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90年——香云小学

震后余生

余震有时会把我们从梦中惊醒。

我们飞快地逃出教室,站在地底的空旷地带,松软的沙石不断沿着斜坡滑落,黑暗中那奔腾的滚动声犹如千军万马逼近我们的身边,我们拥作一团,肌肉血管神经全部因恐惧而剧烈地跳动着。

即使余震过去,我们也久久不敢回到教室。二十几号人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一小片被切割的星空。月光露出半张侧脸,怜悯地俯视我们瘦小的身影。

“我们会得救吗?”

说话的伙伴声音有点儿像常健康,我咕噜地咽了咽口水,后颈仿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宝安慰大家:“放心,我们会爬上去的。”

黑暗中,那像一股暖流。

“没错,我们不会死的!”又有谁坚信不移地喊起来了,“我父母一定会来救我的!”

其他人也好似看到了希望,颓丧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父母也会来救我的!”

“我父母也是!”

“还有我父母!”

黑暗熄灭不了这群孩子的希望之光。大家围坐在一起,怀着美好的愿望入睡了。

他们甜蜜地笑了。他们也许梦见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父母正对他们笑呢。

“他们不会来吧?”等伙伴们入睡后,我才忧心忡忡地问小宝。

星光钻不进这片暗寂的漆黑,我们的脸被夜抹平了。小宝同样睡不着,他的声音从我的左脸悄悄地传来。他知道我说的“他们”指的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

“唉——”他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最好还是别跟其他人说我们的遭遇吧。”

“嗯。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又不死心地问道:“如果他们真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就自己爬上去。”

“可是,这么高,我们能爬上去吗?”

“不知道啊,但我们总得试试,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地面又突然轻微晃动起来,一些沙石滚落,但伙伴们睡得很熟,没人醒过来。

经历人生最恐怖的一天,很多人都累了。散落在周围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通常来说尸体不会这么快发臭,但萦绕在鼻翼间的气味同样令人感到窒闷。我呼吸着这样压抑的空气,思绪仿佛漂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找不到歇脚的陆地。

我慢慢地睡着了。

我记得有一部经典的港片,里面的女主角说:我猜中了开头,但没有猜中结局。

我的伙伴们也是如此,他们猜中了开头,我们的父母真的第二天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看见了我妈妈的脸。

他们就在地坑边上,探头往下望。

在那之前,我们正在埋葬尸体。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尸体发臭,另一方面是为死去的伙伴做一点儿事情。我们不能任由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惨兮兮地暴露在外。大部分伙伴已经被埋在瓦砾之下,我们把所能找到的少数尸体集中在一起,挖个大坑埋掉。

日后就算有救援到来,人们也可以吧尸体重新挖出来,送回到地面上。我不期望救援会很快到来,香云小学毕竟地处偏僻,被大家遗忘了也说不定,更何况我们掉进了二十几米的深坑里,会有人发现我们吗?

如果不能得到救援,我怀疑我们这些特殊的孩子能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下去。水和食物都将是困扰我们的严重问题。我们很渴了,从昨天地震之后就没有喝过一点儿水,过度的惊吓和运动也极大地消耗了我们身体内的水分。喉咙变得很干,声音沙哑起来。

透明的干涸。

而讽刺的是,地坑里却显得幽暗潮湿,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层雾气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似乎还听到水滴的声音,但这里光线不足,我很难去证实我的听觉是否有误。

随着太阳在上方的移动,地坑里接收到的光线也更加充分,地坑被划分为黑暗与光明两边,教学楼隐藏在巨大的阴影里。而处在光线照射下的地坑另一边的环境也就更加容易分辨。遍布地上的乱石碎砖,陡峭的坑壁使人望而生畏,昨天余震中塌下的泥土形成了一个约六十度角的小斜坡,即使勉强爬上去也离坑边有一大段距离。

教学楼塌陷时扯断的电线线路缠绕着,自上方垂挂,如女人哀怨的乱发。有些水管断裂了,露出半截,滴着水,在角落形成一个小水洼。大家欢呼着跑过去,也不管水有多么肮脏浑浊,只要能解决大家的口渴就行。

“我们得好好保护这个水洼。”小宝喝完水后擦了擦嘴巴,对大家说。

“这些水太脏了,我们应该找个东西在下面盛着,比如说盆子罐子什么的。”

矮仔马上举起手:“我知道有个好东西。”

他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跑了过来,手里多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桶——可能这桶原来是用做搞卫生的,现在成了我们装水的容器。

水的问题解决了,那么,食物呢?

当一声哀求的狗吠在身后响起,我们回头便看见一双可怜的大眼睛躲在阴影中——曾校监饲养的那只贵妇狗,昨天被我们赶进窟窿之后一直没敢出来。它可能还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已命丧黄泉,它……它也会下去陪主人的。

不是现在。

我们这群小孩表情怪异地盯着它,它吓坏了,又往窟窿里缩。倘若真要把它抓出来,不是不可能。把它抓出来后,它就……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食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只畜生的确是我们目前所能找到的食物。

也许活动在瓦砾黑洞里的那种灰色的小动物——老鼠,也可以纳入我们的食物清单。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茹毛饮血的地步。这只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我们没想到希望如此快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远处传来大人说话的声音。音节分明,蔓延进深深的地坑里。

我们抬起头,不相识的,互相寒暄。

“喂,你的孩子也读这所学校?”

“嗯。”语气尴尬,但大家都如此,稍后又变得自然起来。

交谈继续,更多不同的声音掺杂进来。

大约有二十几个人吧。

“昨天的地震真厉害呢,倒了许多屋子呀。”

“是呀,幸亏这次市区受损并不严重,我看电视新闻说倒的几乎都是郊区的房子,所以就过来看看。”

“我的孩子没事吧?”

语气复杂,听得出说话的人内心矛盾,对生或对死的两种期待声势浩大地对抗。

一个声音突兀大喊:“咦!学校呢?!香云小学呢?!”

人们发出阵阵惊叹声,如果定格的话,那会是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

“妈哟!怎么会无端端就不见了?好可怕呀!”

“是呀,就算塌了,也会有留下一堆废墟呀!可是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呢?!”

“我们进去看看吧。”

脚步声稍稍加速,噔噔——噔噔——旋即逼近。

“喂,这里有个大洞!好大的地坑啊!”

“哇!香云小学都掉下去了!”

那些声音就飘荡在我们的头顶。内心的激动表现到太阳穴上,是抑制不住的微微跳动。

一张脸出现在遥远的阳光下,一个女人从地坑边探出了脸。

“哎呀!”她惊愕的表情隔着一段距离而显得模糊,“教学楼真的在下面!香云小学掉下去了!”

我有点儿不高兴。女人的语气就像在看一出难得的好戏。

“那是我妈妈!”

我身边的一个小孩兴奋地叫起来。她天生兔唇,说话口齿不清,“妈妈”两个字的音节还夹杂着牙缝间呼出的空气,不仔细听,实在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在香云小学待了一年。

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缺陷被送来这里。上帝制造了我们,并非完美无缺。

“妈妈!”

身边的小孩大声喊道。她的声音一旦提高,便更加难听,在坑壁四周夸张地回响,等到传至上方,已成鬼哭狼嚎般的怪声。

“哇——”坑边的女人大吃一惊,“什么声音呀?想吓死人吗?”

“怎么了?”另外一张脸边向着边探出来。

这个女人长相姣好,年龄不过三十岁,十分年轻。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坑边往下望,生怕会一不小心掉下去。

她是谁的妈妈呢?

我发觉身边的小宝身子竟微微地颤动起来。我记起小宝跟我说过他妈妈的事情,他妈妈十六岁就生下了他。我也看过他收藏的和妈妈的那张合照。年龄和面貌都和站在上方的女人吻合。

“你妈妈?”我捅他的胳膊。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她来了,她来救你了。”我说道,很快又从那些随后探出脸察看的女人当中找到了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也来了。”我一激动,眼眶就湿了。

是个误会吧?之前认为被妈妈抛弃了,只是我的误解。我忽然有些内疚。我想,妈妈还是爱我的,不然她也不会来救我了。

我哭着喊:“妈妈!我们在这里!救我们!”

别的小孩也跟着喊起来。

巨大的声浪聚集在一起,直冲云霄。家长们的脸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

只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交谈。

“哇!听到了吗?好吓人的声音啊!”

“好像有人在喊!”

“会不会……还有人活着呀?”

“可能。”

又有个女人探出脸,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地问:“喂,下面有人吗?”

伙伴们再次兴高采烈地喊起来。这时太阳已移过正午,光线只打在坑壁上,我们站着的地方一片阴暗,从上方很难看到我们的身影,但那女人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呼救声。

我们会获救的。我忽然非常确信这一点。

女人又缩回头。

“下面真的有人啊。”

“那我们快报警察吧,得派人救他们上来。”

“别忙。”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引导着人们的想法走向黑暗的边缘,“我们先看看再说吧。”

“可是……可是……下面的孩子……”

“说不定你的孩子已经死掉了。就算他活着,也可能摔成残废了。”

家长们陷入沉默。他们早已厌恶自己孩子身上的缺陷,他们不能再忍受孩子变成缺手少脚的怪物。也许,他们死了最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可以投胎转世,下一辈子做个健康又幸福的小孩。

世界仿佛失声了,那些家长都人间蒸发了似的,但他们明明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上面呀!

他们为什么不再说一句话呢!

“妈妈!救命!”

我又喊起来,几乎要哭了。

嘴巴发出喊声,心脏却沉下去。

伙伴们有些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救我啊!我在这里!呜呜——”

悲凄的哭声,再简单不过的单音节,却勾勒出我们的绝望和无助。我试图抹干眼泪,但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整个地坑里回荡着我们的哭声,它们出不去,和我们一同被困,而上方的人仍然沉默。

“我不能这么干!那是我的孩子呀!”一个心急如焚的女人出现在坑边,“小琼!小琼!”披头散发的她撕破喉咙地朝下大喊,“小琼,是妈妈!妈妈来接你了!”

我听见低B琼的声音,她情绪激动地朝妈妈挥起手,但就连我也看不清她在阴影里位置,更何况身处高处的她的妈妈了。

“小琼!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

那个女人显然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感激涕零地朝苍天合手。

“小琼!别怕!小琼!妈妈马上就来救你!”

女人站在坑边,却显得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那是小宝的妈妈。

“这位曹太太!你干什么!别忘了我们说好的!”

“我没答应你们!我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

“说不好你的孩子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才不管你!”

从后面跑上来几个家长,硬是把曹太太拉了回去。哭哭啼啼的母亲,挣脱众人,又扑到坑边:“我的孩子就在下面!就在下面!”

当家长们再次过来和她拉扯在一起时,突然——余震又来了。

哗啦哗啦。大块的泥土成群结对地自坑边塌落。要不是家长们躲得快,一定会随着沙石摔下来。

“哇呜——”他们尖叫着往后退,这是我们所感受到的最强烈的余震。

教学楼在战栗,大量的沙石吓得我们不知所错。

听到小宝在大声喊:“大家,快跑回教室!”

我拔腿就跑。拳头大的石块纷纷砸落在我身旁。我一边跑,一边看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只见一块重达几吨的地块嘎吱裂开,摇摇欲坠地朝教学楼压过来。那一瞬间,遮天蔽日的恐怖恍若世界末日,死神黑色的羽翼仿佛掠过我们的头顶。

呼呼作响的风,是地狱为我们展开的道路吗?

被碎石砸穿脑袋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就倒了下去。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那是前一秒钟还在别人血管里奔腾的鲜血。

“哇啊啊——”

黑暗中的四周,尽是伙伴们慌乱逃命的尖叫声。没来得及跑进教室,头顶的巨大地块便轰然砸在教学楼上,教学楼发出断裂一般的闷响,尘土飞扬,碎石乱溅,一时间残酷如人间炼狱。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全身冰冷,根本忘记逃跑的本能了。

耳边嗡嗡作响了好久,才重新恢复安静。

地块斜倒在教学楼上,形成一个斜角,包围了我们仅余的空间。上方所能看见得天空只剩下很狭窄的一小块。旁边有人在呻吟,不知伤到了哪里。

“孩子!我的孩子啊!”

余震刚过,思女心切的曹太太又扑到坑边,拼命地叫喊起来。这一次,低B琼没有回答她,或是晕了,或是死了。

“小琼!小琼!你在哪儿?”急得直掉泪的曹太太就差没从上面跳下来了。

我看见小宝的妈妈走到了她的身边,微讽地说:“看见了吧?你的女儿死了!下面的人都死了!我们根本不用去救他们!”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有人活着!我要打电话报警!我要报警!”

曹太太转过身,不料小宝的妈妈却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

黑夜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空气十分不流通,埋葬在地下的尸体散发出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上面的人早已离开了。他们明知道我们在这里,却狠心地装作我们已经死了。

我们活着,但心死了。

一种黑色的虫子蛰疼了我的脚,我咬牙切齿地把它们碾成肉酱。

它们在黑暗中四处爬着。

它们钻进地底下,去啃噬那些死去的尸体。是尸体的腐味吸引了它们。

自然界就是这样奇怪,生物链环环相扣,人类以其他动物为食物,却也会成为这种卑微虫子的盘中餐。

如果我们死了,也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看这里!”小宝叫我。

我走过去,看见他在指着上面一捆垂下来的电线。那电线随着塌陷的地块一同下降了不少,现在只离我们的头顶不到三米的距离。

“抓住它,我们就可以爬上去了。”

小宝说出他的计划。

“不会……有电吧?”我表示担心。

“应该不会的。唉……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要爬出去!”

“嗯。”我点点头。

我骑在小宝的肩膀上,他勉强承受着我的体重站了起来。我担心他会什么时候支持不住,赶紧伸手去抓那根电线。在触摸之前,我不是不害怕的。如果电线还通电,那么我们两个人都会被电到。电流会经过我们的心脏,如果电力足够大,甚至会烧焦了我们。

手指诚惶诚恐地接近电线,我闭上眼睛,紧咬舌头,缓慢地深呼吸着。

呼——没有电!

我摸到电线后,紧紧抓住,同时聚集甚久的恐惧都化作一口大气从下腹深处吐出来。

曾经我想,就这样被电死了也不是不好。

小宝抬起头:“爬上去。”

我开始用力,抓住那纤细的似乎会断掉的电线死命地往上爬。我在这时成了一个攀爬高手,我以前从未爬过树什么的(如果弄了一身脏回家会惹妈妈生气)……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朝倒塌的地块爬过去,掌心与电线摩擦得很疼,我咬紧牙关,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晃来晃去。

“三水妹,你能行的!”

小宝在下面鼓励我。他的声音好像远了些,我想我已经爬得很高了。

我终于爬上了地块,这消耗了我很大的体力,我躺在那里直喘大气,好恢复体力征服最后一段路程。离地面这么近,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在哭。

那是低B琼的妈妈吧,她还没离开吗?

我听到那痛苦的哀号。我知道,那位伟大的母亲正一边叫着女儿的名字,一边拼命地用双手刨开上面的泥土。她的十指都破了,鲜血淋漓,但她仍强忍着疼痛,继续挖着。

驱动着她的强大力量,来自母亲对孩子的爱。

我冲下面说:“小宝,你也快爬上来呀。”

“嗯。好。”

小宝大概搬来了一块大石头,他站在上面,纵身一跳,猛地抓住了电线。电线引起的剧烈摇晃,连我也能感觉到震动。

“快点儿爬上来啊!”我兴奋地说。

小宝一边回应着,一边利索地爬上来。他比我重,那根电线被拽得发出古怪的声响。而我也感觉到身处的地块好像承受不住再多的重量,轻轻战栗,好像要随时再崩塌似的。

小宝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他停止了爬动。

稍后,他好像往下滑下去了,只听得咚的落地声。

“怎么了?小宝?快爬上来了呀。”

“不行!”小宝在下面回答,“在爬上去地块就会掉下来的。三水妹!你先爬上去吧!”

“可你怎么办?”

“没关系,等你爬上去了。我再爬。”

只是,没有机会了。

我从没想到,那是我和小宝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站在地块上,正午的阳光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我第一次感觉离希望这么近,我现在离坑边只有七八米得距离,徒手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我发现有根被折弯的水管可以利用。

我沿着水管爬到接近坑边的一个小斜坡。斜坡很陡,稍微不留神就可能滑下去。我一步一小心,松软的沙土从我身边哗哗地往下掉。我稍稍滑下去,又赶紧往上爬。这样进进退退,我终于摸到了久违的地面。

辽阔的天空,蓝蓝的色彩流失在天边。白色的云朵,用柔软的影子扫过我的脸庞。

曹太太就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晕倒了,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地上血迹斑斑。她神志不清地呼唤着她女儿的名字。

我爬到她的身边,泪流满面。

啊!我终于爬上来了。生命中所有的黑暗似乎全被驱散,暖暖的风吹干净了我内心的阴霾。我哽咽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但是,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我的伙伴们仍在下面……

我连忙往下张望。地块遮住的阴影里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我大声地问:“喂!你们还好吗?”

与我的喊声同时发生的,是再一次的余震。

大地的震动声淹没了我的呼叫。脚下的土地大块大块地崩塌,我惊恐地拖着曹太太就往外跑。当我回头看,我看见身后坑边的泥土开始塌进地坑里。它会埋住地坑的!把所有人都埋在里面!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我转身跑了回去,即使大地还在地震,土坑还在坍塌,我已顾不上那么多。我边跑边哭:“小宝!小宝!低B琼!矮仔!哑妹!”

都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他们被埋在下面了!

我面前的土坑已经被填平,崭新的黄土堆砌成一个不起眼的坟丘。我颓然跪倒在地,我的眼泪,一滴滴渗进黄土里便再也寻不见。

我推开家里的门。

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从幽冥地府逃出来的冤魂厉鬼。她的脸色发青,握着电视遥控器的手不断颤抖。

我走过去,赤着脚。地板上留下我脏兮兮的脚印,一个接一个,蔓延向她。她错愕地张大了嘴巴,仍不敢相信她所看见的。电视机里的节目大概很搞笑吧,刚才泛起的笑意僵硬地留在她的脸上,皮肤收不紧了。

“我回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坐在她旁边。我全身脏极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我身边的女人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你真脏。”她说。

“是哦,可是,你比我更脏!”我冲她笑了笑。我的笑把她吓坏了。

她站起身,跑到柜子前把早已不用的藤条又拿起来。

“死孩子,以后敢这样跟妈妈说话,看我不打死你!”

“嗯。”我乖乖地点头,“我不会再这样干了。”

我转头看见桌子上的橙子。

我说:“妈妈,你一定很喜欢吃橙子吧。”

说着,我忽然又笑了。

心里却是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