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街的秘密
当马都拉岛(Madura)上的女巫准备神降,便坐在香炉前,把头伸向炉里的焚香,吸入烟气,渐渐痴迷。随后她面容歪扭,猛烈痉挛,尖声叫喊,这意味着神灵已经降附。稍后她安静下来,开始说出神谕。
总有些意外让人们猝不及防,平坦的道路会突然变成高山、深渊和荒漠。人们止步不前,徘徊迷茫,并且渴望有一个声音能指点迷津。世界不停变化,可是声音并不总会出现。
刷刷刷。
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间只有一线静静亮起的微光,不知不觉间已经盖过了昨夜的满天星辰。
裘泽推开窗,晨曦里的弄堂很干净。每一家的大门都还闭着,淡淡的雾气让门和红砖墙面上沾了一抹湿润。
刷刷刷。声音从裘泽看不到的弄堂拐角后传来。
那是三号里的驼公在刷马桶。曾经在每个清晨里,家家户户都会把棕红色的马桶拿到屋外来,刷刷刷的声音此起彼伏,常常把裘泽从梦里唤醒。后来起早的人就渐渐少下去,最后粪车也不来了,只剩下驼公一个人,还固执地在每天早上刷着马桶。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不放弃一些东西,对驼公来说,或许就是刷马桶和烧煤球炉吧。
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罗汉床上,文彬彬拿着放大镜,瞪着眼睛努力察看着长绢。阿峰半个多小时前还在研究铜镜的机关,现在抱着铜镜,歪在文彬彬的屁股边睡着了。
“到底在哪里呢,到底在哪里呢?”文彬彬喃喃自语。他很坚决地相信,在“没落史”的某个角落,一定藏着个更大的秘密。是一个大巫师留给后人的,惊天动地的巫术力量。
“如果这是一部漫画,我们是主角,那么这明显就是一个关键道具,隐藏着让巫术重现人间的秘密。”文彬彬在五个小时前这样说。
“这不是漫画。”裘泽立刻回答他。
昨天晚上,当文彬彬上厕所路过裘泽卧室,发现俞绛已经走了之后,顺口问了句:“你们都密谈了点什么啊?”
真的只是顺口一问,那时他急着回去网聊,在网络这个虚拟世界里,他如鱼得水光焰万丈。
他走出很远才隐约听见了裘泽的回答。
“巫术。”
……
“我去用水浸一下好不好?”文彬彬揉揉酸痛的眼睛问。
“然后再火烤?”
“没错,你也知道有些特殊的痕迹只能用特殊的方法才能……”
“不行。”
文彬彬泄了气,埋头继续研究。
风从窗外吹进来,和开着空调的屋里差不多温度,裘泽深深吸了口气。
夜晚的大多数时候,他支着手在小书桌上度过。没有一个少年在听见“巫术”这两个字的时候会不心旌摇动,哪怕这看起来是一门已经没落的技艺。
没落,但神秘。
何况,巫术真的已经没落了吗?裘泽在心底里怀疑着。
他始终觉得,铜镜上有什么力量在干扰着他的感应。铜镜肚子里藏着的古绢秘本和铜镜属于不同的时代,但不同时代的器物糅在一起的感觉,至多让他觉得复杂。复杂和受干扰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没落史”上记载着,铜镜曾经是一件进行巫术仪式的器具,除了巫术力量,除了万物皆有灵的灵,还能想出更好的解释来说明干扰的来源吗?
可是,只有相互有关联的东西,才能互相干扰。如果两股力量走在全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上,怎么会互相干扰?
还有背着龟甲用转圈来占卜的笨煤球。
所以,巫术真的已经没落了吗?
天色越来越亮了。
文彬彬趴在“没落史”上睡着了,他的口水流下来沾湿了绢纸。什么也没发生。
裘泽在小书桌上支着手也睡着了。
接着阿峰醒了过来,然后是裘泽、文彬彬。天完全亮了。
三个少年疲倦而兴奋。一个夜晚之后,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有了些许改变。
“在路上买早点吃吧。”文彬彬瞧了瞧钟说。
裘泽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点诡异,居然从文彬彬的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他以为文彬彬一定会想逃学的。
“嗯。”阿峰在旁边点头。
他们似乎有些期待,对于今天在远景中学将要发生的某些事情。
是俞绛的第一堂选修课吗?
弄堂口就有大饼油条卖,裘泽和阿峰爱吃油条,文彬彬只吃大饼。
“现……现在的时……时……”阿峰一跺脚,开始念绕口令:“有个小孩叫小杜,上街打醋又买布。现在时候不早了。买了布,打了醋,回头看见鹰抓兔。打车挤公交都要迟到。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我能带一个。飞了鹰,跑了兔,洒了醋,湿了布。你们谁来?”
“嘿!”文彬彬用力一拍阿峰的背。因为身高差距,他从来不拍阿峰的肩膀。
“你这个办法真好,他这样就不口吃了。”文彬彬转头对裘泽说。
“混着绕口令说话,”裘泽摸了摸耳朵说,“有点怪。”
“怕什么,让人一见就不会忘记,男子汉的真性情,华丽的“把妹大杀器”啊!”
“是……吗?”裘泽很怀疑地看文彬彬。对于“把妹”这件事,他的这位宅男胖子好友向来只在虚拟世界里大胆驰骋,现实中绝对是个软脚虾,只会心情激动全身无力远远扒着墙角双手颤抖。
“干什么这样看我?我相信总会有一个女孩看到我的内在美。”文彬彬很敏感地发现了裘泽的潜台词。
“谁……谁来?”阿峰有点恼火,眼前的两人完全没管他刚才说的话。
阿峰的坐驾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二十七寸永久牌自行车,加装了动力系统,换了轮胎和钢圈。这辆车两三个月就要烧坏一次马达,昨晚阿峰才把新的换上去。
“我还是迟到好了。”文彬彬立刻这样回答。
裘泽没说话,但他的表情明白地表现出和文彬彬同样的立场。
作为兄弟这是很恶劣的表现,阿峰板着脸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哈!”一辆空着的载客摩托驶来,文彬彬跳起来拦下,飞快地跳上后座。
“你带小泽吧。”他开心地朝裘泽挥手,一溜烟去远了。
“放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我不会开到七十公里的。”阿峰安慰裘泽,他的绕口令和说话混合的技术更娴熟了。
“六十公里。”
阿峰耸耸肩,指了指后座。
这辆改装自行车的确飙不到太高的时速,八十公里的时速多开一会儿马达就又得烧掉。阿峰很照顾裘泽,把速度维持在六十公里上下,从没超过六十五公里每小时。
可是……他几乎从不在大路上开。这很能理解,被警察逮到就糟了。
每个优秀的都市飙客都是张活地图,阿峰更是登峰造极,不要说小路,这座城市的每个居民小区,甚至每条弄堂他都了如指掌。
基本上,阿峰选择的路径,只要裘泽把双臂张开,就必然会挂倒一串行人。当然,要是裘泽真敢做这样的动作,很可能在祸害到别人之前,自己第一个从车上翻下去。
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小路小弄堂里行人总是很多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六十公里。
裘泽紧紧闭着嘴,要是像小女生一样尖叫出来,就太“逊”了。
他原本还想一边坐在车后一边吃手里的油条,真是太久没有坐阿峰的车,居然会有这样的妄想。
裘泽虽然没有尖叫,但尖叫的人还是有很多。比如面前两个看上去正急匆匆去上班的女人,并肩走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容改装车通过的空间了。看见这么凶猛地冲过来的自行车,尖叫是她们能最快做出的身体反应。
两个女人朝两边躲,但动作比起阿峰的车来,还是太慢了。
所以阿峰只能急刹车,前后两个轮胎都冒起青烟。然后再加速,多出的一秒钟已经让两个女人躲出了足够的空间,至少在阿峰看来是足够了。
这辆车的最高时速显然并不能让阿峰满意,但是加速度还行。
“咔”,裘泽手里脆脆的油条忽然居中折断,断的那截带着惯性飞撞在一个女人的胸口,再弹开。
女人们转过头大骂。
“急着寻死啊,看撞不死你们。”蕾丝边低领白衬衫上多了一点油渍的女人骂得最响亮,她恶狠狠地看着阿峰和裘泽冲向弄堂的那一端。那儿是一扇有槛的铁门,虽然没锁,但刚才她进来的时候随手带了一下。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地看见,这辆凶暴的、前所未见的自行车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差点要撞到铁门的时候,前轮突然抬了起来,橡胶轮胎准确地撞在铁门上的一根竖栅栏上。
骂声突然中断。
铁门猛地被撞开,然后飞快地反弹回来。裘泽感到后脖子上刮了一道凉风,轰的一声响从后面传来。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阿峰欢快地念着绕口令,就像在唱歌。他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蔓延开,仿佛有一对翅膀在身体里孕育着,下一刻就会破背而出,展翅腾飞。
绝对,绝对,绝对,再也不坐阿峰的车。裘泽在心里发誓。
毫无疑问地,两个人在文彬彬之前到了学校,当然也没有迟到。
裘泽花了很久,才从阿峰的后座上挪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校门,像个机器人。
“后座太硬了。”裘泽龇着牙说。
不过他立刻改口:“当我没说过。改成软的我也不会再坐了。”
远景的校门口从来就不缺昂贵的轿车,尤其是在这个上学的时间。所以阿峰这辆改装自行车就显得很“拉风”了,许多时候,拉风还是寒酸,关键在气势。
教室里依然没坐满,和昨天比更空了一点,早自习铃刚刚响过,木头的位子空着,往常他总是最早到教室的几个学生之一。
“切,这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没胆。”一分钟前走进教室的文彬彬说。
“嗯?”裘泽问。
“要是他这两天出现的话你就知道了。”
“昨天放学阿峰揍他了?”裘泽压低声音问。
“干吗只提阿峰,是我们两个。”文彬彬很不满意地说。
看见裘泽有些担心的目光,文彬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没事,阿峰打架从小打到大,有分寸的。”如果他的手指不是又肉又短的话,这一招还蛮有型的。
啪!李两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讲台前,把黑板擦反过来当惊堂木在讲台上重重一敲,顿时一股烟雾腾了起来,把她的上半身罩住了。
教室里立刻变得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在心里为李老师的这一手赞一声“好牛”。
难道不是吗?细小的白色粉尘这下子沾得她衣服上、头发上、脸上全都是,她既不咳嗽也不擦拭,只是满脸怨气地看着她的学生们。
李两光今天的妆很重,还上了眼影,很精神,却又有点憔悴。裘泽觉得从昨天开始她就不太正常了,用粉笔擦敲桌子,全校没有第二个老师敢做这么有创意的事情,她自己从前也不像这么豁得出去的女人呀。
“上课了,班长呢,怎么不叫起立?”她怒气冲冲地问。
班长叫王玫,一个长得很中肯的女生,这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讷讷地问:“现在上课了?”
“刚才不是打过铃了,你们都没听见啊!”李两光更怒。
“可是……那是早自习铃……”
李两光愣了一下,低下头去看表。看表的时候她似乎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粉笔灰,目光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动了一圈。
“你们……早自习。”她说完,低着头急匆匆走出教室,冲女厕所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留在教室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轰地炸了锅一样交头接耳起来。
“李两光今天的气色真差,这都是命啊!”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当然只有文彬彬才能摇头晃脑地说出来。
早操的时候李两光没有出现,第一节数学课她也没出现,改成了自习课。第二节体育课。第三节筋肉人雷世仁的物理课,居然也请假。第四节课是音乐。这个上午,高二(2)班真是过得无比悠闲。
中午吃饭的时候,马甲坐到了裘泽的旁边。其他地方还有空位,马甲偏要坐过来,这可不太寻常。
马甲叫马如龙,很有气势的名字。他是木头跟班里跟得最紧的一个,马甲这个外号就是从跟班甲衍化出来的。
马甲坐下来,埋头吃了几口饭,忽然抬起头,问对面的文彬彬:“昨天放学你们去哪了?”
“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之前给阿穆打电话,他妈接的。阿穆在医院里,昏迷了。”
裘泽原本在吃饭,听这话吓了一跳,抬起头看阿峰和文彬彬。
文彬彬也愣了愣,不过他嘴倒硬得很,立刻说:“真遗憾,你打算去看他吗?别叫我。”
马甲认真地看了文彬彬一眼,又瞧瞧阿峰,说:“昨天阿穆开了一辆MINI敞篷来,他没驾照不敢停到校内,放学的时候让我们几个等在校门口,他要载我们炫一把车技。不过我们等了他很久,他把车开来的时候,额头上磕破了。”
说到这里,马甲看了裘泽的额头一眼,那儿已经快好了。
文彬彬埋头吃饭,没说话。
“阿穆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
裘泽松了口气。木头虽然讨厌,但还不算个大脓包,为了维持老大形象,被揍以后也硬说是自己不小心。
“不过我在等他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口胡!轰杀了你这未够班的废柴!’”
裘泽剧烈咳嗽起来,他被饭呛到了。
“就是从阿穆停车的露天停车场方向传过来的,文彬彬,那不是你喊的吗?”
“切。”文彬彬发出了一声其实并没有意义的不屑。他心里正在斗争,到底是否认呢,还是像个伟大的斗士一样承认下来。
“走了。”阿峰推开吃完的餐盘,站了起来。
文彬彬松了口气,随着阿峰扬长而去。
“那后来他载你们了吗?”裘泽在离开前问马甲。
“载了,不过他精神不太好。开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的。”马甲看着阿峰和文彬彬的背影,说,“其实听他妈说,阿穆今天早上还只是没力气,快中午的时候忽然就晕了。要是被打伤好像也不会这样。”
裘泽点点头,快步追上两人,凑到操场上一个僻静的地方。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下手知道轻重的吗?”裘泽问文彬彬。
文彬彬看看阿峰。
“应该……没……没问题的。”阿峰说。
裘泽皱起了眉,阿峰说话要比文彬彬靠谱许多,可是现在木头昏迷进了医院,真的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吗?
得到阿峰的支持,文彬彬精神一振,说:“就是,都是挑肉厚的地方揍,一共也没打他几下,额头上那下也是皮肉伤。否则他还能好好从停车场里把他的车开出来?”
“你喊那嗓子算怎么回事?”裘泽瞪他。
“那……那是沸腾的热血,是满溢的灵魂。”文彬彬扬起头骄傲地说。
裘泽叹了口气,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在操场上走了半圈,就有人来找文彬彬。下午俞绛选修课的学生名单,文彬彬还没有完全决定。他要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利保留到最后一刻,许多人都不得不来讨好这个胖子。再过半小时,他就必须把名单交给学生会,由专人抄在校黑板报上。
裘泽不打算观赏文彬彬是如何得意扬扬地刁难同学,他得去找俞老大。昨天有件事忘记和俞绛说,他需要她帮个小忙。
俞绛的办公桌上被照片铺满了,她正对着照片,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着些什么。
照片上是“没落史”,比原版的尺寸放大了一点。
“乌龟猫呢?”俞绛抬起头问。
“忘记了。”裘泽有些尴尬地回答。
“你吹牛的水平真是烂透了,”俞绛嘲笑他,“以为我会把你的宠物吃了?”
裘泽摸摸耳朵,他的确有类似的担心。
“原来你拍下来了。”他有点拙劣地转移话题。
“因为我很感兴趣。”俞绛啪地把笔记本合上,裘泽没来得及看到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研究巫术?”
俞绛笑笑,有些狡猾。这让裘泽觉得她在什么地方放了个钩子正等着自己。
“嗯,我想查是谁把铜镜委托拍卖的,但是拍卖行不太愿意帮我这个忙。”裘泽赶紧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知道了,回头我去给他们打个电话。”俞绛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没落史”最后一位记录者的下落,她也是非常关心的。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头发比前天刚见你的时候又长了一点?”俞绛问。和她谈话总是感觉不可捉摸,思维是跳跃式的。
“这两天是长得比较快。”裘泽回答。他的头发留到现在的长度,原本已经长得极缓慢了,可是这两天又突然加速。他的特殊感应总是和头发的长度有着密切的关系,头发越长感应也随之变得更敏锐起来。
“哪有长得这么快的!说起来,我在这个学校没见到其他学生留长发啊,为什么就你不规矩呢?”
裘泽奇怪的头发并不是什么秘密,俞绛既然问了,他就老实地说了关于头发的困扰。
俞绛手指拈着豆子在桌上笃笃敲了几下,然后把豆子弹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冲裘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不仅是你的乌龟猫有问题,你也有问题呀,我的小徒弟。”
“这只是一种奇怪的病。”裘泽小声说。
“我刚才就说过,你吹牛的水平真是烂透了。”俞绛盯着裘泽的眼睛,然后就笑起来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裘泽绕了一圈,一口气丢了十几颗豆子进嘴里,大声地嚼着,很高兴的样子。
“不止头发会长长这么简单哟,你。”她再一次转回裘泽面前的时候说。
裘泽生出无所遁形的无力感,俞绛的眼睛实在是太毒了,所以她才能在这一行干得这么好吧!
可是就连文彬彬和阿峰,也只是隐约觉出他有些不同,裘泽从来没有完完全全地告诉过他们自己的秘密。难道现在要对才认识几天的俞绛坦白?
以俞绛的精明,只要自己跟着她学习古董,特殊感应这个能力也瞒不了很久吧。
“你拜我做老师,我都准备倾囊相授了,你居然还不肯和老师坦白,有没有听说过天地君亲师啊,心里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啊!”从前半句的一脸委屈到后来的大义凛然,俞绛脸上的表情太丰富,缺了点可信度。
裘泽心里很挣扎,俞绛都这样说了,如果自己还抵死不认,有什么下场可很难说啊。
“虽然从道理上讲你是不该跟我隐瞒的,但这也是你的一个小秘密,有点犹豫在情理之中,我也能理解。”
俞绛话锋一转,突然伸手揽住裘泽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这样相互交换,大家都不吃亏。”
裘泽被她这样伸手过来钩住肩膀,只闻到一股淡淡香气钻进鼻孔,窘得把自己拼命缩起来,免得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奇怪,俞绛这样一个女王似的厉害家伙,身体也是软软的……脑袋有点乱的裘泽冒出了一缕属于男人的胡思乱想。
俞绛在他耳边说完这句话,对着他的耳孔轻轻吹了口气,然后就看见他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哈,红了红了。”俞绛伸手捏住裘泽的耳垂,用力拉了几下。
“痛痛痛,放手,痛痛。”
“讲不讲?”俞绛说了三个字又拉了三下。
“哦。”
俞绛一把手放开,裘泽就去摸自己的耳朵,然后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另一边,感觉似乎两边已经不一样大了。
裘泽乖乖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俞绛听得眉飞色舞,好像是她自己有这种能力似的,还不时追问细节。
“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对古董有一套,原来是有作弊器。”
裘泽正要对作弊问题小小分辩两句,俞绛又感叹说:“能作弊的感觉一定好极了,你说对不对?”
裘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肯定和巫术有关系,可是不需要巫术仪式,能随时发动,这样的能力又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巫术。”俞绛摸着自己的下巴说。
“就是说,你碰到任何东西都能有感觉,任何东西?”俞绛想了想问。
“嗯。”裘泽点头。其实这两天来,他感觉只要自己专注在某个东西上,就算没有亲手触及,也能有些感觉。当然比亲手触碰弱得多,也并不总是能行,这时就没有说出来。
“你说,你感觉到的会不会就是灵?万物皆有灵的灵?”俞绛瞪着他问。
“灵?”裘泽愣住了。
“可灵……到底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问俞绛。
“我怎么可能知道。只不过巫术概念里说万物有灵,当然就是说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灵来对应。这个灵既不是物质的,又和对应的物质有某种关联。这岂不正符合你的感觉?”
“是吗?”裘泽依然疑惑着。
“废话。你摸摸这壶,有什么感觉?”俞绛指了指桌上的一柄紫砂壶。
“五六十年的样子,还有塑造泥胎时候匠人的小心翼翼。”裘泽闭上眼睛,把自己的感觉慢慢说出来,“后来许多次注水又倒空,变热又变冷,混在一起的茶叶味道……”
感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硬要说出来,就会乱七八糟、词不达意。
“好了好了,你看如果是我摸一摸这把壶,会有什么感觉呢。坚硬,表面粗糙,有点微凉。我的这些感觉,来自一个有着物理结构的紫砂茶壶。它的物理结构也都能支持我的感觉。可是你的感觉,来源显然和我不一样。任何物理结构都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的感觉来自于灵?”裘泽觉得这样的说法好像有些道理。
“放心,我不会再找你家乌龟猫的麻烦。”俞绛笑眯眯地说。
裘泽缩了缩脖子。
“不需要巫术仪式就能感觉到灵,你绝对是个巫术天才啊!说不定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感觉到灵了呢。要是你能进一步和灵沟通,就可以施展巫术了啊!”俞绛啧啧地摇着头,盯着裘泽左看右看。
“巫术可是有很多好作用的,比如让人力气变大,头发变多,肤色变白,人变漂亮。最最关键的……”俞绛压低声音说,“肯定有巫术能让人不放屁,你一定要帮我研究出来。”
千斤重担压在裘泽身上,让他觉得好不自在。如果那根本就不是灵呢,他在心里嘀咕。
“那个,你的?”裘泽提醒俞绛。
“什么我的?”
“秘密?”
“我的秘密?哦哈哈,我们说好的嘛,你说了你的秘密,我就说我的。不过我说过时间吗?”俞绛问。
裘泽狠狠盯着她。
“放心啦,总会告诉你的,在我心情好的时候。哦哈哈。”
她现在心情还不够好吗?裘泽在心里气恼地想着,反正他的心情不太好。
窗外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刚才就开始了,不知是什么事情,现在居然开始有女生尖叫起来。
“见鬼,有人在操场上跳脱衣舞吗?”
“俞老师,俞老师,俞老师。”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很快许多人一起在楼下叫喊起来。
俞绛走到窗边,推开窗往楼下看是怎么回事。
大概体育馆里所有的软垫都被搬来了,叠成了高高厚厚的四方形,仿佛有人要跳楼一样。不过在这些垫子上面,贴了几个大字。
“俞绛我爱你。”
旁边围了许多层的学生,正在仰着脖子大喊,看见俞绛探出头来,越发地兴奋起来。
“是哪头猪!”俞绛大骂。
学生们忽然都不喊了,他们抬头往更高的地方看去。
俞绛也把身子探出去,探出脖子抬头往上看。
裘泽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瞧见俞绛飞快地把头缩了回来。
然后从楼上就掉下来一个人。
这个从楼顶天台上跳下来的人,绑了二十几个氢气球在身上,每个氢气球都用红色的笔画了大大的心形。
气球把他的重量减轻了许多,加上此人眼疾手快,肌肉强健,在落到三楼俞绛的窗前时,伸出手一搭,就停在了窗外面。
“雷老师好帅!”下面有无知女生尖叫起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整个上午请了假弄这些道具的筋肉人雷世仁。
雷世仁吸取了昨天露肌肉的教训,穿了白衬衫,还戴了个领结。这时他手扒着俞绛的窗台,只露出了脑袋和领结,当然,还有那一堆画了心的气球。
“如果这窗户是往外开的该有多好!”俞绛回头对裘泽说。
雷世仁处于特技动作成功后的激动中,没听见俞绛的话,否则不知道会不会很配合地松手掉下去。
“昨天我就说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要给你看我的创意。”雷世仁打理好自己的心情,鼓起勇气在窗外大声说。
“这就是你的创意?智商没超过七十的人难怪会想出这样的创意。”
“哦不不不,我想我的创意还是很成功的。”雷世仁侧过身体,很骚包地冲下面挥了挥手,那群无知少男少女们顿时又叫了起来。
俞绛铁青着脸,回身从桌上操起一块长条形的红木镇纸,对雷世仁说:“看来你的创意对下面的人是很成功,那你就给我赶快下去吧。”
啪。
雷世仁迅速换手,闪过这一击,大叫:“哦不不不,请给我一个机会,我只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俞绛哼哼了几声。
“对对对,我小时候测过智商有九十多,过七十的。”
“屁,那种乱七八糟的测试题也算准的?那我再给你猜一个,三秒钟你听好,不尽长江滚滚来,打一法国城市。”
“一……”
“二……”
“哦等等……”雷世仁急了,说,“是,是那个,我知道了,是,是巴,巴……”
“巴你个头。是波尔多。”俞绛一镇纸敲下去。
啪啪啪啪啪。
雷世仁运动神经大爆发,扒着窗台的手不停交换,连躲了好几下。
“躲,我看你躲。”俞绛改换方向,一镇纸敲在雷世仁脑袋上。
“噢。”雷世仁痛呼,用空着的一只手捂住头。
“啪。”这下没有手换,终于被敲到。
“啊……我不会放弃的。”雷世仁喊着口号掉了下去,摔在垫子上,压爆了好几个气球。
楼下所有摇旗呐喊的人都闭了嘴,鸦雀无声。
“跟我来这套。”俞绛关了窗户,嘿嘿拿着镇纸虚敲了几下,斜眼瞧缩头躲得远远的裘泽。
“你说我最后那招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帅不帅?”
“帅。”裘泽还能怎么回答。
这下大家该都看清楚,这个新来的俞老师是什么样的人物了吧!他心里想。
下午全班都在讨论中午的这一幕,相信全校其他班也都一样。
俞绛变成全校毫无疑问的人气女王,瞬间多出许多不怕死的拥趸。还有好些好事之徒在讨论,不会放弃的筋肉人下一招该是什么。
所以到了选修课开始时,非但没有一个学生被凶暴的俞老大吓跑,反而在教室外还挤了许多人,最后被其他选修课老师很没有面子地派人拉走。
“这个古董课嘛,反正我也没多少期望,我随便讲讲,你们随便听听。最好呢,你们家里有什么东西,我给免费鉴宝,顺便讲讲来历,这课就好上了。”这么不负责任地开宗明义,只有俞老大能说出来。
第一堂课当然没有人带东西来鉴宝,讲完了最基本的古董①这两个字的来历,俞绛就开始讲《清明上河图》。
这倒和前天那幅假画没多少关系,选这个题目,纯是应景。因为《清明上河图》正本已经出了北京故宫,正一路南下,在各个城市的博物馆里展出。目前还在第一站南京,过段时间是杭州,然后就会到上海。
像这样的千年古画,每公开展出一次,空气湿度和光照的变化都会对画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害。所以这是极少有的盛事,各地媒体都争相报道,连画还没来的上海,都有报纸开始预热性地做新闻了。
关于《清明上河图》,传说中的奇闻逸事非常多。比如这幅图和《金瓶梅》②的关系,多少次被偷出皇宫,生存年代跨了几百年,随便挑一些出来,在俞绛这张嬉笑怒骂、荤素不忌的嘴里说出来,都让下面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听得有滋有味。
“你们看,为了这画惹了一堆破事儿出来。”俞绛用教鞭在幕布上的《清明上河图》片断投影上敲打着。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很看重这幅画,觉得是宝贝呢?肯定你们有人觉得,这幅画也不怎么样。很关键的一点,是这幅写实的汴京画卷上,透出的富足祥瑞的气息。繁华、祥和,这是皇帝最看重的,所以拥有这样一幅画,就有点吉兆的意思。就像以前四方蛮夷来朝,进贡白犀牛冒充瑞兽麒麟,骗回大堆赏赐一样。皇帝一喜欢,上有所好,画的价值立刻就飙上去了。”
像《清明上河图》这样知名的国宝,裘泽当然也是比较熟悉的,俞绛所说的这些,他基本上都知道。幕布上投影出的画卷慢慢拉动,裘泽用心观赏,当沉浸到画面中时,自然就感觉到了画里的祥瑞安宁之气。这却不是泼墨写意的山水意境,而是那极写实的街道房屋、舟船流水、行人牛马组合在一起,把一千多年前北宋都城汴京的城市气质完整拓印了下来,从而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然而除此之外,盯着这画看得久了,裘泽心里却有些异样。就如浅睡时屋中旁人的低语,既无法听得清楚,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样的感觉一生出来,裘泽就极不自在,不由得擦亮眼睛,更仔细地看幕布上的画,想找出异样感觉的源头。
“张择端到底是什么时期的人,我个人的意见和主流一致,北宋末期。他画这幅画工程是很浩大的,光事先的观察写生,我看就得好几年工夫,底稿肯定更是打了无数次。也因为他画得实在太真实,太详尽,使这样一幅画有了照片的效果。也就是说,可以认为这幅画真实反映了一千多年前汴京街道的情景。所以催生出好多门研究这幅画的学问。比如说通过这幅画来研究北宋的经济、服饰、河运等等。
“举个例子,你们看这画上街道的两边都是店家,招牌到处都是。这里是‘新酒’、这里是‘天之美禄’,都是酒名,表明当时酒业的发达,酒店有正店和脚店,有点像旗舰店和分销店;这是‘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这是‘赵太丞家’,赵太丞是医官名称,表明当时看病买药还是比较方便。当时还流行熏香,像这家‘刘家上色沉檀楝香’……”
等听到俞绛说出“刘家上色沉檀楝香”这几个字,裘泽突然之间记了起来,啊地叫了一声。这一下不仅身边的文彬彬、阿峰和其他同学都诧异地向他看来,连台上的俞绛都听见了,讲课也停了下来,见她的徒弟眼珠子瞪得溜圆,张开的嘴还没有合上,像突然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裘泽此刻却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心里只是想着,原来七年前被烧毁的南街北街,竟然是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图》建造起来的!
难怪在照相怪客的店里看见报纸下的老照片时,会有奇怪的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怪异绝伦,谁能想得到呢?现在听俞绛说到“刘家上色沉檀楝香”这块招牌,才一下子串了起来,非但老照片上空空荡荡、街道上的招牌全都是仿照《清明上河图》,连房屋、牌楼、虹桥,甚至莲河,都和画中一模一样。
画里的这条河,也正是和莲河一样,在流过虹桥不多远的地方就突然掉头北去,要在中国找到这样一条河,也得颇费工夫呢。不知当年那位地产商,是因为莲河才想到重建《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色,还是有了这个构想再找到莲河。只是这样的一番苦心在向世人揭示之前就被一场大火烧去,实在是太可惜了!
然而却不仅仅是这样。
如果裘泽想到的只是南北街的原型为《清明上河图》,他只会惊讶而不是震骇。然而“刘家上色沉檀楝香”就像是一个触媒,刹那间他的脑海里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裘泽并不敢确信他所想到的情形是真的,因为那太匪夷所思,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强烈的错愕和好奇让他现在就想冲到南街去看一看。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里不断地滋生出来,在脑海里纵横盘旋。裘泽难得露出这样傻愣愣的模样。俞绛一边讲课一边不时去看裘泽,心里纳闷,决定下课之后立刻找他来问一问,究竟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俞绛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见到裘泽突然站了起来,推开阶梯教室的后门,文彬彬和阿峰纳闷地看着裘泽这样走出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靠!俞绛在心里大骂一声,耐下性子又讲了几句关于《清明上河图》画中时节究竟是不是清明节的考证,终于忍不住眼珠一瞪嘴一歪,砰地握着拳头往讲台上一敲,把所有的学生都吓了一大跳。
“那么,今天就讲到这里。”俞绛宣布,然后快步走出教室,把一干学生扔在了里面。
俞绛快步走到校门口,斜眼老赵正靠在门边张望,今天收旧货的现在还没来呢。
“刚才有个长头发的小王八蛋出学校了吗?往哪边去的?”俞绛问。
“喏。”斜眼老赵用眼神一指方向。
“烦您老用手指一指,这么看我怎么知道是哪边!”郁闷的俞绛再问。斜眼老赵的眼神,谁知道他在看哪边啊。
“那儿,铁定是去南街啦。”
俞绛一路往南街急赶,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够快,怎么还没看见那长头发的小王八蛋。
南街上人和平时一样的多,她左看右看,对找到裘泽越来越没有信心。有心打他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却落在办公室里,根本就没带在身边。
到底裘泽碰到了什么事情呢,俞绛心里琢磨着。原本想下课找裘泽问个清楚,结果他半道开溜打破了如意算盘,这么不给面子,俞绛立刻生了一肚子无名火,根本没多想就追了出来。
现在追不到裘泽,她也就当逛南街,并不准备立刻回学校。至于教室里那些一堂课上到一半就被扔下的学生,已经被她完全忘记了。
这南街俞绛当然也是极熟的,走了一阵,嘴里有些渴,知道不远处有个凉茶铺子,就往那边去。
凉茶铺子前停了辆收旧货的小三轮车,中年汉子老张坐在篷下的圆凳上,半低着头,慢慢抿着凉茶。
在小三轮车的旁边,站着个长发少年,并不上前去买凉茶,只是盯着这个铺子发呆。
“嘿,你小子在这里。”俞绛上去重重拍他的肩膀。
少年转过头,看见俞绛,却并不怎样惊讶。只因让他惊讶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
“你看这凉茶铺子,像不像香饮子?”少年问。
“什么香饮子?”
“就是《清明上河图》里卖香饮子的小贩。”少年伸出手,一指凉茶铺的招幌。
“爽口凉茶,祖方秘制。”
“好吃吗?”招幌下,女老板问刚吃完的中年汉子。
“嗯,再来一碗,我带着。”汉子一仰脖,把最后一点倒进嘴里,站起来咧开嘴笑了笑。
“如果这就是《清明上河图》里的长街,那么香饮子在画里的位置,恰好……”裘泽的眼神从凉茶铺移到俞绛莫名其妙的脸上,“恰好,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