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里奥韦尔德的第一具死尸

苏·温不声不响地站在餐馆会计的后面,生怕打扰了她,继续折叠那些新近印制的菜单。在她身后的厨房里,她听见父母正在用广东话大声地争吵着。母亲坚持空调调到华氏80度,这样可以省钱。而父亲则说,他要把空调调到70度,这样客人们会更加舒适一些。在这些争吵声的背后,厨房的那一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奶奶伊伊呀呀不和谐的音乐,尽管声音很低,但是,作为父亲和母亲激烈争吵的背景音乐倒是满合适的。

苏拿起了又一个菜单,把两边对齐,中间对折了起来。越过会计的头顶,她看了看餐馆里仅有的两位客人。很明显,这两个北方佬是在去往湖区或牧场的路上,顺便到镇里来歇歇脚。他俩都留着发黄的短发,那位男士的要比女士的稍微短一些、两人都穿着比较考究的衣服,看上去一定很昂贵,但是又很随意大方。从他们的服饰来看,他们一定是出来放松一下,欢度周末的。女士的眼镜高高地架在头发上面,而男士的眼镜则放在桌子上他的胳膊肘旁边。透过餐馆的窗户,苏可以看见他俩的红色运动车就停在外面。

她很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不喜欢他们仔细端洋这个小小的外卖店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样子,似乎他们在期望看到前呼后拥的服务员和大大的宴会餐桌;也讨厌他们浏览菜单上的食物时。互相交换不屑一顾的眼神那副样子。

他又从会计的头顶上方斜了他们一眼。他们用筷子吃饭,虽然他们筷子使用得还算比较熟练。可在苏看来,还是有些做作,有些虚假。她始终弄不明白富足的美国人为什么吃中国餐时要用筷子?这些人在其他时候从来也不使用筷子,在吃美国餐或者墨西哥餐时不使用筷子,做饭时也不使用筷子,而吃中国餐时却坚持要用筷子。难道他们以为这样就会使自己更加道德,能够拓展他们的民族文化吗?她想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的父母亲和祖母从来都是只用筷子,而她自己则不一定,既使用筷子也使用刀叉。这取决于桌子上摆的是什么。她弟弟约翰更喜欢用刀叉,很少用筷子。

那位女客人抬起了头,苏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折叠菜单上。

“小姐,”那位女士举起一只晒黑的手,喊道。

苏从会计那儿绕出来,走到他们的桌子前。

“可以再给我们一点酱油吗?”她用一种很笨拙的嗓音说出那个“酱”字,本来是为了说得更加真实地道理一些,结果,既不像广东话,也不像汉语普通话。

“当然可以,”苏回答道。她连忙回到厨房从门旁边的箱子里拿起一些锡纸包装着的小包裹,里面包着酱油。看见她走进了厨房,她父母马上停止了争吵。父亲走到炉灶的那边,母亲通过后门走进了里面的小屋,奶奶正在那里切菜。

苏返回到餐厅里那两位客人的餐桌边,把酱油放在他们的桌子上。他俩装作没看见一样,不理不睬。

回到会计那里后,苏又继续折叠那些菜单。厨房里现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奶奶在那个老式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她眼睛注视着那些菜单。父母亲没有再继续他们的争吵,害怕她听见了不好。父母一直是这样的,总要在她和约翰面前装作两人之间事事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分歧,装作从来也没有发生任何争执。她和弟弟都很清楚事实是怎么样的,但是他们从来也没说什么,没有跟父母亲就此事交谈过。

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的家庭也能像美国人一样公开平等地处理家里的问题,而不掖着藏着,故意弄得神神秘秘。从长远的角度来说,事情一定会变得容易得多。

那两个美国佬走了,桌子上留下太多的小费,显然与他们的消费不相称。苏把桌子收拾干净,把那些盘子端回厨房水池子里,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了那里,准备找些事情做。“把桌子擦干净,”父亲用英语生硬地说道。

“我知道,”她回答说。

她拿了一块湿布,一边往外走,一边把它绕在自己的手上。

在擦桌子的时候,她抬头顺着窗户往外望了一眼,看见弟弟约翰正在沿着街道向饭馆跑来。他跳过停车场前面的小水沟,直奔饭店而来。他一把推开饭店的门,震得门上的门铃都直响,顺手把书包扔在最近的一个桌子上,冲进了厨房找水喝。“终于,”他喊道,“星期五了。”

苏静悄悄地观察着弟弟。虽然气喘吁吁的样子,弟弟看上去并不显得有丝毫惊恐或畏惧,她马上放松了一些。上一星期,年级里的几个坏小子威胁说要把他揍扁,他也是这样慌慌张张跑回家的。也许这个星期,她想,那几个坏小子可能欺负别的孩子去了。

一会儿,弟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派泊博士的书,“他们今天又怎么了?”他一边冲着厨房点头,一边问道。

苏笑着问道:“你看出来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

“关于空调,”苏说道。

“又是空调?”约翰呲了呲嘴,又摇摇头。“我们把空调调到50度,然后把所有的门都打开,让冷风吹出来,把他俩吹清醒些。”

“算了吧,”她笑着说。

“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把抹布向他撇来,他顺手一把抓住。想拿抹布打她。但是她赶紧跑到了桌子的那边。

“你跑不掉的。”

他们在餐厅里的四个桌子之间来回地追着、跑着、喊叫着、来回扔着抹布,终于父亲从厨房里走了出米,生气地说:“别闹了!”

他们立即停下来,约翰把抹布递给了父亲。悻悻地说:“老温家又一个充满欢乐的星期五。”

今天的生意很不景气,平时他们都是在饭店关门以后才吃晚饭的,今天就破例提前吃了七点钟左右,苏和约翰正在看书,父亲端上来一盆炒饭,放在最大的那个桌子上,并告诉苏和约翰去收拾盘子、筷子和叉子。他们赶紧把仔放到一边,随着父亲来到了厨房,母亲和奶奶正在往碗里盛饭。

晚餐的气氛还是比较活跃的。关于空调的不快己经过去了。饭后,他们还喝了新做的汤,然后收拾了桌子。苏跟父母说她想去看电影,她解释说,今晚是伍迪·艾伦的电影,最后一场。

“我也去,”约翰嚷道,“我也要去看。”

“不行,”苏说。

“为什么不行?”母亲用广东话问道,“为什么你不想带弟弟去?”

“因为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起去。”

“哪个朋友?”

“妈妈,我已经21岁了,我已经长大了。不就是去看一场电影吗,还像罪犯似的,要人盯着?”

“是个男孩?你是和男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吗?”

“不是。”

“是的,你是。你不敢把他带来我们家,就背着我们偷偷摸摸地进行。”

“算了,我不去了。”

“去吧,”父亲发话了,“没什么。”

“我们还不认识这个男孩是谁呢。”

“没有什么男孩,”苏生气地告诉母亲说,“如果我出去和男孩子约会,我会告诉你们的。我不是出去约会。”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呢?”约翰问道。

“是一个R级电影。”

“R级电影?”母亲说,“我看你还是别去看这个电影吧。”

“我在有线电视上已经看过上千个R级电影了,你也是,约翰也是。”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呢?”约翰问。

苏摊了摊手,“拉倒吧,”她用英语说道,“上帝啊,如果我知道会这么复杂,我根本就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你可以去,”父亲说,“今天晚上也没有那么忙,我们也不是非得需要你。”他转向妻子和约翰,“她已经长大了,有权跟她的朋友们一起活动了。”他继续说:“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私生活。”

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她对着父亲说。她又向奶奶看了看,奶奶对她笑了笑,点点头表示赞同。

“要我去接你回来吗?”父亲问道。

苏摇了摇头,“我会走回家的。”

“你敢肯定吗?太晚了。”

“没事的。”

“你几点钟回来?”母亲问道。

“电影8点种开始,演到9点半,10点整我就回来了。”苏看了看墙上的表。“我得走了,要迟到了。”她从厨房门旁边的椅子上抓起自己的夹克,在母亲还想说什么之前赶紧走了出去。事实上,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这一点她更不愿意让父母亲知道。一般来说,她自己去的原因不是找不到别人一起去,而是她喜欢单独去。不过,这次不完全是这样的。她曾问雪莉和珍宁想不想一起去,但是他们都说不想看这个电影。她并不想因为没有人愿意与她一起看这个电影而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知道如果父母亲,尤其是母亲,知道了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参加一些像看电影和逛商店这类本来属于社交应酬性的活动,一定不会让她出门的。他们会以为那是家庭的一个耻辱,甚至会怀疑自己有什么严重的间题,那些方面的问题。

尽管父母亲谁也没有说过什么,但是很明显,他们一定在想她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否则都21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结婚呢?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说,她自己在21岁时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了。每逢这时。苏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但是,她总是暗自思忖,如果自己在21岁时就怀孕,父毋又一定会觉得自己就像西方社会的贱女人。

尽管奶奶在其它分歧上十有八九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但是,在这一点上,老人家与父母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奶奶甚至提议让她去旧金山姑姑家住,以便找一个不错的中国男孩。

她早就不再接受“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会结婚”的这种想法了。结婚应该是相爱以后的事情,而不是根据传统世俗的看法“该结婚了”。这些天,讨论这个话题时,她总是一笑置之,要么就只是点点头,希望类似的谈话尽快结束。在她离开饭店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向着饭店开来,她赶忙躲到路的右边,从饭店和巴莎杂货店铺后面的砂石小路抄近道穿过一片仙人掌和木棉树丛。

电影院就在杂货店的另一边,苏刚好在电影开始前赶到。就在灯光暗下来的时候,她赶紧拽了把椅子,幕布拉开后,电影开始了。

电影还不错,但是不屑于伍迪最拿手的表演。虽然不像西斯科尔和厄伯特说得那么好,但是也不失为一部发人深思的影片,也很有趣,值得一看。不过,她似乎是欣赏这部影片的少数人之一。在演出过程中,观众中不时地有些大声评论,他们可能自以为很有趣,但是在她看来,那纯属令人讨厌的无知的行为。那些愚蠢的观众更多的是为他们那些插科打浑的评论而不是为电影里的台词和情节而打动,这甚至使得她开始后悔不如等着看这个电影的录像了。

电影散场后,她慢慢地穿过停车场,走向街道。停车场很空旷,只有电影院门口停着几辆车。她停了下来,抬头仰望着天空。黑漆漆的天空上散落着几颗硕大的星星。月亮一定是躲了起来。空气中已经有了初冬的寒冷气息,夜晚习习的凉风吹来了一阵远处簧火的气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味着这份凉爽的气息。她很喜欢这样的夜晚,但是,不知怎么地,这样的夜晚又每每使她难过。这样的夜晚应该与人共享,而不是独处。这样的夜晚应该与恋人依偎在一起,互相抚慰,品尝着热巧克力,而不是与父母在一起喝什么甩袖汤。

在她的周围,一对一对的年轻人窃窃私语着走向他们各自的汽车。他们大都是高中学生,男孩子们酷似他们的父亲,头戴牛仔帽,脚蹬牛仔靴,身穿洗得褪了色的莱维牌牛仔裤,后面的裤兜上还明显地保留着莱维的标志、女孩子们则遗传了她们母亲的那份必恭必敬、惟命是从的传统。

苏摇了摇头,向着停车场远处的弯弯的木棉树那边望去。她知道,也许她对这些人太苛刻了。今天晚上她情绪很不好,可能是由于嫉妒吧。她自己的母亲比这些女孩子要低声下气多了,甚至比他们的母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她的右边,她看见一个男孩和女孩靠着一辆红色小货车,在热烈地亲吻,显然是一对热恋的年轻人,以为他们的爱情会永葆青春。她很嫉妒他们,当她在他们这个年龄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体验,她过去后侮过,现在也很后悔。她想起了高中毕业时的舞会,她上学时参加过的惟一一次舞会。那是她和克雷·布朗一起去的,他俩几乎互不相识。舞会前,他们俩谁都找不到舞伴,所以他俩走在一起纯粹属于互相的需要。舞会后,他俩试图继续发展,他们坐在河边泥地上黑漆漆的汽车里。虽然两人都希望发生点儿什么事,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发生。所谓的激情也是装出来的,特别做作,两个人都很尴尬。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火花,他们两人是不合适的。

自那次以后,他们都尽量回避着对方、克雷最后搬出了这座城镇,很可能现在已经结婚了。

她看见那两个年轻人停止了亲吻,走进了他们的红色小货车。在出发之前,他们又开始了热烈的亲吻。

她继续一边走着,一边想象着母亲是不是还醒着。在等待她回去,然后进行一顿详细的盘问。

“嘿。苏!等一等!”

她转过身来,发现雪莉正从停车场那边匆匆向她走来。苏停了下来等她。等到了苏的跟前,体态丰满的雪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电影的,就决定和你一起来。但是我在里面没有看见你。”

“我坐在后面。我以为你不想来看这个电影。”

“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你有约会了?”

雪莉哼了一声,说道:“别开玩笑了。实际上、我曾去饭店找过你,约翰告诉我说你已经走了。我以为能在电影院里找到你的,没想到当我赶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我不想在走廊里上来下去地找你。”

“哦。我也没有看见你。”

“我坐在前边,靠左边。”她说着,摇了摇头。“我差点儿就回家了,我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出来看过电影。”

苏耸了耸肩膀。“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说着又开始走了。“出什么事情了,你这么急着找我?”

“没事。只是,你知道,我爸爸下班后又没有回家,妈妈就又拿我出气了,我不得不离开。我以为可以和你一起来看电影的。”

“你是不是后悔了,希望自己现在在家里?”

雪莉没有笑。“不,”她说,“事情越来越坏了,我原来本想等我有了一点儿钱,能够找一个像样的地方再搬出去,但是,现在我想,我还是赶紧搬出去住,越快越好。明天我有半天空,你能和我一起去看看房子吗?”

“那用不了多长时间的。你想去看嘟些房子呢?圣布拉施的新房子还是哥伯海德的老房子?”

雪莉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应该找张地方报纸看看。”

“哎,我得走了,”苏看了看她的朋友。“今天晚上怎么办呢?你回家吗?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

“哦,好。”

“你可以睡在我的房间里。”

“苏,你父母不喜欢我,他们不会让我在你们家过夜的。”

“不,他们会的。”

雪莉摇了摇头。“不,他们不会的。另外,我也得回家,父亲现在很可能也已经回家了。如果他们还在吵架。我就偷偷地溜进去,他们注意不到的。”

苏没说什么,也没有看她的朋友。雪莉是对的,自己的父母确实不喜欢她。她始终也没有搞清楚父母究竟是因为她不是中国人而不喜欢她,还是因为她在学校里没有取得很好的成绩而不配做他们女儿的朋友。即使父母亲让雪莉在家里过了夜,而且对她彬彬有礼,等雪莉走以后,他们一定会对雪莉的家庭生活喋喋不休。

“来吧,”雪莉说,“我开车来的,我顺路带你回去吧。”

“好吧。”

停车场上除了雪莉破旧的达特车和电影院那边的一辆三菱小货车以外,空空荡荡。苏再次闻到了一股奇特的烟味,她在琢磨:这是从停车场旁边的地沟里传出来的还是有一个孤独的野营者在周围什么地方凑合过夜?

雪莉打开汽车的后门,苏钻进了车里。然后爬到前面打开了司机的车门,接着,系上了安全带。雪莉将车启动了,然后放进了一盘克林特·布兰克的录音带。

苏抱怨道,“又是这个乡巴佬。”

雪莉笑道,“如果不是乡村歌曲,就不是音乐。”

苏看着窗外黑黑的建筑闪闪而过,达特汽车沿着370公路向镇里开去。尽管是夜晚,仍然能够看见在镇子的西边,阿帕士山峰的轮廓。他们悄悄地坐在汽车里,听着录音机里播放的乡村音乐。今天早晨,奶奶就说今天不顺利,苏当时听了很不以为然,此时,她开始怀疑奶奶究竟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奶奶一定是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不祥的梦,就以为预示着今天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是指雪莉家的家庭危机吗,还是另有所指?苏不得不向奶奶询问了。

汽车在苏家门前停了下来,苏下了车走到雪莉的窗前。“你想进来坐一会儿吗?等你家的事情冷下来再回去。”

雪莉摇摇头。“已经两个小时了。要么早已烟消云散,要么今天晚上就完蛋了,他们会吵到天亮,”雪莉疲倦地笑了笑。“也许我爸爸早已经又出发了,飞驰在高速公路上,一边还唱着‘当我到达凤凰城的时候’。”

“明天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苏站在破裂的人行道上,看着雪莉的汽车尾灯在远处逐渐变小,直至拐了一个弯,最后彻底消失在黑夜里、她走上台阶,走到门前的长廊上。她还没有把钥匙从手袋里完全拿出来,门就开了。奶奶站在门厅里,身后墙上的灯还亮着。奶奶卷曲的头发在她的头顶形成一个大大的光环。屋子里其它地方黑黑的,其他人包括妈妈都上床睡觉了。

“很高兴你安全到家了,”奶奶用汉语说道。“我一直在等你。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

“我没事,”苏回答道。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子里走。脱了鞋子以后,顺手把门关上。奶奶脸上还是保留着一份担忧的表情。“我一直为你担心。”

“担心什么?”

奶奶在苏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说:“我们早上再谈吧,现在太晚了。我老了,需要休息;你年轻,也需要休息。我们俩都应该睡觉了。”

“好吧,”苏说。两个人走过了大厅,在苏的卧室门前停了下来。苏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晚安,奶奶。”

奶奶点了点头,说了声“晚安”,接着向大厅那边走去。脸上仍然一幅不无优虑的样子。她没有笑。

就像往常一样,里奇·卡特在天亮的时候准时起床。

他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徽腰。虽然窗帘是关着的,印度夏日强劲的朝阳还是渗透到了屋子里。在他的旁边,妻子科丽仍然熟睡着。她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双眼上方,似乎已经知道天已经大亮了,只是用胳膊来遮着这刺眼的亮光。他静静地观察着她。她熟睡的时候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远比她醒着的时候要显得满足。她的嘴角柔和多了,额头紧张的皱纹也舒展了。她这样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就像他们刚刚认识时一样。

有时,他一直有一种感觉,带她来这里是一个错误。

里奇探过身去,把窗帘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着。透过链条连接的栅栏,在车库拐角和后院最里边的那棵木棉树之间,他可以看见远处的沙漠、舒缓的平地,还有近一些的暗红的小土包。粉红色的朝阳光芒四射,映照着北部山坡上随处可见的巨石。

只有在这样的天气,一天中的这种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到这里山峦起伏变换的地形地貌;只有在这样的早晨,万里晴空,深邃莫测,在这片恒久的上地上,人类文明才每每显得多么短暂,似乎是瞬间的事情。也只有这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决定回到里奥韦尔德是完全正确的。

科丽不会赞成他的这种看法,这也就是他没有叫醒她来与他共享这个美好时光的原因之一。科丽讨厌这里的沙漠,也许“讨厌”这个词太严重了点,但是,在她看来,沙漠的美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她对这里独一无二的天光山色、变幻莫测的自然地貌似乎无动于衷。她虽然已经适应了凡尔德的生活,但是,仍然坚持时不时地周末去凤凰城旅行,也常常驱车去弗拉斯塔夫、兰德尔和培森等地。他想起当她第一眼看见这个地方时曾经说过,这里是她见过的最肮脏的地方。现在她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她承认见过几个更加脏乱差的地方,它们都在这个县里。不过,她从来也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村热爱过这个小镇。

他所希望的那样……

自从第一次在这里旅游之后,他就认为这里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在游览过大峡谷和南加利福尼亚以后,这里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景色。河岸上木棉树一字排开,像一条彩带一样点缀着这条河流;低缓的沙丘上的街道和城镇建筑一直延伸到辛那瓜悬崖边上。这些熟悉的景象不由地使他产生出许多快慰和满足。再次回到这里,他感到很幸福。他甚至为了想给科丽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故意骗她说他们是从375公路而不是95公路上进城的,特意从小城脏乱的东区进来,这样也好使她对这里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心理准备。但是,就像现在一样,当时他就很清楚,她作为一个来自城市的姑娘,适应这个小城镇的生活需要有个过程。

不过,他原以为不会有现在这么糟的。

里奇放开了窗帘。安娜己经起床了,他可以听见起居室里正在播放“芝麻街”的主题曲。他把毯子推开,下了床,尽量小心翼翼地不打扰科丽睡觉。他去了洗手间,然后披着睡袍,通过过道,来到了起居室里。“亲爱的,早上好!”说着,他把安娜抱了起来,在她的前额上很快地亲了一下。

安娜咯咯笑着,用手擦了一下爸爸刚才亲过的地方。“别来了,爸爸。我要看电视。”

他把她放了下来。

“早饭吃什么?”她问道。

“蜥蜴与蛇,还有牛奶。”

她又咯咯地笑了,“是真的吗?”

“法国面包,”他说。

“太棒了!”她咧着掉了牙的小嘴,对着爸爸乐了乐,又去继续看她的电视了。

他绕过早餐桌走进了厨房。如果他什么时候决定离开里奥韦尔德,那必定是因为女儿安娜的缘故、对于科丽关于这个尤聊的小镇的抱怨,他从来没有苟同过,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感到无聊或乏味。他一贯坚定地认为,一个聪明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能发现他自己认为有趣的东西,但是。他有时候确实有点为安娜担心。里奥韦尔德毕竟是个小城镇,尽管他和科丽努力想把他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灌输给她,尽管有线电视已经把他们和外部世界的文化生活通过电子的方式联系了起来,他还是避免不了担心她会……错过什么机会。尽管他对这里的教师有足够的信任—事实上,他认识很多教师,而且喜欢他们中的大多数—尽管他对安娜的潜力也毫不怀疑,但是,他还是发现自己和科丽的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相对孤立的生活最终会使安娜在与世界其它地方的人竞争时处于不利的地位。虽然他们的孤立仅仅是地理上的,而非智力上或文化上的,但是,他仍然有这种担心。

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最后离开这个地方,那就是安娜的生活。

反过来说,当他观看旧金山、底特律和纽约等地每日新闻报道里谋杀的案件时,当他阅读关于毒品和暴力犯罪的统计数字时,他又觉得里奥韦尔德毕竟是生儿育女的理想地方。

为人父母真不容易。

“嘿,”他叫她,“你想打鸡蛋吗?”

“哎……”说着,她迅速跑到厨房里。打鸡蛋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他手扶看碗,安娜双手把着鸡蛋,在碗沿上狠劲一磕,半个鸡蛋清顺着碗沿流到了地上,碗里的半个鸡蛋清里还夹杂着很多细碎的鸡蛋皮。安娜咧了咧嘴,然后就赶紧回到起居室去看她的“芝麻街”了。

早饭后,安娜帮着科丽清洗盘子,里奇走进了书房。本周报纸的约稿期限已经过去了,玛吉·华森还没有把稿件送来。即使是不刊登上周以来淑女新闻版块里“社交场合”的固定内容,世界也不会倒塌下来。不过,他还有第2页上的一小部分内容需要完成,他不得不花费星期六半天的时间来写一篇观察评论。

他打开了计算机,一边看着计算机启动,一边插入一张软盘,准备进行文字输入。有时候,他不免询问自己所有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资源来出版一份顶级质量的报纸,但是,他还是尽其所能,努力做着这一切。不幸的是,这个小城镇里人口太少,读者群又不很稳定,路经此地的人们只是把报纸用来点燃他们的宿营舞火。更为糟糕的是,他的那些专栏作家根本不把耽误了约稿时间当回事。

有时,事情真让人心烦透了。

在他情绪比较浪漫的时候,他常常想自己是一个正直严肃、一丝不苟的记者,他的角色很适合由鲍嘉,白兰度等演员在屏幕上扮演。但是那只是一个美丽的白日梦,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的痴人说梦。实际上,他倒更像一个秘书而不是其他任何身份。他的生活根本不值得搬上银幕,即使是一个三流的肥皂剧演员也不会来演他的角色的。

电话铃响了,桌子上的无绳电话和厨房墙上的电话同时都响了起来,产生出一种奇特的立体声效果。电话又响了一遍,他没有拿起听筒,等待着科丽去接。科丽接了电话,接着喊道,“里奇。”

“我接了,”他回答道,然后拿起了听筒。“你好!”

“里奇吗?是我。”

“罗伯特?”他把听筒换到另一个耳朵上,皱了皱眉。他没有记起上周六他哥哥也是这么早给他挂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你在干什么呢?”

“跟你说话呀,”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但是他可以听得出来罗伯特的声调很严肃。

“不是,我是指今天上午。你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有什么事吗?”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想请你出来和我一起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

他又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这已经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只有遇到特别的紧张或者压力他才这样。“我们见到了一个尸体,就在大水道附近。是…马奴尔·特里斯。”

“就是在特洛伊修车场工作的那个老头吗?”

“是的,他被……”说着,他又清了清嗓子。“你一定得来,你一定得亲自看看。”

“是谋杀吗?”

“你必须亲自来看看。”

“好吧。我取一下我的照相机。我马上就去……在哪儿来着?”

“大水道。我怀疑你是否需要照相机,这些相片恐怕不适合上你的报纸。”

“发生什么事了,罗伯特?怎么了?”

“你还是亲自来看看吧。”

在大水道那边已经有两辆小汽车、一辆吉普车,还有4个人。两个副官史蒂夫·辛克雷和特德·萨罗尔站在一辆车前面谈话,罗伯特和县城的验尸官布拉德·伍兹站在一条深沟边,向下看着什么。里奇把车停在泥路边上,下了车,随手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了照相机,挂在自已的肩膀上。汽。乍刹车带起的一股浓烈的灰尘,被早晨的和风携带着从他身边吹了过去,继续向前吹去。他咳了几下,吐了口唾沫,然后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罗伯特,罗伯特示意他过去。

他和罗伯特,一个办报纸,一个是警察,如果是在一个一般的城镇里,两人不会维持现在这样好的职业关系,一定会有关于他们俩的非同一般关系的指责和闲话,他就不得不另外派人来进行关于案情的报道。

但是,里奥韦尔德不是一个一般的城镇。只要他们停车场旧货市场的广告能够按时刊登出来,没有人会关心他是警察署长的弟弟、市长的表兄弟、还是总统的干儿子。这虽然使得他的新闻职业道德被贬得一钱不值,但是,他个人的生活反倒变得容易多了。

他通过地上坚硬的砂石路,绕过那些停着的车辆,来到罗伯特和伍兹面前,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好!”

罗伯特转身对着验尸官说,“请原谅,我跟我弟弟说几句话,好吗?我想和他单独谈谈。”验尸官点了点头,慢慢向着汽车退了几步。罗伯特看着里奇,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看上去很不解。

“难道他在下……?”里奇开始问道。

罗伯特点了点头。

里奇靠得近了一点,站在水道边上,向下望去。他的心跳加速了。“上帝啊!”他叹息到。马奴尔·特里斯早已失去了他本来的形象,剩下只是他的一个皮包骨的躯壳。

他目不转睛地看看他。即使相隔这么远,从这个角度,他仍然能够看见他那布满皱纹的羊皮纸般的脸,他那瘦小深陷的脸上又黑又薄的双唇、以及那副奇大无比、突兀而出的牙齿,还有那只扁扁平平的酒糟鼻子、高高突起的双颧。他的双眼变成了两只又深又黑的窟窿。

看着这些,里奇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马奴尔·特里斯还穿着一些衣服。他外面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牛仔上衣,里边穿着一件T恤衫,鞋子已经跌落了,短裤也脱落了一半,露出了腰部干裂多皱的皮肤以及瘦弱的小腿。

在他的周围,似乎是有意地,半圆型地摆放着一些同样干死的动物。有一只公鸡、一只老鹰、两只野兔和一只朴鹃。

“这是怎么回事?”里奇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伯特摇了摇头,看了看站在吉普车边的两个副官。里奇注意到,自从他到了以后还没有看见他向峡谷里望一眼。“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布拉德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件。”

里奇觉得自己也不忍心再看峡谷第二眼。他盯着哥哥问,“谁最先发现的尸体?”

“我。我看见吉普车停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就过来看怎么回事。我当时开的是布伦哥车,没有广播,就一路飞车回到警察局,叫了布拉德,给你挂了电话,与特德和史蒂夫一起返了回来。”

“你们还没有下去过底下吧?”

罗伯特摇了摇头。“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一些。可能会有脚印,我们不想破坏任何现场的痕迹。我们从悬崖上走过去,另外找一条路下去。”

里奇把视线从哥哥那里挪开,向着右边望去。那边水道逐渐离小镇远去了。他来到这里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是,小时候,他、罗伯特和他们的小朋友们经常在这里玩耍,把一些小裂缝修改成窑洞,在石头上盖上木板当作城堡和藏身的地方。他们把大水道当作是他们自己的,假装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别人谁也不知道。这里曾是他们的秘密场所,他们在这里躲避大人,躲避想象中的敌人或对手。

他虽然想不起最后一次来这里玩耍的情景了,但是,他越看这条长长的深沟,越感到它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这里永远地罩上了死亡的阴影。当然,他现在是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待这里的一切,这里本来是孩子们的天堂,现在却由于一个人的死亡而受到了邪恶的侵扰。他敢肯定,作为孩子,他们很容易就会淡化了尸体对他们的影响,或许还会演绎出许多精彩的冒险故事来解释它的存在,使他们的城堡和藏身的地方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激动人心。不过,那时他们明白什么呢?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是孩子。他们不会明白现在发生的一切会意味着什么。这具干尸和他周围的干裂的动物尸体,对他们来说,不会比一个宿营地簿火边讲述的讨厌的恐怖故事更加可怕的。

但是,他却感到有点害怕。他看大水道第一眼的时候就感到一阵阵的不寒而栗。他又转向哥哥,问:“是谋杀还是自然死亡?”

“什么?自然死亡?”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会不会自己死在这里,然后脱水了,或者什么……?”

“我昨天路过修车场时还看到过他。”

里奇打了一个冷战。“那么这怎么可能呢?理论上这怎么可能发生呢?”

罗伯特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几年前关于巫婆和鬼怪在这里集会的谣传吗?据说在满月的时候有人群穿着长长的衣袍在这里叫喊唱歌。”

“但是那只是传说而已,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也没有发现什么。甚至,你连一个亲身见过那些唱歌叫喊的人都没有找到。不过是些‘朋友告诉我的’之类的谣传。”

“但是,或许这会跟那件事情有关。我的意思是,上帝啊,瞧瞧他。”他指了指沟里的尸体。“这不是一般的谋杀事件。”

“没有什么‘一般的谋杀事件’,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处理谋杀的案子。”

“我承认,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向谁去报告,也不知道从哪儿着手开始调查。我如果查不出来呢?我叫了布拉德,他也在场。他会把尸体带走做尸检。我去告诉马奴尔的妻子。我该不该向州警察局报告?我该不该向县长官报告?这里的命令关系是什么样的?程序呢?谁来检查我是不是认真地履行着警察的职责,努力进行着调查还是在敷衍了事?”

“给皮·威打电话。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一定碰到过类似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罗伯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我不是指跟这一模一样的事情。我是指谋杀。他做了30年的警察署长,一定处理过谋杀的案子。”里奇又看了看沟里,那具干瘪的皮包骨以及散在周围的同样干瘪的动物尸体…“我相信任何人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

“我也这么想。”风刮大了一些,罗伯特薄薄的头发都给吹乱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认为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里奇对着和风,眨了眨眼睛,尽管风很暖和,他还是觉得有点冷。他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他说,“这……这不像真的。这就像他妈的电影里一样,你看呢?”

罗伯特点了点头,“找知道。”他随口吐了口唾沫,又用脚尖把它踩到了泥地里。他向两个副官和验尸官示意了一下。“来吧,”他说:“天不早了。我们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现在是下去的时候了。”

里奇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俩默默地朝着汽车走去。

布拉德·伍兹一生已经检验过很多尸体:有年事已高的老人,有被疾病吞噬了的孩子,有死于矿区事故的工人,也有交通事故的受害者。他们中有的让人伤心欲绝,有的令人可憎可恶。但是,每个人都曾经是一个正常的人,所有的尸体他都不感到害怕。

直到现在。

他看着摆在屋子中央桌子上的马奴尔·特里斯的尸体。此时,老头子的尸体看起来比裹在那些宽大的衣服里更不成人形。

躺在沙地上的时候,他抽抽巴巴、瘦骨麟峋的样子活脱脱像一只已经干巴的昆虫,钻到了人的衣服里面。但是,现在,他躺在验尸台上,在手术灯冰冷的灯光照耀下,那副奇怪的变形令人更加难以置信,更加毛骨惊然。现在布拉德清楚地认识到他那昆虫般骨瘦如柴的四肢、塌陷的肢体、可怕干瘪的脸庞和奇怪地萎缩了的生殖器官,这整个憔悴易损的样子,都是由于瞬间的脱水而役有腐烂的结果。

他伸出手去,小心翼冀地把一只手指伸到尸体的肚子里。即使是隔着手套,他仍然能够感觉到里面干裂的程度。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手术灯在嗡嗡作响,他把手指伸进去的时候,皮肤发出像报纸揉碎的声音。

他无比紧张,赶紧向后退去。老人尸体上有几处骨折,肋骨处塌陷了下去,同时,这些地方的皮肤也都裂开。没有任何地方的皮肤和肉层存在一点水分,也没有一点弹性破裂的地方没有一丝血迹。

是什么力量能够把他体内的血液和水分短短的一个晚上抽得如此一干二净呢?

据卡特长官讲,特洛伊曾说过,昨天晚上马奴尔一直干到5点钟才离开。在峡谷里时,布拉德就草草地检查了一遍尸体。看有没有明显的暴力痕迹。对他来说,进行那样的检查已经很难了。尽管周围有那么多人,有警察和新闻界的人,他还是不想去碰那具尸体,他完全是强迫自己去动它的。但是,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简直不知所措、无从下手了。

布拉德感觉到胳膊上、后颈部直起鸡皮疙瘩。那些动物的尸体还在屋子的后面,一会儿他还得和兽医艾德·达罕姆一起检查。

但是,他必须独自检查马奴尔·特里斯。

他打开录音机,拿起手术刀,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又关了录音机,把手术刀放下,从他旁边的盘子里拿起汽水瓶子,喝了一口水。说到底,他并不想做这次验尸。他把解剖工具一一摆放出来,试了一下录音机,进行着准备工作、平时,这些工作用不了5分钟,而今天他磨磨蹭蹭了足足15分钟。他希望有一个助手或同事来帮助他一起做,他希望他叫了他的秘书金一起来,尽管他知道即使她来了也不会对验尸程序有什么帮助。

他希望除了自己之外这座房子里还有别人。

他观察着这间屋子。屋子里灯火通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阴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一阵阵地毛骨惊然。他从不害怕死亡,也不是那种听说死亡就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尸体是鬼怪一般、不敢单独呆在尸体旁边的人。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尊严和尸体解剖并不互不相容。在尸体上进行解剖的想法从来没有使他困扰过,这也就是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自已所选择的职业的原因。他认为,尸体只是个人的灵魂离开以后留下的一个躯壳,它唯一的价值是绘人以对死亡的理解和启迪,它的功能是给那些有资格来检查的人们提供医学上的或者刑事上的信息。

但是,在他看来,马奴尔·特里斯的尸体不只是一具简单的躯壳。尽管事实上它是他见过的最名副其实的“空壳”,但是,他并不觉得它是一具被遗弃的躯壳。他忍不住想,马奴尔·特里斯的灵魂并没有离开他,那束使人之所以为人的星星之火仍然在这具干瘪的尸体里燃烧着,它并没有熄灭。

这种想法也许过于古怪,但是,他却很难不这么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能下刀、不能切开这具尸体的原因。他感觉自己就像在进行谋杀。每次他拿起手术刀,看着尸体,想象着自己如何横竖切开它的肢体、打开胸腔、腹腔,头脑里就会浮现出这样一幅场面:马奴尔突然坐直了,叫喊着,两片干瘪的嘴唇里发出痛苦的呻吟;被肢解的器官从他破裂的肌肤里滚落出来。

布拉德迅速地把眼光转移到老人的左脚上。他真的看见他的脚指头在动吗?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脚部,但是,那些苍白的脚指头死气沉沉地摆放在银灰色的验尸台上,一动不动。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他一直在期望尸体会动起来。

这很愚蠢,他知道这很愚蠢,怎么就像一个看了太多恐怖电影的小孩子的反应?但是,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个想法。在这个屋子里,他解剖过上百个尸体,也许两百个,他曾经不分昼夜、工作日或周末地在这里工作过,但是,从来也没有过类似的体验。

今天他到底怎么了?

他告诫自己履行自己的职责,简单地照本宣科,一步一步地客观地进行尸检的每一个医疗步骤。他再一次打开录音机,再一次拿起手术刀。他深深地用鼻子吸了一口气,有意识地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他又看着马奴尔·特里斯。透过几乎透明的羊皮纸般的皮肤,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骨头、煞白的头骨、骷髅般的身躯。这些他太熟悉了,也很容易处理。这里并没有妖魔鬼怪,只有一具死尸,一具瘦骨嶙峋的死尸。这具尸体的状况可能有些古怪。但是,它的结构并不古怪。

他该摆脱自己那些愚蠢的想法,开始着手工作了。

终于,他把手术刀擂入了尸体的胸腔,他那些不寒而栗的想法也都不翼而飞,近乎迷信的恐怖心理被熟练的几乎无动于衷的职业技能所取代。

他一边进行着尸检,一边描述着每一个步骤,在录音机里记录下来。尸体的脱水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不过,此时,这一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几分钟前那么令人胆寒了。他又恢复了一名验尸官的本能,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记录他的发现。也许,以后他还会被感情的因素影响,但是,此时此地,他就是一名验尸官,观察记录着他对尸体的认识和发现。他把尸体翻了过来,进一步检查两侧和背面。他调整了尸体,眨巴一下眼睛,盯着马奴尔·特里斯的后颈部。在头跟底下,有一个很大的窟窿,一大块肌肉不见了。

他先前检查时怎么能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伤痕呢?

他摇了摇头,为自己的粗心感到难堪。他细致地描述着这个伤口,侧量了它的宽度和深度。在伤口周围有些干燥的剩余物,一些淡粉色的碎屑,他把它放在一个胶片上,准备一会儿检查。

他已经知道这些碎屑的成分,他在中风发作的病人嘴唇上见过这种东西。是由于发作时咬破舌头然后晾干而成。

血和唾沫。

他皱了皱眉头。血和唾沫这种结合并不奇怪,但是。在后颈部有这么多的唾沫就难免令人不解。太不可思议了。

他又仔细地观察着这个伤口。由于肌肤太干燥,很难断定任何发现就是准确的,但是,他认为在伤口周围破裂的皮肤上有一些牙齿的痕迹。

人的牙齿。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血和唾沫。

他又感觉到了那种毛骨惊然的恐怖,赶紧加快了工作步骤,刀子切割得更快了,也加紧记下尸检的过程:他知道,发现马奴尔·特里斯的死因很重要,但是,此刻,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次可怕的尸检。

他想赶在天黑以前尽快离开这里。

教堂周围的房子几乎到了破烂不堪的地步。低矮的房屋上,灰泥粉刷的墙壁一层一层地剥落着,暴露着几番落魄、几番沧桑。破碎的瓶渣子散落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凄冷的光芒。

旁边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头结构的房子,电线从窗户上方架了过去,门上有一块破旧的牌子,隐隐约约还依稀看得见上面写着“南凤凰城社会俱乐部”。几个黑人身穿T恤衫,佩带彩色的集体标志,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惠勒牧师对周围的环境和人视而不见。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教堂上,很显然,从它所处的这座城镇和久远的年代来看,保存得很完好。这不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教堂—教堂顶上是平的,低矮的结构,缺乏绘画的玻璃,看上去更像一座政府办公场所而不是一个宗教信仰的地方—不过,这很容易就可以加以改变,重新设计。目前这座教堂属于“第一南部浸礼会派”,但是土地属于西雅图的一位开发商。这位开发商想把这里夷为平地,建设一个住宅区,他不顾众多的请求和祈愿,已经给浸礼会下了最后通碟,要求他们限期两个月找到新的教堂。这完全是不可能的。

虽然南凤凰城的很多居民属于浸礼会,但他们中很少有人能够出资保护这座教堂。牧师也曾跟亚利桑那教会建筑委员会接触过,愿意与任何教派拿现在的教堂与教堂迁移的费用做交换。他还与循道宗派达成协议,允许他在星期六的下午他们的礼拜做完以后在他们的教堂做礼拜,但是,他还是想争取挽救他自己的教堂。他来这里的神圣职责就是挽救它。

歌颂上帝。

昨天惠勒接到了亚利桑那教会建筑委员会主席的电话,是关于教堂的事情。一年多以前,在他独立与里奥韦尔德长老会达成协议之前,他曾经递交了一份申请,请求委员会的帮助,但是。他一直没有听到他们的回音。他以为,委员会已经拒绝了他的提议,也已经把他给淡忘了。

惠勒意识到,这肯定是上帝的仁慈。上帝希望他的圣殿能够尽早以他喜欢的方式完成。上帝希望他拥有这座教堂。

这座教堂很完美。它虽然不够美观,但是,它那不可名状的矮小正好与里奥韦尔德镇的原有教堂相匹配。它们将隐居在背后,共同形成上帝要求他创建的新的教堂。

他看了看保罗·戴维斯,他是亚利桑那教会建筑委员会负责修复的官员,是专门陪同他来到这里的。“这太棒了,”他说。“我们要了这块地方。”

“你就不想到里面看看吗?”戴维斯问道。

惠勒笑着说,“免了吧。”

“随你便。我已经进去过了、是为了检查其内部结构。我认为,搬迁不会造成什么大的问题。这是50年代分期分批建造的,我们可以同样把它拆开,用两辆大车把它拉走。唯一的问题是你在里奥韦尔德没有一块牢固的地基。在这里,它建设在一块加固的水泥平台上,你也需要一块同样的地面,还有能够做固定装置的恰当位置。”

惠勒继续微笑着。“如果到位了,我们会安排得很满意的。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你只需要帮助我们把它搬迁过去即可。”

戴维斯点了点头,显然是有些不大愉快。“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那里出现两个教堂,你打算怎么办?在那个小镇里,你不会有太多的信徒的。”

“我介意,”惠勒说。他把视线从戴维斯那里移开,转向教堂周围,看了看。满眼全是贫民窟里到处可见的垃圾、乱涂乱画和其它肮脏不堪的景象。他了解这个地方,他曾经在达拉斯同样贫穷的地方见过类似的惨象,开始了他的追求人人平等的生涯。只是那里更多的人是西班牙语种,而不是黑人。

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上帝那里,这些都微不足道。

他刚来达拉斯时还是个乳臭未干、不谙世事的22岁的孩子,也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他一直做中得学,开始时在公共汽车站座位上进行说教,后来就利用自制的活动讲台。他开始时只是人们好奇取笑的目标,逐渐地变成他们的兴趣所在。人们逐渐开始听他说教,听从他的教化,使很多人皈依上帝的教诲。不过,说实话,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信徒。他一直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倒不会使他彻夜不眠,他知道他的目的是教化这些人,而不是与他们交朋友。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使这些草木之人皈依了他的上帝,他从会从中取得一点乐趣。他为什么不因为感化了一个信徒而以之为乐呢?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公众面前流露过,事实上,他并不关心你属于哪个教派,并不关心你是否相信他。在圣坛上时,他有很高强的掩饰自己感情的本领,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掩饰自己对这些肮脏、无知的野蛮人的厌恶之情。

他为此而祈祷。逐渐地,他认识到,这些人只是他锻炼的对象,上帝给他提供了这些温暖的躯体,供他锻炼自己的技能,开发进一步发展到真正有价值的信徒的潜能。

他的大多数信徒还是可塑的,当然了,他们中有的人可能不会与大家一起升入天堂。塔兹·朋尼曼尽管做尽善事,但终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他也不喜欢玛丽·盖尔,她经常用她那娟妇般的眼睛充满淫欲地看着他。她一定会在地狱里燃烧。“看什么!?操你妈!”

惠勒眨了眨眼睛,仔细瞧了一眼。一个肥大的黑人在旁边的门口恶狠狠地瞪着他,小木屋漆成奇特的粉红色。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他,便赶紧把眼光移开。

“操你妈!”黑人叫骂道。

惠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上帝建造起他自己的王国以后,镇里的这部分将被彻底消灭。这里将被彻底铲平,重新耕种正直和善良,充满正义的人们将居住在这里,他们理解上帝的旨意,对他怀有健康的敬畏之情。

他知道,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人们对上帝缺乏应有的敬畏之情。即使是一些所谓的基督教徒,近来也只把上帝看做是一个笑眯眯的慈善的美国佬,善意地微笑着观察着人类的一切举动。这些人已经偏离了上帝的教诲,让世俗的无神论者的血肉之口影响了他们对上帝的理解,竟然还胆敢吹嘘说他们信仰上帝。他们遗忘了上帝是伟大的,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会惩戒一切越轨的行为。他们被熏陶得与天主教徒一样,以为上帝会宽怒一切,以为他们可以去偷鸡摸狗、去杀人放火、去嫖娼淫荡、去裹读神灵,然后,做一次道歉忏悔,上帝就不再做追究。

他是在全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

他现在很为此而高兴,不过,过去可从来没有。年轻时期,由于交错了朋友,他自己也曾经摇摆过,产生过与他们同样的单纯想法,以为向上帝承认了自己的罪孽就可以得到他的宽恕,另外,上帝可能对年轻人的一些不大不小的越轨行为也并不会太在意。是他父亲使他走上了正路,对他进行了说教,使他培养起了对上帝的敬畏心理。父亲明白,上帝不接受失败者、罪孽者和越轨者,他儿子就是上帝给世界的一个楷模,一个完美无缺、没有一点瑕疵的楷模。父亲也使儿子对此深信不疑。

为了达到此目的,他甚至动用了家法。

父亲从开始就让惠勒了解了母亲的真相。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他准确地了解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父亲曾跟他讲过。父亲曾跟他多次讲过关于母亲的事情。

母亲是一个妓女、一个娼妇、一个裱子、一个恬不知耻的淫荡的臭女人。

一个充满邪恶的女人。

父亲解释道,她一直是那样。就是在第一次遇到父亲之前也是那样。他曾经愚蠢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她,使她转化。他完全受到她的诱惑—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温柔的声音、平和的脾气以及与人随和的态度。要不是这次失足,父亲就会过上一生杰出的生活,为人楷模。也许这会断送了父亲进入天堂的美妙前程,但是,如果这是自己一生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父亲决不容许儿子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惠勒逐渐地这样长大了,他很清楚,母亲往定要下地狱。不过,多数女人都是要下地狱的。是父亲使他明白了这一切的。女人多数是邪恶的,她们唯一想要的就是满足她们的性欲,满足她们两腿之间那个深不可测的欲望的鸿沟。她们就像动物,只是自己肉体欲火的奴隶。

惠勒是在父亲去世以后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照片,当他看到母亲的样子时,奇怪地发现她一点儿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个淫邪放荡的坏女人的形象。他一直以为,母亲一定像二三十年代以色相勾引男子的淫荡女人,撅着性感的嘴唇,挺着硕大的双乳,紧绷绷的衣服显露出肮脏身体的轮廓,在第7大街酒吧前晃荡。事实上,她看上去更像个胆小如鼠的图书管理员,相貌平平,身材略显瘦弱,大约正值中年。

看完相片以后,他就把它和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的一捆用橡皮筋绑着的旧日的书信一起扔到壁炉里烧毁了。

世事难料。这就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另一个道理:你很难判断,在一个人华丽的外表下究竟掩藏着什么样的货色;你也很难说清楚,漂亮的躯壳里,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有上帝才能窥探这一切。

但是,后来,惠勒发现自己具备了这个神奇的功能。他可以预测一切,他能够看透一个人的外表,读懂他的灵魂世界,了解一切事实真相。这是上帝给予他的恩赐,天恩浩荡,是对他忠贞不渝地宜传上帝旨意的报酬。

所以耶稣基督才在合适的时候接见了他。

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惠勒又看了一眼教堂,也看了看身边的戴维斯。这位负责教堂修复的官员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伪基督徒,别看他外表虔诚有加、必恭必敬,内心里七情六欲、人间烟火,无所不能。惠勒暗自乐了,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要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明白他靠谁的面包来养活自己。

戴维斯停止了在手里拿着的笔记本上计算,抬起头来。“我们最早能在下星期五把教堂搬过去,”他说。

惠勒点了点头。“很好,”他笑着说。他又点了点头。“星期五就星期五吧。”

星期一饭馆没有开门。即使像父母这样的工作狂也需要一天半天的休息,也需要一天时间供他们自己支配。由于星期六和星期日是一周内最繁忙的两天,他们不可能休息,所以就推迟一天,在星期一休息,也少休息一天。

这一天,苏常常要倒头大睡一整天。

苏蜷曲着身体,侧卧在床上,眼睛盯着墙上裱过的萨根图片的右下角。约翰已经起床,正在准备去上学。她能够听见他在卫生间里刷牙。再往里边,只听见厨房里盘子罐子磕磕碰碰的声音以及母亲富有节奏地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唱歌的和声。

通常,她喜欢醒来后继续呆在床上,体验那份由睡眠到清醒过程中独有的快乐。此时,虽然身体还在经历着刚刚睡醒时的那种独特的懒倦,头脑已经完全清醒,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自由思想。但是不知怎么地,今天她感觉辗转反侧,很难继续赖在被窝里,就坐了起来,舒展一下肢体。

她审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墙上布满了印象派绘画,屋子里有一张雕刻过的古董梳妆台,还有一个用线条缠出来的床头柜。她的房间比其它任何东西更能说明她与家里其他成员的区别。她是完全根据自己的审美情趣独立设计装饰这间房子的。

她的想法来源于自己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家里的其它地方到处塞满了俗气的家具罩子、地毯、枕套、仿真玉器、破旧的玻璃佛像等,还有古玩店里仿真的中国文化用品,后者本来是为那些美国旅游者准备的,却被她父母亲一股脑儿地搬回家里来。

她的房间是不同的。

如果有什么轮回的说法,那么,她前世一定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妇女。

下了床以后,她向着衣柜走去。她想不起今天要做什么,但觉得好像安排了什么事情,至少感觉是这样的。但是,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有过什么安排。

她从衣柜里挂钩上取下睡衣,披在肩上。这一天,父母一般都用来采购东西,收拾房间。苏往往用来看书、看电视、或者去上街买东西。她总是为自己没有能够做一些更加有益的事情而感到内疚。辍学两年以来,她还是没有能够完全适应自己独立的自由时间,她还是不适应这些没有家庭作业、没有任何任务或项目需要完成的日子。她一直想做点儿什么,曾经尝试过写作、绘画等富有创造性的事情,但是,终究还是在家里闲着,让时间从手指间白白地流走。

难道生活对于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吗?就这样漂浮着、简单地存在着?这样太没有意义、太没有目标了。在学校时,她曾经努力学习过,争取过好的成绩。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用广东话喊叫约翰去吃早饭。

苏也从大厅里向厨房这边走去,撞在了迎面走来的弟弟身上。

“小心,慢着点儿。”他说着,用屁股撞了姐姐一下。

“死小子,”她对着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了饭厅,桌子上已经摆上了3只碗。很显然,母亲以为苏还在睡觉,看见她不免有些惊讶,但很快,走进厨房拿出另一只碗。

“奶奶呢?”苏用广东话问道。“她不吃吗?”

“她感觉不舒服。”母亲一边说,一边把碗放在桌子上。她没有再说什么就赶忙回到了厨房,苏不免有些担心。通常,如果奶奶病了,母亲总要不厌其烦地具体描绘奶奶究竟哪儿不舒服,是头痛还是感冒。母亲这次的沉默不语使她觉得很不安,她忍不住想起了奶奶昨天晚上上床睡觉前痛苦的样子和她说的话。

“坏了。”

当时,她不知道奶奶的意思是“病了”还是“糟了”,所以不便多问。她也不想知道,但是,她怀疑奶奶不是指身体上的病痛。自从水沟里发现尸体以来的这几天,奶奶一直看上去忧郁寡欢、苦思冥想的样子,更多的时间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如果和谁说话,她也总是夹杂着很多祈祷和求告的声音。苏虽然对奶奶的迷信思想不屑一顾,但是。她也对奶奶所说的第六灵感而感到害怕。她从来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奶奶能够预测什么时候要下雨而天气预报人员还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能够准确地预知远方的亲戚什么时候要去世。她更不喜欢奶奶经常提到的妖魔鬼怪的事情。

约翰坐下以后,她还是站着。父亲已经坐在了首席,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苏和弟弟也不敢跟他开口说话。父亲从来早晨很少言语。虽然他起床很早,但是早饭前很少说话,喝第一杯茶之前从来不说话。他喜欢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星期四的时候,则喜欢看报纸。

看着他现在木呆呆的这个样子,苏甚至怀疑早饭前他是否跟母亲讲过话。她想,他们是不是闹表一响就起床了,静静地下了床,穿好衣服,谁都没有说话。

这种想法让人窒息,她赶紧强迫自己不继续想下去。

早饭还没有上来,约翰开始用叉子和勺子在餐桌上击打出脑海里闪现过的一些摇滚说唱音乐的曲调,苏走进厨房看母亲是否需要帮助。母亲正在从大勺里往盘子上盛炒饭,看见她进来,就让他把茶壶从炉子上取下来。苏拿起了茶壶,母亲端着盘子,一起走进了饭厅。

看见他们出来,约翰抬起头来。母亲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时,他皱了皱眉。他放下勺子和叉子,用英语问道:“为什么我们早饭从来不吃早饭该吃的东西?”

父亲瞪了他一眼。“吃吧!”

“我要吃煎饼或者其它的东西。我不想吃米饭。我们天天吃米饭。我讨厌吃米饭。”

“约翰……”苏提醒他。

但是,战火已经点燃了。母亲加入了父亲一伙,开始了对他关于营养的说教,批评他缺乏教养,也不懂得感恩。争论是用双语进行的,父母亲说广东话,弟弟说英语,故意气他们。

“等我到了18岁,”弟弟最后说,“我就带耳环。”

“休想。别说话了,吃饭吧!”

约翰安静了下来,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苏没有说话,盛了一点炒饭到自己的盘子里。她真为弟弟担心。现在他还小,还对父母亲有所敬畏,但是他比自己更加美国化,父母亲更加难以理解他。以后的几年里,父母一定更难应付他,他会不断地要求去做他的同伴们所做的事情,会越来越想摆脱父母强加于他身上的那些条条框框。这就是令她担优的事情。约翰太容易受人影响,太注重与他的同伴们打成一片,太关心同伴们对他的看法。她也曾经处于两种文化的夹缝中间,很难确定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文化。但是她有足够的自信心,深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屈服于来自伙伴们的压力。约翰与她不同。

“看着吧,”他憋着气,嘟浓说:“一到18岁,我非上路不可。”

父母亲都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话,苏也就没再做声。她并不希望火上浇油。

约翰很快就吃完了,没等跟父母亲道歉就推开椅子,说:“我得赶紧去赶公共汽车。”他跑过大厅,进入自己的卧室,拿了书本出来,说了声“再见”。

门嘭地一声在他的身后关上。

“再见。”父亲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道。

母亲也吃完了,苏把自已和弟弟的碗端回厨房里。不大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母亲接了电话。“喂?”短暂的停顿后,“苏?”

“来了!”苏推开椅子,很快进人厨房,从母亲手里接过话筒:“喂?”

“苏,是我。”

“珍宁?”

“是的。今天早上我的车又坏了,可是5分钟后我必须去上班。”她朋友急匆匆地说,声音里充满了紧张情绪。“我给雪莉挂了电话,她母亲说她不在家。你能用你父亲的车接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我一会儿就到。你在哪儿?家里吗?”

“是的。”

“好吧,我马上就到。”

她问父母能否借车子去送珍宁上班,父亲说可以,可是母亲说不行,一会儿他们还要去买东西。她解释说10分钟内她就能回来,另外离杂货店开门还有两个小时呢。

“钥匙在梳妆台上,”父亲告诉她。

在母亲表示反对之前,苏很快进人卧室,穿上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从她父母卧室的梳妆台上拿了钥匙,迅速到了车库里。

珍宁在“摇滚迪斯科”上班,那是一个位于旁德饼山脚下的度假场所,专门为那些来自峡谷区有钱的年轻男女和利用一周或周末的时间来此体验老式的西部生活的人们服务的。

老式的西部生活中有游泳池和有线电视。

这个度假场所是里奥韦尔德唯一有些知名度的地方,是一个四星级旅游度假胜地。它是50年代东部来的一个饭店大亨建造的,他悄悄地在里奥韦尔德投资了很多土地。他下定决心要把柠檬做成柠檬汁,就修建了这个度假场所,还在很多与众不同的杂志上刊登了这个旅游度假村的广告,如《国家地理》和《现代骑术》等。他的策略果然产生了效果,虽然里奥韦尔德赶不上现代文明的步伐,称不上一个旅游名胜之地,但是,“摇滚迪斯科”确实为他森来了稳定的收益。虽然度假村的广告仍然在TBS和其它有线电视上播放,就像镇里的其它地方一样,度假村的经营也出现了不景气的现象,生意远远比不上苏格兰谷和拉夫林。

珍宁身穿牛仔服站在家门前焦急地等待着苏的到来,苏开到的时候,她正不停地拿手袋在大腿上敲打着。苏还没来得及把车停稳,她就打开车门,坐了上来。“走吧。”

“忙什么?我们不会晚的。”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按时到达,上周我已经迟到一回了。这么说吧,我的导师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在巷子的最深处把车头调了过来,就一直向公路开去。在拐角处,他们看见三个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等公共汽车。

“你看见巴普罗学院的教学计划了吗?”苏问道。

珍宁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想是的。”

“我想这个学期选修几门课程。下周开始上课。”

“你一直开车到‘环球…’?”

“当然不是。他们晚上在这里设继续教育培训班。难道你没有看计划吗?”

珍宁摇摇头。“没有看。不过,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回去上学。我已经彻底地与上学无缘了。毕业那天我就曾经发誓永远再不进任何形式的教室。”

苏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朋友这种态度对她来说并不完全陌生,以前的同学中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她还是觉得这种想法过于短视。继续教育的课程学分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北亚利桑那大学和美国多数社区学院都承认。虽然目前还并没有开设很多课程,但是,将来一定会有的。她深信,即使不离开里奥韦尔德,她也能够修得足够的学分,取得从学位。当然,她一直梦寐以求上大学。父母亲也希望她能够上大学。但是,问题很简单,没钱。由于她的学习成绩和学术能力测验分数,她还得到过两笔小额奖学金,一笔来自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另…笔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皮策学院。不过,问题是这两笔钱都很少,只能支付一半的学费,她还得自己筹措另外的一半,还得支付书本、食物、住宿和交通等方面的费用,根据中学导师的建议,她曾经试图申请学生贷款,但是,由于州政府和联邦政府都削减贷款数目,她的申请也被拒绝。当她打电话询问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经费咨询官员原因时,他说,她父母有足够的资力来供养她上大学。他们既有自己的房子,还有饭馆,虽然每月的生意刚刚能够使全家人糊口度日,但是,在文件上,他们拥有超过十万美元的家产,这就使她无权享受经费资助。

过去的两年里她想尽一切办法攒钱准备上大学:与父母亲住在一起,全日工作,只是偶尔地才出去看一场电影作为消遣。她想上大学的目的是为了学习,而父母亲可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现在大学可能是她找到一个好丈夫的有利场所。

珍宁看了看苏,“不过课程都在晚上。”她的声音逐渐变小。

“现在我不想考虑太多。”苏很快说道。

珍宁感觉冷飕飕的。“他们说他尸体吸的血被抽干了,就像吸血鬼干的。”

“一大清早,你这想法真令人愉快。”

“哎,是你先开始的。”

“不是我,是你。我只说我要选修一些课程。”

“好吧,这也是我必须按时上班的原因,我不想被换到夜班。也许现在我少不了做一些不爱做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柜台里,更不想周围有疯子在乱跑。”苏离开370公路,把车开到摇滚迪斯科路上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钟表。珍宁大概晚一分种左右,就这么多。“今天下午需要来接你吗?”她问她的朋友。

珍宁摇摇头。“我搭别人的车吧。”

“肯定吗?”

“是的。不过谢谢你送我,你救了我的命。”

苏在用做休息大厅的房子前的停车场里把车停了下来。他看了看那些充满西部风格的建筑,那两个带有雕塑的游泳池以及它们周围的假山和巨石。她一直感到不解,为什么其它城市的人们愿意花费那么多的钱来里奥韦尔德住上几个晚上。

她倒愿意花钱不在里奥韦尔德住几个晚上。

“星期五你做什么?”珍宁一边下车,一边问。

“还没什么计划,怎么?”

“那我们做点儿什么吧。也许去看电影。”

“这主意不错,”苏回答。“给我打电话。”

“好吧。再见。”

苏看着朋友走上度假村门廊前的台阶便掉转车头,挂上档向家里开去。

好望店里有很多旧内衣裤,索夫克里斯·约翰逊全部买走了。

通常,他们把衣服按颜色分类,蓝色的、白色的、棕色的都分别放开,但是内衣内裤都搁在一起,不分什么颜色或风格。他从货架上取下衣服挂,没有认真检查一下衣服挂上究竟是些什么样的衣服。很多女士的衣裤可能都穿破了,还缝补过。大多数男士的短裤可能还留有脏了的痕迹,不过,他并不在意。他把这些旧内衣内裤高高地垒在自己的胳膊上,通过过道时旁边一个臃肿的妇人散发着哄哄的汗臭。他把这堆衣服放在收款台上用胶条粘着的破裂的玻璃上面,收款的老太太不无惊奇地看着他,甚至有些害怕的样子。他没有流露任何迹象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旧内衣内裤,只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看着电子收款机上的数字显示出来。

“19美元50美分,”老太太说。

他付了钱,静静地看着服务员把衣服放进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子里,然后提着他买的东西坐进了车子里。他冷笑了一声,很为自己而骄傲。车子穿过镇子。回到了银行。他已经晚了,不过。没有关系。这就是作为一国总统的好处:他需要制定规则,但是不一定要遵守它们。

索夫克里斯在银行旁边自动取款机附近停下车,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塑料袋。袋子在行车过程中已经开口了,里边的内衣内裤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既难闻又富有刺激,令人快慰。他跳下车,砰地一声把门摔上,把塑料袋甩到肩膀上,咯咯笑着,这一举动使他感觉自己酷似圣诞老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会像圣诞老人的。至少对他的下级是这样。

不,是他的臣民。

如果他是总统,他们就是臣民。

他走进银行的正门,走过大厅,塑料袋还背在他的背上。他向客户服务部官员苏珊·里奇曼点了点头。还跟值班出纳坦米特·华尔卡道了你好。他仍然咧着嘴乐,忍不住笑着。他感觉棒极了,又激动又高兴,真是太美妙了。要想不把自己的计划泄露出去还真不容易,他真害怕自己不小心对着全楼的职员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终于不露任何痕迹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随后,他把门关上,还上了锁。他按了一下内部对讲机,告诉秘书玛吉·诺尔森切断所有的电话,也不接待任何来访,请不要打扰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他的项目,大概需要好几天、甚至一周的时间。不过,他会完成的,他一定要完成。

他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从办公桌右下角的抽屉里拿出针线包,开始了工作。

他把这些内衣内裤缝在一起,给出纳、贷款员和所有银行的工作人员都做了制服。他既没有清洗这些衣裤,也没有把它们染成另外的什么颇色,只是按原来的样子把它们缝制在一起,不管它是纯棉质的、真丝的还是人造丝的。尽管他把这些新做的衣服称作制服,实际上,它们远远不是。如果说它们之间还有什么地方相同,那也纯属偶然。他缝制的时候没有任何计划或者图案,只是按照原来的形状大小而进行。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结果真是太伟大了。他有生以来,这是头一次干起针线活儿。他在想,如果自己经过专业的学习培训或指导,那做出来的活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把完成的制服挂在衣服架上,然后挂在自己钉在办公桌后面墙上的钉子上。鲍勃·玛琪做的也未必如此漂亮。这些制服无论是面料、质地或风格都各具特色,都分别保留了原来的胸衣、短裤、裤头等的特色,但是,又经过加工改造,从原来卑微的出处摇身二变而成为风格各异、独一无二的银行制服。

索夫克里斯根本不知道这些制服是否与他的职员的身材相匹配,不过,他才不关心呢。那又怎么样?工人们可以改变他们的身体大小来适应这些衣服,必要时,他们可减肥或者增肥、穿高底鞋或平底鞋。如果不愿意或做不到,那么他们另谋高就就是了。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任何事情。

那天晚上他就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天。他带着望远镜来到荒漠里,等着观看流星雨。

他见到了耶稣。

他看见了耶稣亲吻马奴尔·特里斯。

他从正在缝制的制服上抬起头来,突然感觉很不自在。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向他袭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他皱了皱眉,想努力回想起来。紧接着,他看见自己做完的衣服悬挂在墙上的衣服架上,便放松了一些。嗨,这个世界还是很正常的。

屋外漆黑一片,办公桌上的表显示已经10点半,他仍然一点儿也不累。他从衣服堆里又拿起一对胸衣。他还可以坚持几个小时,他可以一直干到后半夜,一点间题也没有,甚至到天明。

他笑了。如果幸运,星期五之前就把所有的制服都做完了。

罗伯特进人市政府大楼时,大门敞开着。他停下来往里面看了一眼。房子里很暗,只有市政议员坐席上面天花板上那一排灯散发出幽暗的光,有檐廊台上布满了阴影,墙壁两侧的走廊也黑黝黝的。大圆桌后面的坐席空空荡荡,整个大厅幽幽暗暗,不禁感觉毛骨悚然、毛发上竖。他加快了脚步,避免回头看。他已经上百次在这样的夜晚路过议会大厅。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可今天晚上有所不同,今晚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部分原因是由于那个可怕的尸检报告。从他拿到报告到现在已经有两天了,这两天来这件事一直困惑着他。伍兹宣称,用职业术语来说,马奴尔·特里斯是由于失血而死。但是,失血的情况确实令人恐怖。从他的尸体里失去的不仅仅是血,还包括水、骨髓、唾液、精子和胆汁,人体所产生和保持的一切液体的东西。所有这些液体都是从脖子后面唯一一个窟窿吸干的。

吸血鬼。

这就是他们想说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词。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又很可怖。他曾经核对过验尸官的发现,问他一个发狂的人有没有可能在伤口处用他或她的嘴把别人体内的所有液体吸干。见过马奴尔萎缩的躯体,他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但是,伍兹回答说,只要借助于一个强有力的水泵,能够打开内部器官之间的隔层而不至于完全毁坏这些器官,这是可能的。不过,验尸官也承认,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装置。另外,这样的装置如何能在尸体周围相对脆弱得多的动物身上达到同样效果呢?

事实上,他俩谁都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够有些说服力的解释是吸血鬼干的。

但是,并不存在吸血鬼这样可怕的东西。

罗伯特感到很冷,尽管今晚并不是特别冷。脖子后面的汗毛瑟瑟发抖。他很高兴特德今天值班,此时此刻,他决不想独自一个人在呆在警察局里。

胆小鬼,他对自己说。

他摇摇头,一边推开玻璃门,一边不无自嘲地笑了笑。《胆小鬼罗伯特·卡特》,这书名作他的自传很不错。

他走进门来,对前台坐着的特德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怎么样?”

“没事。”

“那就好。”

特德站了起来,活动一下四肢,扶着腰部。“不过,玛丽·贝思·维吉尔又打来电话,说还没有找到迈克。”

罗伯特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必须等过了24小时才能提交失踪报告,她说已经12小时了。”

“妈的!”

玛丽·贝思今天下午就打电话说父亲去卡萨·格拉德还没有返回。在返回里奥韦尔德之前,他曾经从卡萨·格拉德大牧场给她挂过电话,告诉她两个小时以后到家。可是3个半小时过去以后,他还没有回来,玛丽就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就跟公共安全局联系过,询问公路上是否有什么交通事故,但是没有任何报告。他们以为迈克在路上的某个车站停下来弄一块派吃,或者,去找女人了。据说,他常去尼科拉那里。另外,在特别需要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搭顺车的人。

现在,罗伯特也很难说。迈克不是那种离开这么长时间不告诉任何人的人,尤其是当他挂过电话,还说过马上回家以后更不太可能。

“你再给公共安全局打过电话吗?”他问特德。

副官点了点头。“既没有交通事故。也没有堵塞。他们的直升飞机在日落以前一小时还在那条路上面检查过。”

罗伯特又感到一阵寒冷直逼而来。这两件事之间很可能没有关系,他希望上帝保佑,它们之间别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忍不住想,不管是谁杀害了马奴尔·特里斯,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他想象着迈克也躺在那条峡谷的底部,干瘪的身体蜷曲着、萎缩着。

这份担心一定写在了自己的脸上,特德充满同情地看着他说,“你看上去太疲劳了。”

“是的。”他承认道。

“回家去吧,休息一会儿。”

他摇摇头。“在这个谋杀案上,我们必须有所突破。”

“今晚?今晚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回家吧。”

罗伯特用手把头发将了将,看了看副官,觉得一阵倦意袭来,不得不用手揉了揉眼睛。“你是对的,”他说。他从柜台那边拿起了一卷橡皮筋绑着的案卷,说道:“我把电话自动应答关掉,这样就能接听电话了。如果公共安全局打来电话,或者有其它什么事情,给我挂电话。”

天已经很晚了,罗伯特开车回家的时候,街道上空空荡荡的。经过里奇家门口时,刚想像往常一样,大声地按响喇叭,忽然发现他家的灯都灭了,估计弟弟和家人都人睡了,便将汽车拐到萨格布拉施公路上,心里感到多少有些寂寞、。月亮高悬在半空,公路右边的房屋玻璃上反射出暗淡的多少有些发绿的光线,使得整个街道看上去更加寂寥荒凉,就像一座半死不活的鬼城。

公路绕着山脚下蜿蜒而过,曲曲弯弯地向着荒漠里延伸。此时,公路边的房屋越来越分散,间隔越来越火,中间都有大片的沙漠相隔。他父母亲的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学校的班车不得不专门跑到这里来接他和里奇。从那时以来,当然又建起了很多房屋,但是,这一片仍然是里奥韦尔德人口最稀少的地段,这里的仙人掌仍然比人多。多数时候他很喜欢这里的这个样子,因为这样他可以把音响开到最大声而不用担心会吵扰了邻居,他可以在房后的荒地上练习打靶,除了石头之外不用担心会伤了任何人。但是,有时候,他常常觉得与这个小镇的生活脱离得太远,似乎有些独来独往、与世隔绝。每每这时,他总想,自已不应该让里奇在这里买房子定居下来,而是把这里的家园变卖,兄弟俩都向城镇方向靠近一些。

他把车开到邮箱旁边,摇下玻璃,检查是否有自己的信件。拿出3张账单,顺手扔在旁边的坐席上。他把汽车开过铺在涵洞上面的旧盖板,停在工具棚前面的土石路上。像往常一样,他进门时,整座房子空空荡荡,起居室里也是静悄悄的,伸手不见五指。虽然他婚前单身生活的时问比婚后的时间还长,但是,不知不觉的,他已经适应了婚后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也不能离开这些方面。

人需要有一个家。一个可以在疲惫奔波之后歇脚的温暖舒适的港湾。

他把钥匙扔在咖啡桌上,把起居室、饭厅和厨房的所有灯都打开。房间里似乎比平时还安静,他走到电视面前,把它打开。谢天谢地,总算有点儿声音了。电影频道上正在播放一个警察侦探邀请一个漂亮的女士到他的公寓去。

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在门口处站了一会儿,观看着电视。他回忆不起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邀请女士来这里的。朱丽之后有过其他的女人,但是都是从酒吧里带出的只配做一夜露水夫妻的女人,这么做更多的是为了嫉恨而不是为了纵情快乐。是为了在他与朱丽有缘再见面时作为报复嫉恨的火种。

不过,自从法庭上的那一幕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也从来没有再见过面。逐渐地,他已经不再心存幻想,也认识到那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甚至连想都不想这些。性生活似乎已经不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他本来就没有在意过,他都忘记了自已最后一次性高潮是怎么样的了。

他坐在沙发里,心情很沉重。

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在里奥韦尔德是不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他从来没有在其它什么地方生活过,甚至每次在亚利桑那州以外的地方最多只呆几天。他在想,如果迁移到另外一个州情况会怎么样呢?里奇常常告诉他说,他是幸运的,不像他自已搬来搬去,一再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是,罗伯特对此有所怀疑。如果有足够的书供他阅读,就是生活在监狱里,里奇也会过得很幸福。但是,罗伯特不同,他生活在现实中而不是想象中,他需要拥有物质的实在的东西才能幸福。

他会时不时地沉浸在一种虚幻的远离这里的想象中,整理好行装,乘飞机离开这里,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回头看一眼。那是一个美妙的梦幻。但仅此而已。这个想法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但是他是一个特别注重实际的人,他很清楚这充其量只是个美妙的幻想而已。他身上有太多的责任,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是他妈的警察局长。

现在还有杀人罪犯逍遥法外。

一个吸血鬼?

他喝完了啤酒,把空罐仍进垃圾筐里。他想起曾告诉特德要关掉自动应答机,就从沙发扶手上伸手过去把电话拨到手动键上。他把脚搁高一些,放到咖啡桌匕,想看一会儿电视,但是,他觉得很难静下心来,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在频道之间不停地转换着,不能集中于任何节目。

最后,他站了起来,来到屋子外面。

今晚天气格外地暖和,把前几天的冷趋甩的感觉都一扫而光。他站在阳台上,靠着栏杆,仰望着天上的繁星。月光格外明亮,金星、大熊星座和银河都依稀可见,但是,在明亮月光的映衬之下,小星星们便黯然失色,融入到广大的天空中。他将视线从天上移到了地上,在北部,在忽名忽暗的城镇灯光相映下,他可以看见一排伸展着手臂的仙人掌的轮廓。他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脚下的阳台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吓得夜鸣的秋蝉都屏息了叫声。在向着阿帕池山峰方向,隐约可以听见遥远的地方郊狼嘶咧的嚎叫,声嘶力竭、阴沉恐怖。尽管他在沙摸上己经生活了快一辈子,每逢听到这种可怕的叫声,他还是不免要把它与恐怖电影联系起来。

吸血鬼。

他又感到浑身冷魂咫的。他向着四处张望着,意识到由于地形的起伏变化,就是站在他家的阳台。上也看不到邻居们的灯光。秋蝉又开始了嗡叫,那只郊狼又发出了孤寂的嚎叫,声音尽管很低沉,但是很清楚。

罗伯特不禁一阵战栗,赶紧退回到房间里,随手把门锁上。

科丽没到学校就让安娜下了车,然后顺便到音像店把周末借来的录像带还回去。本来昨天她就应该把它们还了的,但是,昨天她心情不好,就只好让那些录像带在汽车后座上呆到现在、实际上,几天来她情绪一直很低沉,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什么事情也不想做。要是在平时心情低落时,她会通过阅读、锻炼身体或者和安娜一起玩耍使自己高兴起来,但是近来,不管她怎么努力,心情仍然处于低谷,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开始她以为可能是由于经前的综合反应所致,但是,检查过日历以后才知道离月经来还有约十天的时间。

一定是因为里奇,她暗想。是他俩的关系,他俩日渐疏远了。

或者说是她在远离他。

里奇永远是这个样子,安稳地停泊在他那个封闭的港湾里。

问题是她似乎没有任何漂泊的方向。她曾经设想过回去攻读硕士学位,甚至曾经半真半假地考虑过婚外恋的问题,但是,似乎都不合适,都没有办法落实。当然,里奇对所有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他总是那副乐悠悠的样子,悠闲地从事着他那份报业,撰写着关于度假者如何用马粪制作沼气和矮小的老太太如何跟二流演员的表兄弟约会的文章。她不清楚他是否认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但是她知道他对此很满足。他没有任何其它远大的理想,除了编写这些无人翻阅的小镇生活故事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愿望;除了里奥韦尔德之外,他没有想到过要去任何其它地方。

她有更多的欲望。从一开始、从他把她带来见他哥哥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需要更多的东西。为了里奇的缘故,她曾经努力过,也曾经付出过。她清楚这一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他是多么地憎恨加利福尼亚,她想使他过得幸福。不过,算了吧,她也应该得到自己的幸福,现在是他为她做些牺牲的时候了。

还有安娜。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女儿怎么样,也不知道里奇对她有什么样的期望。她明白里奇关于城镇毒品和犯罪团伙的立场,也知道里奇清楚她关于小镇知识信息落后的看法。

她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问题的根本在于她并不幸福。是该发生一些变化的时候了,尽管她并不清楚这个变化是什么,她的生活必须发生一些变化。她为这未知的变化而困惑、煎熬。她知道,如果生活还像原来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如此巨大的压力,她一定会崩溃的。

近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已应该寻找另外一份工作,离开里奇和他的那份报纸,干点儿属于自己的工作。她还没有和里奇谈过,不过,她越想越觉得自已是对的。换一份工作可能解决不了她所有的问题,但是至少,是向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在邮局处的十字路口,她停下来让一位年长的老牛仔穿过马路,顺着街道的尽头,她可以看见远处平坦的荒漠。马路右边是下一条街上房屋的后院,所有的后院都没有围墙,曲曲弯弯的晾衣绳上晒着不同花色的衬衣和皱皱巴巴的内衣,随处可见破旧的汽车和汽车零件丢弃在泥地上,还有废弃的自行车胡乱地扔在毫无生气的草地上。

天啊,多么肮脏不堪的一座城市!

肮脏的、气息奄奄的城市。尽管夏日周末有凤凰城人的不断涌人,尽管这里有摇滚迪斯科俱乐部,里奥韦尔德正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经济繁荣昌盛的社区,也没有什么文化上值得炫耀的地方。加之,80年代矿区倒闭,工人失业,过去仅有的那点可怜的经济稳定状态完全被摧毁。里奥韦尔德没有办法单纯依靠旅游业生存下去,尤其不能依赖基于周末娱乐的旅游经济活动。逐渐地。由于人们开始在其它地方寻找发展的机会,这里的经济开始走向萧条。就在过去仅仅一年里,3家商店宣布关门倒闭,在市区商业区不到两英里的范围内现在已经有6座建筑人去楼空。

老牛仔已经走到了路边,科丽加大了油门,继续向前开去。在下一个拐角处,她将车拐向了中心路,然后在咖啡屋前放慢了速度,最后将车停靠在报纸大楼的停车场里。

她意识到在自己不满足和不知足的心理底层存在着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畏惧。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来自直觉的预感:灾难就要来临。她尽量跳过这种想法,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陌生,跟里奇、她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关系,而是,预示着一种更大的潜在的危机、一次地震或一场战争。如此强烈而又无法解释的想法来自何处,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是,她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与她个人的心绪不安有关。

她熄了火,抓起旁边车座上的钱包,下了车,锁上门,从楼房的侧面绕到前面的入口处,走进去时跟接待员点了点头。“你好吗,卡罗尔?”

那位年长的妇女笑了笑,说道:“现在还早。午饭以后再问吧。”

“哦,赶上倒霉的一天。”科丽跟接待员笑了笑,绕过隔开卡罗尔的房间和新闻室的屏风。里奇正像往常一样在接听电话,飞快地在顺手从面前的纸堆里抓来的便条纸簿上书写着,并在科丽把钱包放在对面墙边的桌子上时向科丽招招手,道了好。通常,她会坐下来,翻阅她的信件,检查是否有什么地方趣事可以登载在她编辑的几个栏目里,但是,今天她只是斜靠在桌子上,等待着里奇挂完电话。她发现自己观察着这整个房间,房间尽头的粘贴板、油印机、蜡纸、风干机,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多么地讨厌这个地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装饰——一张彭纳的图画、一张这座城镇的鸟瞰图、两期曾在亚利桑那州新闻协会一年一度的报纸竞赛上获过小奖的装裱过的报纸—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也没有在这间房子里留下任何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她不曾想过要装饰她自己的办公区域。

也许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这里是属于她自己的。

里奇桌子上边架子上警察局的扫描器上发出了呼叫声,他很机械地一边继续听电话,一边伸手把扫描器上的音量调大一些。警察通讯员列举了一系列混乱的数字便静了下来,里奇又把声音调小一些。

一会儿之后,他挂了电话,她向他的桌子走来。“我们需要谈一谈,”说着,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他皱了皱眉,“怎么了?”

她看了看他,叹息了一声,又摇摇头。“里奇,”她说,“我想找一份工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一份工作。”

“不,一份真正的工作,有酬金的工作。我讨厌透了这种紧紧巴巴的日子,讨厌透了不得不吃那些吃一口顶两口的食物。”

“但是,我需要有人帮助我粘贴和打印这些栏目。如果你找到另一份工作,我就得再雇佣另外的人,这会花费更多的钱。”

“不,不会的。我做一份全职工作,你只需要一个临时的短工,你一周只需要他工作一两天。另外,你还在教书,也会挣一点领外的现钞。”

“那么安娜怎么办?”

“她中午就放学,你可以去接她,让她呆在你这里。或者,看看再说,看我的工作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他摇摇头。“那么,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里奥韦尔德的经济并不景气,你以为镇里还有一个留给学社会学的女士的空缺吗?”

她对视着他的眼光,“那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么关键在哪儿?”

“我想另找一份工作。离开你,离开这份报纸。”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她说,“就会发疯的。”

他俩隔着桌子对视着,很长一会儿,相对无言。里奇耸耸肩,拿起笔,首先打破沉默。“好吧,”他的态度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很勉强,听上去很疲倦,不愿与她继续争论下去。凭过去的经验,她知道,一个星期以内他会把自己与家人在感情上隔离开,只有别人和他说话时,他才会搭话,大多数时间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闷闷不乐。

目前,这样对她很合适。

她站了起来。一方面,她想努力跟他解释清楚,让他明白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变化,尽管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个变化究竟是什么。另一方面,她又不屑与他做任何的抗争,最后还是后者占了上风。“我想我还是开始找找看。”

“如果找到了工作告诉我一下。”

她点了点头。“我会的。安娜放学后我去接她。”她走到她的桌子前,拿起手袋,刚想甩下一个“再见”就马上离开这里,但是她阻止了自己这么做。她努力做出一副笑脸,“我以后再谈这件事。好吗?”

里奇已经继续在便笺上写字了,头都没有抬起来。“好吧。随你便。”

她站了起来,若有所待的样子,但是很明显,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了,便向外走去。

“祝你好运!”在她走出门的时候,卡罗尔对着她说。

“请等一等,他刚进去。”罗伯特走进办公室时,史蒂夫用手把挡住话筒,说道。“局长,这里有一个女人说她可能看见过杀害特里斯的凶手。”

“是谁?”

“我不认识。她说她的名字叫多娜·桑德瓦。”

罗伯特大吃一惊。“我认识多娜,”他说。他从柜台边上走过来,从副手的手里接过电话。他原以为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一个紧张兮兮的老太太,那些自以为是在为社区做好事的人之一,总是以为自己知道犯罪者的下落。没想到提供线索的人会是多娜·桑德瓦,那个在第一州际工作的值得信赖的聪明人,她是从来不会胡编乱造、歪曲事实的。

一个绝对可靠的目击者。

或许他终于能够获得些喘息的机会了。

“你好!”他对着话筒说。

“卡特尔局长?我是多娜·桑德瓦。我……我听说了特里斯先生的案子。我想我可能见过那个杀人凶手。”

“真的吗?”

“就在确信他被杀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人与特里斯先生一起走。”

罗伯特脉搏开始加速了。他按了电话上的一个按扭,同时按下了相连的录音机的按扭。“多娜,如果你认为可以,我就把这次对话录下来作为你的证词,然后把文字写下来,你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来签字。这样可以吗?”

“可以,怎么都行。”

“好吧。请说明你的姓名和住址,然后告诉我你看见的一切。”

“我叫多娜·桑德瓦,住在吉拉巷55号。”她清了清嗓子。

“上个周五晚上,6点种左右,我从哥帕海德路开车回家,就下班顺路在杂货店里买些东西。街上空空的,我看见两个人在路边走着,离开了特洛伊修车场。我走近才发现他们是特里斯先生和另外一个男人。特里斯先生……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我不想把我自己的感觉强加于我所看见的一切。”

“告诉我一切。我们会分清主次的。”

“特里斯先生似乎很紧张,至少我感觉是的。这也就是我能记住他的原因。他…走得很缓慢,不停地回头张望着,似乎极不情愿和另外的人一起走,似乎在想办法离开他。”

“那个人什么样子?你看清楚了吗?”

“看得很清楚,”她停了一下。“大约6英尺高,250磅左右,瘸腿。他的胡子很长,又粗又长,向嘴角两侧撇开,头顶光秃秃的,下身穿一条牛仔裤,没有穿衬衫,只穿了一件莱维牌的背心。”

他俩都沉默了。罗伯特知道录音机还在转着,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眼睛盯着自己的桌面,心想仅存的一线希望又落空了。多娜刚才描述的是康德威尔·伯克,那个在1979年被指控并判处对她女儿夏洛特进行性骚扰的坏蛋。

但是有一个问题。

伯克5年前就在弗罗伦斯州立监狱死于械斗。

“多娜,”罗伯特平静地说。“你知道你刚才描述的人是谁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知道。”

“伯克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我看见的一切。我没有说他就是伯克,而只是在描绘我看见的那个跟特里斯先生一起走的人。”

“当时很黑吗?或许你没有看清楚。”

“他们就在修车场外面的街灯下面。我当时戴着眼镜,看得清清楚楚。”

从多娜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她那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和可信度,他又感到如同昨天夜晚的那种阵阵战栗。他看了看史蒂夫,他正若有所待地看着他,努力听着他单方面的对话。“你看见他们去哪儿了吗?”

“没有。他们离开修车场向西去了。我从他们身边开过去以后就拐到了吉拉巷回家了。当听说犷所发生的事情以后。我想最好还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们我所见的一切,以便有所帮助。”

“他们是走向一个汽车还是卡车?在修车场附近你看见任何不熟悉的车辆了吗?”

“就像我说的,街道空荡荡的。”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话的时候,声音镇静多了。“那个人确实是这个样子,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够记得这么清楚的原因。”

“特里斯先生穿着什么衣服?”

“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很脏的T恤衫。”

他又恢复了那种瑟瑟发抖的感觉。他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确实是这身打扮。

罗伯特看了看史蒂夫,史蒂夫充满希望地抬起了眼睛。他想继续追问更多的问题,详细地检查多娜所描述的细节,但是。他从多娜的声音中感觉到,此时此刻这么做不会有什么更多的收获。他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会去找她当面谈谈。“多娜,我想我们现在就谈这么多吧。不过,我可能还需要问一些另外的问题,如果我去家里或银行找你,你方便吗?”

“都可以。”

“谢谢你能打来电话。我会把刚才你所说的话打印出来,以后再加上你可能提供的其它信息,然后,请你过来签字,做一下见证,好吗?”

“好吧。”

之后,他把电话挂上,穿过办公室,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有什么事吗?”史蒂夫问。

“很难说。”

“她可信吗?”

“多娜·桑德瓦骨子里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他叹息道。“我相信她看见了什么人,但是我不相信她真的看见她所说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康德威尔·伯克吗?”

史蒂夫摇摇头。

“那是自从我从事警察工作以来我们这里最大的犯罪案件。他是一个儿童性虐待狂,1979年由于骚扰多娜的女儿被判在弗罗伦斯监狱监禁。”

“那就是她所见到的与特里斯先生一起走的人吗?”

“正是她所描述的人。但是伯克5年前就死了,死于狱中械斗。”

“那么你认为她看见特里斯与人在一起走。但是没有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就把那个性虐待狂的脸放在了他的身上?”

罗伯特耸耸肩。“也有可能,我不知道。”他向着窗外望去。除了远处地平线上有几抹淡淡的云以外。整个天空一片湛蓝。一定是很热的一天。

“那么我们的计划呢?”

他想了想。今天上午,他想再去特洛伊修车场看看,还有修车场与大峡谷之间的街道,检查一下第一次是否漏掉了什么细节。他应该派史蒂夫或特德去帮助公共安全局寻找迈克·维吉尔。下午,他计划彻底地检查一遍大峡谷,他们只是简单地检查了尸体旁边的地方,而没有检查更大范围的周围,他有种预感,他们一定忽略了什么。“打电话给扎德和本,”他说。“让大家都到这里来,今天我需要所有的警力。”

“但是,今天他们是休息日。”

“他们会得到补偿的。”他看着史蒂夫说。“难道你不认为一个谋杀案件和一个失踪的人还不能改变他们日常的工作日程吗?”

“我没这么说。”

“我希望你没有,否则。我就会建议你离开警察的工作,试试去卖鞋吧。”

史蒂夫唯唯诺诺地笑了笑。

“我们要彻底检查修车场、大峡谷和其间的地带。我要你和特德去协助公共安全局查找维吉尔。”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直接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过去?”

“基本上可以。”

“我不……”

“我会打电话给卡萨·格拉德的费恩,告诉他中午时分你们俩会到达。”

“谢谢!”

“别让他们指手画脚。维吉尔是我们这里丢失的人,他们是在为我们干活。”

“明白。”

电话铃又响了,史蒂夫接听电话。罗伯特听着史蒂夫断断续续的对话,又感到了那种冷飕飕的感觉:他想到了伍兹的报告。

脱水而死。

史蒂夫挂了电话。“这个人不愿留下姓名,但是他说他知道谁是吸血鬼。”

“吸血鬼?”罗伯特重复道。

史蒂夫慢慢点点头。“越来越古怪离奇了。”

“是的,”罗伯特说着把脚放到自己的桌子上,再次望着窗外。“确实太离奇了。”

下午的气温比罗伯特预想的更加难以忍受。他站在水道西墙挡住的阴凉底下,咕噜咕嘟地喝着剩下的半捉可口可乐:这个可怕的印第安夏季何时才是个头啊?

他看着最近的两个人慢慢地从身边走过这些松软的沙子很难保持住任何脚印,但是,他还是心里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哪怕是篙草枝上挂上的一根细线、挣扎中抓下的一缕头发、或者随手丢弃的口香糖包装纸。

但是吸血鬼们不嚼口香糖。

看来,他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了。

在修车场,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情况,两地之间的道路上的痕迹已经很难辨认。为了集中精力检查峡谷底下,他提前结束了上面的检查。他有一种直觉,他们很可能会在峡谷下面有新的发现。特里斯头周围刻意安排的那些动物尸体提醒他,这个人不是在别的地方被害后再扔下沟里的,杀人的过程很可能是在下面完成的,这样。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目睹这一切罪恶行径。

“局长!”

他抬头看见斯图·铁伯特从峡谷拐角处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忙忙地走来,脚下的沙子飞扬着。他看上去脚步很缓慢,极不平衡,就像动画里的人物。

“我们找到了。”

罗伯特从墙根底下走出来,把可乐听放在他能够得着的沙地上,向斯图走来,并示意扎德跟过来。他的双脚在沙子里艰难地移动着,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喊道。

“老鼠。死的沙漠鼠。一百码以外的地方。”

罗伯特停下来,皱了皱眉头。“老鼠?”

“它们看上去也像被吸干了。你过来亲自看看。”

罗伯特觉得自己的胃绞得紧紧的。突然,他想自己应该带里奇一起来。他跟着斯图拐过弯,扎德在后面紧紧跟着。在前面,他可以看见其他3个人在峡谷腐蚀的东墙边,站在一起。

“在这儿。”

罗伯特、斯图和扎德几乎同时到达了那个地方。

“是本最先发现的。”斯图指着墙上的裂缝说。“在那儿。”

罗伯特的视线跟着副手的手指方向,顺着地上向上的深长裂缝,他发现有二三十只死老鼠。它们的血液和体液完全被吸干了。身体就像一堆毛茸茸的皮囊,脑袋酷似有眼无珠的骷髅。每只老鼠的上半部分都变成半圆形的千枯的球状。

“他妈的!”扎德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他人都一言不发。扎德看了看罗伯特,问:“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罗伯特的肠胃抽搐的更紧了。“我不知道,”他说。“上去把相机拿来。给伍兹发无线电。我想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切。”

他呆呆地盯着这些死老鼠和那些球状的骷髅,好大一会儿,然后将目光移开。

里奇关了灯,拉上窗帘,锁上办公室的门,便走到房子的后面,从挂得满满的钥匙链上找出汽车钥匙。太阳快落山了,西部地平线上晴朗无云,太阳呈半圆悬挂在天边。整个大地、沙漠、仙人掌、楼房以及远处的平顶山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夕阳余辉之中,小镇似乎呈现出一种虚假的、戏剧化的效果。

他站在轻便小货车旁边,手扶着车门。注视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山去。他知道,如果自己站在这里很长时间,一定会看到头顶的天空由白变红、变黄的整个色谱变化。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日光和夜晚降临之间的这段时间;他做了一次深呼吸。

上帝啊,他热爱这片土地。

尤其是这里的地平线。他热爱这里的天际。站在这里的停车场上,他可以看见天边大地的轮廓,在西北边和南边都有舒缓隆圆的起伏变化,整个地势浑然一体。远处可见荒漠上山峦的走向,时而可见一些不大不小的平顶山一字排开,浑圆的山顶与周围的地势自然和谐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他最喜欢的是这里开阔的空间、自由呼吸的空间,以及迷人的景观、清新的空气、和覆盖大地四分之三的天空。

第一年与科丽父母亲在加利福尼亚居住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里的天空显得那么小,在楼房与树木之间暴露出来的片片天空是自色而不是蓝色的。即使在洛杉矶较为平坦的地方,天空也总是那么低矮,使人产生封闭压迫的感觉,而不像亚利桑那那样一望无际,使人身心开阔。他从来没有和科丽提到过这些,但是,就是因为那里狭小的空间、以及即使在野外也没有足够的地方伸展自己的那种感觉,再加上其它的因素,迫使他回到了里奥韦尔德。他想,这听起来或许像是个愚蠢的借口,一种不成熟的对地域的依赖观念。尽管说出来似乎很奇怪,但是,他的感觉是对的,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他打开汽车门,坐了进去。本来今天下午他想给罗伯特打电话,但是,由于科丽走了以后他一直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有时间挂电话。有些事情一直在困扰着他。。他应该跟哥哥谈一谈,了解调查的进展情况怎么样。不过,他一再告诉自己,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哥哥一定会给他打电话。另外,他办公室里的警用扫描器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

到家以后他就给罗伯特挂电话。

里奇在启动器里转动钥匙时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钟表,汽车没有安装消声器,突突突一阵轰响。6点40分,他的新班在7点整开始。这样,他只有20分钟的时间,随便对付一口吃的,还得从旁边车座上一大堆文件里找到他上个周末就准备好的备课笔记。

伯福德的汉堡包店就在路上,虽然不是一个即走即买的快餐店,也差不多了。他可以在等待的时候寻找自己的课程教案。

他很快掉转车头,开到停车场外面,加足马力,快速弛过中心路,只在拐角处放慢一些速度,然后又加速飞驰上370公路,开向伯福德的汉堡包店。

途中,他经过低矮的美国驻军大厅,看到美国国旗和亚利桑那州旗都降了半旗,旗帜都褪色了,在夕阳和黄乔的余辉中变得黯淡无光。

今天下午为马奴尔·特里斯写的讣文实在是苍白无力,缺乏说服力。他曾经和特洛伊以及特里斯在修车场的其他同事交谈过,他们都不善于表达自己伤心难过的心情。马奴尔的妻子根本就不想跟他说话,他也考虑到了这点。就没再坚持。基于这种情况,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他跟特里斯本人并不很熟悉,这种距离,再加上死亡事件的古怪陆离,给他要写的内容笼罩上一层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阴影。

或许明天他应该重新看一遍这个讣文,在最后成为永久性文稿之前进一步审阅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想起了那份验尸报告和罗伯特跟他讲过的话,当时他确实为之惊骇。但是,在某种程度上,那个一式三份的打印的签了字的官方报告是一种真实可信的证实,使得原来令人质疑的问题成为一种可怕的事实。他曾经告诉哥哥说这就好像是在一场恐怖电影里一样,看来他是正确的。

他知道,验尸官曾经强烈要求特里斯太太把尸体火化,尽管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原来想把丈夫体面地埋葬,但是最后,她还是勉强同意火化遗体,然后把骨灰埋葬在传统的公墓里而不是随便埋葬。这种对天主教信仰的放弃让里奇很担心,因为他知道这其中的原委。这些天来,他一直听见人们在小声传言,嘀嘀咕咕。他知道大家心里想说什么。

吸血鬼。

正是由于他们认为,确确实实存在吸血鬼这样一种怪物才使得伍兹提出建议火化遗体,才使得特里斯太太同意这种不太令人满意的埋葬方式。

火化可以保证马奴尔·特里斯不会从尸体里站立起来。

里奇想对这些看似理性的人们的迷信思想和做法发火,但是,他自己也亲眼目睹了特里斯的尸体和他周围呈弧形摆放着的动物尸体,他又实在对他们发不出火来。老人的那种干瘪的空洞的形式实在出乎他的想象能力。

同时,他也为人们歇斯底里般的恐慌和整个杜区的骚动不安而感到害怕。从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有吸血鬼,真的。马奴尔身上是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是,他确信,一旦杀人者被抓获,事情就会真相大白,就会形成一个关与死亡的合理解释。

他将汽车开到伯福德汉堡包店的沙土停车场上,停在一辆后保险杠上贴有国家恢复管理局标签的布满灰尘的吉普车的旁边。他熄了火,走下车来。看着灯光照亮的菜单,他感觉到自己比平时饥饿多了,今天晚上他不止需要平时点的汉堡包和中杯可乐。

紧张的时候他总是很饿。

这也是科丽的过错。她应该等冷静下来以后再跟他商量。他告诫自己不要对她太苛刻,要对她表示同情和理解,毕竟,他是她的丈夫,而不只是她的编辑。他应该理解她的感觉和情感。她曾经不厌其烦地跟他说过这些,但是,他有一个习惯性的问题就是,他过于自私,对她的感情从来都是无动于衷,不闻不问,麻木不仁。

然而,去她的吧。她应该给他提出警告。

她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令他很吃惊。她很幸运,赶上了合适的天时和地利,成为三圣教教堂的秘书。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他想,但是,她是在为惠勒牧师工作,这件事使他感到很烦。他不认识这个人,除了几次关于教会专栏内容简短的电话对话以外,再没有什么真正的交往。不过,他一直感觉,惠勒是一个市侩、一个江湖骗子、一个喜欢并适合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布道家。他不喜欢惠勒,也不愿意妻子给他工作,不过,此时此刻,也许他还是少说为佳。

他不太清楚,自己会不会改变看法而去支持她这么做。

伯福德是前海军士兵,身体已经逐渐开始减弱,留着金黄色的小平头,亲自走到窗口。“今天你需要什么?”

“给我来一个双层汉堡包、一大袋薯条、特大加厚巧克力奶昔。”

伯福德笑了笑。“倒霉的日子。是吧?”

“还没完呢。”

“总共4美元45美分。”

里奇拿出钱包,递给他五美元的一张钞票。

伯福德找回两个25美分和一个5分的硬币。“那么,你认为有吸血鬼吗?”

“什么?”里奇盯着他问道。

伯福德耸耸肩,“谣言。”

“根本就没有吸血鬼这种东西。”

“就是有,我这里也有足够的大蒜把他们挡住,一直到天亮。”伯福德笑道。里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听着,我还有事。我的饭好了请叫一声。我就在车里。”

“我会的。”

里奇慢慢地走回车里。就连伯福德也在谈论吸血鬼!

今天晚上到家以后,他一定要给罗伯特挂电话。

他俩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

苏站在体育馆边上,向着了门厅望去。取新回到这里感觉很奇怪。自从毕业后,她就没有再回中学去过。尽管只有两年,而且,自己也并没有长大。但是。这里的一切看上去显得那么小门窗、饮用水、衣柜。就像去幼儿园参观一般。

这也多少有些令人寒心,这一点是她之前没有料到的。在她看来,学校永远是个避难所,即使是最没有教养的人在这里也会规规矩矩,彬彬有礼。由教师、管理人员和其他成年人组成的这个社会缩影为她营造了一个愉悦的环境,与校园围墙以外混乱不堪、艰难野蛮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是,一切都变了。校园里过去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那个熟悉的社会,似乎一夜之间完全变了,变成一个陌生的矮小的场所。在她的右边,她可以看见女生卫生间的大门,出奇的矮小。

也许,这只是她的想象,但是,就像所有其它东西一样,每间房屋的门看上去都那么小,好像缩小了专门为初中学生准备的。

她笔直地向前望去。门厅看上去没有缩小,反而好像加长了。

但是变暗了。

她不禁为之一颤,转过身来,看着停车场,只见自己的汽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她又一次转向门厅。门厅看上去像个隧道或洞穴,摇曳不停的阴影形成不同大小的钟乳石、石笋或高耸的石头形状。阴影相叠,使得原本昏暗的区域更加阴暗,在本来没有什么东西的地方似乎也摆放了东西。虽然门厅里也有灯光,但是,仅有的几个灯之间相隔甚远,苏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课程表。今天来错了。唯一的光线似乎都来自每个建筑物拐角处的向下的灯和垂吊在过道天花板下相去甚远的儿个灯罩里的灯泡。衣柜附近的灯都没亮,所有教室的窗户都漆黑一片。

黑暗中,她努力地看着手中的课程表。是的,今天是四号,课程安排是今天开始的。

那么,为什么整个学校如此空空荡荡?为什么这里没有…个别人呢?

万籁俱寂。

这就是促使她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主要原因。可怕的寂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哪怕是人的声音或脚步声都没有。这就像在真空里或坟墓里,这座城镇其它地方的生息似乎无法穿透笼罩在学校周围无形的隔音壁。

别傻了。她只是太紧张了。这里漆黑一片,寂静无人的原因是夜校都在学校的那边上课。她只是习惯性地把汽车停在了校园南边的学生停车场上,她应该把车停在校园北边的教工停车场。现在,她必须穿过整个过道,经过衣柜处和高年级角落,然后才能到达她该去的地方。但是,她不想穿过这个过道。

她看着黑黝黝的过道。这是自己的想象还是过道里那些不规则安装的灯不如刚才亮了?那些阴影怎么也变了位置?她咳嗽了一下,在寂寥的夜晚声音就像机关枪一样。为什么她听不到学校那边的一点声音呢?

突然。过道那头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她的心就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黯淡的灯光底下移动着,从一个阴影移到了另一个阴影。她想,尽管那个东西比周围还要黑暗,她还是看见它在移动,不过,她没有看清楚它的具体形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并不害怕黑暗,从小就不像一般的小孩子那样害怕黑暗。但是,她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过道那头一定有人—有什么东西—在等她。

她好像感觉到了它的大小,还有它那可怕的年龄。

最让她害怕的是这个吓人的年龄。

她感到口干舌燥,双手在颤抖。她掉转身,赶紧回到停车场汽车旁边。她哆哆嗦嗦地寻找着钥匙,想打开汽车门,担心自己一回头肯定看见身后跟着那个占老的硕大无朋的黑影,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终于,她找到了汽车钥匙,把车锁打开,打开车门时,撞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她跌跌撞撞地赶紧爬进车里,锁上门以后才敢抬头看看外面。

什么也没有,停车场上空荡荡的。

苏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夜色里,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哭喊,她把钥匙插入点火器,启动了汽车,然后看了看外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为什么自己没有马上意识到停车场上没有车辆是因为晚上的课是在学校那边上而不是这边。她曾经告诉珍宁,也答应父母亲自己会特别小心的,但是,看看自己。完全就像个小傻瓜。

她想到了马奴尔·特里斯,想象着一个人被吸干了血液和水分是个什么样子。

她将汽车开过学校周围的土路,来到教工停车场。这边灯火通明,也有很多车辆,人们三三两两地一起走向他们的教室。她把车停在一个道奇小货车旁边。那场恐怖和惊慌稍微减轻了一些。她差一点就要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边跑边喊叫“魔鬼来了”。此时此刻。她仍然感觉得到刚才那份刻骨铭心的畏惧,仍然能够看到校园南部那团缓缓移动的黑影。但是,现在,有一个什么魔鬼隐藏在校园阴暗的角落摩拳擦掌的这种想法不免显得有些胡编乱造、荒诞离奇,纯粹是过于紧张、神经过敏所致。

不过,她还是摆脱不了刚才差点儿遭遇真正的危险的感觉。

或许她应该告诉老师刚才看见有个可疑的人藏在过道里,最好派人去查看一下。

她跟着两个年龄较大的妇女向办公室走去。她俩带着油画刷子和画板,很显然,是来上艺术课的。在办公室外面,她们分头走了,她俩去了左边的多功能厅,苏向右边去了。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211房间,那是她二年级时的英语课教室。她走进教室。教室里的一切比她记忆中要小得多:桌子、黑板、房间。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已经到了的唯一一个学生。老师30出头,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似乎有些熟悉。他站在前排空着的座位边上靠近黑板的地方,对她笑着。她俩都同时看了看墙上的表。

“只有5分钟了,”老师说。“我看找们这个班级不会有太多人的。”

苏礼貌地对他笑笑,坐在教室中央的一个桌子旁边。

他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册。“你是苏·温?”

“是的,”她点了点头。“我叫苏。”

“你是这个班登记的唯一一位学生。名单上虽然还有两个人,但是,他们取消了。我原来还希望有一些旁听的学生,看来不会有了。”他不无揶揄地笑了笑。“水门事件以后,新闻专业已经不再那么热门了。”

“如果再没有人来学习怎么办?”她问道。

“那就只好取消了。开设一个班最少需要6个人。”他又看了看表,已经7点差3分了。“顺便说一下,我叫里奇·卡特,是《里奥韦尔德公报》编辑。你就叫我里奇吧。”

苏叹了口气,看着桌面,说:“我真的很想学习这门课。”

“我也真的很想教这门课。我需要挣点儿外快。”

“我需要积攒学分,我在努力完成帕布罗的基础教育,然后就转到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去,但是,可选的课程实在太少了。”

里奇从中间的过道上走下来,把头探出门外左右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7点了。我看没有人会再来了。”

苏站了起来。

“你以前上过什么新闻课程吗?在校报或者其它报纸上发表过东西没有?”

苏摇摇头。

“那么,你注册这个班只是为了获得普通教育学分,还是对新闻专业感兴趣?”

“兼而有之吧。”

“是这样的。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亲自动手做新闻工作的机会,这样,我们就可以一举两得。我那里刚刚走了一个记者,你可以接替她的位置。做一些制版、枯贴工作,方方面面都有。你会学到有关报业的各个方面。是一份兼职工作,不过,我会付你钱的。按小时或者按版面栏目都可以,哪种多一些就按哪种。”

“我也能得到学分吗?”

他笑了。“当然,我和教学主任谈一谈,我们可以把它叫作‘独立学时’或者别的什么。”

“谢谢你。”

“如果不是太冒昧的话,我是否可以问你,你为什么不去山谷社区学院接受普通高等教育呢?一味地等待帕布罗提供可以转学的课程是不是有些太被动了?你可能需要等很多年。”

苏红着脸说:“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付不起别的钱。”

里奇点点头。“明白了。”他看着她问:“你不在那个中餐馆干活吗?”

“那是我们家的。”苏回答。

“我想也是。”他从花名册下拿出一张纸。写了什么。“给你。”他把纸条递给她说:“这是我报纸的电话,明天上午10点种左右给我打电话。我们安排一下。”

“好吧。”

“那么,明天再跟你谈。”

苏向门边走去,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幕跟明亮的教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转向里奇。问道:“你现在也离开吗?”

他摇摇头。“要求我20分钟以后再离开,以免万一有人再来。”

“那么。再见。”她强掩着自己的恐俱,心咚咚地跳着,迫使自己的双脚抬起,跨出了教室门。

外面并没有先前那么可怕。其它教室都亮着灯,迟到的学生和老师走来走去。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校园的漆黑的南面,胳膊上便起了很多的鸡皮疙瘩。现在看来,告诉任何人她所看见的东西,甚至暗示她看见了可怕的东西也似乎很愚蠢。但是,她仍然感到无比的恐怖。

她跑过明亮的停车场,一直跑到他的汽车旁边。

她一刻也没有放松。一直到汽车后镜里看不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