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的环境

自动化界面有限责任公司公司的名称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但同时它也说明了所有的一切。这一点跟成千上万家无法具体描述性质的公司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它只表明了一件事,我即将为其工作的公司生产的是一些并无实际意义和真实价值的产品,尽管它毫无疑问赚了许多钱,但是一旦公司明天搞砸了,那时跟现在相比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不会有多少区别。

准确地说,这是那种我从来不想干的工作。然而使我悲哀的是,它却是惟一能够接纳我的地方。

其实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我从来没有计划得那么遥远。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自己所想象的或者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有想象力、富于创造性、甚至有艺术造诣的人,尽管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哪怕跟艺术沾边儿的事情。我重新审视了自己,我对于自己的认识似乎更多受到文学或电影剧本移情作用的影响,它们并非我的真实性格。

我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经过一排预留的空车位,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我那辆超宽的别克车勉强塞进一个狭窄的空车位,夹在红色胜利车和白色沃尔沃之间。我走出汽车,拉直了领带,端详着这座我将要在其中工作的办公楼。以前我认为这是一座毫无个性化征的建筑物,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临街的一面用水泥和玻璃构成,尽管它并不具备最显著的现代化建筑征,仍然代表了目前普遍流行的设计外观。虽然缺乏个性,但是仍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也许是它那友善的外观正好迎合了我的口味儿。自从这天早晨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大楼起,我的内心便升腾着一股希望的火花,我感到这份工作也许不至于太糟糕。

其他汽车接二连三地开进了停车场,男人们全都西装革履,白衬衫打领带,女士身着职业化套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纷纷从领导世界潮流的昂贵汽车中走了出来,晃着皮包,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大楼。

我跟随上班的人流走进了大楼。

在我第一次来面试时,我只注意到人事部办公室和进行面试的那间会议室。这一次我对整个大堂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陈印象。勃良策牌的地毯因长期践踏已经被磨出了一条路径;立于大门两侧的塑料棕桐树上落满了尘埃;保安前面那只破旧的圆形前台上甚至暴露出了里面的木片。

其他男男女女们在去电梯的路上意靠近保安的身旁,顺便向他点头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像他们一样直接进去还是需要登记一下。于是我向前台走去。

“对不起。”我说。

保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接着转向了别处,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向一个体态臃肿、戴着一副厚厚的角质眼镜的人点了点头,“嗨,杰里。”

“对不起。”我又用更大的声音说了一遍。

保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什么事?”

“我是刚刚得到雇用的新雇员,我不知道去什么地方——”

他向电梯方向扬了扬头,“乘电梯去人事部,上3楼。”

他所说的跟上次我来面试那天一模一样。我刚想跟他开个玩笑,但是他显然已经把我抛到了脑后。他的目光又一次从我身上扫过,转向了走进大堂里的其他人。

尽管他没有听我把话说完,我仍然感谢了他,并向电梯走去。

已经有两位女人等候在电梯旁了,一位30出头,另一位约有四十五六岁。她们正在讨论年轻些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对自己的丈夫没有性欲,“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他,”那女人说,“但是他似乎再也无法使我兴奋起来了。我每次都装作很激动的样子,因为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和自信。但是实际上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总是等他睡着以后自慰一番。”

“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变化的,”年长些的女人告诉她说,“你的感觉终究会回来的。别担心。”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找个情人吗?”

“只要闭上眼睛,想象他是个别的什么人就行了,”那女人停顿了一下,“一个比他更强壮的男人。”

两个女人大笑起来。

我就站在年轻女人的身边,距她们两个人很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位女人居然会当着我这个陌生人的面谈论这种话题。这使我感到十分难堪,我把自己的视线固定在金属门上方闪亮的阿拉伯数字上。

几秒钟过后,电梯门打开了,我们三个人走了进去。年轻女人按了5楼,我按了3楼。年长的那位女人说,她的丈夫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当电梯门在3楼打开时,我怀着万分庆幸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电梯。

人事部的柜台后面一共有5个人。两名中年男人坐在一台电脑终端机前,一名年长些的女性正在从袋子里取出午餐盒,另一位年长的女性坐在一张桌前。柜台前还站着一位跟我年龄相仿的漂亮的金发姑娘。

我在寻找卡恩斯先生,尽管我不知道他是面试中的哪一位考官。柜台后面的5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眼熟。我穿过走廊,来到那位女孩儿面前,“你好,我是鲍勃·琼斯。我——”

她对我笑了笑,“琼斯先生,我们一直在等候你的光临。”

我想,我一定是迟到了。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却迟到了。

但是那位女孩继续对我微笑着。当她递给我一只信封后,我才意识到现在还不到8点。我怎么可能迟到呢?他们有可能一直在等我,那是因为我是今天惟一的新雇员。

我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一本像平装本小说的小册子,封面印着《雇员手册》几个字,中间夹着几张活页纸,一支笔,以及一些显然应该由我来填写的表格。

“你在上楼去见班克斯先生之前必须填写一些表格。请你填写W-4表、医疗保险、牙医保险、人寿保险、免费药品等申请表,以及你的申请表上没有显示出来的其他信息,这些材料将被放进部门的人事卷宗里。”那排柜台有一扇小门,金发女郎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我们还为新雇员备有训练程序。它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正规的程序,而是一盘半小时长的录像带,并附有相应的调查表,你可以从这本小册子里找到。”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轻快地对我笑了笑,“我知道一次填写这么多材料有些令人厌倦,不过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会议室,你可以放松一下,先看那盘录像带;之后我会告诉你那些表格怎样填写。顺便说一声,我叫莉莎。”她对我笑了笑,看着柜台后面一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女人,用脑袋向她示意着大厅方向。那个女人点头回答了她。

她带领我穿过了走廊,我曾经在这里等候面试。经过会议室时,我扫了一眼那扇关着的大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雇用我。从他们所提的那些问题来看,我猜想他们打算雇用一名熟悉计算机专业知识、或者至少熟练使用计算机的人。我恰恰在这方面连一点儿常识也没有。我不仅不会使用计算机,而且对它毫无兴趣。

这难道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吗?

我们沿着走廊继续前进,终于走到了。门关着。莉莎推开房门,我们走了进去,“请坐。”她说。

房间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长条会议桌,听众席上放着许多椅子。会议桌前方有一只活动金属架,上面放着一套电视录像系统。莉莎打开电视机和录像机,我坐在了椅子上。她用夸张的姿势弯下腰,放了一小段录像。显然她知道这样做能绷紧裤子,使内裤的轮廓充分展示在我面前,“好了,”她说,“从你的手册里拿出笔和调查表,看完录像以后就可以填写了。”她加强了语气,“现在我要回办公室了。你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就去那里找我,我会帮你填写有关的内容。你只要关掉电视机就行了,录像机不用关。你知道怎么关电视吗?”

“我会设法关掉的。”

“这个按钮是开关。”她按了一下红色的方形按钮,电视机闪了一下,不亮了。她又按了一下开关,电视机又亮了,“咱们半小时以后见。”她打开了录像机,从会议桌前绕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便走出了会议室,顺手关上了门。

我坐直了身体,开始著录像。刚看了几分钟,我便断定了我不会喜欢它。这盘录像带介绍了当前工业程序的发展水平。尽管它有清晰的画面和复杂的现代化生产技术,然而解说员的声音以及欢快的背景音乐使我联想起60年代,我上小学时看过的那些过时的教育片。这使我感到了忧郁。思乡或怀旧的情绪总是使我感到忧郁。我猜想,这就是我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而是因为它不断地提醒我事情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的过去并不灿烂,但是我想,我的未来应该无比辉煌。

我的未来不应该浪费在自动化界面有限公司关于程序的录像带上。

我不想再考虑了。我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问题。我试着关掉音量以便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但是这办法并不奏效。我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座位,来到了窗口,直到录像带放完,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停车场。当电视机里的声音完全消失以后,我才回到了会议桌前,我意识到自己在录像带播放期间没有注意那些与调查表有关的问题。我低下头,将调查表大致浏览了一遍,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份自我介绍性的材料。我回答了这些问题,然后关掉电视机和录像机,拿起那些材料,回到了大厅。

我用了20分钟时间填写莉莎交给我的其他表格以及其他更多的问题。按照规定,为了获取健康保险,我应该填满两页纸的个人信息。她说我可以有三种选择,我填写的个人信息会直接送到我选中的那家保险公司。

“关于这方面如果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她笑了,笑声中包含的内容远远超过了友谊的范畴。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便正眼看了看她。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的确感觉到,她真的对我有兴趣。我想起了她在会议室里轻轻地拍我的肩膀,并在电视机前故意弯下腰的动作。她递给找医疗保险小册子的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两个人的手指接触了。过了很长时间我的手指上还留着她那冰冷皮肤的感觉。

她绝对是在挑逗我。

我这才注意到她没有穿胸衣,因为我能够看到轻薄的紧身毛衣上清晰地显出乳头的轮廓。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烫极了。但是我脸上仍然堆满了笑容,竭尽全力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并点头向她表示了感谢。我终于平静地从柜台上转过身来。我有些受宠若惊,但仍然保持着临危不乱的章法,因为我不想给她留下错误的印象。

“班克斯先生的办公室在5搂,”莉莎说,“你想让我带你去吗?”

我摇了摇头,“我能找到。多谢你了。”

“那好,不过无论你遇到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好了。”她冲我摆摆手,仍然那样笑容可掬。

“我会的,”我说,“多谢。”

我在电梯旁等待着,盼望它快点儿上来,我没有胆量回过头去看一眼,因为我知道莉莎还在那儿注视着我。金属门终于滑向了两边,我走进去,按亮了5层的按钮。

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摆了摆手,向她告别。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德·班克斯的办公室。电梯门打开时,他正在门口等候着,当我跨出电梯时,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真高兴再一次见到你,”尽管他这样说,但是他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现在我终于想起这个人了。他是对我进行面试的三位先生中最年长的那一位,也是两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先生中的一位。他松开我的手,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完全是强装出来的,因为他的目光中并没有传达出笑意。并不是因为那副厚厚的黑边眼镜的遮挡才使我看不清眼睛的表情,“咱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自我介绍一下,你认为怎样?”

“没问题。”我说。

“很好。”

我跟他去了他的办公室。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已经后海没有接受莉莎要陪我上这里来的提议。我虽然只能看到班克斯的后脑勺而看不见他的面孔,我却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正在生我的气。他似乎对我流露出某种敌视的情绪。我十分纳闷:他是否在我受雇一事上表示了反对?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一定是这样。

走进办公室后,他在办公桌后的一把高背皮椅上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好了,让我们来谈一谈。”

我们谈了一会儿。其实还不如说是他在谈,我在听。他告诉我有关这家公司、这个部门、关于我的工作等情况。他说,自动化界面公司不仅在商务软件方面领导工业界的潮流,而且还拥有一流的工作环境。它向那些有抱负、有工作能力的人提供了既舒适又专业化的工作氛围和无限的发展机遇。他说,软件文本标准部是整个机构中最重要的部门,因为客户们只有清楚地了解软件,才能对用户的满意程度进行评价。软件位于公共关系和客户支持的前沿阵地,它属于第一道防线。而且软件的质量在公司后来的成功中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按照班克斯的说法,我的工作无论干好干坏,都将影响到部门的形象,从整体来说,它将会影响到整个公司的形象。

在班克斯谈话过程中我不停地点头,假装听懂了他的意思,并同意他所说的一切。其实他鬼话连篇地说了半天,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软件文件?用户的满意程度?

这些语汇我听上去怎么那样不舒服和不熟悉?尽管我曾经听到过,但总是要花更多的精力尽量回避它们。这是别人的语言,不是我的。

“怎么样,有问题吗?”班克斯问道。

我摇了摇头。

“好。”他说。

其实用什么字眼儿都行,就是没法用一个“好”字来评价。

他继续谈了下去,我也继续听了下去,但是…我该怎样描述呢,说这次谈话是在令人不快的气氛中进行的吗?我们之间不融洽?或者说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这些描述完全正确,但它们都不能最准确地反映此时我在那间办公室里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因为我们坐在那里相互对视时,双方都意识到,我们都不喜欢对方,而且这种情况将永远不会改变。在两个互不融洽的人之间往往会在瞬间产生反感和厌恶,尽管双方都能感觉到,但却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这就是我们两个人当时共同感觉到的东西。谈话正遵守着官方的一切繁文得节在彬彬有礼中进行着,而另外一些东西同时也在发展中,我们之间正在网织着一种绝非友谊的关系。

假设我们两个人现在只有10岁,站在学校操场上的德。

班克斯一定会是个恃强凌弱的人,他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罗思·斯图尔是你的直接上司,”班克斯说,“罗恩是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处的协调员。你将直接向他汇报工作。”

有人在敲门,“请进!”班克斯喊道。

门开了,罗思·斯图尔就像得到信号似的走进了办公室。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个人,因此我对他的判断毫无来由,但是我的第一印象过于强烈了,这对他十分不利。

斯图尔信心十足地走进了房间。他个儿很高,人长得也很帅,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装,内穿白衬衫,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

他大步走进了办公室,笑容满面地向我伸出了手,他神态中的某种东西,他走路和站在那里时傲视一切的神态以及他脸上的表情都激怒了我。我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回敬了他的问候。

“欢迎你的加盟。”他说。他的嗓音爽快而干脆,带有浓厚的商人味道。他的手掌过分的强劲有力。

欢迎你的加盟。他没有开口之前我就猜到他一定会借用体育界的某种行话和隐喻对我表示欢迎。欢迎我的“加盟”,意思就是说,欢迎我加入他们这支“球队”。

我不失礼节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盼望着能跟你一起工作,琼斯先生。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将会成为自动化界面公司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根据他对我的了解?当斯图尔就坐时,我观察着他。他对我能有怎样的了解?

“我一直在向琼斯介绍有关公司的整体业务情况,”班克斯说,“你何不跟他谈谈有关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处的情况。”

斯图尔开始谈了起来,显然是在背诵一篇事先写好的文章。我听着他的声音,在适当的时候点点头。但是我发现自己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谈话上,他的声音和语调枯燥乏味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似乎是在向一位低智商的孩子讲解某个极其简单的概念。尽管我强忍着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但他的语气已经使我忍无可忍。

最后,斯图尔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他说,“让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这个部门。”

“好的。”我说。

我们乘电梯下到了四楼,经过了模块工作站的兔窝式工作区,程序员们就在这里工作。他向我介绍了每一个人:埃默里·菲利普斯,戴夫·迪莫塔,斯泰西·克林,钱丹,金·托马斯,加里·亚马谷西,艾伯·康纳,以及帕姆·格林。他们大多数看上去十分友好,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潜心于自己的工作,所以很难从表面判断他们究竟怎样。只有当我被介绍给那个矮个儿的、看外表很讲究效率的深色皮肤的斯泰西时,她耐心地从终端桌上抬起了头。我跟她四目相视。她对我轻轻点点头,我们握了握手,接着她又回到了工作中。其他人只是冲我点点头或者弯弯手指,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注意力丝毫没有转移。

“程序员必须培养和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斯图尔说,“他们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聊天。不过你别以为他们天性如此。”

“我不会这样认为。”

“等你掌握了系统文件之后,你的工作就会逐渐跟这些程序员发生密切的联系。你将会发现他们不像你开始看到的那样与社会格格不入。”

我们走出了程序区,经过了一排镜面玻璃房间,那里正在进行测试工作。他向我介绍了部门秘书霍普·威廉姆斯,以及跟我们同在一层楼上的两位女速记员路易斯和弗吉妮亚。

该去参观我的办公室了。

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这个词令人想象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木地板上铺着豪华绒地毯、一张橡木写字台、一只可以看见风景的窗户、书架、以及一些类似班克斯办公室里的东西。然而,我却被领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其面积比我父母客厅里的壁橱大不了多少。

办公室里放着两张桌子,无异于两只用金属材料制作的丑陋无比的庞然大物,它们几乎占去了所有的有效空间,而且几乎紧挨在一起,中间只留下一条勉强能走人的狭窄通道。两只桌子对面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后面是一排灰色的金属文件柜。

靠近门口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我走进办公室时,他用那双带有敌意的小眼睛注视着我。那是一种可悲的目光。

他想让我知道,我正在踏进他的势力范围。

我希望在一个愉快的环境中拥有一份有趣工作的梦想最终永远破灭了,我强迫自己对这个老家伙微笑着点了点头。斯图尔简单地用“德里克”三个字结束了介绍。

“你好。”德里克干巴巴地说。他的性格看上去有些愚蠢,反应有些迟钝,扁平的狮子鼻,地包天的小嘴巴,以及一双小而偏执的眼睛。他的脸型显示出,他无法容忍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甚至不同性别的人。他的手伸过桌子,握住我向他伸出的手晃了两下。但是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得出,因为我过于年轻,不足以令他认真对待。他收回冰凉而潮湿的手掌,立刻坐回到椅子上,故意装出忽视我的样子,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好吧,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归置东西。这方面德里克很在行,你尽可以向他请教。怎么样?”

老人抬起了头,不情愿地点了两下。

“你可以整理一下你的办公桌,留下你需要用的东西,把多余的通通扔掉。我也许会在休息过后来你这里,向你宣布你的第一项任务。”

班克斯手下的人分为好几个层次。表面上听起来既合乎标准,又无明确征,但是我从斯图尔的表情中看出其中的潜台词,那就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我永远也成为不了这个球队的队员。

“我一会儿再来找你。”斯图尔说。他再一次跟我紧紧地握了握手,之后便离开了。

拥挤不堪的办公室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我经过德里克的桌子,走到我的办公桌旁。我笨拙地坐进一把为我预备的老掉牙的转椅上。

这完全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种工作。我在内心深处盼望已久的,我猜想应该是在电影《商界成功奥秘》中所描述的那一类职业。我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那部电影。那时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进入商界。在我的心中,那个电影将商业和公司的世界罩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即使又过去了许多年,即使是更加现实主义、更加光彩夺目的电影也不能将这层虚假的光环完全从我心中抹去。

我拉开写字台抽屉,却不知道需要清除哪些东西。我尚不清楚这个职位究竟都做些什么,又怎能知道需要留下什么、扔掉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德里克。他冲着我笑了笑,但是由于那笑容过于迟钝,以至于没能掩盖住几秒钟之前还留在他脸上的僵硬表情。

“一份新工作。”他晃着脑袋说,好像深表同情地向我介绍他的老经验。

“没错。”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我看着我的写字台。上面和底下的金属盒子里都装满了东西,旁边堆满了书:《罗热的西塞罗》、《最新韦氏大学词典》、《创新技术指南》、《计算机终端学字典》等等。

创新技术指南?计算机终端学?尽管我还没有开始正式工作,我却已经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我对这些垃圾究竟知道什么?

我仍然不明确我的责任到底是什么。莉莎曾经给过我一张职务介绍,但是跟我在面试时见到的那张一样,上面充斥着一堆含混不清的措辞。我对于他们向我提出的要求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但是关于具体要做哪些工作,对我的岗位有什么具体要求,却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我有了一种失落感。我想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下德里克,他毕竟应该是一个很“在行”的人。

可是当我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他时,他明显地假装出很忙的样子,全身心地扑在一页打印稿纸上。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说话。

紧接着,我仿照他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堆文件,一份一份地浏览起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不过这丝毫没有关系。德里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则一页接一页地继续看下去,假装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小时过去了,对我来说似乎已经过了5个小时。我桌上的电话响了两声。

“斯图尔先生,”德里克自从对我说了“一份新工作”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对着话筒点了点头,“请你拨一个星键,一个7。”他对我说道。

我拿起话筒,拨了一个星键和一个数字7,“你好。”我说。

“不对。”电话里传来斯图尔流露着强烈不满的声音,“你在接电话时必须说,‘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我是鲍勃·琼斯。”’“对不起,没有人告诉我。”

“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下一次别让我发现你用不正确的方式接电话。”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斯图尔说,“你每天有两次15分钟的休息时间和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休息时间分别在上午10点和下午3点。午餐时间是从12点到1点。你可以在办公室里或者去4楼休息室休息,午餐时可以离开单位去任何地方,一点钟必须准时上班。”

“好的,”我说,“谢谢。”

话筒里传来咔啦一声响。我低头看了看,心里一阵惊慌。

我发现自己拿话筒的那只手一直在哆嗦,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把电话给挂断了。可是我又发现我的手其实离电话机很远,这才意识到是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话筒,看了一眼德里克,“休息室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他头也不抬地说:“从大厅走到头,往右拐。”

“谢谢。”我擦着他的桌边走出了办公室。

休息室很小,面积跟我家的客厅差不多。房间里有一只冰箱,紧挨墙壁还有一只软饮料机,另一面墙边靠着一把破旧不堪的长沙发,中间是两只颜色和尺寸截然不同的餐桌。房间里能够闻到老年女人的气息,储藏已久的亚麻布气味,以及腻人的香水味儿。我还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臭味儿,不知是冰箱还是从什么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体臭。

休息室里有三位年长的女人正在休息。她们坐在桌子周围,身着鲜艳的花裙子和过时的套装,其中一位染了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她正在小口小口地吃东西,眼睛茫然地望着别处。另外两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无所事事地翻阅着一本已经翻烂的红皮书,她们都没有说话。当我进去时,她们抬起头,目光循着我的脚步声扫了一眼。

我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在业余时间继续兼职西尔斯公司的那份工作,以便为自己保留一些精神寄托。我不能放弃那份工作。长期以来我和简都在做钟点工,虽然不怎么富裕,但是还算过得去。假如我事先知道等待我的是这种情况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我还可以等待下一次机会。

可是现在我已经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在我找到别的工作之前,我没有理由不干。

我发誓要尽快开始申请另一份工作。

买一罐可乐需要50美分,我正巧还有75美分。我将50美分塞进自动贩卖机,按了一下按钮。从机器里面掉出了一罐莎西可乐。莎西?这台机器一定是运行了一条可乐程序。

我大吃一惊。

当我回到办公室时,斯图尔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走过去后,他转身面对着我,“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看了一眼文件柜上的挂钟。我离开这里还不到10分钟,“我在休息。”我说。

他摇摇头,“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休息的合法权利,”他说,“但是请你不要滥用这个权利。”

我想提醒他说,他曾经打电话告诉我可以休息15分钟,我还只用了七八分钟。可是我不敢这么说。我点了点头,“好的。”

“就这样吧。”

我等待着。可是他并没有离开我的座椅,而是直起腰来,继续看他手里的一份文稿。我尴尬地站在办公桌前,“首先,”他说,“自动化界面公司将要在1月份推出一套刚刚开发的软件,它名叫派博。派博是一种集成的雇员名单和人事信息系统软件,它能使用户查询雇员的个人数据文件,同时还能处理工资单,计算联邦和州所得税的扣除额以及公司税前税后可分配利润项目。我将去参加一次新闻发布会,我要你为我起草一份有关这一产品的详细阐述。”

我绝望地感觉到力不从心。但是我仍然以自信而又干练的姿态点了点头。

“我把产品简介留给你做参考。”他往前靠了靠,把几页纸放在我桌上,然后站起身来,“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假如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请你在今天下班之前把写好的材料交给我,或者,假如来不及的话,明天早上也行。这样你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这项任务。”

我又点了点头。他贴着桌子走出去,我向墙边靠了靠,以便给他让路。

我坐下来,看着他留给我的几页纸。我不能肯定他要的是什么东西。一份详细阐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既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提纲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给我看本公司的任何一份新闻发布稿;没有人告诉我说,“这些是我们需要的,”“那些是我们不需要的,”写多少字?写几行?哪怕一个字的提示也行,可是现在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意识到,这是我在这个新岗位上初次面临的考验,我他妈的最好能够通过。

我扫了一眼德里克,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不喜欢那种笑容。

我猜测,斯图尔正在写一份新闻发布稿,我需要做的就是简单描述一下这套派博系统,他再把这篇文章加进他所写的新闻发布稿中。我阅读了他留给我的那些产品简介,基本上说,它是从技术角度对派博系统做出的详细描述,我想,我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份资料重新组织和修改一下,使它更加简洁。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眨眼已经是12点了。德里克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准备去吃午餐。我看见人们手里拿着午餐袋纷纷向电梯走去,走廊上传来哗啦哗啦摇晃钥匙的声音。我不想跟德里克一起去吃午餐,于是便让他先走了一步。几分钟之后我走出了办公室,向电梯走去。

我没有带午餐,也不想在大楼附近花掉这一个小时,于是便乘电梯下楼,直奔我的汽车。在来上班的路上我曾经看见一家墨西哥餐馆,便决定去那儿吃饭。

墨西哥餐馆里挤满了吃午餐的人群。显然,公司其他人和社区附近其他公司的就餐者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等我点的菜端上来时,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所有的餐桌周围都坐满了人,我不得不拿到汽车里吃。等我吃完饭开车回到公司时,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汽车,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处车位。我想可能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我决定从现在起自带午餐。

我锁好汽车之后,看到莉莎向她的汽车走来。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她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她毫无反应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转向了别处。尽管意识到的有些晚,我毕竟还是意识到了,那天她在人事部的表现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她根本不是在跟我调情。她是在做她的本职工作。很显然,她对我微笑的方式跟对别人一模一样,接触我的方式也跟别人没有任何不同。我回到办公室里,感到遭受了奇耻大辱。

我终于在两点钟写完了派博软件的详细阐述。当时距离下班还有3个小时,我便一遍遍地浏览文稿来打发时间,希望把它修改得尽善尽美。我用写字台旁边的一部打字机打出了文章,在4点半左右送到了斯图尔的办公室。他在看文章的时候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这篇文章出色极了,但也没有说这玩意儿是臭大粪,因此我估计他是接受了它。

他把文稿放进了抽屉,“下一次,”他说,“我希望你写在个人电脑上,以便在必要的时候进行修改。我会让人把那台打字机从办公室里拿走的。”

我对文字处理系统并不熟悉,不过上大学时在通讯课上曾经使用过一种,我敢保证过不了多久就会熟练起来。因此我点了点头,“我本想用电脑写,可是没人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他扫了我一眼,“有时你必须自己采取主动。”

我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到家的时候,简正在做意大利通心粉。我把外套和领带扔到椅背上,走进了厨房。我感到这一天过得简直糟糕透了。

房间里温暖如春,洋溢着烹调的香味儿,电视上正在播出地方新闻。我感到我已经置身于家庭生活之外了,因为我总是不在家里。当简关上窗户,挡住夜晚的凉风时,我不能代替她,当她看电视的时候,我也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这使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匆匆过客。我想我早已习惯了业余时间工作,而多数时间在家晃悠的生活,但是现在我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走进厨房,简转过身来对着我微笑,手里仍在搅拌意大利面条的调味汁,“怎么样?”她问道。

她没有说“亲爱的,今天过得怎么样”,但是其效果却是同样的。她的问候激怒了我。她简直太富有幽默感了。我耸耸肩膀坐了下来,“还行。”我本来想多说几句,告诉她关于莉莎、班克斯、斯图尔、德里克,关于我那间可怕的办公室和那份可憎的工作,可是她的问候好像堵住了我的嘴。我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隔着走廊远远地看着客厅里电视机上正在播出的节目。

我在那儿坐了很久。进餐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对于刚才的沉默向她表示了歉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迁怒于她,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是她处之泰然,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并且对我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

“一般来说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她一边将脏盘子放进洗涤池一边说。

我盖上了意大利干酪罐头,“但愿如此。”

她回到餐桌旁,亲昵他捏了我一把,“别担心。一会儿我会让你尽情开心的。”她说。

晚餐后,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星期一的情景剧是我们的传统节目,可是我告诉她我必须早睡,因为6点钟就要起床上班。通常我们总是看到11点钟才睡觉,那天晚上我们10点钟就并肩走进了卧室。

“你想跟我一起洗个澡吗?”我刚坐下她便问道。

我摇摇头,“我情绪不好。”

“很累吗?”

我笑了,“对,我很累。”

“很累。”这是我们两人对换个姿势进行性交的一种婉转的说法。自从我们搬进这套公寓起就开始用这种方式表达了。有一天她想跟我作爱,但是我不能肯定自己行不行,因此便对她说我很累。我闭上了眼睛,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用嘴巴替我做了她该做的一切,我的感觉好极了。从那时起,“很累”

对我们来说便具有了新的涵义。

简迅速地吻了我一下,“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我脱掉衣服,爬到了床上。我很兴奋,也有过一次射精。我的确感到累极了,便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我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没等她洗完,我已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