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勇敢的女记者

《艾勒全球邮报》编辑室,西班牙,马德里

2006年7月6日,星期四,上午8:29

“安德莉亚!安德莉亚·奥蒂罗!你死到哪里去了!”

主编的突然咆哮,让新闻编辑室一下子鸦雀无声,当然,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这里从来都没有片刻的安静,尤其是出刊前一个小时,总是热闹纷乱。但是今天,现在,除了屋子里电话声、收音机、电视、传真机,还有打印机仍然照旧发出声音,一个人声都没有,这就使那些机器发出的声音显得非常突兀甚至有些可怕。

主编两只手各提着一个箱子,腋下夹着一份报纸,走向编辑室。在门口,他扔下两只箱子,然后径直走向国际部,那里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的,主编的方向就是那张桌子,“砰”的一声,他的拳头重重地击打在桌子上,脸上满是怒气。

“你给我滚出来!我已经看见你躲在下面了!”

慢慢地,桌子底下钻出一头长长的金色头发,然后是一张有着蓝色眼睛的年轻女子的脸,她想让自己淡定,但无法掩盖她紧张的神色。

“嗨,主编你好……哦,我的笔刚掉了……”

退伍军人出身的主编走近女子,一边整理自己的假发(关于主编的秃顶的话题是办公室的禁忌,所以安德莉亚刚看到的一幕对她将要迎接的风暴于事无补)。

“我很不高兴,奥蒂罗。一点也不高兴。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到底在干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啊,头儿?”

“你银行里有一千四百万欧元存款吗?奥蒂罗?”

“呵,上次我查看的时候还没有……”

实际上,上次她看自己的户头,她所有的五个信用卡都严重超支,都是因为她太喜欢爱马仕的包包和莫罗·伯拉尼克的高跟鞋,无法抵抗它们的诱惑。她还在想是否可以说服财务部对她施加怜悯,让她可以先预支三年的圣诞节奖金。

“那你最好有一个马上要蹬腿的富婆姨妈,因为你要让我破费了,奥蒂罗!”

“请不要向我发火,主编。那次在荷兰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可不是在和你讨论你花的客房服务费,奥蒂罗,我说的是佛朗格斯·杜培尔。”主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报纸摔在桌子上,那是昨天的邮报。

原来如此,糟糕!安德莉亚想。

“就一天,我就休息了一天,这五个月繁忙的工作中我就离开了一天!你就给搞得一团糟!”

主编话音刚落,整个编辑室——从门口到最远的角落,每一个记者都舒了一口气,又回到了自己的桌前,似乎突然他们又可以集中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可是,主编,盗用就是盗用啊。”

“盗用?你用这个词吗?”

“当然啦!从你客户的账户转移一大笔钱到你自己的私人账户,不叫盗用叫什么?”

“那么你就用国际版面的头版来庆祝我们大股东的这一个小错误?他可是我们主要的广告客户。你就这么爱护我们忠实的客户吗?奥蒂罗小姐?”

安德莉亚咽了口唾沫,假装她并不知道这个关系。

“大股东?”

“国际银行,安德莉亚。假如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去年给我们报纸投了一千二百万欧元,并且他正打算在来年投给我们一千四百万。当然,是曾经这么想,现在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主编……真理是无价的。”

“是啊是啊,无价,一千四百万,一去不复返。这件事的罪魁,你和莫兰诺,滚吧!”

这时另外一个祸首走了进来,好像是他的腿把他拽进来的。佛内多·莫兰诺是夜间负责编辑,是他删掉了一则无关痛痒的关于一家石油公司利益的新闻,而换上了安德莉亚的炸弹新闻。这是一次对勇气的挑战,现在他悔之莫及。安德莉亚看着她的同事,一个中年男人,想起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她又吞了一口唾沫。

“主编,莫兰诺和这事无关。是我在报纸要印刷之前把消息放上去的。”

莫兰诺的脸刹那间亮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悔恨交加的样子。

“别胡扯了,安德莉亚。”主编说,“这不可能。你没有进入蓝色指令的权力。”

报社电脑系统叫做赫尔墨斯,是按照颜色代码指令处理工作的。新闻页面是红色时,表明记者们在修改;如果是绿色,说明已经发给编辑审批;蓝色是夜间值班编辑使用,指令通过可以印刷成文。

“我用莫兰诺的密码进入了蓝色指令,主编。”安德莉亚撒谎道,“他真的和这件事无关。”

“哦,是吗?那你从哪儿搞来的密码?你如何解释?”

“这个很容易,他把密码放在他办公桌最上方抽屉里。”

“是这样吗?莫兰诺?”

“呃,这个嘛……主编,”莫兰诺支吾着,偷偷松了口气,但尽力不让主编看出来,“对不起。”

《艾勒全球邮报》的主编仍然不满意,他迅速转向安德莉亚,他的假发在头顶又偏了。

“见鬼,安德莉亚。我真看错了你。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傻瓜,现在我知道你不仅是个傻瓜,还是个捣蛋鬼。我要以我个人的名义确保没人再雇佣你!”

“可是,主编……”安德莉亚说,她的语气中显出绝望。

“省省吧,安德莉亚,你被解雇了!”

“我不知道……”

“你被解雇了,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也不想再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永远!”

主编走了。安德莉亚看看四周,除了她同事们的后背,什么也没有。莫兰诺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谢谢你,安德莉亚。”

“没事。要是咱俩都被解雇,那才惨,我会疯的。”

莫兰诺摇摇头:“对不起,要你告诉他是你违章操作。现在他气坏了,他会让你很难再找工作。你知道他曾经干过什么……”

“看来他已经开始干了,”安德莉亚说,用手指着周围,“突然间我就像是一个大麻疯病人。嗯,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见人爱的记者了。”

“你不是坏人。安德莉亚,实际上你是一个很有胆量的记者。但你太不合群,也不担心结果。不管怎么说,祝你好运!”

安德莉亚对自己发过誓一定不会哭,她是一个坚强独立的女子。在保安帮她把她的东西放进一个纸盒子时,她咬紧牙,使劲让自己不掉泪。

安德莉亚·奥蒂罗的公寓,西班牙,马德里

2006年7月6日,星期四,中午11:15

自从依娃搬走后,每次回到家,最让安德莉亚讨厌的事情就是听到自己拿钥匙开门以及把钥匙放在门口小桌子上的声音。那是一种空洞的回音,让安德莉亚感觉就像自己生活的全部。

依娃在的时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她会飞跑到门前迎接安德莉亚,亲她,然后嘴巴像吹泡泡一样报告她自己一天干的事情和遇到的人。而安德莉亚呢,总是被这种“轰炸”闹得连坐在沙发上都不可能,她总是祈祷着要能安静些该多好。

结果,她的祷告终于得到了结果。三个月前的一天早上,依娃走了,正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之间就消失了。没有离别的眼泪,没有惆怅。安德莉亚什么也没说——甚至还觉得是一种解脱。而现在,当钥匙开门打破公寓寂静的时候,那种微弱的回音却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想起她们在一起的日子,她不禁有些伤感和遗憾。

安德莉亚努力用不同的方法让自己适应这种寂寞:当她离家的时候,她让收音机开着;每天走进门时她迅速把钥匙放进自己的牛仔裤兜而不是桌子上;她甚至自己和自己说话。但是这些统统都不管用,都不能掩盖那种寂寞的声音,因为那声音来自她心灵深处。

安德莉亚来到家门前,门口卧着一只黄色的老猫,安德莉亚一脚踢开它,算是对那种即将到来的寂寞声音的最后抗议。这只猫是安德莉亚在宠物店看到的,当时它看上去很可爱。然而几乎四十八小时后,安德莉亚就开始讨厌它了。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对于这种感觉安德莉亚认为自己可以对付。因为讨厌是一种积极的感觉:你可以讨厌某人或某件事,这没什么。但是让她无法对付的是挫折感,因为那是一种被动的,让她无法摆脱的情感。

“嗨,L.B.,他们把你妈咪解雇了。你有什么想法?”安德莉亚给那只黄猫起名叫L.B.,其实是小杂种的缩写,那天这个讨厌鬼闯进浴室,企图把那瓶昂贵的香波扯碎,从那次以后,安德莉亚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L.B.对它主人带来的这个被解雇的消息不感兴趣。

“你无所谓,是不是?不过你应该有所谓,”安德莉亚说,从冰箱里拿出一听猫食倒在L.B.脚前的一个盘子里,“等到你没东西可吃的时候,我就把你送给中餐馆的王先生。然后我就去他那里要一盘‘左宗鸡’加柠檬。”

这个让L.B.成为中餐馆美味的主意也并没有让这只黄猫有什么感觉。黄猫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感。它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坏脾气,无动于衷,懒散而傲慢。安德莉亚讨厌死它了!

因为它让我看到很多我自己的影子。安德莉亚想。

安德莉亚向周围看看,一切都让她烦。书架上都是尘土,地板上有剩饭,水池里有堆积如山的脏碗碟,还有一部写了一半的小说手稿,那是她三年前开始写的,如今还散落在浴室地板上。

该死!要是我有信用卡去雇一个清洁工就好了!

房间里唯一还整洁有秩序的地方——感谢上帝——就是卧室里那个巨大的衣橱。安德莉亚对衣服非常讲究。公寓其他地方可以看上去像战场,但是衣橱一定要整齐。她知道依娃的最终离去一定和她不爱整洁有关,因为她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依娃是一个工程师,她就像一架清洁机一样,安德莉亚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浪漫吸尘器”,因为依娃喜欢屋子里一尘不染的样子,就像巴里·怀特一样的洁癖。

安德莉亚终于领悟:她的悲摧是由公寓的脏乱造成的,想到这,她似乎得到启发,决定动手清理自己的“猪圈”。把这些衣服都卖到ebay上去,然后找一份报酬好的工作,付清债务,再和依娃重修旧好。现在,安德莉亚有了目标,有了使命。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

安德莉亚感到一股力量涌进她的全身。然而这股力量,精确地说,持续了四分二十七秒。这几分钟让她打开一个垃圾袋,把桌子上四分之一的残羹冷炙扔进垃圾袋,外加把几个碟子归放到废品回收袋,安德莉亚四处乱窜,直到碰到一本书,那是她昨天吃晚饭时看的,书被碰到地上,夹在里面的照片散了一地。

她和依娃一起照的,最后在一起的照片。

没用!

安德莉亚倒在沙发上,哭了。任凭垃圾袋里的东西又倾泻出来,散落在客厅地毯上。L.B.走过来,从垃圾里揪出一块比萨啃起来,那比萨上的奶酪都已变绿。

“显而易见是不是,L.B.?我就是这种人,改变不了,根本不会用扫帚和拖把!”

黄猫根本对主人的话没有任何同情心,它跑到门口,开始用爪子磨蹭门框。安德莉亚机械地站起来,意识到有人马上就会按门铃了。

在这个时候哪个蠢蛋会来?

她猛地打开门,把刚要按门铃的来访者吓了一跳。

“嗨,你好啊!真巧!”

“我猜我的消息传得很快啊!”

“是个坏消息,如果你要哭的话,我就撤了。”

安德莉亚让开门口,并没有掩饰脸上厌烦的表情,但是心里到底有些安慰。她应该猜得到的。安里奎·帕斯卡是她多年的好朋友,有一副她可以倚靠的肩膀。安里奎在马德里最大的一家电台工作,每次安德莉亚受挫,他都会及时出现在她的门口,脸上带着笑容,手里拿着一瓶威士忌。这一次安里奎一定认为安德莉亚非常需要安慰,因为他手里的威士忌是十二年陈的,并且除了脸上的微笑之外,他手里还拿着一束花。

“你必须这样做,对吧?作为一名优秀记者你必须和报社最大的广告商斗争。”安里奎说,他走进走廊来到客厅,居然没有被L.B.绊倒。“你这个垃圾站有没有一个干净的花瓶?”

“让那破花儿去死吧!你把酒瓶给我就够了,谁还管它们?反正它们也活不久。”

“现在你让我糊涂了,”安里奎说,不再管花放在哪里的问题,“现在我们在说依娃还是你被解雇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安德莉亚咕哝着,她从厨房拿出两个玻璃杯。

“你要是和我结婚的话,也许事情会更清楚些。”

安德莉亚憋住不笑,安里奎个子很高,也很迷人,对很多女人来说,可以在十天内就成为最理想的伴侣,但也就十天而已。接下来三个月就会像噩梦一样了。

“要是我喜欢男人,你可能在我头二十人的候选名单里。”

现在轮到安里奎笑了。他优美地倒了两小杯威士忌,他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安德莉亚已经一饮而尽又伸手去够瓶子了。

“悠着点,安德莉亚。你要是最后又去了急诊室可不是好玩的。”

“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有人可以照顾我。”

“多谢你对我的好心无动于衷。请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两个月内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又失去了我的工作,你觉得我不该这么一惊一乍的吗?我的生活简直像狗屎一团糟。”

“我可不想和你争论。至少你现在周围还有依娃留下的东西可以思念。”安里奎说,一边指着乱糟糟的屋子。

“也许你可以当我的清洁女工。那一定比你那个什么破体育节目更有意义。”

安里奎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和安德莉亚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安德莉亚把头埋进沙发靠垫使劲尖叫起来,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几秒钟后,她的尖叫变成了抽泣。

“我该带两瓶酒来。”

这时手机响了。

“是你的手机。”安里奎说。

“管他是谁,告诉他去死吧!”安德莉亚说,她的脸还埋在靠垫里。

安里奎用优雅的手指打开安德莉亚的手机。

“《奔流之泪》,你好,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呃?请等一下……”安里奎把电话递给安德莉亚。

“你还是自己听吧,我不说外语。”

安德莉亚接过电话,用手背擦掉眼泪,努力使自己听起来正常。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傻瓜?”安德莉亚咬牙切齿地说。

“对不起。您是安德莉亚·奥蒂罗小姐吗?”是一个说英语的家伙。

“你是谁?”安德莉亚也用英语问道。

“我叫雅各·罗素,奥蒂罗小姐。我代表我的老板雷蒙德·凯因,从纽约打来。”

“雷蒙德·凯因?你是说凯因集团?”

“完全正确。你就是那个去年采访布什总统写出一篇很有争议文章的安德莉亚·奥蒂罗小姐吧?”

当然啦,那次采访对西班牙甚至整个欧洲都造成了影响。安德莉亚是第一个得以进入那个椭圆形办公室的西班牙记者。当时她提出一些问题,非常尖锐,有些问题采访之前没有被官方认可,但是安德莉亚还是问了这个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总统,并让他有些紧张。那次独家采访后,安德莉亚很快有机会加盟EL邮报,可以说那个报道让大西洋彼岸都有些震动。

“我就是那个安德莉亚,先生。”安德莉亚回答说,“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雷蒙德·凯因先生需要一个出色的记者?”安德莉亚补充说,暗暗吸口气,庆幸电话那头的人不能看到她现在的丑态。

罗素清清嗓子:“奥蒂罗小姐,我可不可以信赖你,不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写在报纸上?”

“当然!”安德莉亚说,心说自己都被解雇了,还写什么啊,真是讽刺。

“凯因先生想给你提供一个你一生中最难得的机会。”

“我?为什么?”安德莉亚问,同时向安里奎做了一个要写字的手势。

安里奎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把它们递给安德莉亚,他的脸上带着问号。安德莉亚假装没看见。

“让我们这样想吧:他喜欢你的风格。”罗素说。

“罗素先生,在我现在这个阶段,我很难想象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人会给我打这个电话,似乎要给我一份让人难以置信的好工作。”

“好吧,让我解释一下。”

罗素解释了一刻钟,这期间安德莉亚一直在纸上不断写着,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安里奎试图隔着肩膀看清她写的字,但是安德莉亚的字龙飞凤舞,安里奎根本认不出她写的是什么。

“……因此我们觉得应该邀请你参加这次的实地挖掘,奥蒂罗小姐。”

“会对凯因先生进行独家采访吗?”

“通常来讲,凯因先生不接受任何采访,从来没有。”

“也许这次凯因先生需要一名记者打破他的规矩吧?”

电话那头没说话,这让安德莉亚觉得不舒服。她交叉着手指祈祷着,希望自己在黑暗中的一箭可以射中目标。

“我想总会有第一次。怎么样?我们说妥了吗?”

安德莉亚想了几秒钟。如果罗素说的条件都兑现的话,她将可能和世界上任何媒体公司签约,并且她可以给那个该死的EL邮报主编一张自己的工资拷贝。哈!

即使罗素没有说实话,那也没什么损失。

她不再多想了。

“你可以给我订一张下一班去吉布提的机票,头等舱。”

安德莉亚挂了电话。

“我一句也没听懂,就听你说了一个头等舱。”安里奎说。“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看见安德莉亚的情绪突然完全改变,安里奎惊讶极了。

“如果我说去巴哈马,你不会相信我的,对吧?”

“好吧,”安里奎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气愤一丝嫉妒,“我给你带来鲜花、威士忌,我把你从地板上扶起来,而你就这么对待我……”

安德莉亚假装没听他说什么,她走进卧室去整理箱子。

教堂地下室的遗物,梵蒂冈

2006年7月7日,星期五,晚上8:29

敲门声吓了塞萨里奥神父一跳。没有人会到教堂的地下室来,不光是因为到这里的人需要特殊通行证,也因为这里非常潮湿,长期待在这地方对身体非常不利,虽然最近这里装了四个除湿器,经常会在偌大的地下室发出嗡嗡声,但仍然潮湿得很。听到敲门声,塞萨里奥神父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有了一个同伴,这位年迈的多美尼加修道士微笑着打开安全门,踮起脚尖拥抱这位来访者。

“安东尼!”

安东尼·福勒神父微笑着拥抱这位矮小的修道士:“我正在附近……”

“我向上帝发誓,安东尼,你是怎么跑到这里的?这里现在已经安装了录像监控和安全警报系统,有一段时间了。”

“但如果你知道路的话,总会找到一个入口到这里的啊。你教我的,你忘了?”

老多美尼加修道士一手捋着他的山羊胡子,一手拍着自己的大肚子开心地笑起来。整个罗马城的地下,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交通系统,多达三百多英里都是隧道和墓穴,有些墓穴有二百多英尺深。这真是一个精彩纷呈的地下展览馆,一个曲折迂回的迷宫。这些无法揣测的地下通道都与城市某个地方连着,包括和梵蒂冈。二十年前,安东尼和塞萨里奥神父曾把他们的业余时间都花在探索这些复杂和危险的地下通道上。

“看起来塞林要重新审查自己毫无瑕疵的安全系统了。如果像你这么一条老狗都能溜进来的话……但是你干吗不走前门,安东尼?我听说你已经不再是圣城办公室‘不受欢迎的人’了。我真想知道原因呢!”

“其实现在,对某些人来说,我可能是最不受欢迎的人呢。”

“塞林想让你回来,是不是?要是让这个劣质的马基雅弗利盯上了,你可就不容易摆脱啦。”

“还有那些看守梵蒂冈遗迹的守护者也非常顽固,特别是他们说起那些他们其实不懂的东西时。”

“安东尼,安东尼。这个地窖是我们国家最好的收藏秘密的地方。但是这里的墙可以传播谣言。”塞萨里奥神父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周围。

安东尼抬头向上看看。地窖的天花板是拱形的石头砌成的,由于无数蜡烛两千年的烟熏已经变成黑色。当然了,最近这些年,现代化的电灯代替了蜡烛。这个地窖是长方形的,大约二百五十平方英尺,有些地方的墙壁被镐砍劈修葺过。从天花板到地板的墙上有很多小门,里面藏着壁龛,那里是很多圣徒的遗物。

“你在这里呼吸了太长时间的糟糕空气,这对你的客人可是相当不好。”安东尼说,“你干吗还待在这儿?”

有一个公认的事实,就是在过去的一千七百年里,这里每一个天主教堂,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小教堂,都会在每个隐蔽的壁龛里放置着一名已故圣徒的遗物。而现在他们待的地方,是世界上保存圣徒遗物最多的地方。有些壁龛已经基本空了,只有一些骨头的残片,而其他一些壁龛里放着几乎没有被碰触过的完整骷髅。每次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要建教堂,都会有一个年轻的修道士来到这里,拿着一个钢制的箱子找到塞萨里奥神父,然后从这里拿去一些圣徒残骸或遗物,小心地放进那个新建教堂的壁龛中。

这位老历史学家这时候摘下眼镜,用自己的白袍子褶边擦拭着。

“安全,传统,还有顽固。”塞萨里奥神父说,“这些字眼概括了我们教会的圣母。”

“没错。而且这里太潮,散发出愤世嫉俗的臭气。”

塞萨里奥神父在自己那台先进的苹果电脑屏幕上轻轻敲着,记录下他朋友的来访。

“在这里我可以寻找真理,安东尼。四十前在这里给这些死人骨头做检索,你有没有吸吮过一根古老的骨头,安东尼?这可是辨别骨头真伪的最佳办法,但是会在你嘴里留下一点儿苦味。但是四十年后,我感觉我还跟刚开始一样,没有距离真理更近一点儿。”他叹了一口气。

“哦,那么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看看这张照片。”安东尼说着,递给塞萨里奥神父一张相片。

“总是有事才来,总是这样……”

刚说了一半,这位多美尼加神父停住了,他定睛在照片上足足几秒钟,然后走到自己工作的桌子前。他从一堆书里抽出一个厚本,那是用古老的希伯来文字写成的,封面是一副用铅笔画的标志图形。他一页一页翻看,仔细查看里面不同的图形,最后他有些吃惊地抬起头。

“安东尼,你从哪儿拿到的?”

“从一个古老的蜡烛台里。一个老纳粹那里。”

“开麦罗·塞林让你去找的,对不对?你必须告诉我每个细节,不要落掉任何一个。我必须知道!”

“这么说吧,我欠塞林一个人情,于是我同意为神圣同盟执行我最后一个任务。他让我去找一个住在澳大利亚的战争罪犯,他在1943年,从一个犹太人家偷窃过一个蜡烛台。这个蜡烛台外面是用金子包裹的,这个家伙战后一直留着它。几个月前我找到他拿回了蜡烛台。把上面的蜡融化后,我发现那层铜皮,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幅照片。”

“你有没有清晰度更高一点的?我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那是在蜡烛上卷起来的。如果我完全打开它,就一定会破坏它的原样。”

“幸亏你没弄坏它。否则你就是毁灭了一个无价之宝。它现在在哪儿?”

“我给了塞林,当时也没想太多。我以为是在地区元老院有人要它。干完这事我就回了波士顿,说服自己我已经还了塞林的人情……”

“你说的不完全是实话,安东尼。”一个声音传来,这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感。这人像个间谍一样溜到这里,他矮墩墩的,长相平庸,穿着普通的灰色衣服,样子是那么不起眼,但是从他的声音,可以发现他躲藏在一堵墙后,这堵墙很不起眼,就像变色龙一样隐藏在那里。

“不敲门就进来是不礼貌的,塞林。”塞萨里奥神父说。

“在被召唤的时候不响应也是不礼貌的。”这位神圣同盟的领导人此时盯着安东尼说。

“我以为我们结束了。我们都同意的,就一次。”

“但是你只拿出第一部分,就是发现了那个蜡烛。现在你得保证那个东西会被正确使用。”

安东尼·福勒没有说话。

“也许知道了更多的事你会感激我的,”塞林说,“就像现在我们正在做的,塞萨里奥神父,可不可以请你告诉安东尼你在那张照片上发现了什么?”

塞萨里奥神父清了清嗓子。

“在我说之前,我要知道这是授权的,塞林。”

“是。”

塞萨里奥神父的眼睛亮起来。他转向安东尼。

“这个,我的朋友,是一份宝藏的地图。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半地图——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骗我的话。因为多年以前,我曾经拿到过另外一半。这就是库姆兰会社铜卷上丢失的部分。”

安东尼的脸色变了。“你是说……”

“是的,我的朋友。史上那些最有意义的东西都可以通过这些符号图形找出来。也可以发现所有与之相关的问题。”

“上帝啊,那么现在是最宝贵的时刻了。”

“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安东尼,”塞林插话道,“与这个东西相比,我们的朋友在这间地下室保留的所有遗物都如尘土一般一无是处了。”

“是谁让你介入这件事的,塞林?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直到现在你才干?你是想找到格劳医生?”安东尼问。

“信息是一个教会的受益者提供的,他叫凯因先生。一个另一种信仰的受益者,一个慈善家。他想让我们找到格劳医生,并且他用私人的名义提供了赞助费,通过我们发现的蜡烛,去进行一场考古探险。”

“去哪里呢?”

“他还没告诉我具体的地点。但是我们知道大概位置,在约旦的欧姆达瓦。”

“好极了。但这不是重点。”安东尼打断塞林,“如果有人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话,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结果就是:参与到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举起铁锹就都得玩完!”

“让我们期望你说的是错的。我们会对这次探险派遣一位观察员去那就是你。”

安东尼立刻摇头:“不。”

“你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或者说衍生结果。”

“但我还是说不。”

“你不能拒绝。”

“那就来说服我啊。”安东尼说着,向门口走去。

“安东尼,我的孩子,”下面的话跟着安东尼的脚步一起向门口移动,“我不是说我要说服你。你必须自己决定是否要去。幸运的是,这些年我学会怎么对付你了。你有一个牵挂,这个牵挂你看得比你的自由更重要,因此我就找到了对付你的办法。”

安东尼停住脚步,并没有转身:“你干了什么,塞林?”

塞林向他走近几步。如果说有什么能使塞林比说话更讨厌的,就是他提高的音调。安东尼心想,他说的话与他的音调一样讨厌。

“我代表凯因先生现在告诉你:我希望得到你最好的关于这次探险的报告。坦白说,她作为一个记者相当一般,既不是很漂亮,文笔也不是很尖锐,甚至不是完全诚实的。事实上,唯一一件让她变得有趣的事就是你救了她一命。根据我们对荣誉的价值观,在她需要的时候,你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她。现在你不会立刻躲到什么最近的厨房去喝汤了吧,因为你知道她正在冒险。”

安东尼仍然没有转身。随着塞林的每一句话,他的手也慢慢握紧,直到握成一个拳头。他的手指甲扎进自己的手掌。但是他一点儿没感到疼。他一拳打进一个壁龛。那个让古人安息的木门碎了,一些先人的骸骨掉出来,撒了一地。

“圣徒扫提诺的膝盖骨!可怜的人,他一生都是瘸的。”塞萨里奥神父叫着,弯下腰捡起这些碎片。

安东尼·福勒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他屈服了。