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罗伯特女士,我最亲爱的老师


“魔鬼就潜伏在细节中。”杰瑞说。说这话时,杰瑞就是魔鬼,这些天所有细节都变幻莫测,很难临摹和重绘。他能回想起那个女人的脸,她张开嘴巴,却只能发出一声“噢”。当然,临终之前,人们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据说奥斯卡·王尔德在辞世之前盯着床前的窗帘,他说那些窗帘是多么丑陋,他正在和它们决一死战,只有其中的一个才能走,另一个留下。不过,杰瑞也记得在哪儿读过,没有人敢肯定王尔德是不是真的说了这些话。想象一下,要是杰瑞也潜入王尔德的家中,用刀将他钉在墙上,恐怕他也不会说出什么发人深省、精辟有力的遗言来,也许他会说:“这一刀比我预料的要更加痛苦。”不过,这句话也不会被历史书记录下来。

他思绪纷飞,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十分不喜欢。

一个女警官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她收留了一只受伤的猫咪。她二十五六岁,生了一张可以唤醒他体内邪欲的脸庞。她双腿笔直而修长,金发齐肩,身体曲线婀娜,穿着紧身黑色短裙和修身的深蓝色上衣,一双湛蓝的眼眸惹得他心神荡漾。她拇指不停地揉擦着无名指,抚弄着老茧,这种老茧他曾在一个吉他手的手上见过。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男警察靠在墙上,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上唇留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视上的警察才留的胡须,腰间系着武装带,上面挂着枪械等管制工具。他看起来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杰瑞继续说:“女人大约三十岁,估计与实际年纪相差不过一岁。她的名字叫苏珊,但总喜欢把‘珊’写成‘姗’。现在的人们喜欢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写字,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手机。”他等着她点头同意,但她没有,男警察也只是靠着墙壁,毫无表示。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再次纷飞飘荡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抓紧椅子的扶手,改变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些。他闭上了眼睛,定气凝神,把游离的思绪拉回来,重新回想那个会把“珊”写成“姗”的苏姗。那个苏姗会将一头乌发扎成一个马尾辫,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洋溢着迷人的微笑。即便是凌晨三点,苏姗也不会将门上锁。那时候,杰瑞的邻里都是不会在夜间锁门的。不过,三十年了,什么都变了,杰瑞也变了。但回到当时,短信和互联网还没有影响到英语语言,人们也不像现在那样疑心重重。或者,他们也只是比较懒而已。他还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她的房子太容易进去了,容易到让他不可置信。他当时十九岁,苏姗是他的梦中情人。

“我仍然能体会到那一刻的感觉。”杰瑞说,“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会忘记第一次夺去他人生命的瞬间。在那之前,我站在她家后院,张开双臂,好像能将月亮揽入怀中。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那真是一年当中最漫长的一天,我还记得那个晴朗的夜空,百万英里之外的星辰让今夜化为永恒。”他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甚至还能嗅到那晚空气散发的气息。“我还记得,当时我想,在这个夜晚有人降生,有人死去,”他说道,双眼仍然紧闭着,“但星辰是不会在意的。连星辰都不是永生的,何况这白驹过隙的人生。这该死的哲学啊。我还记得当时尿急,就在她的车库后面撒了一泡尿。”

他睁开眼睛,说话时喉咙有点儿痛,手臂也一直觉得痒痒的。他面前放着一杯水。他抿了一口,抬眼看着倚靠在墙上的男警察,男警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杰瑞,看上去像是宁可在执行任务时被人开枪打死,也不愿听他在这里啰啰唆唆。杰瑞知道,忏悔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临了,他只是希望能够得到赦免。这就是他在这里的原因。只要被赦免,他就还能获得救赎。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问。他忽然意识到,她是要告诉他她并非警察,而是被害人的女儿或者妹妹。他盯着她,好像要把她扒光似的,然后幻想将她置于空无一人的家中或车库里,或是夜晚人迹稀少的大街上。

“杰瑞?”

他甚至可以用她的一头秀发勒死她,让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杰瑞,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过现在能麻烦你让我把话说完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不是吗?你不就是想听到那些细节吗?”

“我在这里是因为——”

他举起一只手。“够了。”他铿锵有力地说。她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好像这个词她已经听到过数百次。“即便是怪物,也应当有发言权。”他说。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侦探……还是什么人,他心里想,就当她是侦探赛妠瑞尔吧。“谁知道我明天会记得什么?”他边问边拍了一下头,期待这一下能发出像敲击木头一样的声音。他父母曾用过一张桌子,边缘是厚厚的木头,中间却是空的。他常常敲那张桌子,很喜欢听到那一声接一声的沉闷敲击声。他在想那桌子后来到哪里去了,心里纳闷父亲是不是把它卖了,好多买几瓶啤酒。

“拜托,你需要冷静。”赛妠瑞尔侦探说。她错了,他不需要冷静。如果有什么事值得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也只是为了清晰明朗地表达自己。

“我很冷静。”他告诉她,又用手拍了一下头,这又让他想起他父母曾经用过的那张桌子。

“有什么不对吗?”他问,“你傻呀?这个案子会让你成就一番事业,”他说,“可你还坐在那里,像个一无是处的妓女。”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眶里盛满泪水,但没有滴落。他又喝了一口水润润喉咙,动作从容潇洒。房间里静寂无声。倚墙而立的警察换了一种姿势交叉双臂。杰瑞思忖着刚才说过的话,看看有没有说错的地方。“听着,实在抱歉,我说了那些话。我有时也会口不择言的。”

她用手擦擦眼睛,趁着泪水还没滴落前擦干它们。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他问。

“如果你觉得很开心,尽管继续。”她说。

开心?不,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开心,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他回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夜晚:“我想我必须把锁撬开,所以我一直在家练习。那时我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出门后我就开始练习撬后门的锁。我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朋友曾教我怎样撬锁,他说,学会了撬锁就像拥有了一把开启世界之门的钥匙。对我来说,苏姗就是世界。我花了足足两个月时间才学会撬锁。但我也很紧张,万一我去她家,门锁要是完全不一样的话我该怎么办?结果呢,一切都是徒劳,因为我到了那里以后才发现她的门根本没锁。我想,尽管那天和今天都充满了狂风骤雨,但那天还是有所收获的。”

他又喝了一口水,没有人搭腔。他继续说:“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门没有锁,这是一个征兆,而我充分地把握住了它。我随身带着一个小手电筒,所以不会撞到墙。苏姗的男友曾和她住在一起,但几个月前就搬出去了。他们老是打架,我家就在对面,所以可以听得真真切切。我敢肯定,不管苏姗做了什么,在她男友的眼里都是错的。我以前总会想她,想象她裸体会是什么模样。我必须知道,你明白吗?我必须知道她的皮肤是多么细嫩,她的头发是多么柔顺,她的嘴唇又是多么可口。这让我觉得痒痒的——用这个词描述当时的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这种痒痒的感觉都快要把我逼疯了。”他说着用手挠起手臂来,一只蚊子或者蜘蛛咬了他一口,弄得他痒痒的,也快要把他逼疯了。“那真是一年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我在凌晨三点钟走进她家,手里握着一把刀,这样我就可以剜掉这块痒痒肉。”

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穿过她家的门厅,找到她的卧室,然后站在门口。他也像这样站在门外过,但那时他还能面朝星辰,此刻他面前却只是一片黑暗。从那以后,黑暗一直裹挟着他。

“她甚至没有醒。我是说,她没有马上醒来。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闹钟发出的微光和外面的路灯透过薄薄的窗帘照亮了房间的一角。我走近她的床,蹲在旁边,等着。我一直信奉着一个理论,那就是如果你一旦动手了,这人就醒了。我等了三十秒,然后用刀抵住她的喉咙。”他这样对他们说,赛妠瑞尔侦探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而那位男警察仍然无动于衷。“我的手可以触碰到她的呼吸,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恐,这让我感觉……”

“我知道关于苏姗的一切。”赛妠瑞尔侦探说。

杰瑞想努力克制,但还是觉得有些尴尬。这就是残忍的副作用了——他之前就把一切都告诉过她,但自己不记得了,包括那些细节,那些难以临摹和重绘的细节。

“没关系,杰瑞。”她说。

“你说‘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我杀了那个女人,而且她还是我后来众多受害者的第一个,我杀了很多人,我将因此而受到惩处。恶魔需要忏悔,也需要被救赎,这样的话,在这宇宙间他将不会再受到惩罚,他也能好受一些。”

侦探从地上捡起一个手提袋,把它放在腿上。她拿出一本书递给他:“你知道这本书吗?”

“我应该知道吗?”

“读一下封底。”

书名叫《圣诞节谋杀案》。他把书翻过来,第一行写的是“苏姗将会改变他的生活”。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

“你不认识我了,对吗?”她说。

“我——”他说,但接着就不作声了。有些东西——他好像回想起了有些东西,他看着她的拇指磨蹭着无名指上的老茧,感觉有些似曾相识,他认识的一个人以前肯定经常做这个动作。“我应该认识你吗?”他问。但答案是肯定的,他应该认识她。

“我是伊娃,你的女儿。”

“我没有女儿。你是警察,你骗我!”他说道,尽力压制着语气里的怒火。

“我不是警察,杰瑞。”

“不!不!如果我有女儿,我当然会知道的!”他说着,猛地抬手拍桌子。那个靠在墙上的男警察向前迈了几步,这时伊娃扭头看他,叫他等等。

“杰瑞,请看一看这本书。”

他没有看书,也没看别的,只是死死瞪着她,随后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有些恍惚,不知道生活怎么变成这样。一年半之前一切都很好,不是吗?可哪些是真的,哪些又不是呢?

“杰瑞?”

“伊娃?”

“是的,杰瑞,我是伊娃。”

他睁开双眼,盯着那本书。他以前看见过这本书的封面,但不记得是否读过。他看着作者的名字,有些熟悉。这是……但他想不起来了。

“亨利·卡特。”他大声读出这个人名。

“这是笔名。”他女儿说。他的女儿貌美如花、秀丽可爱,却有一个怪物般的父亲,就在刚才,这个令人厌恶的老男人竟然还在琢磨着要是把她压在身下,她不知感觉如何。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恶心。

“我不……这是……这是你吗?是你写的吗?”他问,“是我告诉了你一切,然后你写了这本书吗?”

她看起来很忧虑,即便耐心的外表也掩盖不了。“是你,”她说,“这是你的笔名。”

“我不懂。”

“是你写了这本书,此外还写了十二本。你还是个青少年的时候就开始写作了,一直沿用亨利·卡特这个笔名。”

他困惑不已:“你说是我写的,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向世人坦承我做过什么?”他忽然回过神来,记忆在脑海中涌现。“我去坐牢了?出狱以后写了这些书?但是之后……怎么会……时间上也不对……我还是不懂。你真的是我女儿?”他问。随后他想起来了,他的伊娃,只不过伊娃才十岁,不是二十来岁。他的女儿会叫他“爸爸”,而不会直呼其名,叫他“杰瑞”。

“你是犯罪小说家。”她说。

他不相信她的话,他为什么……她不过是个陌生人。不过……“犯罪小说家”这个名头似乎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就像戴上一副舒适的手套,他知道她所说的是真的。当然,这是真的。他写了十三本书,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有时候这种迷信还是有点儿灵验的,所以他就倒霉了,不是吗?他正在写另一本书,那是一本日记。不,不单单是本日记,更是狂想录,是他自己的“狂人日记”。他环顾四周,发现它不在身边,也许他把它弄丢了。他翻了几页伊娃递给他的书,但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这是很早以前写的。”

“你出版的第一本书。”她说。

“书出版时你只有十二岁。”他告诉她。不过先等一下,这怎么可能,他的记忆里伊娃怎么会只有十岁?

“我在上学。”她说。

他盯着她的手,发现有一枚结婚戒指,然后又看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也有一枚。他想打听一下他妻子的情况,但又不想让人把他当作大傻瓜。尊严是阿尔茨海默病从他身上夺走的唯一一件东西。“我是不是老忘记你?”

“时好时坏吧。”她像背答案似的说。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我们在哪儿?我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我对苏姗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苏姗。”警察说,“我们在城里发现了你。你迷路了,而且神志不清。我们打电话叫来了你女儿。”

“没有苏姗这个人?”

“没有苏姗。”伊娃说着,又拿起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来。“这是我们的合影,”她说,“一年前拍的。”

他注视着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正是此刻跟他说话的女人,她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灿烂地笑着。坐在她身旁的人是杰瑞,是一年前的杰瑞,那时他只是忘记带钥匙,偶尔忘记自己的名字。他仍在写书,生活美满,但那是他心智正常的最后一年。随后,他弄丢了自己,思维和记忆逐渐扭曲,残缺不全。他把照片翻转过来,背后写的是“世上最骄傲的爸爸”。

“拍照那天,我对你说我卖掉了我的第一首歌。”她说。

“我记得。”他说,其实他不记得了。

“好。”她笑着说,但笑容里满是凄楚。让女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让他心如刀割。

“我想回家了。”他说。

她看向那位警察。“可以吗?”她问。警察说可以。

“你得跟疗养院商量一下。”警察说,“让他们保证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疗养院?”杰瑞问。

伊娃看着他:“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我以为我们会回家呢。”

“那就是你的家。”她说。

他哭了起来,因为他终于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他的房间、护士、花园,他一个人怅然若失地坐在阳光下,形影相吊。他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眼泪掉在桌面上,打湿了一片。那位警察不忍再看,把目光移到别处。女儿走了过来,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一切都会好的,杰瑞,我保证。”

但他仍然想着苏姗,回味着杀死她的感觉,然后又将它化作一个一个字写下来。他回想着那一夜裹挟着他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