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上她的男人都得死

节光走了,没有让苏小伞去相送。节光登机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要走了,并且希望她能够到香格里拉去住一段时间。节光乘坐的是早班飞机,他打电话来的时候,苏小伞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完节光的话,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苏小伞突然觉得节光就是一个幻象,朦胧出现又朦胧消失,那么的不真实。或许他真的没有来过上海,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苏小伞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随着幻象的消失,她仿佛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生活。

警官钟飞扬坐在苏小伞面前,满脸微笑,和在警局录口供时判若两人。今天的他穿着便装,齐刷刷的短发看上去特别精神。晌午的和风茶馆特别安静,没几个客人,钟飞扬还是选择了一个小包间,这样他们的谈话会保密些。钟飞扬主动约她出来,苏小伞还是有些紧张。

钟飞扬给她倒了杯茶,苏小伞发现他的手指修长,而且白皙,这和他的身份有点不相称。

钟飞扬说:“苏小姐,你男朋友怎么不陪你来?”

苏小伞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了。”

钟飞扬注视着她的眼睛:“怎么,那么快就吹了?”

苏小伞眼神慌乱地说:“请不要谈他好不好?”

钟飞扬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有时也是很可爱的,但是过头了就没意思了。好了,我们不谈他了。说正事吧,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希望你能够配合。”

苏小伞说:“我知道你是谈向含兰的事情,只要我知道的情况,一定会告诉你的,多么希望能够早日抓住凶手,也好让她瞑目。”

接着,钟飞扬给苏小伞谈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就在苏小伞他们发现向含兰死后的一个深夜,鸿泰小区和殡仪馆一样幽静。这时,向含兰家对面那栋楼里的一个人起来上厕所,完事后,不经意地从窗口往外瞥了一眼。他惊讶地发现,死者向含兰的家里有亮光。因为向含兰的死,鸿泰小区的居民人心惶惶,她家里深夜里的光亮岂不让人恐惧!他吓得瑟瑟发抖,赶紧给保安打了电话。夜里值班的两个保安也胆战心惊,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赶往向含兰的那栋楼。他们上电梯后,面面相觑,什么话也没有说,各自紧握着手中的警棍。电梯在十楼停住了。电梯门久久不开,他们的额头上冒出了汗,谁也不想先说出害怕这两个字!好不容易,电梯门突然开了,一个黑影从电梯门口晃过去。他们齐声断喝:“谁!”等他们冲出去,黑影已经无影无踪了。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瑟瑟发抖。站在向含兰的家门前,他们不知如何是好,还担心后面那套房里突然会走出什么东西来。向含兰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保安甲战战兢兢地说:“是不是那家伙看错了呀,大半夜的,谁会跑到死人家里点灯。”保安乙口气稍微平静些:“不可能看错,刚才我们在楼下不也看到了亮光吗?”保安甲说:“真倒霉,碰到今天晚上值班。”保安乙说:“我先看看。”说着,他就把自己的右眼珠子对准了猫眼。他突然触电般跳开,惊叫道:“真的有亮光,那地上点着一根白蜡烛!”保安甲:“啊——”保安乙说:“谁会在里面呢?”保安甲说:“会不会是她的家人?”保安乙说:“不可能呀,她父母来过,后来又走了,也许等案子破了才能再来吧!”保安甲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算了,我们走吧!”保安乙说:“不行呀,会投诉我们的,你没发现,现在小区的业主对我们意见很大,说我们连死了人都发现不了,还保什么安。”保安甲说:“那,那怎么办?这样下去,我都不想干了,成天提心吊胆的,还挨人的白眼,还不如回老家种地呢!”保安乙说:“要不我们报警吧!办这个案子的警察不是留了电话给我们吗,我记得存在手机里了的!”保安甲说:“对,对,快给警察打电话!”保安乙刚刚打完电话,向含兰对面的那套房子里突然传出婴儿凄厉的哭声。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进入电梯,下到了楼底,在楼门外等着警察的到来。他们在寒风中站立了十多分钟后,警察才来。警察来了后,他们特别来劲,恐惧感也消失了,兴奋地带着警察上了楼。打开向含兰的家门,他们看到一根白色的蜡烛立在死者尸体倒卧的位置。他们在屋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人……

钟飞扬的讲述绘声绘色。

苏小伞身上一阵阵发冷。

钟飞扬讲完后,说:“你能不能回忆一下,在向含兰交往的人中,有谁看上去比较不正常的,也就是说比较变态的?”

苏小伞颤声说:“让我好好想想。”

钟飞扬笑着说:“你不要急,慢慢想。对了,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苏小伞说:“不介意,你抽吧!”

钟飞扬点燃了一根烟,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烟雾中,苏小伞美丽的脸有些迷离。

苏小伞说:“钟警官,能给我一根烟吗?”

钟飞扬说:“你也抽烟?”

苏小伞点了点头。

钟飞扬递过一根烟,把打火机也推到了她的面前。苏小伞点上烟,吸了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香烟使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

钟飞扬说:“你抽烟的姿态很好看,可烟还是少抽点,对身体不好,特别是漂亮女孩子。”

苏小伞轻声说:“我知道。很多事情,谁都知道会毒害自己,人们还是趋之若鹜,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钟飞扬说:“这话精辟!”

苏小伞说:“其实,向含兰的朋友我认识的不多。刚刚开始时,她是经常带我去酒吧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喝酒,也去迪厅玩,还有一些高级会所。后来,我因为不喜欢热闹,就不和她去了。就是当时认识的那些人,大都是一面之交,没有继续交往。凭我的印象,她那些一起玩的朋友都挺绅士的,想不出有什么变态的人。至于她交往的朋友中有没有那样的人,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也不可能去问。尽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很多事情并没有必要向对方说。”

钟飞扬深深地吸了口烟说:“这样呀!”

苏小伞说:“是这样的。”

钟飞扬说:“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深夜潜入死者家里的人,也许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苏小伞说:“我明白。”

钟飞扬沉默,审视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小伞顿了顿说:“我想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

钟飞扬说:“快说吧!”

苏小伞用手理了理垂落在额前的那绺秀发,摁灭了手中的烟蒂,紧张地说:“你说的那情景,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掉落到一个黑暗的深渊,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点亮光。那是蜡烛的亮光,白蜡烛。我发现自己躺在向含兰家的地板上,我还看到一个人……”

钟飞扬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真的做了这样的梦?”

苏小伞点了点头。

钟飞扬说:“的确怪诞,你要不说,我还真不敢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问题是,你梦中的那个矮个男子,不晓得是否真有其人?”

苏小伞惊恐地说:“是,是有这么一个人!”

钟飞扬说:“你见过他?”

苏小伞点了点头:“见过!”

钟飞扬眼睛里散发出鹰隼般的亮光:“快说!”

苏小伞显然内心很不平静,脸色绯红:“那天晚上,我到图书公司送完设计稿,坐地铁回家时,有个矮个男子在我身后……下地铁后,他还一直跟着我,要不是看到一个警察,我朝他跑过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可是,那个警察竟然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回过头去找不到那个恶棍了!”

钟飞扬听完后,笑了:“难怪你会做那样的噩梦,你在梦中把两件事重叠起来了,这是你心理的问题,看不出那个非礼你的矮个男人和向含兰的死有什么关系。”

苏小伞咬着牙,坚定地说:“有关系!”

顾新想伸出手摸我的脸,可他不敢。我看出来了,他是那么想的。如果他强行伸出手摸我的脸,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他用苍凉的声音说:“阿红,你看上去很憔悴,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了。”我冷漠地说:“我憔悴不憔悴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有没有困难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早就和你说过,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不是我爸爸,真的不是!你知道吗,面对你,我有种幻灭感!你走吧,赶快走吧!”顾新深陷的眼睛里闪动着波光:“阿红,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你,牵挂你,我是爱你的,我想用我的余生来弥补你过去所受的苦难,哪怕是给你当牛做马!”我倔强地说:“我不需要你的爱,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我一直都很幸福,从来没有过苦难!你只要远远地离开我,我就很感激你了。”顾新显得异常激动:“阿红,你受过苦的,受过很多苦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还记得吗?有一次,肖三娘被抓到村里去批斗,你偷偷地跑去看。肖三娘被一个红卫兵用皮带抽打,你扑过去,抱着他的腿,哭喊着,求他不要再打了。他一脚把你踢开,你摔在石板路上,额头上起了青乌乌的一个大包。你没有退缩,也没有害怕,而是从地上爬起来,朝打肖三娘的人再次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在他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气急败坏,扬起手中的皮带,在你幼小的身体上狠狠地抽打起来。你边哭边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妈姆——’在场的很多村民看不下去了,拖开了那个红卫兵。批斗会结束后,你搀扶着遍体鳞伤的肖三娘回到了家,肖三娘轻轻抚摸你额头上的乌青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冷冷地说:“没有的事,是你瞎编的!你快走吧,我要去上班了!”顾新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想起你受的苦,我的心在流血,阿红——”他仿佛要朝我扑过来。

突然一个人挡在了我面前,厉声说:“你想干什么!”

顾新对他说:“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和我女儿说话,你走开!”

挡在我前面是一个肩膀很宽的年轻男子,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我绝情地说:“他不是我爸爸!”

年轻男子说:“你听到没有,她说你不是她爸爸,你这个人也真是为老不尊,调戏小姑娘还自称是人家爸爸,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老色鬼!”

顾新浑身发抖,瞪着深陷的小眼睛吼道:“你给我滚开!她就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

年轻男子义正辞严地说:“应该滚开的是你,快滚吧,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顾新气得脸色铁青,满脸胡楂乱颤,突然扬起手掌,狠狠地朝年轻男子脸上抡过去。年轻男子挨了沉重的一击,狂叫了一声,扑过去,和顾新扭打起来。顿时,很多路人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有好事者还在笑着喊:“打呀,使劲打——”还有人说:“看看,他们一老一少就是为了那个漂亮姑娘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那老的也真不要脸!”我无地自容,在混乱中,抽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图书馆,我心里隐隐地痛,难道是为顾新心疼?实在找不到为他心疼的理由,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陌生人!那么,我的心是为那年轻人而疼,因为他挨了顾新一巴掌?这也是没有理由的,我早就不会为不相识的人心疼,不管他为我做了什么。

我就那样魂不守舍,心烦意乱,就是有读者站在我面前,拿着书和借书证要我登记,我也视而不见,以至在我面前站了一排等待借书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脸色苍白瘦弱的男子,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粗大的喉结不停地滑动。后面有人说:“冷美人今天怎么了,思春了呀!”他的话音刚落,就响起了一阵笑声。又有人说:“你们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失恋了呀,挺可怜的冷美人!”大家不笑了,仿佛和我一起忧伤,一起心痛,那年月的人真好,所以他们热爱读书。我的一个同事实在看不过去了,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说:“你再不干活,借书人的队伍就要排到楼下的大街上去了!”我猛然惊醒过来,连忙对读者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最前面的那个白脸男子办完借书手续后,他俯下身,轻声地问了句:“我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我冷若冰霜地说:“你去问邮局的人吧!下一个——”那人脸刷地红了,仓皇而去。死去的王小烟说得对,很多人为我的美貌而来,有的只是来看我一眼,也有不少人给我写求爱信,那些信件我一封也没有拆开过,全部拿到邮局退了回去。其实我并不认为自己长得有多好看,照镜子时,我觉得自己长得像黄鼠狼。

工作起来,我是个手脚麻利的人。排在我面前的那列长队,不一会工夫就剩下了三两个人。最后一个借书的人竟然是那个挡在我和顾新中间的年轻人。他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副标准的英雄形象。遗憾的是,那半边脸是红肿的,他的英雄形象无疑打了点折扣。他借的书是《复活》。通过借书证,我知道了他的姓名:张树森。我脸无表情地给他办完借书手续,就埋下了头,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什么。张树森还站在那里,感觉到他的目光像芒刺般落在我身上。过了好大一会,我抬起头,冷冷地对他说:“你还有事情吗?”他摇了摇头:“没有!”我说:“没事就走吧,别站在这里影响我的工作!”他停顿了一会,沉缓地说:“我喜欢你!”说完,他就走了。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激动或者感动,尽管他在我面前上演过英雄救美的好戏。我陷入了新的恐惧之中,潜意识里有种感觉:爱上我的男人都得死!

苏小伞想,如果自己的父母亲中的一个像顾新对待肖阿红那样对待自己,她都会原谅他们当初所犯下的罪,因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并不像肖阿红那么决绝,可以拒绝一切爱。

她还是想找到母亲。

苏小伞突然想,在当初自己被抛弃的地方,会不会有人知道真相,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于是,苏小伞决定再去找养父苏国庆,问清楚,当年自己被抛弃的具体地点。

嘉田路进去的那条小胡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尿臊味,苏小伞强忍不让自己吐出来,胡同两边的墙上,凌乱地写着许多“拆”字,看来这一片老街区,真的很快就要拆迁了。苏国庆还是闭着眼睛,孤独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苏小伞站在他面前,轻轻地说了声:“爸,你是醒着的吗?”

苏国庆睁开了满是眼屎的眼:“你是小伞吧?”

苏小伞说:“是我,错不了!”

苏国庆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你又来干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真的不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苏小伞冷冷地说:“如果除了这个事情,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苏国庆警惕地看着她,嘴唇在颤抖。

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觉得好笑:“真可笑,你以为我会来分你的拆迁费呀?你送给我都不要!不就几个臭钱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呢?”

苏国庆说:“那,那你来干什么?”

苏小伞说:“我想再问你一件事,你能够告诉我具体是从哪个地方拣来的吗?”

苏国庆用瘦得鸡爪子般的手指敲了敲青筋暴突的脑门,说:“我想想。”

苏小伞说:“想吧,我有的是时间。”

这时,苏小伞看到苏国庆身后老房子二楼的窗户里露出了一张肉乎乎惨白的脸,她没有见过这个像蛆一样还染着红发的青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国庆家里,还用歹毒的目光审视她。难道他就是苏国庆的儿子?为了夺取他房子的拆迁费搬回来住了?

苏小伞从他发霉般的脸上收回了目光,心想,管他是谁,反正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苏国庆面对着苏小伞,没有看到那张发霉的猪肚脸。

他又用手指敲了敲脑门,仰起脸说:“想起来了,记得杨雪莉说过,她是在虎丘路靠近乍浦路桥的苏州河边把你拣来的。”

苏小伞又问:“具体是什么时间?”

苏国庆眨了眨眼睛说:“是1983年国庆节过后的第三天晚上的事情吧,对,是那天,杨雪莉下夜班路过那里时,看到一个女婴在一把小纸伞下哭,就把她抱回来了,那个女婴就是你。都怪你呀,要不是你,我也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那么早死,她是为你操心而死的!如果我们没有你,现在我们还会恩恩爱爱地活着,我也不会遭这样的罪!”

苏小伞无语。

和他争论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苏小伞正想走,那个红发青年走出了门,堵在了她的面前。

苏国庆特别紧张:“小伞,你快走呀,这个白眼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连我都敢打,还能饶了你!苏光,你不要乱来呀,让她走呀!”

苏小伞明白了,这个家伙果然是苏国庆的亲生儿子。

苏光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就是苏小伞吧,果然是个美女!你来找我爸干什么?你是不是也想打这房子的主意?如果是,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算哪根葱呀,你养过我爸吗,尽到过儿女的责任吗?你以为给我爸100块钱就可以来分钱了,门都没有!苏小伞,识相的就滚远点,别自讨没趣!况且,你也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不晓得是哪里拣来的野种!嘿嘿,像你这样的美女,要搞钱还不容易,裤带松松不就财源滚滚,还跑我们这里来抢食,你不是自讨没趣吗!滚吧,以后再不要让我看到你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别怪我不客气!”

苏小伞脸憋得通红,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瘪三!”

苏光瞪起眼睛:“你,你敢骂我?小骚货!”

苏小伞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掴了他一耳光:“我替你爸教训你!瘪三!”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生活把她逼成这个样子的!

那一耳光把他打懵了。

苏小伞推开了他:“好狗不挡道!”

然后扬长而去,苏小伞替养父感到悲哀!

在苏国庆说的那个地方,苏小伞面对着浑浊的苏州河,心里充满了忧伤。她问了许多附近的老住户,他们都不知道当年这里遗弃过一个女婴。苏国庆说得没错,谁还会记得起那些事情。油盐柴米的生活的确使人遗忘了许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灵的变异。

苏小伞该往何处去?

她茫然而又无助。

我经常失眠。

那是些寂寞的夜晚,窗外的风也那么的无奈,那么的悲凉。我蜷缩在床上,听着呜咽的风声,那是死去的人的魂灵在哭泣。我双手握着自己柔滑的长发,就像是抓着一把救命的稻草。我希望自己获得拯救!我的灵魂已经坠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那个叫张树森的青年每隔几天就来还书和借书,有时还会带来一束玫瑰花,每次走时,他都会坚定地对我说:“我喜欢你!”我怀疑他借的书根本就没有看,他来借书就是为了接近我,对我说那句话。我没有被他的那句话打动,而是内心充满恐惧,因为我无法阻止他的到来,无法控制体内的黄鼠狼会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我只能默默祈祷,在我产生那罪恶的可怕念头前,他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感觉不到危险,我则知道危险在向他逼近,而我又不能向人言说心底的秘密,痛苦无时无刻在折磨着我。

我的生活枯燥而单调,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呆在单身宿舍里,发呆或者想着一些往事,未来怎么样,我不敢去想,那如坚冰般的领域,我没有力气凿穿。很难得的时候,我会说服自己去看一场电影,坐在电影院里,仿佛就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存在。那年头热映的《少林寺》我也去看过,很喜欢电影里那个牧羊女和那首优美的歌。我想象着,自己要是那个牧羊女多好,在野猪坳山地无忧无虑地放牧灿烂的青春,动人的歌声弥漫整个山地,掩盖着那里的贫穷和荒凉。短暂的美好想象并没有给我内心带来安宁,而是更深重的恐惧,我的现实世界是如此残酷!

看完电影《少林寺》的那个晚上,空气异常沉闷,没有一丝风。电影院离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两站地,也不愿意去坐公共汽车,就徒步回去。街灯和人流以及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使我内心更加苍凉,莫名的孤独感袭来,我凄清地叹了口气。野猪坳乡村的夜晚还是那么死寂吗?那厉鬼有没有提着自己的头颅在乡野游荡?还有肖三娘的坟头,是不是长满了萋萋的野草?……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十分缥缈,也许是肖三娘,也许是王海荣……我无力回答他们,我想有一天我一定会和他们相见,他们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等待着我。

真的有人在叫我。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是他,张树森!他跑到我面前,不安地说:“肖阿红,我,我——”他应该不是那种粘粘糊糊的人,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我冷若冰霜地说:“你想干什么?”张树森做了个手势:“你不要紧张,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警惕地瞪着他:“有什么话你就快说,我还要回家!”张树森双手放在一起搓了搓,笑了笑说:“肖阿红,我就直说了吧!其实,刚开始我并不喜欢你,漂亮姑娘多着了。我们单位几个哥们说,区图书馆来了个美人,冷傲得很,不容易接近。我就和他们打赌,放下狠话,说半个月就可以把你搞掂。结果,半个月过去了,你压根就不理我,可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想到你忧郁的眼神,我就会很难过,难过得寝食难安,真想替你分担些什么,甚至想把你拥抱在怀里,让你安睡。肖阿红,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特别恐惧,害怕脑海里会冒出什么可怕的念头,我不想伤害他,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人。我颤抖地说:“求你了,你走吧!我不喜欢你,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真的,我们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的,你不要枉费心机了!”

张树森说:“我不会放弃的,不会!我心里装的全是你!”

我心一横说:“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你说完了,该走了吧,你喜不喜欢我,我管不着;我喜不喜欢你,你也管不着,你不走的话,那我走了!”

张树森伸出双手拦住了我,突然抱住我,在我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马上闪开,朝马路对面挥了挥手。马路对面几个年轻男子嗷嗷直叫,其中一个大声说:“张树森,我服了你了,你赢了,喝酒去吧!”

张树森轻声对我说:“肖阿红,对不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和我做朋友吧!”

此时,我是个被侮辱的人。我的身体瑟瑟发抖,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流氓!”说完,我就狂奔而去。张树森在我后面大声说:“肖阿红,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心里说:“张树森,你去死吧!”

我耳边有个阴冷的声音说:“他的确该死!”是黄鼠狼还是王海荣的魂魄在说话?我不知道,可除了它们,还会有谁?我心里的那句话说完,就后悔了,不禁为张树森的命运担忧起来。那个晚上,我又失眠了,整个晚上,睁大着惊恐的眼睛,眼前总是幻化出这样一幅情景:张树森的身体躺在一个阴冷肮脏的地方,他闭着双眼,浑身僵硬……我耳边老是响起他爽朗的话语:“肖阿红,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张树森真的死了,就死在我看电影《少林寺》的那个沉闷的晚上。好几天后,有人在一条小弄堂的下水道里发现了他腐烂的尸体。那个清晨,早起的人发现小弄堂里下水道的铁盖子被人偷了,然后又发现下水道里散发出难闻的恶臭。难闻的恶臭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人就报了警,警察于是就把张树森的尸体从下水道里弄了出来……张树森的死最终成了一宗无法破解的疑案。警察也来问过我,企图从我口中得到点什么线索。在警察面前,我显得特别冷静,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警察走后,我躲到无人的角落,瑟瑟发抖,心里不停地说:“肖阿红,你是杀人犯!张树森是你杀了!你逃脱不了干系!”内心的恐惧无情地折磨着孤独的我,有时,我真希望警察把我抓走,把我枪毙,那样我就彻底解脱了。我已经无法和体内的黄鼠狼交流,它躲得很深很深,在一个万劫不复的暗黑洞穴里。我们相互拒绝和对方交流,都在提防什么,可在我不希望它出现的时候,它总会出现,它成了我一生的噩梦。

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世情绪和罪恶感。

这种可怕的厌世情绪和罪恶感是从来到上海后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像一个恶性肿瘤,在我身体里边渐渐长大,张树森死后,这个巨大的恶性肿瘤在我体内爆炸,令我崩溃!

同样是一个沉闷的晚上,我独自来到了外滩。

外滩的夜色还是那么美丽,绚丽的灯火和如织的游人,还有轮船的汽笛声,掩盖着死亡和不幸,掩盖着贫穷和痛苦,掩盖着挣扎和失望,掩盖着……今夜,将是我的归期。我站在江边,恐惧和阴霾的心渐渐的晴朗,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阿红,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呢!你看见我了吗,我就站在你面前的江面上,快来吧,我带你离开!阿红,我会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和烦恼,那里开满鲜花,小鸟在不停地歌唱……来吧,阿红,你不应该来到人世的,不应该承受那么多苦难!来吧,你只要轻轻往下一跳,我就会接住你,带着你飞翔,飞到那个无比纯净的地方,那是你的天堂……”

是的,我看到了,就在我眼前的江面上,一个人站在一朵白云上,看不清那人的真实面目,模糊一片,从声音上也听不清他是谁,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也许是肖三娘,也许是王海荣,也许是天使……无论是谁,他的召唤令我迷醉,令我灵魂出窍,相信只要跳下去,我就彻底解脱了!

一刹那间,幸福感充满了心身,我纵身跳进了浑浊冰冷的黄浦江,身后留下了一片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