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如虎添翼
月京未来开始陆陆续续地找人谈话,虽然一无所获,但仍然乐此不疲地把机械车间的人往自己的办公室带,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请抽烟,一会儿声色俱厉地扬言要把人塞到“好汉笼”里去或吊到旗杆上去,看那架势,非把铁门燃烧的原因找到不可。好在车间里的人绝大部分人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再加上完全可以往老鲁与蒋亭虎身上一推了事,所以一个个乐得装傻,都说那两个陌生人突然冲进来关门,吓都吓懵了,哪有心思留意用的是什么办法。
尤其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是李滋被叫出去了两次,月京未来似有从这里打开缺口的意图。李滋捶胸顿足地发誓,这次哪怕掉了脑袋,自己绝对不会再出卖弟兄。郭松阴阳怪气地说,不怕死没什么稀奇的,人人都做得到,只有像老鲁和蒋亭虎那样能忍受非人折磨才是真正的好汉。
没过几天,工场里突然大忙特忙,这单独谈话、横刺里打探的把戏只能暂时搁置起来,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大卡车从野川所的正门驶入,送来了好几车破破烂烂的枪械和掷弹筒,光是卷口或折断的刺刀就装了满满一车,将其全部搬入库房分类安放更是花费了整整半天时间。
装配车间位于整排厂房的正中部位,东面是机械车间和铆焊车间,西面是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而装配车间本身又被一隔为二,北面的三分之一被辟为库房,由搬运组的人负责在各车间之间运送物件——由于工序的需要,工件必须在各车间之间来回传递,当天下午,气楼上的所有铁栅全部打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除了搬运组的人,其他人只有在工作需要的时候,经教官同意下才能进入别的车间。事实上,除非是下雨天,通过气楼穿越反而要麻烦许多,当然,“别有用心”的人绝对不会那么认为。
伊藤英明宣布,由于时间的限制,接下来的培训计划是在实际工作中继续学习,第一步先从修整最简单的三零式铳剑开始。
“到底啥叫三零式铳剑?”晚上回到号房后,孟松胤马上向别人请教。
“就是装在三八大盖前面的刺刀,因为是明治三十年定型的,所以管它叫三零刺,又叫友坂刺刀,”耿介之解释道,“三八大盖装上三零刺后,长度达到一米六十八,正好弥补了小鬼子身材矮小的缺点。再看咱们的中正式,正好短了十厘米,武谚云,一寸长、一寸强,这十厘米的差距在白刃战中的作用实在太大了,中国人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
“是啊,三零刺的质量也非常好,在肉搏战中确实占有很大的优势,”庞幼文连连点头,“不过小鬼子也过分夸大了白刃格斗和精神力量的作用,三零刺差不多已经成为日本陆军的象征,甚至被当作‘决定最终胜负的方式’被写入了《步兵操典》,把刺刀当成精神武器,实在有点滑稽。”
“不会吧?”吴帆光将信将疑,“我看送来的这批三零刺钢火很差劲,做工也特别粗糙。”
“没错,基本上都卷了刃、崩了口,好些还断成了两截。”陆雨官补充道。
“那都是后来朝鲜仁川和东北奉天生产的,钢材中杂质多,做工也单薄,还特别容易生锈,所以现在修修补补让伪军去使用。”庞幼文道。“我看那些枪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不是,大部分缺胳膊少腿,有的连枪柄都断了,”洪云林嚷嚷道,“他妈的,修好了这些刀枪去杀中国人,真不是人干的事。”
晚饭以后,天色尚未黑透,月经未来突然送来了一名新丁。
现在的五号房一下子少了三个人——张桂花、蒋亭虎和老鲁——大家睡觉时宽敞了不少,现在加人进来,不但占据了宝贵的空间,更主要的是不知底细,说话做事自然大不方便。
总的来说,这是一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来人三十岁不到的样子,脸上到处是青肿,而且还没了眼镜和头发,就是认识的人,也不会认出他是李匡仁,更何况号房里根本就没人认识他。
“喂,是第一次进来吧?”郭松嬉笑着迎上前去致欢迎辞,“我看你样子也算机灵,就跟你来个长话短说吧,要是你的脑袋一没被水浸过、二没被门夹过、三没被驴踢过……”
“少啰嗦,问问是为什么进来的。”韦九不耐烦地打断。
“说说吧,到底是干什么的?”郭松伸手在李匡仁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李匡仁“哎哟”一声叫,脸露痛楚的表情,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肩膀。
郭松觉得有点奇怪,连忙拉开对方的衣领,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纱布。
“是枪伤?”邱正东走了过来。“鬼子打的?”
“嗯。”李匡仁点点头。
“你是谁家的人马?”邱正东又问。“怎么看上去像个读书人?”
“对不起,现在不方便说。”李匡仁非常礼貌地回绝。
“好吧,以后再说吧,”韦九对这年轻人颇有好感,一指孟松胤旁边的位置,“你就睡在孟夫子旁边吧,都是读书人,应该比较聊得来。”
李匡仁脱鞋爬上铺板,在孟松胤的身边落座。
“你叫什么名字?”孟松胤问。
“李匡仁。”李匡仁神情放松了不少。“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孟松胤。”孟松胤笑着答道。“都叫我孟夫子。”
“什么,你是孟松胤?”李匡仁不假思索地流露出吃惊之色。
“怎么?你知道这个名字?”韦九追问道。
“我怎么不认识你?”孟松胤仔细分辨李匡仁的面容。
“我也不认识你,但是知道你。”李匡仁有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后悔。
“听谁说的?”孟松胤越发好奇。
“一个朋友,搞化学的,”李匡仁只得随口应付,“其实我也是学化学出身,所以听说过你的名字。”
“喔,真是巧事,”孟松胤非常高兴,“那你一定也听说过齐弘文的名字喽?”
“听说……过。”李匡仁只得承认。
“他是我的老师,你知不知道他女儿现在的情况?”孟松胤一把拉住李匡仁的胳膊急切地问,“他女儿名叫齐依萱……”
“这个我不大清楚。”李匡仁没等孟松胤把话说完便连连摇头。
“唉……”孟松胤失望地长叹一声。
“唉,齐弘文这该死的叛徒,带累了多少人啊。”韦九忍不住大声叹息。
“其实……”李匡仁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韦九盯着李匡仁的双眼追问。“朋友,我看你话里有话啊。”
“没有,没有。”李匡仁急忙掩饰。
“好吧,明天再说。”韦九不再紧逼。“铺被子,睡觉。”
李匡仁的岗位被安排到了库房,由于肩膀上带有枪伤,暂时不宜干别的体力活,而且又读书识字,所以目前最适合做收发、登记之类的事情。
韦九跟孟松胤商量说,看新来的家伙说话吞吞吐吐,其中肯定另有隐情,今晚好好问问他,说不定能问出点有关齐依萱的消息来。
晚上一回号房,韦九马上拉着李匡仁走进天井,孟松胤一眼瞥见,忙跟了出去。
“朋友,你昨晚初来乍到,不知号房里水深水浅,所以说话留有余地,我不怪你,”韦九的语气虽然诚恳但非常严肃,“现在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放心吧,现在没有外人,只管说实话。”孟松胤鼓励道。
李匡仁低头不语,虽然经过昨晚一夜的思考,包括今天日间又向同在库房的陆雨官了解过韦九的身份和背景,已经打定主意要找机会向孟松胤和盘托出所有的前因后果,以及齐依萱已经投水身亡的悲惨结局,但是一下子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你不会是得罪了日本人的汉奸吧?”韦九用了个激将法。
“被你说对了,我以前确实是个汉奸。”李匡仁爽快地承认道。
“仔细说说看。”韦九有点得意。
“我非但认识齐弘文,也认识齐依萱,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李匡仁语气沉重。
“那你先说说齐依萱现在到底在哪里?”孟松胤几乎要跳起来了。
“她已经死了!”李匡仁的嗓子突然变哑。
孟松胤似乎没听懂,或者说是听懂了不敢相信,眨巴着两眼,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已经死了,在太湖里,自己跳下水的。”李匡仁一字一顿,说得十分艰难。
“你他妈的别跟老子胡说八道!”孟松胤一把揪住李匡仁的衣领,情急之下粗话都骂了出来。
“我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说八道。”李匡仁的眼眶猛地发红。
“你他妈的肯定在胡说八道、你他妈的肯定在胡说八道……”孟松胤眼神发直。
“快详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韦九对李匡仁厉声命令道。
李匡仁抹了抹眼睛,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从自己当初接受任务住进齐家开始,到齐弘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直到自己怎样带着孤苦伶仃的齐依萱避祸西山,又如何受到追踪而在湖上遇难,听得孟松胤两腿发软,坐在墙边再也站不起来,韦九也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拍着大腿直说可惜。
“孟夫子,千万不要想不开,”韦九拍拍孟松胤的肩膀,“咱们一定得支撑着活下去,这样日后才有机会向狗日的报仇。”
孟松胤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渐暗的天空,目光中始终一片茫然,思绪飞舞飘摇,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请齐依萱去观前街游玩的那一幕。
记得那是孟松胤第一次领工资——当时还是昌明电料厂的实习生,每月薪金只有二十七块钱,但孟松胤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富甲一方的财主——当天便约了齐依萱去大名鼎鼎的朱鸿兴面馆吃面。
苏州人并不喜爱面食,但却极其讲究汤水和“浇头”,吊汤都用鸡肉、猪肉、鳝骨做原料,加入独门老汤后真是鲜美不可一世;面是绝似梳子梳出来的细面,撩面师傅手上也有功夫,抓篱朝空中一掼令面条卷紧,既能饱吸汤水,入口又有筋道;“浇头”更是五花八门,以肉食河鲜为主,滋味浓郁,四季变换,普通百姓虽花费不多也可一近美食。
“双浇、带硬、宽汤、免青。”孟松胤摆出老吃客的做派朝堂倌吩咐道——这几句切口的意思是双份“浇头”、面条稍硬、汤水稍多、不要放蒜叶,让旁人一听就知是行家里手而肃然起敬。
吃完面,两人又去听了一档评弹,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晚听的是长篇弹词《描金凤》,由于是从半当中听起,来龙去脉全不明白,坐了半个多小时便兴味索然,两人提前退场,漫无目的地在闹市区闲逛了一圈后穿小路回家。小巷子里没什么人,路灯也十分昏暗,黑暗中,齐依萱将自己的手塞到了孟松胤的手中。
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巷,一直把齐依萱送回家门口,孟松胤再也没松过手,握着那只温暖、柔软、细巧的小手,只觉得心里边满是麻酥酥的感觉,哪怕现在就是一路走到上海去也不打紧……孟松胤眼睛一眨,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孟夫子,不要太难过了。”韦九再次拍拍孟松胤的肩。
“是啊,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匡仁也偷偷擦了擦眼泪。
“我他妈的一定要跑出去!”孟松胤的双腿似乎突然注满了力量,跳起身来在放风场里似困兽般来回走动。
“好样的!”韦九高叫道。
回到号房以后,孟松胤再没说过话。
到了晚上,孟松胤早早地躺入被窝,异常疲倦般安静地入睡。但是,半夜里,所有的人都听到孟松胤的被子里一阵阵地传出压抑的抽泣声来。韦九竖起身来想劝解几句,但想了想什么都没说,长长地叹了口气照旧睡下。
幸好,第二天起床后孟松胤恢复了常态,至少是表面看上去与平时没有任何异样。特别是进入车间以后,更是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三零刺的再造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伊藤英明开始安排机械车间的人熟悉枪械的构造和各部件的特点,首先从最常见的三八大盖开始,一一分解开来详细解析其优缺点。
仅仅一个下午,以前从未接触过枪械的孟松胤,已经将三八大盖的原理和特点了解得相当透彻:优点在于构造简单,后座力较小,所以射击精度很高;缺点是膛内只有四条疏松的右旋膛线,所以威力不大——后来跟号房里玩枪的老手讨论这些问题,大家都认为日本人的武器其实非常差劲,跟欧美国家根本没法比。见多识广的庞幼文说,日军热衷于单发步枪和白刃格斗,其实恰恰是落后的标志,只可惜咱们中国人竟然比他们还要落后。
一周以后,孟松胤开始接触枪支的心脏部位:枪机。
三八大盖的枪机部分拆分开来后共有栓体、抽壳钩、机尾、击针和击针簧五个零件,加工精度都比较高,虽然孟松胤目前的机床操作水平已基本能够胜任,但想到早一日独立工作,这些该死的枪支就将早一日流向战场,便故意装傻充愣,天天磨洋工加工出一堆废品来。
这一周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除了老鲁被突然放还,基本上得算非常太平。
老鲁的身上仍然缠满纱布,但精气神居然相当不错,一点也看不出刚从鬼门关前逃回来。大家都说,野川所自打开张以来,还没人能从病栋活着出来,现在真是出现了奇迹。
老鲁说,这次幸好遇到个好心肠的台湾医官,大概因为当时行刑的人是他,内心多少有些愧疚,所以非但每天进病栋来为自己打一针,还偷偷弄来几瓶葡萄糖盐水,否则小命早就报销了。此外,还有一名外牢也帮了不少忙,天天送来食物和水,吃得比号子里都强,所以身体恢复得很快。老鲁又说,病栋里就一件事特别恐怖,那就是老鼠特别多、特别大、特别凶,隔壁房间有个患“虎烈拉”的小伙子,差不多就是被活生生咬死的,所以自己只能白天睡觉,晚上跟老鼠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嘴里得不停发出“嘘嘘”的声响。
“跟蒋亭虎比起来,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老鲁感慨道。“这会儿,蒋亭虎的骨头大概都化没了。”
是啊,可怜的蒋亭虎,不知那一缕孤独的怨魂是否还在地下室中游荡、徘徊?
又过了些日子,孟松胤开始接触掷弹筒的修造技术。
在日军中大量装备的八九式掷弹筒只有不到三公斤的重量,居然比普通步枪还轻,造价也只有一支步枪的四分之一,非常适合单兵携带。这玩意儿的杀伤半径广达五米以上,一发榴弹如果落在人群中,可以同时杀伤数十个人,而且配套使用的九一式榴弹与普通的手榴弹也基本相同,造价相当低廉,所以日军在每个步兵小队中都配有一个掷弹筒小组,令中国军队非常头疼。
一次闲聊的时候,庞幼文说起这鬼东西的威力,感叹说要是能弄到一发九一式榴弹就好了,一炮就能把后门口的那堵墙轰倒。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在的野川所内,枪炮虽然随处可见,唯独弹药方面管得滴水不漏,想得到一发榴弹的可能性,并不会比得到天上的月亮更大。
“除非咱们能自己做出一颗炸弹来。”老鲁苦笑着咕哝道。
“你别说,只要有原料,做炸弹一点也不难。”李匡仁随口说道。
听闻此言,孟松胤的眼睛突然一亮。
“孟夫子,发什么呆呢?”韦九看出孟松胤的神情有些异常,“难道又用你的化学方法反应来反应去?”
孟松胤的眼光发直,似乎根本没听到韦九的话。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有几种简单的原料,完全可以做到。”李匡仁脱口而出。
孟松胤眼珠开始骨碌碌乱转,继而慢慢扭过脸来,与李匡仁面面相觑。
两人对看了大约半分钟,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苦味酸!”
“啥东西又苦又酸的?”老鲁问。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李匡仁兴奋起来,“假如我们能得到……”
“嘘!”孟松胤将食指竖在唇前制止李匡仁往下说。“没错,只要我们能弄到那三样东西,其它就有办法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想想办法还能弄到。”李匡仁一下子又泄了气。
“不一定,既然有了思路,拐着弯走就一定能走通。”孟松胤的思维活跃得如一锅滚水。“黄鼠狼,帮我拿一碗水来。”
黄鼠狼飞跑着取来半碗水,孟松胤用手指蘸着水在墙面上写下一排分子式:“C6HOH”,随后对李匡仁说,这东西野川所内现成就有,而且数量极多。
李匡仁蘸着水,也在墙上写下了一个分子式:“4HNO”,后面再加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谢天谢地,也有现成的。”孟松胤一拍大腿。
李匡仁想了一想,又写下另一个分子式:“HSO”,外加一个问号。
“呵呵,我已经想好了,这个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孟松胤得意地一笑。
“太好了,有了这三斧头,咱们就大有希望了。”李匡仁一把握住孟松胤的手。
大家全被吸引了过来,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懂,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围在一起盯着墙上的字迹仔细端详。
“两个秀才碰到一起,搞起鬼来更厉害了。”韦九笑呵呵地说,顺便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李滋。
“照说书人的话讲,这叫如虎添翼。”陆雨官用一句文绉绉的话作出了归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