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世外桃源
石湖边的那座小镇,实际上只能算是一处较大的村落,聚居着两百来户农户,连一家像样的客栈都没有。
李匡仁在集市周围问了许久,总算打听到镇上有一家唯一的栈房名叫“同安客舍”,走去一看才发现,说是“客舍”,其实就是民居,乃一家房屋宽敞的殷实人家腾出几间空屋,门口挂块牌子招揽生意而已。
李匡仁要了两间房,连食帐算在一起总共才五角钱,实在便宜得出乎想象,不过进房间一看,马上又哭笑不得起来,所谓的房间里面堆满了农具和杂物,床上还躺着一架纺织土布的织机。店家解释说,这里除了农历八月十七“五通神”生日之际有人到上方山去进香,平时根本没有客人,不过不用担心,马上就可以打扫干净。
不多时,店家端来饭菜,居然是像模像样的炒药芹、炒鸡蛋和大米饭,李匡仁奇怪地说,大米在城里早已纳入配给制,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的小日子反而过得舒坦。店家笑着说,这里跟城里比毕竟偏僻,日本人也很少来,所以家家户户都勉强过得,一般人家的后院里都埋着几缸大米。
“照这么说,西山那边的日子应该更好过了……”齐依萱沉吟道。
李匡仁中途转向的目的地是太湖中的西山岛。
清乡行动即将展开,吴江一线同样难以幸免,说不定还会是重灾区,此时去投奔祖父母,绝对不是明智之举,一来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二来极易再度受到梅机关的骚扰。目前清乡行动还未开始,日本人的凶残已经登峰造极,今天下午在横塘检问所门口看到的“竹裂”惨剧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日后暴烈的程度根本无法想象——李匡仁的意见是要躲就躲得远一点,干脆隐入茫茫太湖中去。
李匡仁的另一项决定更加令人吃惊:从今天开始不再为梅机关卖命,与齐依萱一并逃进太湖,做一个良心放在天平上不再倾斜的普通中国人。
“你确实甘愿放弃所有的前程?”齐依萱问。
“什么前程?我看是朝不保夕,而且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李匡仁苦笑道。
“而且什么?”齐依萱忙问。
“现在还不方便和盘托出,”李匡仁把问题挡了回去,“老实说,我想逃离这个漩涡的念头,也不是今天心血来潮才突发奇想,只不过下午在横塘看到的那一幕,在我身后推了一把,让人一刻也忍耐不下去了。”
“就怕西山岛不是你想象的世外桃源,那就糟糕了。”齐依萱面有忧色。
李匡仁出身于苏州城中的富户,三七年日军轰炸苏州时全家罹难,当时他正在上海读书,总算留了一条性命,所以,在梅机关个人档案的亲属一栏里,只有一个“无”字作交待。但是,李匡仁还有一条不是亲属却胜似亲属的关系,日本人并不知晓——从李匡仁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负责哺育和照料日常起居的是一位家住西山的奶妈,直到李匡仁读中学时才回到老家——奶妈姓沈,家住西山岛临湖的明月湾一带,就李匡仁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西山岛应该是整个苏州地区受日寇荼毒最轻的地方。
西山岛面积达八十平方公里,乃太湖中第一大岛,四周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几乎与世隔绝,更由于远离苏州城区五、六十公里,盘踞在城中的日本占领军也大有鞭长莫及之感,特别是隔水相望的东山一带常有各色各目的游击队出没,共产党的力量也很强大,所以西山岛上只建了几座炮楼,由大森部队派出一支百把人的“警护军”和一个团的和平军驻守。好笑的是由于岛上地形复杂,山谷绵延,小股的日本兵外出时还经常被游击队和湖匪杀死,所以平时基本上是龟缩在驻地不敢贸然外出。李匡仁甚至还听说过这样一件滑稽事:西山岛上最大的一股匪帮平时行踪不定,匪首名为蔡三乐,有一次捉到两名蹿入村庄寻找花姑娘的日本兵,既不打也不杀,而是剥光衣裤,半夜里赤条条地倒吊在镇上的牌坊上,把皇军羞辱得脾气都没有了,后来居然派人居中讲条件,将蔡三乐招安为和平军大队长了事。
吃完晚饭,两间客房已经打扫干净,腾尽所有杂物,铺上了乡间特有的那种厚厚的花被褥。
油灯下,李匡仁喝着一壶店家泡来的土茶,就明天的行程与齐依萱仔细商量。按他的计划,明天早晨先步行到木渎,然后坐小火轮经胥口去西山。齐依萱可怜巴巴地说,我什么都不懂,连现在到底是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全部由你做主好了。李匡仁笑道,这里是上方山脚下的石湖,属于太湖的支流,春秋时范蠡带着西施就是从这里泛舟入太湖的。这番话说得齐依萱面孔微微一红,一时默默无语,只听窗外的野风呼呼直响。
“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李匡仁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苏州到西山的航班一天只有一班,早晨从胥门码头出发,中午停靠木渎,如果错过钟点,那就要再等一天了。”
“好的……”齐依萱点点头,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用害怕,我就在隔壁。”李匡仁看出齐依萱是害怕独处,连忙安慰道。“你要是实在害怕,我就在油灯下坐一夜吧。”
“不用,不用……”齐依萱连忙叫道。
“那好,有事就叫我。”李匡仁站起身走出门去。
齐依萱插上门,展开床上那厚得像棉花包一样的花被子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睡意全无,东想想、西想想,满腹心事如乱麻一团,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床头的油灯整整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起床后吃了些店家预备的稀粥和咸菜,匆匆走上了东北方向的野道。
中午时分赶到木渎,一路寻到码头,又碰上了麻烦事:码头上售票的老汉说,现在正是内河枯水期,小火轮靠岸容易出洋相,再说现在木渎也没什么人搭船去西山,所以航班一般不再停靠。
李匡仁好说歹说总算买到船票,另外又塞了两块钱的好处,老汉这才答应用一条小木船短驳。等到航班来临,老汉站在船头连敲三声响锣通知小火轮减速,又凌空搭起一块跳板,两人这才顺利地登上了甲板。
傍晚时分,水面上出现了西山岛的轮廓,小火轮即将到达终点,李匡仁看到不远处有艘单桅渔船正不紧不慢地漂浮在湖面上,连忙走进船头的驾驶舱,拍拍船老大的肩膀,摸出两张钞票往他的上衣口袋里一塞。
“先生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船老大笑着问。“是不是现在停一下船?”
“聪明人!”李匡仁哈哈大笑。
“没问题。”船老大一口答应。“我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了。”
小火轮慢慢停稳,“呜——”一声拉响了汽笛,李匡仁连忙朝着渔船上的人连连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赶快靠拢过来。渔船上的一对弟兄早已会意,当下点起竹篙,慢慢淌向小火轮。李匡仁扶着齐依萱跳进渔船,小火轮收起跳板重新启航。
李匡仁对渔船上的弟兄报出奶妈的姓名,打听现在是不是还住在明月湾,如果能驾船把自己一路送去,价钱好商量。没想到那弟兄俩听了奶妈的名字当即一脸喜色,连说真是巧事,那是他们的表姨,还住在老地方,哪用价钱不价钱的,这就把你们送去。
“老天爷帮忙,实在是巧事一件。”齐依萱也喜形于色,不过仍然有些不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从码头上岛呢?”
“元山码头上有大森部队的警护军检查来往旅客,我们虽然证件齐全,不会有什么麻烦,但终究是露了马脚,以后也许会有不利。”李匡仁解释道。“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腹地,不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明月湾位于西山岛的南部,春秋时已形成村落,因吴王夫差和宠妃西施曾在此消夏赏月而闻名。据说当时的村民多为沦为奴隶的越国俘虏,南宋时期金兵南侵,又来了大量偏安避祸的达官贵人,山村从此兴旺起来,建起了大量精美的宅第、祠堂、石板街、河埠、码头……千百年来,村民多靠种植花果、茶叶和捕捞为生,差不多可称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船家兄弟扯起风帆,不多时绕过岛的南端,径直驶入风平浪静的明月湾。上岸以后,穿过古村落的石板路进入一处山坳,远远地便能看到绿树掩映之间,零零星星散布着十几户人家,船家兄弟说,沈娘一家就住在那一大片桃林旁的数间大瓦房里,附近的人家差不多都沾亲带故,现在家家户户都有逃难来此的亲戚,大部分都自苏州、上海两地而来——李匡仁想,这倒是好事,混在那么多的外来人口中,大家见怪不怪,更加不易暴露。
早春时节,正是桃花绽放、柳树抽芽之际,半坡上那一抹红云般吐露的芳菲,不由得令人马上想到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名句,而丝丝黄绿的垂柳,远望恰似轻烟和薄纱笼罩,羞答答地预示着春意的萌动,正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桃红柳绿”景象。时近黄昏,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迷迷蒙蒙弥漫于半空,微呈金黄的暮色中,这红云、绿纱、白烟交相辉映,再伴以零星传来的鸡鸭鸣叫和声声狗吠,令人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李匡仁随着船家兄弟绕过一排缠满青藤的竹篱笆,踏进一扇半掩的柴扉,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树丛下喂鸡的奶妈,连忙高叫了一声“沈娘”。
近二十年不见,奶妈苍老了些许,不过音容未变,看上去身体相当硬朗。看到客人走到跟前,端详了半天也没认出是谁,直到李匡仁报出自己的名字和“阿仁”的小名,这才如梦初醒,大喜之下旋即流下了热泪。
“阿仁啊,怎么会是你啊?”沈娘拉着李匡仁的手叫道。
“沈娘……”李匡仁一时激动,眼中顿时湿了一片。
沈娘共有二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老夫妻俩现在和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一起过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当晚,沈娘杀了一只老母鸡,又放了一把采自屋后竹林里的扁尖,煮成一锅鲜美无比的鸡汤,又叫船家兄弟去船上拎来几条太湖特产的“翘水白鱼”和一小篓白壳螺丝,使唤两房媳妇蒸的蒸、炒的炒,不多时便摆到了客堂中的八仙桌上。
沈娘的大儿子雪男特地去镇上打来一坛老酒,拉着船家两兄弟作陪,非要李匡仁喝上几口不行。齐依萱见了这么多好菜,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比方说这只老母鸡,在苏州城里恐怕就比凤凰还要稀罕,饶你是腰缠万贯的富豪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李匡仁吃了几口鸡肉,也摇头晃脑地说,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鸡,差不多都忘记是什么滋味了。齐依萱尝了几口白鱼,直说味道鲜美的程度“吓煞人”,船家兄弟得意地说,这白水鱼、白米虾和小银鱼是有名的太湖三白,要是喜欢吃的话,以后三天两头送些过来。
“生活在太湖边就这好处,一年到头吃不尽的湖鲜,就是穷人也永远不会饿肚皮。”李匡仁笑着对齐依萱说。“怎么样,我们干脆就做西山人吧?”
“是啊,我看岛上遍地是果树,一年四季瓜果不断,要是没有日本人来骚扰,真跟世外桃源差不多了。”齐依萱点点头道,但又有点不放心。“这里真没日本人来?”
“来是来过的,不过次数不多,主要是查一下户口,”沈娘看齐依萱面有忧色,连忙又说:“不用担心,雪男有个结拜弟兄在乡公所当差,明天托他去办一下户口,改一下名字,就说是我家的儿子和媳妇好了。”
“能这么办?”李匡仁有点不信。
“能,我们这里都这么干,家里来了避难的亲眷,就找人去保甲办事处偷改户口簿,”雪男笑着说,“反正东洋人心里也清楚这套把戏,只是没心思去管,其他人乘机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下来查户口也是随便瞎转转就走。呵呵,西山的户口早就是一本糊涂账了。”
“回头我找几件我年轻时的衣服给你,人前人后就做我家的媳妇,安心住下来吧。”沈娘拉着齐依萱的手说。
饭后,沈娘指挥儿子和媳妇打扫出一间空屋让齐依萱住,李匡仁则暂时与雪男的儿子挤一张床将就一夜,明日再将堆放织机、农具的后厢房整理出来,然后去叫村里的木匠打制一张新床。
第二天,齐依萱换上一身沈娘年轻时穿的土布“拼接衫”和绚丽的三角包头布,腰里再围上一条漂亮的“绣裥襡裙”,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水乡小媳妇。李匡仁笑着评价道,真是古韵今风、千娇百媚哪,你可别小看这身行头,那可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传统,很可能还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原貌呢。
李匡仁也换上了沈娘的小儿子雪根的土布衣服,套上一双老布鞋,远看上去倒也与本地村民相差不多。
日子过得恬静而平实,白天,李匡仁和齐依萱跟着雪男、雪根去山坡上为果树和茶树剪枝、松土、施肥,活计不重还饶有兴致。雪根介绍说,整片向阳山坡上的桃树、杨梅树、批把树、桔子树都是自己家的,只可惜现在收成再好也没用,因为根本就运不出去,到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果烂掉。
风和日丽的日子,李匡仁带着齐依萱随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渔,顺便欣赏周遭的山光水色,几次下来,除了学会怎么看风向、辨水流,居然还练就了一手撒网的本领。
齐依萱跟着沈娘学会了织布,还跟雪男的老婆学会了刺绣,但是,日子过得虽然逍遥,暗埋在心底的忧伤和疑虑却时时泛滥,一是失去父亲的痛苦无法释怀,二是孟松胤的事总让人牵肠挂肚,三是藏在钢笔里的那纸秘密,还有,以后的日子难道真这样一直过下去?
更关键的,还有父亲的临终嘱托,要将钢笔里的那纸秘密交给“重庆方面的人”或是“可靠的共产党人”,可在这孤零零的太湖独岛上,去哪找这两方面的人马?如果自己在此乐不思蜀,万一那是一件急事而就此被耽搁,那就糟糕透顶了。
日子过得飞快,三晃两晃半个月过去了。有那么几天,齐依萱觉得事情闷在心里实在烦恼,很想跟李匡仁来个和盘托出,一起商量着拿个主意,可想起父亲特意强调过的“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李在内”这句话,只能暂时作罢。
一天,李匡仁跟随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渔,齐依萱一个人坐在绷架前练习刺绣的针法,正好雪男的老婆要去石公镇上办事,顺口问齐依萱想不想同去。齐依萱正好闷得无聊,暗想来到岛上后一直窝在山坳里,连西山岛是方是圆都不知道,今天何不借机会出去散散心?
“镇上有没有日本人?”齐依萱最关心这个问题。
“镇夏和元山有日本人,石公没有。”雪男的老婆一口断定。
雪男的老婆去石公镇是交还这几个月里刺成的绣件,顺便结账拿钱。西山的绣娘一般都是为绣坊加工绣件,由绣坊老板提供锦缎、花线和底稿,刺成后按件计酬,而绣坊老板一般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定时将成批的绣件装船运往苏州、上海、无锡等地高价出售。当然,现在战乱一起,生意停滞,唯一还有上海的两租界尚能销出一些。
镇上的景象稍显萧条,有一半的店铺都上着门板,沿路走起,果然不见日本兵的影子,连和平军也看不到。
绣坊老板被绣娘们称为“邓大官人”,住在一座高大、阔气的明清古宅中,客堂里全是四乡八村赶来交件的绣娘。
邓大官人为人很随和,和绣娘们嘻嘻哈哈地一边打趣一边验货,看到齐依萱时微微一楞,马上看出面前的这位农家女虽然一身地道的本地装束,但姿容、气度和举止明显与众不同。
“这位大小姐怕是从苏州、上海来的吧?”邓大官人为了表示自己慧眼识人的能耐,笑呵呵地一语挑破。“长得真是标致哪,跟月份牌上画的一样。”
齐依萱低头不语,突然听到不远处厢房的房门一响,鼻子里马上闻到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异香。
转眼一看,只见厢房门口站着一名身高体长、年约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齐依萱想起来了,那股屋子里飘出的异香是鸦片的味道,跟以前在戒烟所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看来,那人原本正在屋子里抽鸦片,是被邓大官人那句“长得真是标致”的感叹勾引出来的。
齐依萱开始有点后悔,今天来镇上抛头露面完全是多此一举,被李匡仁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