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基本情况如下:今天是星期五。尽管还心有余悸,但好歹你神志清醒。你的名字是杰瑞·格雷,此刻你正惊魂未定地坐在书房里写东西,而你的妻子桑德拉正在和她妹妹凯蒂通电话,泪流满面地说着你的将来该怎么办。好吧,伙计,没有人会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桑德拉会照顾你,她答应过的,但这都是女人的承诺,她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生命会逐渐凋零,你的位置最终会被一个陌生人代替。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办,现在她会告诉凯蒂日子会很艰辛,非常艰辛,但她会拼命撑下去。她会的,她当然会的,因为她爱你,但这份爱你承受不起。至少,你现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你的妻子四十八岁了,即使你已穷途末路,但她仍有洒满余晖的未来。因此,也许在未来几个月里,即使疾病没有吞噬她的生命,她的人生也将一片荒芜。但问题在于,这不单单是单纯的你、我或者我们这些个体的事——这关乎到家人,你的家人。我们必须尽力而为,让他们过得更好。当然,你知道,这是一种人类本能,也许你明天就会好转,也许明天又会不一样。
此时此刻,你的人生还没有糟糕到失控的地步。是的,没错,你昨天丢了手机,上星期你丢了车,最近你甚至忘了桑德拉的名字。是的,的确,这个诊断意味着你的美好年华都已逝去,而且晚年堪忧,但幸好此刻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有一个风韵犹存的妻子,名叫桑德拉,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名叫伊娃。
这本日记是你的,未来的杰瑞,是你的,未来的杰瑞。动笔书写的时候,你希望有朝一日你会痊愈。医学技术正在发展,正在进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一种药片,对吧?一种药片,可以治愈阿尔茨海默病,可以找回美好的记忆,要是那些记忆还有些模糊不清,这本日记也会帮到你。如果没有药片,你仍然能够通过这本日记找回记忆,在发展成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美好的记忆被剪去之前,起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
读了这本日记之后,你可以了解你的家人,知道你有多爱他们。有时,你可以看见桑德拉在房间的另一头对你微笑,你的心不禁一阵狂跳;看见伊娃听到你讲的笑话而笑得前仰后合,直喊“爸爸”,然后尴尬地摇摇头。你需要知道,未来的杰瑞,你爱你的家人,家人也爱你。
因此,这是你日记的第一天。这并非症状开始发生发作的第一天——这个症状从一两年前就开始了——这是确诊的第一天。你的名字是杰瑞·格雷,八个小时前你拉着妻子的手坐在古德斯特里医生的办公室里,听他告诉你诊断结果。在朋友们众目睽睽之下,你们的惊恐毫无保留和遮掩。你想对古德斯特里医生说:“要么改行,要么改姓。”你觉得他要么是个庸医,要么是他人假扮。在回家的路上,你告诉桑德拉,这个诊断结果令你想起雷·布拉德伯里所写的《华氏451度》中的一句名言,到家以后你翻书查了查,然后告诉了她。布拉德伯里说:“有些人需要用毕生的时间记录自己的思想,他们需要审视周围的世界和生活,而我用两分钟时间就能搞定!一切都结束了。”在《华氏451度》一书中,消防员的工作不是灭火,而是焚书,不止一个消防员说过这句话,它精准地总结了你自己的未来。未来的杰瑞,你用了毕生的时间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页上,但在阿尔茨海默病的影响下,毁于一旦的不是书本,而是创造它们的思想。你还能记得十几年前读过的书本中的观点,却找不到车钥匙,这真是滑稽。
正在书写的这本日记不知要比手写的购物清单长多少,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次用笔写作。自从你敲下你的第一本书的“第一章”这三个字的那天起,电脑的文字处理器就成了你的媒介,但使用电脑写书……嗯,一方面,感觉太没有人情味;另一方面,太不切实际。日记更真实可信,相比而言,笔记本更容易携带。其实,笔记本是伊娃十一岁时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她在封面上画了一张大笑脸,粘了一双圆瞪着的眼睛。那张脸旁,她画了一个泡泡来展示你的念头,里面写着“爸爸最酷的想法”。但你从未在笔记本里写下一个字,因为你总是把自己的想法潦草地记在便条纸上,在电脑显示器上粘了一圈。笔记本(现在是日记本)一直放在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你会不时地把它拿出来,用拇指在封面上摩挲着,反复回想她是何时给你的。以前在某个夜里,你常常潦草地在便笺上写下你脑海中转瞬即逝的灵感,结果隔天早上你都不认识自己的字了。但愿你现在写下的字迹要比那时候的好。
有太多太多事想要告诉你,但首先,请允许我的直言不讳。你即将踏入疯人县。“在疯人县我们都是精神错乱的疯子”,这句话出自你最新的一部作品。你是一个犯罪小说家——谁都说你现在正处于写作的巅峰状态。多年来,你一直用“亨利·卡特”这个名字写作,你的书迷和新闻媒体送给了你一个绰号:“刀锋狂人”。这不只是因为你的笔名,也是因为你笔下的恶徒常以刀作行凶的武器。你已经写了十二本书,第十三本书——《燃烧的男人》——此刻编辑正在绞尽脑汁地奋力审稿当中。此前十二本书对她而言也颇为棘手,十二这个数字本来应该成为一个警告标志,对不对?这才是你该做的——找个人把这句话印到短袖上:“患有痴呆症的人不会成为伟大的作家。”你都神志不清了,何谈去构建情节?有的毫无意义,有的更是逻辑不通。但好歹你的第十三本书将要杀青了,你感到很是窘迫,无数次地道歉,并将其归结为压力。毕竟,你那一年大多数时候都在旅行,所以犯些错误也无可厚非。但《燃烧的男人》就是一堆文字垃圾。明天,你会打电话给编辑,把阿尔茨海默病的事讲给她听。每一位作者最终都会有一部封笔之作,你只是觉得自己还没到那步呢,所以你觉得这不单单是一本日记。
你的封笔之作——这本日记,将会使你一步一步成为一个疯子,但这好歹比从一个疯子变成另一个疯子强。可别混淆这两者。当然了,你会忘记你妻子的名字,但别忘了我们是如何定义这件事的:这不过是癫狂的雪上加霜,而非加诸一个正常人身上。是的,这是一个笑话,一个盛满了怒火的笑话。因为,未来的杰瑞,你终究是要面对它的,你满怀怒火。你已经疯了,再来点阿尔茨海默病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这里的“疯了”是什么意思呢?你才四十九岁啊,我的朋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癫狂。话说回来,“狂人日记”实在是个妥帖的书名……
但是,不,这本日记并非是关于这些的,不是要纪念你的愤怒,而是要描绘那段病症用它的利爪撕裂你的记忆之前的生活。它能让你知道你曾经多么幸福。未来的杰瑞,你曾实现过梦寐以求的理想,成了一个作家。你曾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她能将自己的手义无反顾地放在你的手掌里,能填满你所有的欲求——无论是怀抱的舒适、臂膀里的温暖还是鱼水之欢。每个夜晚,你们同床共枕;每个清晨,你们双双醒来。即便是争论,她也总会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她能让你发现生活的另一面。至于你那早熟的女儿呢,她酷爱旅行,别人的快乐就是她快乐的源泉,她心中装着整个世界。你在一个繁华便捷的路段上,有栋漂亮的房子。你的书卖了很多,给读者们带来消遣。说实话,你心里总放着一杆秤,觉得上帝总是公正的,给予世人多少就要拿回多少。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最重要的是,这本日记能让人们按图索骥地了解你以往的人生,能帮助你追忆似水年华。当有一天你痊愈以后,这本日记将有助于你重获失去的一切。
首先要做的,是厘清我们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庆幸的是,你明天仍然拥有所有的记忆,你仍然是你。但接下来又是另一天,一天天过去,就像一个作家终将封笔一样,你的记忆将会一天天损耗殆尽,你也就不再是你了。我们每个人都将有一个最后的念头,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呼吸,将它们如实地记录下来是十分重要的,杰瑞。
你今年写的书的确很糟糕,杰瑞。(注意,剧透警告!)去年的小说评论反映不是太好,但你还是会去读。这会不会是痴呆的另一个诱因?几年前,你告诫自己不要看那些评论,但还是管不住自己。你不看是因为偶尔逛博客的时候,看到有人说这是“亨利·卡特最令人失望的小说”。这就是世道常情啊,我的朋友,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你不必担心人生的列车正行驶在哪里,毕竟它一旦启动就难以掌控。去年,你忘了桑德拉的生日,这真是糟糕,但还会出现更多的。然而,此时此刻……此时此刻你已精疲力竭了,倦意阵阵袭来……其实,你此时此刻正一边写作,一边喝着杜松子酒加奎宁水,这是夜晚的开场。好吧,这是另一个笑话,你讲的第二个笑话。这个世界正在收敛它锋利的边缘,你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睡觉。
你就像是个好消息和坏消息的结合体。你喜欢好消息,不喜欢坏消息。哈,喝了加了奎宁水的三号杜松子酒的你只会说这堆显而易见的废话。坏消息是你已行将就木、油尽灯枯了,不过,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死,你还有很多年的活头,但你将成为一个躯壳,就像以前的杰瑞。很遗憾地告诉你,正在书写的是当下的杰瑞,而我即将离去。至于好消息……不久之后你并不会想知道的,这样的时刻终究是要降临的——当然会的。可以想象一下,桑德拉坐在你身边,你不认识她了,也许你刚刚尿湿了裤子,也许你会叫她别他妈的管你,这样的时刻终究是要降临的——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下,你知道你的人生一片黑暗,这真是让你心碎不已。
这真他妈的让你心碎不已啊。
男警察带着杰瑞和伊娃穿过警局的四楼,许多人停下手头的事情,把目光投向他们。杰瑞心想,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他认识的人,他隐约记得写书时好像曾跟某个人打过交道,也许是个警察?所以他总是会问他这个怎么用、那个怎么用。子弹是这样上膛的吗?警察会那样办案吗?还有,那些枪眼有多深?不过,就算他在这儿,杰瑞也认不出他。他忽然又想起,帮助过他的并不是个警察,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名叫汉斯。他保留着伊娃给他的照片,能记着拍摄时间。他能记起一些事了,但不是所有。
伊娃在一些文件上签字,然后又和警察商谈起来。杰瑞盯着一面墙,上面有个警局橄榄球队的宣传栏,写着六个名字,最后一位是“痞子大叔”。警察跟伊娃一起走了过来,他祝杰瑞过得愉快,杰瑞也向他表示祝福。他巴不得以后能有很多愉快的日子。然后他们乘电梯下楼,向外面走去。
他不知道今天星期几,更不用说日期了。横穿市中心的埃文河畔,一片片水仙花团锦簇,这样的景色他曾在书中描述过——只是,现实中景色宜人的河流,在他笔下却通常会成为凶手毁尸灭迹的恐怖现场。怒放的水仙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所以现在应该是九月初。大街上,人潮如织,人们神色愉悦。但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无论何时,他书中的人物总是如同深陷凛冬之中一样愁眉苦脸的。他笔下的克莱斯特彻奇市是魔鬼曾经造访的地方——没有笑容,没有鲜花,没有夕阳,凄风苦雨,处处皆是地狱。此刻仍春寒料峭,他穿着一件毛衣,感觉刚刚好,所剩无几的常识告诉他现在的天气也应该穿一件毛衣。伊娃在一辆车旁停了下来,离车十米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坐在人行道上吸胶毒。她打开了车门。
“新车吗?”他问。这问题太蠢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使自己陷入了令人失望的窘境。
“差不多吧。”她说。她大概已经买了好几年了,也许是杰瑞买给她的。
他们上了车,她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的瞬间,他又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吸胶毒的男人走近汽车,伸手拍打车窗,他的短袖上印着“痞子大叔”几个字。杰瑞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跟那群警察打橄榄球,要么就是他给了那个把这名字写在楼上宣传栏中的人灵感。就在伊娃发动汽车、缓缓地驶离路边时,“痞子大叔”问他们是否愿意从他那里买个吃剩的汉堡。他们开了二十米,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杰瑞想象着,如果将一整天分成三幕,此刻斜阳西沉,不久就将隐没于天际,那么他们正处在第二幕的尾声。他绞尽脑汁幻想着伊娃的丈夫,刚有眉目时,伊娃开始和他说话。
“你是在市图书馆被人发现的。”她说,“你走了进去,睡在地板上。一个工作人员摇醒了你,结果你大声呼喊。他们报了警。”
“我睡着了?”
“显然是的。”她说,“你还能记得多少?”
“只记得一点点关于图书馆的。我不记得到过那儿。但昨天晚上的事我还记得,我记得看了电视,我记得警察局,我……刚刚在警局我以为是审讯,那时我才缓过神来。我以为我在那儿是因为警方发现我过去做的事……”
“没有什么苏姗。”她打断他。
绿灯亮了。他想着苏姗,她怎么可能只活在连他都不记得自己写过的书中的纸页上呢?他觉得累了,凝望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摩天大厦,渐渐回想起他们在哪儿。一个人正在人行道上和泊车员争吵,不断用手指戳着泊车员的胸膛;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一边慢跑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一个人拿着一束鲜花,脸上笑容灿烂。他还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帮一位老太太捡起地上掉得七零八落的杂货。
“我们是要回疗养院吗?我想回家,我自己真正的家。”
“没有真正的家了。”伊娃说,“不会再有了。”
“我想见桑德拉。”他毫不费力地说出妻子的名字,也许这是遏制症状恶化的关键:不停地说话,好让他不会忘记。他转向伊娃:“求求你了。”
她减慢车速,扭头深深地看着他:“杰瑞,我很抱歉,但我必须带你回去,你以后禁止外出。”
“禁止?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应该被关进监狱似的。求求你了伊娃,我要回家。我想见桑德拉。不管我做了什么而被送进疗养院,我保证我会老老实实的,我保证。我不会……”
“房子卖了,杰瑞,九个月前。”她说,注视着前方,下唇颤抖着。
“那桑德拉在哪儿?”
“妈妈已经……妈妈已经走了。”
“走了?天啊,她死了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一看不要紧,结果前面那辆车冷不丁地停下来,车差一点儿追尾。她赶紧急刹车。“她不是死了,但她……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是说,你们的婚姻状态仍然维系,但不会持续太久,只是办个手续的事儿。”
“手续?什么手续?”
“离婚。”她说。车子再次向前驶去。
前面车上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透过车后窗向这边张望,挥着手,做鬼脸。
“是她要离开我吗?”
“我们不要谈论这个了,杰瑞。我带你到海边怎么样?你很喜欢海滩。后备厢里有瑞克的夹克衫,你可以穿上,那儿还有些冷。”
“桑德拉是看上别人了吗?她是看上瑞克这家伙了?”
“瑞克是我丈夫。”
“还有其他人吗?桑德拉就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我吗?”
“没有什么其他人。”伊娃说,“拜托,我现在真的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了,也许以后……”
“为什么?因为到时我就忘记了吗?”
“我们去海边吧。”她说,“我们去那儿讨论。新鲜的空气对你有好处,我保证。”
“好吧。”他说。因为如果他肯老老实实的,也许伊娃就会带他回家,他就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说服桑德拉回来。
“房子真的卖掉了?”他问。
“是的。”
“你为什么叫我杰瑞,不叫我爸爸?”
她耸耸肩,不看他,他也就不再深究了。
车子朝海边的方向驶去。透过车窗,他凝视着外面如织的人潮与车流,凝视着一幢幢房屋与高楼,凝望着春天里的克莱斯特彻奇市,这座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他曾去过很多城市——是写作给了他这样的机会,给了他这般自由……
“以前我常常去旅行,”他说,“书籍之旅。有时桑德拉会陪我,有时你也会来。我去过很多国家。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桑德拉怎么了?”
“海滩,爸爸,我们去海滩。”
他曾向往海滩,他记起来了,但一些其他他宁可忘却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我记得婚礼,还有瑞克,我现在还记得他。我……我很抱歉,”他对她说,“我为我所做的事道歉。”
“那不是你的错。”
一阵羞耻和屈辱感又涌上心头:“那你为什么不喊我爸爸了?”
她不看他,没有回答。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抹去泪花。他又把视线投向窗外,脸上满是羞愧与尴尬。前面一群鸭子正横穿马路,所有汽车都停了下来。一辆露营车靠路边停下,两个小孩爬了出来,开始给鸭子们拍照。
“我不喜欢疗养院。”他说,“我肯定还有一笔钱。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买栋房子,请个私人护理?”
“那样没用。”
“为什么没用?”
“就是没用,杰瑞。”她故意流露出这种不想跟他讨论的腔调,好让他知难而退。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如果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待在一起还感到不安,那肯定就是有病,但他就是感到不安。一堵巨大的墙壁耸立在两人之间,牢不可摧。这墙壁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和不合格的丈夫。汽车穿过城镇径直朝东边的萨姆纳海滩驶去,抵达以后,她将车停在沙滩附近的泊车位,不远处坐落着商店和咖啡店,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又连着绵延不绝的山丘。他们下了车,他看见一条狗在一只被汽车轧得粉身碎骨的海鸥身上打滚。伊娃从后备厢里拿出瑞克的夹克衫,他却告诉她不需要。如她所说,这里海风习习,的确让人神清气爽。金色的沙滩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浮木、海藻和贝壳,人也不多,稀稀拉拉二十多个,大多数都很年轻。他脱下鞋袜,用手拎着。他们俩沿着浪花走着,海鸥在上空盘旋,发出阵阵啁啾声,人们在周围嬉戏玩耍,这……这……现在,这才像宁静祥和的一天,是他想要的正常生活。
“你在想什么?”伊娃问道。
“我在想,你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你来这儿玩,你那时很害怕海鸥。”他告诉她,“你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不止一件事,”她说,“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婚礼?”
“这只是其中一件。她不能原谅你,你也不能原谅你自己。”
“所以,她离开了我。”
“好了。”她说,“多么美好的春天啊。咱们能别把时间浪费在凄惨的回忆上吗?咱们散散步,过半小时我就带你回去,好吗?我告诉他们我会带你回去吃饭。”
“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吗?”
“我不能。”她说,“对不起。”
他们沿着海边散步,边走边聊。杰瑞望着海水,他想知道在痴呆症摧毁神志、肌体节奏紊乱之前,他的身体能允许他游多远。也许他只能游出十米远,然后溺水而亡。就那样,他沉到海底,海水灌满他的肺。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