事了!”

武安皱眉道:“怎么,都候过来查值了?”

刘癞子还未答话,就听到前方响起一声尖利的竹哨,划破了浓重的夜色。武安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竹哨响起的方向。

“解烦营!刚才已经响了两次,离咱们这儿是越来越近了。”刘癞子急道,“应该是在追捕犯人,要不要招呼兄弟们警戒?”

武安没有回答,依旧看着黑暗的远方,似乎在想着什么事。

刘癞子忍不住抬手撞了他一下:“头儿!解烦营竹哨响起,附近兵士必须全力配合公务,不然就要以罪论处,咱可不敢怠慢了那些恶狼!”

武安回过神来,道:“好,好,立刻戒备,防止可疑人等冲门!”

十多支火把被依次丢到前方,拒马封住了城门,两排弓手站在拒马之后,屏气凝神,张弓以待。仅仅转眼之间,黑暗中闪出一个身影,犹如离弦利箭冲刺而来。借着火把的亮光,武安看得很清楚,是苏琛。他的心沉了下去,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转眼之间,苏琛已经快要冲到城门之前。他面色灰暗,一大片殷红的血渍在胸口绽开,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坚定。武安知道要怎么做,但那句口令却在喉咙间滚动几次,终究又跌落下去。苏琛提起长剑,向武安用力掷去。剑锋擦着武安的肩膀掠过,将他身后的一名弓手贯胸而过。

“放箭!”刘癞子声嘶力竭地喝道。

随着“嘭嘭”几下弓弦之声,十多支羽箭向苏琛直射过去,将他的冲势硬生生阻断,仰面掀翻在地。武安快步上前,拔出缳首刀,架在苏琛的颈间。那双眼睛的神采已慢慢涣散,嘴角翕动,吐出了几不可闻的两个字:“再见。”

一阵急如骤雨的脚步声顷刻已到跟前,为首的一名解烦卫抬脚踹翻武安,长剑指着他的咽喉。另一名解烦卫试探了下苏琛的脉搏,向身后的一名都尉摇了摇头。那名都尉走上前来,脸色阴郁地瞟了眼苏琛的尸体,接着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武安。

“七名解烦卫,追踪一名进奏曹的细作,竟然连活口都没有留下。是我们解烦营无能,还是你这个哨尉有问题?”这名都尉身材瘦削,脸上带着一股病恹恹的苍白,让人很不舒服。

“不知上官此话何意?”武安低声道。

“我们已经跟了这名进奏曹细作一个月,今天下午见他出门进城,必定是有事要做。可刚盯上他不久,人还没抓到,就被你们杀了。”都尉目光阴冷,“谁都知道城门戒备森严,他为什么要往这里跑?”

刘癞子的双脚已经开始抖了,都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是你下令放的箭?”

刘癞子说不出话,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滑落。

都尉往前踏了一步,解烦卫们迅速上前,将刘癞子包围起来。

武安看了都尉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

“你身为哨尉,在听到解烦营哨声之时,理应全力配合。为什么下令放箭的是个队目?你当时在干什么?”

武安低声道:“下官被此人掷剑突袭,一时间慌了手脚。”

“慌了手脚,所以由得队目发号施令,”都尉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那你这个哨尉倒是当得轻松。”

“惭愧。”武安伏下了身子。

“离天亮还有近两个时辰。你们分出一半人继续上值,剩下的跟我回解烦营一趟。”

刘癞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连声道:“上官饶命!上官饶命!”

武安直起了身子,沉声道:“敢问上官高姓大名?”

都尉稍稍有些意外,敛容道:“解烦营左部督麾下都尉宁陌,怎么,你还要看我的腰牌,验证我的官身?”

“不敢,只是觉得上官虽然贵为解烦营都尉,但要拿咱们去问话,也得有个罪名。”

“这个进奏曹细作进城后,曾经在附近消失过一段时间,我怀疑他在你的哨段与某人接头。而且,他被解烦卫发现后,没有试图藏匿城中,而是选择冲向城门,应该是想死在某人手上,帮这个人洗脱嫌疑。”宁陌道,“我怀疑你们之中有进奏曹的暗桩,这个罪名够不够拿你们去问话?”

“上官,你说这个进奏曹细作,在附近消失了一段时间,”武安抬起头,“那即是说,解烦卫在附近跟丢了他?”

宁陌眉头挑了一下:“这个跟你无关。”

“按《吴律》,武力犯禁城门者,杀无赦。我的麾下是依照规矩办事,并无不妥。至于上官怀疑这细作与我们之中的某人接头,可有证据?”武安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显得很有力。

宁陌眯起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小小的哨尉并不简单。

“大胆!竟敢冲撞宁都尉,先拿了你这牙尖嘴利之徒回去!”解烦卫长剑一挺,抵在武安喉间。

“你说得有道理,”宁陌面色阴冷,“可解烦营从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

“左部督不讲理,还有右部督。”武安的喉结在剑尖上下滚动,声音却很沉稳,“你若是捉拿了我们,污蔑我们之中有进奏曹暗桩,那我们都候也有连带之罪。他为了自保,一定会去找右部督吕壹。解烦营左右部督一贯不和,左部督跟丢了进奏曹的细作,还想用城门兵士去顶罪,吕壹部督必定要拿这件事在至尊面前,仔仔细细跟虞青部督讲一番道理。”

宁陌沉默了片刻,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在威胁我?”

武安随即大声应道:“不敢,我是在跟上官讲道理。”

宁陌围着武安慢慢踱步,他的目光在众多士兵脸上一一扫过。刘癞子已经瘫在了地上,剩下的那些人个个脸色苍白,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只有武安腰身紧绷,目光坚定,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宁陌忽然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我们走。”

武安不亢不卑地拱手:“恭送上官。”

宁陌回头道:“这位哨尉,不论从气度和胆识来说,你都不像是池中之物。若是有心,不至于一直留在这个低微职位,莫非……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武安没有回答。

宁陌也没有再问,快步走进了黑暗之中。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武安才颓然松弛下来,后背早已被汗水完全浸湿。今晚的应对,虽然可以暂时让他脱困,却会让宁陌更加怀疑他,暴露身份只是早晚的事。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不能被抓进解烦营,那样只会让苏琛白白死去。

毕竟,留给他刺杀贾逸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昌城西,解烦营。

武安的履历在半个时辰前被送到了宁陌的案头。履历很简单,只有短短的百十字,经过几遍审阅,宁陌早已烂熟于心。武安,现年四十三岁,江夏郡乌林县人氏,祖辈务农。建安十四年,被赤壁之战的曹魏败军纵火焚毁家乡,孤身投在了周瑜军下。十六年来,既无寸功,也无大错,经历七任都候,才凭借资历做到了哨尉一职。

这是份很平常的履历,只有薄薄的一卷木简,看起来跟大部分低级军官没什么两样。但从昨晚武安的应对上来看,他不可能如此平庸。辩才、胆量、反应,都算不错,但凡有一点上进心,都不可能过了十六年还是个哨尉。宁陌注意到,武安在这十六年里,当值时犯了好几次睡觉、赌钱之类的小错,断送了升职的机会。如果这些小错是他故意犯下的,那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所谓细作,重要的不是官秩,而是位置。城门哨尉的官秩虽然极低,却担负着盘查进出人等和开关城门的职责,在某些时刻至关重要。

宁陌没有将武安即刻缉拿归案,一来确实忌惮吕壹借题发挥,二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抓了武安,无非是严刑拷打,未必能问出什么。不如暗中监视,摸清武安的动向往来,说不定可以由此挖出一张曹魏进奏曹的谍网。

他将木简丢在长案上,起身推开木门。黯淡的天光伴着凉风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脸上的阴郁。宁陌负手站在门口,微微抬头,去看将亮未亮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悬在头顶,沉甸甸的似乎随时都要坠下来一般。三年前那个早上,也是这样的天色。他下值回家,拎着顺路买回的四色酥糖,推开家门后,眼前却是一片刺目血红。

头又剧痛起来,犹如千万根烫红的铁钉刺入。宁陌闭紧双眼,咬紧牙关强撑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神来。他转过身,阴冷的目光落在墙边的木架上。木架上码满了各种各样的木简和帛书,其中一层被黑色的麻布覆盖,看起来极不显眼。

一阵脚步声传来,宁陌转头看去,是左部督虞青进来了。她梳着凌云髻,身着白色交领襦裙,脚上竟是双镶边金丝履。平日虞青一般披甲悬剑,常服都很少穿,今天的装束很是不同寻常。宁陌没有流露出好奇的神态,拱手行礼后,默默站在旁边。

“我听说,昨晚跟丢了那个进奏曹的细作?”虞青在蒲团上坐下。

“属下们办事不力,给苏琛发觉,追索无果,最终被平文门兵士所杀。”宁陌道。

“是谁跟丢的?”

“都伯曹铭,丹青国手曹不兴的侄子……”

“把人先抓了,丢到牢里,慢慢审。”

宁陌辩解道:“部督,曹铭目前并无可疑之处,跟丢苏琛,大概因为对方是个老手。”

“他有没有可疑之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堵住吕壹的嘴。”虞青语气很轻松,“你以为放过了那个城门哨尉,吕壹就得不到消息了?他回头在至尊面前,给你安上一个包庇下属,纵容奸佞的罪名,你要如何应对?查案你还算个好手,做官只能算个庸才。”

宁陌低头道:“多谢部督指点。”

虞青走到墙边木架前,道:“那个城门哨尉,就不要管了。”

宁陌皱眉:“属下不明白。”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就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虞青目光热切,“你不是一直怀疑贾逸就是寒蝉,暗地里查了一年多吗?现在时机已到,不必再遮遮掩掩,尽管放手去查吧。”

宁陌沉默一会儿:“虞部督要对贾逸动手?可是他身后还有孙尚香……”

“不用怕。”虞青笑道,“只要你坐实了贾逸就是寒蝉,孙尚香也无法庇护他。放手去查,越快越好。从今日起,左部督的人力物力你可以随意调用。”

宁陌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并没有喜形于色。

虞青的手搭在那张黑色麻布上,用力扯了下来。麻布下面是码放整齐的木简和帛书,颜色灰暗,看来经常被人翻阅。

“这些都是证据?能动得了贾逸吗?”虞青随手拿起一卷木简翻看。

“证据谈不上,只是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和模棱两可的叙述。”宁陌脸色平淡,“而且跟贾逸有关的更是寥寥无几。用这些东西,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查了这么久,竟然什么都没查到?”

“属下愚钝。”

“算了。”虞青摆了摆手,“他一直有孙尚香暗中庇护,你也放不开手脚。话说回来,寒蝉不是蜀汉的细作吗?你为什么会怀疑贾逸就是寒蝉?”

“属下觉得,寒蝉并不仅仅是蜀汉的细作,而是一个周旋于吴、魏、蜀三方之间的多面细作,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你这种说法,我曾经听到过一次。”

宁陌拱手道:“是的。一年前,属下在晨会上提出过这个想法,不但被吕壹部督斥责为信口雌黄,更是被众同僚嗤笑。”

“当时的晨会,我并未出席,只是后来听别人谈起过几句,你可以再说来听听。”

“寒蝉第一次有据可考的出现,是在前朝城阳王刘章所著的《战国策补录》一书中,里面有个段落提到庞涓被孙膑所败,在一定程度上是拜寒蝉所赐。”

“庞涓、孙膑?鬼谷子的徒弟?”虞青笑道,“距今已近五百年,没有人可以活得这么长,应该只是重名而已,又或者是巧合。”

宁陌没有回答,继续道:“在此之后,我陆续搜集研读大量的稗官野史,诸如秦皇嬴政挫败嫪毐叛乱、陈平解白登之围、汉帝刘启平息七国之乱等此类大事,都发现过寒蝉的踪迹。可惜,与《战国策补录》一书类似,都是语焉不详,难以求证。而且,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有些稗官野史明明是同一个书名,却有着两种不同的版本。有记载寒蝉的那版,往往数量奇少、残缺不全。而品相较好的,则数量众多、记录详尽,但根本找不到有关寒蝉的字眼。”

虞青道:“你是说,有人在故意置换这些稗官野史,让有关寒蝉的记载逐步消失?”

“发现了这点之后,我索性抛开野史,着重梳理了近五十年来有关寒蝉的消息。有明确记载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建安二十三年,金祎与少府耿纪、司直韦晃等人密谋的叛乱;一次是建安二十四年,汉帝刘协在魏讽等人协助下夜逃。其余还有一十七次,皆是口耳相传,无法确认。就连建安二十四年那次,也有流言称是魏王曹丕假借寒蝉之名设下的圈套,与寒蝉并无关系。”宁陌道,“这两次事件,从表面上来看,寒蝉似乎都是偏向蜀汉一方的。但我又细细查索了剩下的那一十七次,发现最早的几次,刘备还依附在别人麾下,寒蝉不可能是他的细作。”

“等等,”虞青打断了宁陌的话,“你也说这十七次只是口耳相传,可信度并不高。”

“但我还是选择去相信。”宁陌道,“我认为这些传言并不是凭空出现,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就算有些是牵强附会,十七次中终究会有几次跟寒蝉有关。”

“好。退一步来说,就算寒蝉不是蜀汉的细作,为什么会跟贾逸扯上关系?当时他人在许都,负责的就是寒蝉一案。查到最后,不但死了未过门的妻子田川,还将自己逼入了死地,不得已逃到咱们吴境,这个结局不是太荒谬了吗?”虞青干咳了一声,“我并不是说贾逸不是寒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认为贾逸是寒蝉,不见得非要找什么证据,用其他罪名构陷他,也是一样。”

“那样的话,悦儿会死不瞑目。”宁陌眼中亮光一闪而逝,“我是要找出寒蝉,查清楚悦儿为什么被杀,而不是杀死一个可能是寒蝉的人。”

虞青颔首道:“那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贾逸跟寒蝉有关?”

“建安二十四年,他追查寒蝉一案,一直到汉帝出逃那夜之前,与曹丕关系都不错。甚至带着田川出席了曹丕家宴,被郭煦赐婚。然而一夜之间,田川被杀,贾逸失踪,跟着曹丕就颁下了海捕文书,通缉贾逸。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虞部督可曾知道?”宁陌问道。

“不知道,魏朝从未对此进行阐明。倒是有流言称,贾逸可能撞破了甄洛与曹植偷情,被曹丕追杀灭口。”虞青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说服力,知道甄洛与曹植流言的有很多人,曹丕并未对他们下手。”

“据说,当初在许都城门处,发现了一具身着进奏曹校尉官服,有贾逸腰牌的无头尸体。进奏曹的蒋济上报贾逸死于战乱之中,头颅被汉室旧臣割去泄愤。曹丕却命人将无头尸体运至殿前,亲自辨认,得出贾逸未死的结论,随即下令全境缉捕。然而贾逸就像一滴水没入江河,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之后出现在江东。紧接着,他经孙尚香郡主举荐进入解烦营,官居校尉。其中有两个非常关键的疑点,第一个是谁营造了贾逸已死的假象,帮助贾逸穿过层层关卡,去到千里之外的建业。第二个是为什么孙尚香郡主对贾逸毫不起疑,还将其安插到解烦营这种要害曹署。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个是贾逸在进奏曹的旧僚属所为,第二个是贾逸得到了丹阳豪族的担保。平心而论,这两个解释都不能让人信服。

“而且,贾逸在担任解烦营校尉后,一连破获的这几起大案,都非常人所能胜任。就算贾逸是个旷世奇才,但他在解烦营中不但无人可用,甚至连案卷都看不到。我不相信他在这种情况下,仅靠单枪匹马就可以拨云见日。除非,他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靠山和人脉。

“五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寒蝉,曹丕在许都寒蝉案前后突兀的态度转变,贾逸自许都寒蝉案后近似完美的表现,让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寒蝉不是一个人,很可能只是一个‘称号’,而且有一些手下为他做事。贾逸在许都寒蝉一案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成了寒蝉的盟友。而曹丕发现了他的身份,才会由赏识转为缉捕。”

宁陌说完,没有抬头去看虞青,而是默不作声地等待。这种想法,在解烦营晨会上被嘲讽之后,他没有再对别人提起过。之后不断地查索揣测,不断地修正完善,形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不求虞青能全盘接受,只求能获得虞青的些许支持。

仅仅过了一会儿,虞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宁陌,你这个说法虽然勉强说得通,但终究太过……匪夷所思。”

宁陌低头,闭上了眼睛,没有反驳。

“不要太执着于你妻子的死,她到底是不是被寒蝉所杀,并没有定论。你的资质不错,但如果一直与自己幻想出来的对手纠缠,早晚会走到绝路。”虞青道,“既然你怀疑贾逸跟寒蝉有关,那就趁着这次机会,将贾逸置于死地就好。真相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是很奢侈的,宁可杀错,也不要放过,这才算对得起死去的林悦。”

宁陌依旧没有说话。

虞青猛然提高了声音:“宁都尉,我的话,你可明白?”

宁陌拱手道:“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虞青道,“这几天安排人手,盯紧贾逸,一旦有机可乘,我们就立即出手。”

宁陌应了声“诺”,目送虞青离开了屋子,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阳光透过窗棂,形成一道道光柱斜射进房间,里面浮浮沉沉着数不清的细小微尘。四下里很安静,只有时间在缓缓流逝。宁陌抬起头,目光越过光束,落在地上的黑色麻布上。他走上前,将黑色麻布拾起,拍去灰尘,重新搭在了那层木简帛书之上。

然后,他走到门口,喝道:“陈奇!”

一名解烦卫都伯从院外快步走进,大声应诺。

“你安排两个弟兄,对平文门哨尉武安轮班监视,一旦发现蹊跷之事,立刻向我禀告。”

陈奇不解道:“可是,刚刚虞部督已经下令将曹铭下狱,禁止追查昨晚的事。都尉你这么做……”

“如果武安确实是进奏曹的暗桩,早晚会露出马脚。”宁陌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要坐实了武安的罪名,曹铭就可以出狱了。那是自己人,总不能弃之不顾。”

陈奇重重点了下头:“宁都尉决断得当,属下这就去办!”

待都伯走出院子,宁陌拔出了腰间的缳首刀,用刀尖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刻下了“贾逸”两个字。然后,他收刀入鞘,盯着这两个字,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