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忏悔书
杰瑞
我的名字是杰瑞·格雷。我是一个犯罪小说家,我是一个杀人凶手,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这是我的忏悔书。
我有很多事情想说。首先,我想向我的家人道歉。我希望能告诉桑德拉我很抱歉,但覆水难收,是我做的,没有后悔药可吃。我枪杀了你,桑德拉,因为你发现了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投胎转世,我想我不会再是真实的自己了。
其实我的生活很压抑,只是偶尔让真实的自我出来放纵一下,伤害了那些女人。但是,当阿尔茨海默病来袭时,它消除了我的冲动。在过去几个星期里,那些女人并非死于我手。是艾瑞克杀死了她们,他家里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杀了他,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这可以将功赎罪。
去年,在伊娃的婚礼之夜,我从家里溜走了,来到贝琳达·穆雷家。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迷恋上了她。她身上仿佛有种磁力一般,使我活力满满。我走到她家,撬开后门的锁。撬开门锁和掩盖犯罪现场,这些都是从阅读、研究和写作中学到的。但是,我不想掩盖犯罪现场了。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厌倦了说谎,而且很快我就不能说谎了。我杀了贝琳达·穆雷,因为那就是我想要的,我知道那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我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就是在这里,阿尔茨海默病登陆到了他的大脑里,最终成了掌舵他身体的“船长”。
我在这里养育了伊娃,与桑德拉共同生活,在这里写书,在这里桑德拉死了,我也会死去。我回来寻找我的“狂人日记”,但它不在这里,我记得发生过的事情,杀了桑德拉后我把它给毁了。我在日记里承认我犯下的罪行,所以我撕掉那几页,撕成碎片,我用水把它们冲走了。当时我脑子还不清醒。
现在我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不只是一个忏悔书,这也是我的遗书。
我自杀不是因为我是个坏人,我自杀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怪物。我自杀是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我伤害的那些人。想想贝琳达,想想桑德拉,这就是我这些日子的所思所想,若是没有了这些想法,我将一无所有。我宁愿死也不愿忘记杀人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我要做的。
杰瑞把忏悔书推到办公桌另一边,汉斯一把抓在手里,坐在沙发上,立刻开始读了起来,每隔几秒钟他抬头看一眼,确保杰瑞不会逃走。他读完后,回到办公桌前,把纸递还给杰瑞。
“你可以写得更好。”汉斯说。
“这就够好了。”杰瑞说。
“你甚至没有向你的家人们道歉,你没有告诉他们你爱他们。补上,签名,然后我们就齐活了。”
杰瑞拿起笔。“每个人都是评论家。”他心想,但后来他觉得汉斯说得对。他想起过去写过类似的信件,一份给了桑德拉,一份给了伊娃,那是他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当时,他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他认为说永别是为她们着想,但他现在没有那种心情了。他在后面接着写道:“我希望时光可以倒转。尽管我选择了这条路,但我爱我的家人。我爱我的妻子,我爱我的女儿,为了她们,我愿做任何事情。伊娃,对不起,我爱你。我希望寻求你的宽恕。”
他想写点别的东西,诸如某种代码,好让警察知道他是无辜的,但他没有。杰瑞在忏悔书上签了字,把它推给汉斯。在杰瑞做补充的时候,汉斯点火烧毁了亨利写的短篇小说。灰烬徐徐飘落到地毯上。汉斯拿起忏悔书,读了一遍。杰瑞瞥了一眼刀,接着就把视线移开了。即使他能拿到它,一把刀对付一把枪也不可能占上风。作为父亲,他只能保护好他的女儿。
“没有情感。”汉斯说。
“我只能做到这点。”
汉斯点点头,他放下忏悔书。“下面是我想让你为我做的。我希望你听仔细一点儿,要是你敢不按我们说好的去做,我就对伊娃下手。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把你的手平放在桌子上。”汉斯说。
杰瑞按他说的做。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毕竟,他是把事情联系起来进行分析的高手。二十秒后,他会死去。等到明天他将成为一个认罪的凶手,伊娃将生活在耻辱之中,但至少她会活着。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夺去了他的生命,还有桑德拉的,以及艾瑞克杀的那些女人的,但他不会再让它夺走伊娃的生命。
汉斯走到他身后,在椅子后面止住脚步。
“把你的左手放在桌子上。”他说,“把右手抬到脑袋前,假装你的手指是把枪,你开枪打死你自己。”
杰瑞按照他的要求做。他把右手举起来,把手指变成枪筒,指向自己的头颅。他的手在颤抖。他心想,刚才应该去拿刀的,这样可以做一些事情。他一无所有了,无依无靠了,他只能杀死自己了。他诧异于他是多么怕死,哪怕有把刀。
“也没有什么不同。”亨利说。
有最后的建议吗?
“你得靠自己,伙计。”
“你要是敢耍我,有你和伊娃受的。”
“我知道。”
汉斯把枪递到杰瑞手里,同时把枪管抵在杰瑞的太阳穴上。他双手紧紧抓住杰瑞的手,迫使他对准目标。他闭上眼睛。他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指被扳进扳机护弓里。他在做正确的事情,为了伊娃。但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无线门铃响了起来。
“有人来了。”杰瑞说,他在飞快地思考逃脱的方法,“如果有人在里面睡觉,他们会醒来的。你逃不掉的。”
“闭嘴。”汉斯说,他从杰瑞手里夺过枪,指着他。
门铃仍在响。
“可能是警察。”杰瑞说,“有人看到我们私入民宅,也许房主听到我们进来了。”
铃声停止了,有十秒钟的沉默,接着传来拍打写作房窗户的声音。
“你现在要是开枪,”杰瑞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闭嘴。”汉斯说,然后他走到窗帘旁。拍打的声音在持续,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沉默。汉斯在窗帘的一角向外窥视,枪依然指向杰瑞。“是你的八卦邻居。”他说,“她拿着手电筒和她该死的曲棍球棒。好了,她要走了。等等……她走到房子的后面去了。”
“她要进来,我打赌她要叫警察。你该走了。”
“她不会进来的。”
“我把钥匙留在后门了,她可能会进来。”
汉斯回到椅子后面。用枪指向门口。他们等待着。
“别对她开枪。”杰瑞说。
“你还在乎什么?你不是讨厌她吗?”
“求求你了。”
“别担心,我杀了她以后,你可以在忏悔书后面添上一个附言:‘我杀死了邻居。’”
写作房门上的把手转动起来,门开了,是她——史密斯太太,她站在门口挥舞着曲棍球棒。她向前走了两步,杰瑞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了。不过令人赞叹的是,她只花了一秒钟就明白当下发生的情况。
“哦。”她说,她一定很喜欢自己发出的那个声音,因为她又说了一遍。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设法逃走的,杰瑞心想,但这个被他毁掉花园的女人,这个被他在房子上涂鸦的女人,这个自从他搬进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叫嚷着屁股疼的女人,她不会的。当别人想要逃跑,或被吓得瘫痪时,她选择向前进,也许她自以为她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这段距离,也许她自以为眼前这个文身的男人不会真的对这个比太阳年纪还大的女人开火,也许她自以为汉斯冒犯了她,她必须向他挑战。
汉斯扣动扳机。
枪响了,枪声极其响亮,在房间里震荡,杰瑞顿时感到耳朵生疼。出于本能,他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但史密斯太太没有像杰瑞那样做,相反,她向前迈了两步,好像不相信她会被枪击中似的。她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子弹似乎没有伤到她,或者完全打偏了。但鲜血从她胸前汩汩直流。她跪了下来,脸紧缩成一团,她用曲棍球棒支撑自己,奋力站了起来。
“你怎么敢?”她说。
汉斯再次扣动扳机。
枪却发出一声咔嚓的声音。
“他妈的,怎么搞的?”汉斯说,但杰瑞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几个月前,他坐在桑德拉身边不停地旋转弹筒,所有的子弹都乱了顺序。现在,撞针已经落在空弹壳上,这里的子弹已经杀死了他的妻子。汉斯把枪偏向另一边,所以他可以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亨利开口说话了:“行动!”他尖叫着,那个词撞击着杰瑞的大脑,几乎和枪声一样嘹亮。其实杰瑞知道,自己也喊出了这个词。
就在汉斯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用肘部猛击中了汉斯的腹部。子弹打歪了,打中了墙。杰瑞在椅子上转过身,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了,这是他应该做的,他心想,一场战斗难道不是结束事情的最好方式?发疯一般老套的互殴。不过,赤手空拳的打斗是汉斯的看家本事,他知道该如何做。不过,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那就是汉斯还有枪。现在,枪口再次对准了杰瑞。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他的肚子如在灼烧一般,像是肾脏被点燃了。他双腿瘫软,房间里正一寸一寸变暗。他用手握住汉斯的手,把枪推开,让它指向别处。一年前,一发子弹射向了他妻子,一年后,一发子弹射向史密斯太太,一发射进墙壁,一发射进他的肚子。现在,还剩下两发。
“刀!”亨利说,“拿起刀!为了上苍,别磨磨叽叽的!”它就在桌子上,他可以看到它,但够不着。汉斯正在把枪对准他,他的动作慢吞吞的。先是指向墙,再指向椅子,接着指向杰瑞的肩膀,最后对准他的胸口,随着枪一步一步对准,汉斯脸上的表情也在变化,先是愤怒,然后是沮丧,继而是微笑。一个“去你妈”的微笑,一个“我赢了”的微笑。“下一个轮到伊娃。”汉斯说。
曲棍球棒,一端仍然紧紧地攥在史密斯太太手里,在空中挥舞,击中了汉斯的前臂,虽然力量不够大,没有打断骨头,但足以把枪击落在地板上了。汉斯伸手去捡枪,杰瑞伸手去够刀。他恍若看到它从桌子上掉落,滑到地板上了,但没有,他的手正紧紧抓住刀柄。他不再犹豫了,拿起刀向杀死他妻子的男人刺过去,为了桑德拉,为了花店老板,为了苏姗,为了伊娃,为了受到过这人伤害的每一个人,为了那些被“阿尔茨船长”毁掉的所有人。更重要的是,为了他自己。他想起他所有的愤怒,拼尽全力向汉斯砍去。
它刺进汉斯的脖子。
刀横切了进去,没入汉斯体内,切成一个斜角。刀尖从前面露了出来。杰瑞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推,想把整个脖子切开,但切不动。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汉斯垂下拿枪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脖子,血液像喷泉一样射出来,喉咙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挺直身体,双手捂着,不想让血流出来。但没有用。他眼睛里的光已经开始暗淡褪色,他趔趔趄趄,靠在墙上,刀仍然扎在他的脖子上。杰瑞俯身捡起枪,指着汉斯。
“这是为了桑德拉。”他说,但还没等他扣动扳机,曲棍球棒又回到了视野之中。它在他眼前挥舞着,一个顽固的老女人握着它。球棒击中杰瑞的前额,那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灯光通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