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不是怨灵作怪:绝望的尖叫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一夜细雨,至天亮时突然晴了,放出蓝而高的天色;从漂浮的云朵间投射下来的阳光被过滤成丝丝缕缕的光线。雨水并没有让道路泥泞不堪,相反却给土地增添了一种润泽膏腴的颜色,空气也因此更加清爽宜人,就像是特意为庆典准备的日子。
一条长长的队列正缓缓地向着下鸭川方向移动,华丽的牛车上垂着花纹各异、五彩斑斓的丝绸帐幔,车身与牛耳则装饰着浓绿的葵叶。比之更加鲜艳的是队列中的人,身穿深紫与绯红衣衫的童子,意气风发、旁若无人谈笑着的大臣,以及从遮蔽严实的牛车中透露出的女子引人遐思的彩色衣裾。以上种种将道路装点得如同飘满鲜花的河流,仿佛只要俯身探手,便可掬起其中最美丽的一朵。
“真是个好日子!”
语气兴奋,不问便可知这是来自你我都熟悉的一位人物:源朝臣博雅。他此刻并非处身游行队伍之中,而是像一般从京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一样,跻身道路两侧,随着车流向前走去。
他身旁的人默不作声。有些不满的武士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一张没有笑容的脸。
“喂,脸拉得真长……”不满化作了埋怨,然而另一个人怨气似乎比他还要深重。
“无聊啊。”
“无聊?这可是贺茂祭!”
所谓贺茂祭乃是京城的重大祭典,为祈求丰收平安,每年五月十五举行,也称为葵祭,是当时最受重视的节日。
“好歹也是阴阳师,居然说出祭典无聊这种话来!”
被打断了兴致的武士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同时开始懊悔自己将这位朋友硬从那个有着花香、酒气、暖和阳光的回廊下拉出来了。或许这才是症结所在:阴阳师本人,实在不能算是个勤快的家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地懒惰。
“难道不是么?”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露出一种惯常的促狭神色,“除非你认为神灵和人一样,会被贿赂打动。”
“祭典和贿赂可是两回事。”
“差不多吧。至少都抱着用少许付出换取更多利益的幻想。”晴明将手拢在袖中,一边向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论起贪婪之心,其实毫无分别啊。”
“可是,这难道不是对上天表达敬意的方式吗?”
“嗯。天天祈祷的恶人和从不拜神的善人,你认为上天会庇佑谁呢?”
“应该是后一个吧。”
“这就对了。说起来,也正是因为有了祭典,恶人以为可以得到神明的原宥,所以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吧。”
博雅的语气平和一如既往,并无讽刺意味。武士想要辩驳,但在这一瞬间突然睁大了眼,目光紧紧地盯着停在路边的一辆牛车。那辆牛车那白缎的帘幔上印着浅绿的兰草纹样,下端垂挂着萱色流苏,看上去清新素雅,与其他车上富丽堂皇、争奇斗艳的装饰大异其趣。
“博雅。”
“唔……啊?”
“哈哈。这才是你真正想看的吧?”
“没有的事……”
生怕被朋友看穿心事的武士矢口否认。那辆牛车中坐着的正是伊予亲王之女兰姬,传说她是一位绝代佳人,也是风流公卿们竞相追逐的对象。
“是个恋爱的季节啊。”
“听起来好像在取笑……”
“不,完全是赞美。能得到这位美人的垂青,可喜可贺呀。”
“不是那样,”忠厚的武士急忙辩解道,“只是曾经为她吹过几支曲子罢了。”
“然后呢?”
“然后……就让侍女传了一句话。”说到此处,博雅脸上似乎放出光来,一副陶醉神色。
“邀你入帘相见?”
“不是。”
“那么定是表达倾心爱慕之意了。博雅果然厉害。”
“呃……也不是。”
“那是?”
“其实,只有四个字而已。”武士搔了搔头,表情有几分忸怩,说话也吞吞吐吐,“‘再奏一曲’。”
“……”
问话的人打开了扇子,遮住自己脸上的神色。可以想见,必是满脸笑意。
“就知道你是在取笑!”兰姬的爱慕者有些悻悻然,“无论如何,她很欣赏我的笛子,这总不假吧。像晴明这样只跟鬼物打交道的人,又怎能领会置身爱河的幸福呢?”
“是啊是啊,知己难得,知音难求么。”将扇子拿开,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打算拿什么来回报?”
博雅正要回答,突然停住了。从兰姬那辆牛车旁闪出一名女童,她旁若无人地径直向他走来。
“博雅大人?”
“啊,正是在下!”武士下意识地整了整冠帽,将腰背挺得笔直。
出乎意料地,女童嫣然一笑,将目光转向一边袖手旁观的白衣男子。
“想必您就是晴明大人了。这是我家小姐给您的。”
“什……什么?”毫无准备的博雅一下子叫了起来,意识到这样做很失礼,他连忙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阴阳师则恍若未闻般地从女童手中接过一封打了结的信,仪态风流优雅,从容自若,恰似画中走出的神仙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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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个好日子啊。”
“……简直无聊透顶。”
相同的对话在土御门某处宅第的回廊下重复着,只不过说话的人完全对调了一下。
武士黑着一张脸,而晴明则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
“啊,差点忘了。”阴阳师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用扇子轻敲着自己的额头,“像博雅这样只跟笛子打交道的人,又怎能领会置身爱河的幸福呢?”
“喂,至少照顾一下失意者的心情吧!”武士泄愤似地将晴明面前的酒杯端起,倒入自己口中,意犹未尽地嘟哝着,“真恶劣……”
“哈哈。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可不是你第一次遇见这类事情了。”
确实,源博雅的恋情常常遭受挫折。论理,他是克明亲王之子,自身又谙于雅乐,本该成为女子们寄予相思的对象,然而其耿直的本性与当时流行的风雅习气格格不入,往往被公卿子弟视为异类,也因此很难得到女子的芳心。好在武士并不以此为意,对于他的恋爱生涯,最恰当的形容便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可居然是你……”博雅看了一眼懒洋洋地靠在矮几上的男子,有些泄气地说道。
“真令人费解,我难道不是看起来比较可靠的那一个么?”
“假如不在主人施法时破坏结界,或者笨手笨脚地引来恶鬼,博雅大人倒真算得上可靠的人呢。”说话的是式神蜜虫,笑吟吟地捧着刚烤好的香鱼。
“……呃。”
“只能说,可靠并非恋爱的必然条件。通常认为不可靠的浮浪子弟,却常常能得到女人的青睐。”
“这倒是。”武士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女人的想法总是很难理解。要是恋爱也像吹笛子一样,按着什么孔就可以吹出什么调来就好了。”
“确实是博雅会说出的话啊。”
“什么意思?”
“同一支曲子,不同的人吹出来,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就算同一个人,心情不同的时候音调也会有分别。”
“那么不同的人,听同一支曲子,感觉也是一样的吗?”
“也不是,甚至完全相反。”
“那就对了。即使是吹笛子,也不可能让听者同心,何况恋爱呢?”
“照这么说,没有什么好办法了?”本以为可以得到某种教益的武士放下了竖起的耳朵,不满地咕哝着,“晴明也有不能做到的事么。”
“我的特长是跟鬼物打交道,不是女人。此类讨论,并非专业范畴之内。”
“可是兰姬……”
这句话还没说完,阴阳师看了看天色,已站起身来。
“是时候了。一起走吧。”
“走?去哪里?”
“嗯,去赴兰姬的约会。”
“呸!”博雅没好气地用一个字回绝了同伴。“我可不是那种纠缠女人的无赖!还有你,怎么可以用这样随便的态度对待别人的邀约呢?!”
“如果她邀请的是你呢?”
“什……什么?”
武士猛地从地上跳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晴明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正是白日里兰姬交给他的。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如有闲暇,请与博雅大人一同前来,此夜盼待。
“原来不是……”
“嗯。”
“居然瞒着我,太不像话了!”
“早早告诉你的话,你可以安心等候这么久么?”
“喂……”
“那么,一起走?”
“好!”
“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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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淡的香气从内室隐约传来,似是花香,却又比花香更加蕴藉雅致,令人心神荡漾。月色照在光洁的桧木地板上,反射出一片明亮的光线,衬得帘外的白衣人颜色如玉。如果单以相貌而论,安倍晴明称不上绝世美男子,但其独具的优雅风姿、洒脱神情,却常使人赞叹不已。因此,尽管武士因为被侍女安排到离帷屏稍远的角落而心怀不满,在见到自己好友风神俊秀的模样之后,也油然而生“看上这男子是理所当然的吧”这样的念头。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声音娇柔婉转,清脆之中含有贵族女子的雍容气派。出乎意料地,帘后说话的竟然是兰姬本人,而不是按照通常习俗代为传言的侍女。
“啊……啊……小姐……在下……”
早已为这声音神魂颠倒的博雅语无伦次地答道。晴明则不动声色地欠身行礼,道:“得聆娇音,幸何如之。”
帘后传来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博雅那比常人灵敏得多的耳朵听出,那声叹息中含着满腹忧愁。
“遭遇了什么事吗?”
武士失声问道,随即发现了自己的唐突,涨红了一张脸。晴明瞥了一眼讷讷的博雅,把目光转向帷屏之内。
“四位殿上人素性爽直,请勿见怪。不过,素昧平生而蒙邀请,疑窦丛生也是意中之事呵。”
“博雅大人猜对了。”帷幕中的女子低声道,“冒昧请二位前来,确实是因为一件不可思议的可怕遭遇。”
“哦?”略微扬了扬眉,阴阳师露出与职业相关的兴趣。然而帘后却迟迟不再出声了。
“既然并不打算直言相告,我等便先行告辞。待小姐决定之后,再来相访吧。”
阴阳师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身后随即响起了两声。
“晴明!”
“请留步!”
第一声来自武士,第二声则源自帘内。帷屏上的帘幕被轻轻掀起,从中伸出一只手。博雅失声啊了出来——那只手,并非想象中的洁白柔荑,而是覆盖着寸许长的黑色毛发,看上去就像是动物的爪子。紧接着,那只手迅速地缩了回去,帘中传来低泣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武士张口结舌。
“这正是我向晴明大人求助的原因。大约一个月前,我们身上出现了黑色斑点。起初我不以为意,没想到竟然长出毛发,而且很快便布满了全身,连脸上……也是如此。”低泣变作了压抑的哽咽,“要我以这样可怕的面貌在世上苟活,实在是生不如死……”
“明白了。”
“那么,可以帮助我么?”
“当然!”
博雅这句回答斩钉截铁,豪气干云。根本不曾想到,那问话其实并非是对他本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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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兰姬住处出来后,武士仍然处于亢奋之中。
“居然有这种咄咄怪事!”
“嗯。”
“而且还发生在一位如此高贵美丽的淑女身上,真让人扼腕哪!”
“啊。”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对啊。”博雅理直气壮地答道。
眉峰挑起,阴阳师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
“我的话,并没有答应帮助她吧?”
“什……什么?”博雅张口结舌地指着自己的同伴,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恼怒地叫道,“开什么玩笑?!”
“一点也不。满口应承下来的,是博雅你啊。”
“可……可我并不会驱魔除妖啊!”博雅叫了起来。“再说,身为阴阳师,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位女子身陷危难而无动于衷吗?”
“这世间的苦难,是谁也救不了的。”伸手拂去路边青草上的露珠,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淡淡地说道,“我也不过是个阴阳师罢了。”
“但是,这件事是你可以做到的!”武士毫不退让地紧盯着对方,涨红了脸膛。
“如果有能力的人不肯担负起相应的责任,世界会变得更糟糕吧?”
阴阳师用折扇轻轻地敲着自己额头,嘴角隐藏不住地流露笑意:“真是让人伤脑筋的执著啊,博雅。”
“喂!”
“好吧。不过,既然是你的请求,到时候可要听从我的安排。”
“没问题。”武士声音洪亮地保证。
此时已是清晨,得到特许的两人置身于伊予亲王家中的花园之内。亲王的园艺之道远近驰名,这花园也格外美丽:潺潺的流水边,正当时令的葵叶(注:日本的葵并非向日葵,而是一种草本植物,叶为心形)青翠披离,各式各样的花朵错杂在嶙峋怪石中,幽然散发出异香阵阵。尽管没有炫人眼目的娇艳色泽,却情趣高远,别具一格。
“怎么了?”注意到好友微微皱起的眉头,博雅担心地问道。
“如果是恶灵缠绕,只要找到就可以解决了。不过,这里似乎并无迹象。”
“那么……”
疑问被打断,阴阳师旁若无人地闭上双眼,将双指并拢凑到唇边,嘴唇微微开阖。不知何处飞来一片叶子,停在他身旁的山石之上,与此同时,晴明睁开了双眼,明锐的光从眸中一闪而过。
“式神!”
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托着,或者被一阵风吹起,叶子缓缓地飘了起来。
“跟着它。”
叶子在风中翩然翻飞,转过了墙角,越过了重门,一直向伊予亲王宅第的后山飞去。薄薄的叶片在朝阳下闪耀着浓丽的光泽,轻盈灵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见鬼,要带我们上哪儿?”
像听见了武士的抱怨似的,叶子落了下来。那是一株巨大的柳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长长的柳枝垂落,在风中婀娜飘摆。
“就在这里了。”阴阳师满意地说道,转身招呼一头雾水的武士,“挖吧。”
“呃?”
“不是说好了,听我的安排么?”
“这倒是……”
“那么动手吧。”
于是武士用捡来的树枝、石块费力地掘着柳树下的泥土,而另一个人在一旁逍遥自在地袖手旁观。过了不久,传来咚的一声轻响,石块似乎碰上了什么硬物。博雅蹲下身,用手拨开浮土——
是一只女子使用的梳盒,玉石的质地,上面刻着精细的兰草纹样。晴明伸手接过梳盒,将之打开,看了一眼,随即合上。
“原来如此……”
“找到原因了?”
“大概吧。”
“太好了!”
武士雀跃起来,阴阳师则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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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您已经找到治愈我的方法了?”
声音中满是期盼,正是帘后的兰姬。
“……有些难办啊。”摇手示意博雅不可插言,晴明如此说道。
“什么!即使是您,也……”
“并非不能治愈,只是病因未明,难以对症下药。”阴阳师的语气温和,让人油然生出信赖,“府上最近有人死去么?”
“……”帘后沉默了一刻,然后便听见女子的声音,“确实有……是一名使女。”
“哦?”微一挑眉,白衣男子等待着对方的叙述。
“说起来倒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尽管出身低贱,性格却很乖巧,因此一直以来我都很信任她……谁料到她竟然偷取了父亲视为至宝的古董瓷瓶……原来她背着我和一位侍从相恋,所以才起了偷取宝物,与对方远走高飞的念头。
“这件事被我发现了,当时心里非常难过,不过还是打算原谅她。没想到她自己心中愧疚,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她那位情人,担心父亲追究他的罪责,竟然也剖腹自尽了。”
女子停顿了一下,而阴阳师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是说,我的怪病……和这件事有关么?”兰姬的声音有点惊惶。
“啊,不必担心。”晴明笑容可掬地说道,“只是死者阴气太盛,需要作法趋避罢了。”
“那就请您尽快施法吧!这样丑陋的面目,我一刻也不想忍受了!”
“不过,有可能无法恢复原来的相貌了。”
“无论怎样,也比现在这个怪物的面貌好啊!”帘后的兰姬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如果继续让我看见镜中的自己,一定会发疯的!”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博雅了。”
“拜托我?!”
武士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
“是这样,”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道,“博雅大人是相当忠诚正直的好人,有他在,邪魔外道自然不敢近身,祛邪的效果便会事半功倍。”
“该不是捉弄我吧……”
这句话刚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尽管以阴阳师的恶劣禀性,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博雅仍然对自己这位朋友抱有无法解释的信心。然而很快地,这种信心便遭到了打击。
“放心吧,博雅。”阴阳师转过身来,眨了眨细长的凤眼,用只有武士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要让对方了解你的可靠,小小手段也无伤大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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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中点燃了两支蜡烛,放置的位置异常巧妙,正好将博雅与兰姬两个影子重叠着投向了帷屏。晴明将先前在柳树下掘出的梳盒放在博雅手中,博雅刚想询问究竟,阴阳师已经换上了郑重的神色。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动,也别说话。”
于是心中一片茫然的四位殿上人正襟危坐,挺直了脊梁。单从外表来看,确实称得起威武可靠,气概非凡。阴阳师默不作声地退到烛火之侧,位置正介于博雅与兰姬之间,低垂眼帘,随着口唇翕动,仿佛春蚕吐丝一般绵密缠绕的咒语便充满了整个暗室。
烛光摇曳,映得室内忽明忽暗,一种诡异的气氛静静地流淌着。帘后窈窕的人影缓缓地垂下了头,发出了细微的叹息。突然间,她颤抖了起来。
“是你吗?”
记住了好友的话,博雅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名叫兰姬的女子仿佛处在梦游之中,伏下身体,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地上。
“还是像原来那样……不理不睬啊……可从前,从前你待我,不也很好么?”
声音依旧还是那个声音,然而语气却和之前大不相同。
“那些王孙公子……写着拙劣的和歌,垂涎我的美貌……真让人恶心……他们不知道我心里,一直一直……都记着你啊……”
这深情款款的表白并非对某个人,而是对着帷屏上博雅的影子。因此尽管是温柔的述说,却令人不寒而栗。博雅忐忑不安地望向晴明,后者依旧纹丝不动,白色的衣裾在暗影中清冷地反射着烛光。
“记得那棵柳树吧?那一天你抱我了……对,就在树下……你不知道我其实是故意的,故意扭伤自己的脚。我躺在你的怀里,真暖和……”
帘后的女子完全迷醉在当时的情景里,伸出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摸帷屏,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胸膛,嘴里喃喃地低语着。
“就在那时我偷偷地剪了你的一绺头发……和我的头发结在一起,埋在那棵树下……我一定是疯了……可是,只有用这样的方式,你的身体,我的身体,才能交缠在一起……”
昏暗的烛光下,美丽高傲的女子独自一人,用这样刻骨缠绵的语气倾吐着相思之情,令听者恻然。博雅几乎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抚慰那个帷屏上的身影。就在此刻,女子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
“为什么你只是个侍从!我兰姬,亲王的女儿,平安京中人人欣羡的美人,竟然会爱上一个卑贱的侍从!”
说到此处,女子刚刚的温柔已经全然不见了,换成了咬牙切齿。
“卑贱……对,卑贱的家伙,该死的奴仆!完全不顾念我对你的心情,竟然看上了小樱——那个乡下来的蠢丫头,眉心长着难看的红痣,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成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傻笑,说着‘只要是春天就好’这样的傻话!
“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抱着她,在她耳边说甜蜜的话。我听到你们说,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离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声音渐渐凄厉,长发剧烈地波动着。
“这就是我爱的人,那个下贱的侍从,他本来不配得到我的感情,可现在,他居然将它毫不顾惜地舍弃了!
“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后来就做了那件事……我把宝瓶藏在小樱的房中,故意要人们发现,这傻丫头吓坏了,一直在辩解,可是没人听信……谁也不相信……然后……哈哈,哈哈……”
帘后的女子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博雅浑身发冷,一直凉到了手指,忍不住忘记了先前的警告,往后退去。仓皇中,他的身体碰到了矮几,锵然有声。顿时,女子仿佛从梦中苏醒一般抬起了头。猝不及防地,两人中间的帷幕被撕开,兰姬扑过来,死死地抓住武士的衣领。
“看着我!看着我!”如同夜枭啼鸣的声音尖锐地刺入博雅的耳膜,“为什么要为她死呢?为那个一钱不值的傻丫头?!难道我不美吗?难道我不比她美得多吗?”
烛光下一张丑陋可怕的脸出现在博雅眼前:整个面部覆盖着长达数寸的黑色毛发,看不见五官;火炽一般怨毒的眼神从黑发中透了出来,仿佛要在这一瞬间将武士烧成灰烬。
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武士大叫起来,同时拼命地想要挣脱那只抓住自己的手。
然而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却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尖利的指爪刺向博雅的颈中。
“放开我!我不是……”
“决不!你是我的!我的!”
凄厉的尖叫骤然停止。阴阳师袍袖拂动,迅速取走武士手中的玉盒,同时右手食中两指点在兰姬双眉之间,念动咒语。女子放开了手,博雅跳起身,一连退后了两步,这才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回头看去,兰姬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烛火已经烧到尽头,晃了一晃,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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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怕了!”博雅大口地呼吸着山野中的清新空气,仍然余悸未消。
“唔……”
此刻二人已经来到后山的柳树之下。白衣男子打开玉盒,凝视着盒中之物。那是两截断发,一绺发丝细长,另一绺看上去较粗,显然是属于不同的人的;然而此刻却已紧紧纠结,分不开彼此。
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发绺,随后,一星火焰升腾起来,转瞬间将纠缠的发丝化成飞烟。
“就这样吧。”目送着最后一缕烟气散发在晴空之中,阴阳师闲闲地说道。
“……就这样?”
“问题解决了。你要求我的事情也做到了。”阴阳师微笑着望向自己好友,“还有什么事吗?”
“呃。”博雅搔了搔头,脸上却是黯然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心里……”
“嗯。”
黄昏的天空有一抹灿烂的霞云,颜色异常鲜艳。云朵与天空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随着夜气的浸染幻化出金橙、玫红、嫣粉、暗紫等不同色彩。夕阳温柔。
“晴明……”
“什么?”
“是说,过分强烈的爱也会变成一种罪过吧?”
“唔?”
暮色中阴阳师挑起了双眉,而博雅依旧一脸失魂落魄。
“因为喜欢某个人,最终却将他置于死地,这样的爱真可怕啊!”
“喜爱本身不是罪恶。”阴阳师一边信步向前走去,一边将梳盒纳入袖中。“那女子,爱上的是自己的骄傲吧。”
“所以才不能忍受自己喜欢的人移情别恋,是这样吗?”
“果然不愧是博雅,”带着调侃的神情,晴明举起了手中的蝙蝠扇。“对女人相当地了解呀……”
“呸,我是在问你!”
“哈哈。早就说过,研究女人可不是我的专长。”
“嗨!”这一声有点扫兴,也有点失望。武士认真地皱起眉头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非常坚定地说道,“这件事,不是怨灵作怪。”
一丝讶异的神情从阴阳师眼中泛起。“为何?”
“我也不知道。”博雅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起先觉得那侍从和使女非常可怜,可后来想,毕竟那两位,今生也曾温暖着彼此吧?”
惊异的神情转瞬即逝:“真聪明呢,博雅。”
“啊?”
“相由心生,兰姬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怨念。至于死去的人,”目光投射在虚空中,仿佛那里有两张微笑着的年轻脸庞,“只要还留着相互依恋的温度,便不会因为怨恨纠缠他人吧……”
温和低沉的声音在薄暮之中缓缓消散。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风,吹起燃烧后的灰烬,扶摇直上。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横笛清泠的声音响起,悠远寂寥,仿佛风的回旋。柳枝轻摇,几片树叶从枝头翩然落下,如不谙人世悲欢的舞者。阴阳师一言不发地侧耳倾听,袍袖随风而起,又似御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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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晓的时候,帷屏后的女子才从一场纷乱的梦中惊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手——先前的黑色毛发已全然褪尽,露出了洁白的皓腕。她颤抖着摸上脸颊,顿时一阵狂喜之情如同潮水涌来:触手可知,那是一张光润的脸。
什么也顾不得了,女子心慌意乱地在沉香木矮柜中翻找着曾被自己扔掉的铜镜。指尖一触及冰冷的金属,便连忙将它取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望了过去。然而紧接着,她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绝望尖叫。
——镜中是一张熟悉的脸,微微弯曲的眉毛,眉心还有一点鲜红的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从镜中望向镜外的自己。毫无疑问,那正是死去的使女的面孔,一如生前死后,眼中梦里,日日所见。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